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鳥（短篇小說）

當南方的雨季拉開帷幕的時候，火力發電廠的人們也就知道幸福的日子就要來臨了。那些讓一般百姓恨之入骨的雨水，在火力發電廠工人們的眼里簡直就是幸福的源泉。當然這主要是那些沒有結婚的小伙子。他們在雨季還沒來臨之前就開始念叨。當那些雨終于淅淅瀝瀝地澆下來時，小伙子們一個個興奮得手舞足蹈。這是金子這是銀子，不，這簡直就是我們的情人。汽機車間的連森和曉明唱著自己編的歌詞。他們并沒有情人，他們的情人只會在夢中出現，所以小伙子們將雨水當作情人真的是太適當了。蜂擁而至的雨水裝滿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水庫，閑置多時的水力發電機終于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它們將那些似乎是一無是處的雨水變成了電能。由于有了水電，火力發電廠的人們終于可以無憂無慮了。

停機的命令是班長發出的。實際上班長并沒有這么大的權力，那個命令是總調度作出的，而總調度又是通過電話來發布命令的。當班長放下電話的時候，工人們早已經做好了停機的一切準備工作。上了年紀的班長盡量掩飾著心中的喜悅。但這種發自內心的喜悅卻早已經在他的臉上綻開。我們辛苦得太久了!小伙子們一邊說一邊手腳麻利地做著停機的工作。停機對于他們來說比節日來得更為重要，所以一切都進行得有條不紊。車間慢慢地安靜下來，鍋爐房排放廢氣的聲音此刻聽起來也是特別的悅耳。汽機工李哲拿了一大疊草紙，這種草紙是用來擦機器的。他每天下班前都要將機器擦拭一遍。但今天不一樣了。他將那些草紙分發給連森和曉明。連森和曉明都是他的助手。李哲拍著剛剛停下還散發著熱氣的汽機對二人說：給我們的老伙伴好好地洗個澡，這一停怕是要半個月見不上面了。作為一個老資格的汽機工他對自己所照料的機器是有感情的。但連森與曉明就不一樣。如果說汽機是他們的老伙伴的話，那他們巴不得永遠都不要再見到自己的老伙伴。他們都是快樂的單身漢。他們需要太多的時間來打發他們的單身生活。為此他們甚至放棄了尋找對象的機會。他們等待停機就像學生等待放假。對于他們來說車間就是教室，而汽機就是課本，有哪一個學生愿意整天坐在教室里陪伴著課本呢?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發電廠建在郊區后面是山前面是江你想怎么玩就可以怎么玩。這幾天連著下雨，那黃泥球場肯定已經是一塌糊涂，但你可以通宵地喝酒玩牌。還可以到外面的田野上去釣魚摸蝦，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曉明有一支汽槍，買上一盒鉛彈還可以到工廠后面的山上去打鳥。

現在我們似乎可以說說曉明的那支槍了。盡管那是一支破舊得無法再破舊了的汽槍。但在發電廠，你是無法忽視這支汽槍的。曉明進廠的時候李哲還沒結婚。是的，那時候的李哲也是個快樂的單身漢。他們也經常上山打鳥，只是他們用的是皮彈弓。曉明的到來讓發電廠單身漢們打鳥的武器裝備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那支槍雖然是曉明的，但他的槍法很臭，因此如果上山，那支槍更多的是拿在連森的手上。而實際上要說槍法，那還是數李哲。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他們不僅上山打鳥而且還會與當地的一些青年發生沖突。這種沖突也是由李哲而起的。李哲染指了當地村里一個叫麗君的絕色美女，現在這個美女已經成了李哲的妻子。但當年她是全村青年們的偶像。小青年們無法容忍他們心中的偶像被發電廠的人搶走，就與李哲他們發生了沖突。那時只要李哲他們走出廠區，就會有三五成群的當地青年尾隨其后進行圍追堵截。他們從大聲叫罵發展到出手追打，當然是各有勝負。但自從有了曉明那支破舊的汽槍以后，情況就變得完全不一樣了。當時李哲他們只是想拿著那把槍上山打鳥，但對方的小青年們并不這樣認為，他們恰好看到李哲拿著那把槍將一只立在高枝上的小鳥打下來。鳥兒從幾十米高處叫著墜地的情景讓他們目瞪口呆，與此同時他們認為自己不是對手從而自動撤退。

