張之洞特別強調(diào)日籍漢譯的便捷、有效:
至各種西書之要者,日本皆已譯之,我取徑于東洋,力省效速,則東文之用多。……若學東洋文,譯東洋書,則速而又速者也。是故從洋師不如通洋文,譯西書不如譯東書。
1901年,張之洞與劉坤一聯(lián)銜會奏,力陳變法諸事,其中之一是“獎勵譯書”,特別提倡翻譯日本法政、文教類書籍:
緣日本言政言學各書,有自創(chuàng)自纂者,有轉(zhuǎn)移西國書者,有就西國書重加刪訂酌改者,與中國時令、土宜、國勢、民風大率相近。且東文東語通曉較易,文理優(yōu)長者欲學翻譯東書,半年即成,鑿鑿有據(jù)。如此則既精而且速矣。[15]
時人熱衷日籍,首要原因是翻譯便捷。戊戌間李盛鐸上《請開館譯書折》,其說頗有代表性:
至日本明治以來,所譯西書極多,由東譯華,較譯之西文尤為便捷。
明治時代的日文大部分是漢字(今之日語中漢字占二分之一弱),僅插入少量假名助詞、形容詞,故康氏有“費日無多”的判斷。黃遵憲則有日文“不學而能”的說法,梁啟超更以翻譯日文為易事,他1899年所撰《清議報》社評《論學日本文之益》稱:
學英文者經(jīng)五六年始成,其初學成也尚多窒礙,猶未必能讀其政治學、資生學、智學、群學等之書也。而學日本文者,一年可成。作日本文者,數(shù)日而小成,數(shù)月而大成。日本之學,已盡我所有矣,天下之事,孰有快于此者。[16]
日本語文自有特色,中國人真正掌握,其實頗不容易。康、梁等論學日文之易,不盡科學,但他們鼓吹的日文速成法,正是急切渴求外來新知的清末士子所樂于采用的。
清末人士主張廣譯東書的另一重要原因,是日本明治維新以來已大量翻譯歐美典籍。對此,康有為在戊戌前給光緒帝上的《廣譯日本書設立京師譯書局折》已有闡述:
(日本)其變法自今三十年,凡歐美政治學、文學、武備新識之佳書,成譯矣。
盛宣懷在《奏請設立譯書院片》中說,日本維新后,“以翻譯西書為汲汲,今其國人于泰西各種學問皆貫串有得,頗得力于譯出和文之書”,他建議“廣購日本及西國新出之書,延訂東西博通之士,擇要翻譯”。梁啟超的《論學日本文之益》對日譯西書的情況有更詳細的論列:
日本自維新三十年來,廣求知識于寰宇,其所譯所著有用之書,不下數(shù)千種,而尤譯于政治學、資生學、智學、群學等,皆開民智、強國基之急務也。
關于日本已經(jīng)譯出大量西洋典籍可資我急用的認識,張之洞與康、梁略同。
既然日籍已經(jīng)譯介西學之精粹,日文又易于為中國士子所掌握,加之清末已有大批留學生及政治流亡者滯留日本,翻譯機構(gòu)也紛紛建立。邊學習邊譯作的留日學生是翻譯日籍的主體,而張之洞派遣的湖北留日生又是其中生力,湖北第一位留日學生戢翼翚可謂開路先鋒。戢于1896年赴日,先在嘉納治五郎的語言學校學習,隨即就讀亦樂書院和東京專門學校,1900年與唐寶鍔合撰《東語正規(guī)》,成為中國留日學生學習日語的教科書,流傳甚廣。同年12月,與楊廷棟等創(chuàng)辦“譯書匯編社”,戢任社長,發(fā)行《譯書匯編》月刊(1903年更名《政法學報》),其宗旨為“采擇東西各政治之書,分期譯載……務播文明思想于國民”。譯書匯編社至1903年譯印出盧梭的《民約論》、孟德斯鳩的《萬法精理》、斯賓塞的《代議政治論》等西方名著及長文67篇,當然都是從日語譯本轉(zhuǎn)譯的。戢還與日本實踐女子學校校長下田歌子聯(lián)合創(chuàng)辦“作新社”,在上海設出洋學生編輯所,翻譯出版日本社會科學著作,如《原政》《新編國家學》《政海波瀾》《行政法》等。前述戢翼翚、唐寶鍔合編的《東語正規(guī)》也在此社出版。作新社還編著《東中大辭典》,為集成之作。戢翼翚自己翻譯了日人著《代議政治論》、德人著《政治學》(從日譯本轉(zhuǎn)譯)等書。 繼戢氏之后,湖北留日學生范熙壬等創(chuàng)辦“新譯界社”和“湖北譯書社”,成員多達百人。所辦《新譯界》,著重政法、文學、時事類譯述,以達中國與世界文明互相溝通的目標,“一曰維持吾國固有之文明以求合于世界,為世界所同認者存之,否則去之。二曰揀譯世界最新之學理以輸入于吾國,為吾國所適宜者則取之,否則去之。”顯示了一種頗高的文化追求和熾熱的愛國情懷。 1900年以后的幾年間,留日學生競相在東京創(chuàng)辦譯書團體,除上述外,還有1902年11月創(chuàng)辦于東京的湖南編譯社,編輯《游學譯編》12期,此外還有教科書譯輯社、會文學社、國學社、東新譯社、閩學會等。 清末十余年間,社會需求、文本、譯者、翻譯出版機構(gòu)一應俱全,日籍漢譯便成為移譯西學入華的速成之法,中國翻譯的日文書(包括日譯西書和日人自撰西學書籍)急速增長。梁啟超在《清代學術(shù)概論》中說:
壬寅、癸卯間(指1902、1903年——引者)(留日學界)譯述之業(yè)特盛,定期出版之雜志不下數(shù)十種。日本每一新書出,譯者動輒數(shù)家。新思想之輸入,如火如荼。
據(jù)譚汝謙主編的《中國譯日本書綜合目錄》(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80年版)載,1896至1911年間,中國翻譯出版日文書籍958種,年均64種。其中最大宗為社會科學譯品,計366種;次為世界史地譯書,計175種;再次為語文書,計133種;應用科學及自然科學譯書近百種;中國史地書63種。此外尚有多種譯自日文的中小學堂教科書未計入總數(shù)內(nèi)。
顧燮光《譯書經(jīng)眼錄》所收譯書目錄顯示,1850—1899年,漢譯西書567種,其中英美圖書占65%,日本圖書占15%;1901—1904年,中國翻譯出版外國書籍533種,其中英國55種,美國32種,法國15種,德國25種,俄國4種,其他國家81種,而日本則達321種,占總數(shù)60.2%。這一統(tǒng)計大體反映了晚清譯書情勢的變化。[17]
清末新學堂的教科書,也被漢譯日本教科書的改訂本所覆蓋,連“教科書”一詞也是從日本輸入的。商務印書館曾翻譯幾十種日本教科書,但銷售不暢,1902年成立編譯所,由張元濟(1867—1959)負責,請蔣維喬(1873—1958)等對日本教科書的漢譯本加以潤色、增刪,冠以“最新小學教科書”之名,重新出版,大獲成功,1902—1910年銷售突破30萬冊。文明書局等出版機構(gòu)也有類似舉措。
清末十余年間,漢譯日籍成為中國讀書界的主體讀物,時人稱:
日本文譯本,遂充斥于市肆,推行于學校,幾使一時之學術(shù),浸成風尚,而我國文體,亦遂因之稍稍變矣。[18]
清末漢譯日籍的數(shù)量,動輒數(shù)千,甚至數(shù)萬冊,較之此前漢譯西書的數(shù)量是一大飛躍。梁啟超1898年6月的《新政詔書恭跋》寫道:“蓋制造局譯出之書,三十余年,而銷售僅一萬三千本,京師書肆尚無地球圖,其講求之寡可想矣。”[19]這種懸殊的數(shù)量比差,顯示了廣譯東書的巨大實效。
漢譯日籍之所以雄踞清末民初中國圖書市場,不僅因為它們供應了經(jīng)過消化提煉的西學知識,而且因為翻譯主體已由明清之際及清咸同之際的西方傳教士,轉(zhuǎn)變?yōu)橹袊鴮W人,故其文字表述切近中國人。日籍使用的實詞多為漢字古典詞,注入的新義也可以從漢字字面獲得合理的詮釋;即使是日制漢字新語,因其構(gòu)詞法遵循漢語傳統(tǒng),大都可以從漢字字面推斷實際內(nèi)涵,易于被中國讀者接受,使用稍久,即融入漢字詞庫。既然有此便利,中國人翻譯日籍,對于其中漢字新語,基本上是照搬、照用。當時學人稱:
吾國人士研究政法者,多取道于日本,累年以來,以數(shù)千計。學有習得,復編譯新籍,以惠國人……所惜者,名詞艱澀,含旨精深,譯者既未敢擅易……[20]