當然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發電廠的人們與當地不僅已經實行通婚，而且青年人之間也已經是建立起了友好關系。現在你如果拿上這支汽槍上山去打鳥，當地的年輕人也會尾隨其后，但他們不是要打架。他們不僅不想打架他們更想成為其中的一員。他們知道與穿著工作服的發電廠的工人們走在一起是一件榮耀的事。他們村里的麗君嫁給了發電廠的李哲已經是享受到了城里人才有的待遇。她因為是李哲的老婆所以可以在廠子里做工，不用下田地不用干農活。一個女人不用下田地不用干農活那是多么的幸福呀。因為這樣她就曬不到太陽淋不到風雨。麗君本來就是個美人現在更是沒法說了。她的臉比我們的屁股蛋子還白!村里的姑娘媳婦異口同聲地這么說。這句話雖然不好聽但這確實是羨慕的話，只是她們不善于表達罷了。他們全都意識到了他們之間那種天差地別。村里面已經有好幾個姑娘通過麗君想走與麗君同樣的道路。農村的男孩子們當然不可能走這樣的路，但與發電廠的工人們走在一起還是會有一種別樣的感覺。他們對自己以前那種愚蠢的做法感到后悔：為什么要與發電廠的同齡人們作對呢?現在他們會殷切地為上山打鳥的工人們帶路。他們知道哪些地方鳥多。他們會告訴工人們哪是山雀哪是白頭翁。他們甚至還會巴結地告訴工人們再往山里面走會碰上野兔甚至于野豬。他們希望工人們用他們的槍打到兇猛的野獸。他們并不知道這支槍的局限性，不要說是野豬，就是碰上大些的鳥，比如說是老鷹，這支槍也就無能為力了。

現在的李哲自然是不會再與大家伙一起上山去打鳥了，即使是在工廠停機的日子里也不會，因為他已經是一個有老婆的人了，所以他下班以后理所當然的就要回家。如果僅僅是一個老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的回家無非就是做做夫妻之間的那種事情。問題是他老婆的肚子已經很大了。李哲知道這是自己的功勞。他只是認為老婆的肚子大得太快了。老婆的肚子現在挺在他的面前就像一座小山。他從來就沒有想到女人的肚子會大到這么一種程度，他甚至都有點懷疑這是自己的魔力。他現在不敢再去碰老婆了。他怕自己一不小心會將老婆的肚子弄破。這不是沒有可能的。他覺得人的身體總是會在一些時候發生一些讓人莫名其妙的東西，這些東西往往讓他窮于應付，就像他第一次看到那些血從女友麗君的身上流出來時那樣。現在他覺得老婆的大肚子就像是一個擱在他身邊隨時會爆炸的大炸彈。每想到這些李哲總覺得很無奈。他現在真的是很羨慕那些沒結婚的單身漢，他們那種無所事事的模樣讓他覺得有一種東西在他身上已經是一去不再復返了。