這段言論值得注意的是,在翻譯日籍時,中國譯者對于名詞(尤其是其中的術(shù)語)“未敢擅易”,也即不作重譯,而直接沿襲日本的漢字譯名。后來,語言學家王力總結(jié)這一現(xiàn)象說:
現(xiàn)代漢語中的意譯詞語,大多數(shù)不是中國人自己創(chuàng)譯的,而是采用日本人的原譯。[21]
這便導致日制漢字詞以原生態(tài)大量入華。
在“留日熱”“譯東書熱”的推助下,“日本新名詞”在清末民初如排山倒海般涌入,充溢于中國人的口談筆下。時人說:
自日本移譯之新名詞流入中土,年少自喜者輒以之相夸,開口便是,下筆即來,實文章之革命軍也。[22]
“開口便是,下筆即來”一語,實在是當年襲用日本新名詞情狀的寫照。
清末民初“日本新名詞”入華難以勝數(shù)。王力在《漢語史稿》下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例舉若干“來自西洋,路過日本”的新語,可略見“日本新名詞”入華的大貌。
除詞匯外,日式詞綴,如~的(人為的、獨創(chuàng)的),~化(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學(科學、民族學),~論(方法論、唯心論),~感(快感、痛感),~性(男性、有效性),~主義(資本主義、社會主義),~時代(史前時代、石器時代)等等,也為現(xiàn)代漢語所接納,廣為使用。需要說明的是,一些詞綴的引入現(xiàn)代漢語,并非始于日籍入華,此前的來華新教傳教士的著譯中已多次出現(xiàn),如羅存德編纂的《英華字典》(1866—1869)便以“~的”詞形翻譯若干英文詞匯:abstinent、 temperate節(jié)用的、檢的、檢點的,accumulative積埋的、累積的,actual 、real實在的、當真的,donee受送物的,等等。日本在江戶末期,受中國俗文學影響,已出現(xiàn)“~的”詞形。而在現(xiàn)代義上廣為使用“~的”,則在明治初年,書刊中大量涌現(xiàn)“低低的、匆匆的、寒冷的、下等的”詞形,學術(shù)翻譯書更有“生理的試驗法”“健康的情感”“器械的規(guī)則”“化學的引力”等連體修飾語。隨著漢譯日籍入華,“~的”也在中國傳用開來,成為現(xiàn)代漢語的一種常用的“的”字短語,以助詞“的”附著于詞或詞組之后形成具有名詞功能的組合。
“日本新漢語”入華是一復雜現(xiàn)象,牽涉到中、西、日文化三邊交叉互動關系,因此,在研究過程中,要切忌簡單化地籠統(tǒng)論說。
參 考 文 獻
[15]東華錄續(xù)錄(169卷).
[16]論學日本文之益.清議報(第10冊).
[17]錢存訓.從翻譯看西方對中國的影響.遠東季刊,1954,13(13):318-319.
[18]諸宗元,顧燮光.譯書經(jīng)眼錄序例.中國近代出版史料(2編).上海:群聯(lián)出版社,1954:95.
[19] 梁啟超.戊戌政變記·新政詔書恭跋.
[20]藤惠秀.中國人留學日本史.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3:299.
[21]漢語詞匯史.王力文集(第11卷).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0:695.
[22]徐珂.清稗類鈔(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1983:1732.
馮天瑜:武漢大學,4300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