等得李哲他們將機器清理干凈外面的天就有點顯黑了，連森與曉明已經在換工作服，他們的心情似乎比李哲來得更著急。實際上李哲一點兒也不急。他想我為什么要著急?這時班長一邊在關車間里的燈一邊喊：大家伙將門窗再檢查一下，特別是上面的天窗。發電車間是高溫作業，為了通風透氣，所以車間上半部分幾乎就全是天窗了。李哲想這一陣子老天凈在下雨，這天窗怎么可能開著呢。但他還是習慣性地抬頭。他不經意間突然發現在檢修用的橫梁吊車上立著一只大鳥。他以為自己是看花眼了。他揉了揉眼睛。現在他看得清清楚楚，確實是一只鳥，一只龐大的鳥。他不相信這是真的，長這么大他從來沒有見到過這么大的鳥，就是在山上也沒有見到過更不要說是在車間里。李哲沒有將事情告訴連森和曉明，因為他有點懷疑事情的真實性。他拿了一根平時關天窗用的長竹竿想去試探一下。連森和曉明以為他是發現了有沒關的天窗，就一起過來想幫忙。但他們發現李哲并不是要去關什么天窗。當李哲舉起那長竹竿的時候他們也都發現了這只大鳥。他們幾乎是同時驚叫起來的：啊，天哪!他們是驚嘆這只鳥。誰見到這么一只大鳥立在車間的吊車上想來都會情不自禁地發出這樣的驚叫。

外面的天真的是已經黑下來了，那只大鳥立在吊車一端的黑影里黑黑的一團看不清具體的樣子。這時班長也過來了。他說：怎么了怎么了?他看到那大鳥也吃了一驚。他說：這是鷹，是雄鷹，就是老在天空盤旋的那種。班長奇怪地說：它怎么會在這里呢?班長一邊說著一邊就將車間里的燈全都重新打亮。現在那只大鳥就整個兒暴露在明亮的燈光下了。連森說：我看不是鷹，應該是雕，比鷹兇多了，說是專門啄動物的眼睛的，就是電影《林海雪原》里面的座山雕。李哲一聽拿著竹竿呆在那邊不敢下手了。那是綽號。曉明說，不過雕一般應該生活在我國東北、西北一帶，我們南方應該是叫隼。班長說：實際上都一樣，就是鷹么，獵人們將它訓練起來就是獵鷹，比獵狗都頂用。班長這么一說大家就都來了興趣，紛紛商量著怎樣將這只大鳥捉拿歸案。那只大鳥根本就不將下面的人們看在眼中，它依然立在上面一動不動。曉明拿過李哲手中的竹竿在它面前揮動了幾下，大鳥突然展開翅膀在車間里作了一次飛翔。這種飛翔讓大家一下子清醒過來。大家都意識到捉拿大鳥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李哲讓人先將車間的門關上，以徹底斷絕大鳥的退路。對此他有足夠的經驗。他在學校的食堂里就做過這樣的事。學校的食堂里經常會有成群結隊的麻雀。他們往往會突然沖進去關上食堂的大門，然后在里面大呼小叫，那些麻雀在驚惶失措之下就會慌不擇路紛紛撞在玻璃窗上落在地上。當然現在他們面對的是一只大鳥。但在此之前已經有人跑食堂找來了一個大大的籮筐，那籮筐本來是食堂用來裝蘿卜白菜的，空隙很大，一般的麻雀都會從那空隙處鉆出去。但現在面對這么一只龐大的大鳥，這只籮筐的作用就恰到好處了。李哲對這種事情是非常有經驗的。此刻的他更像一個久經沙場的指揮員。他自己依然拿著那根長長的竹竿，他讓所有的人都拿上各種各樣的東西比如拖布掃帚，比如臉盆飯盒，他讓大家一起揮舞敲打手中的東西并大聲地叫喊。他讓曉明拿著籮筐。他對拿著籮筐的曉明說，只要那大鳥一落下來，你就拿籮筐給罩住。

那個場面真的是非常的熱烈。寂靜的車間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所有的人都如著了魔般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一開始大鳥并不知道人們在玩什么把戲，但那些聲音讓它無法忍受。為了躲避這些聲音它只能不斷地飛翔。但那些可怕的聲音卻是始終追趕著它。后來它終于飛不動了精疲力竭地落在車間的一個角落里。就像李哲一開始所設計的那樣，曉明最后用一直拿在手上的籮筐將大鳥罩在了里面。現在所有的人都可以近距離地打量這個不速之客。發電廠的人們雖然經常能見到鳥，但從來沒有見到過如此大的大鳥。這只大鳥樣子也有點怪，體形像鷹，但臉像貓頭鷹，全身呈黑褐色，背部帶黃色斑紋，喉部白色。它的毛密而厚一直覆蓋到趾。那只大鳥聳著一對巨大的翅膀在籮筐里歪來斜去跌跌撞撞。李哲讓人去找來一根粗樹枝橫在籮筐中間。那大鳥見到馬上一下子就立到了樹枝上面。現在那只大鳥依然顯得精神十足。它立在樹枝上一動不動的樣子讓人覺得它并沒有失去自由。邊上的人們先是在研究這只鳥的來歷，但沒有人能說出充足的道理。李哲一直就蹲在籮筐前。他覺得自己肯定在什么地方見到過這只大鳥。當然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如果說真的是見過，那也只能是在某本書籍中或者是在一次夢境中。但他就是這樣認定了，就像他第一次見到麗君。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點荒唐，一只鳥怎么可以與一個人相比呢?

這時邊上已經有人在討論該如何來處置這只大鳥了。有人說：看這只鳥的樣子，怕是有八九斤重吧!當然，有人接過去說：我想不會比一只老母雞輕。李哲明白人們的意思。他們之所以如此關心這只大鳥的重量只是想將這只大鳥當成一只老母雞那樣來吃掉。這并沒有什么不妥，鳥和雞從本質上來說是沒有什么太大的差別。一直來李哲他們去打鳥的最終目的似乎也只是為了一飽口福。盡管李哲曾經射殺過無以數計的鳥，但他得到的都是一些小鳥。李哲打的最多的應該是麻雀，他曾經用他的皮彈弓一口氣連續打下三十五只麻雀。人們都稱他為神弓手。有了汽槍以后李哲打的鳥就更多了，不僅僅是麻雀還有白頭翁黃山雀之類的，那時連森和曉明只是興奮地跟在他的后面撿那些紛紛落地的鳥的尸體，他們將李哲打下來的小鳥一只接一只地用麻線串起來串成長長的一串然后拎在手上。雖然這些小鳥并不是他們打下來的，但他們的臉上仍然顯得無比得意，因為路人們全都在用一雙雙驚訝的眼睛盯著他們看。他們當然知道路人們看的并不是他們。他們知道路人之所以盯著他們是因為他們的手里那一串長長的鳥。有一次他們在半路碰上一個中年婦女，那個中年婦女就一直跟著他們。原來那個中年婦女的孩子得了百日咳，鄉間的郎中讓她給孩子吃麻雀。她的房前屋后雖然有許多的麻雀，但問題是有誰能將這些能飛會跳的麻雀放進藥罐呢?現在她終于發現了這樣的能人。那天，那個婦女買走了李哲他們手中的所有麻雀，從而讓他們有幸坐在飯店里大飽了一回口福。但也就是這么一次，在更多的日子里，他們只是將那些鳥放在宿舍的電爐上作一些必要的烹調然后裝進大家的肚子。

現在好多人就在作著這樣的企盼。有人說：這只鳥這么大，肉的味道是不是會差一些?班長說：不知道這是什么鳥，如果是鷹，那肉就不好吃了。盡管說的人很多，但沒有一個人真的動手去殺這只大鳥。在這些人中除了李哲，想來是不會有人去動這個手的。但此時的李哲根本就沒有殺鳥的打算。他不僅沒有殺鳥的打算，他還讓曉明跑食堂去找一些冷飯菜來。有人等不及了，他們要回家去。他們家中都有老婆孩子。他們要回家幫著做一些家務。就算是不做家務也應該回家吃飯吧。這只鳥雖然比老母雞還大，但總不能讓這么多人來當作晚飯的。這時曉明找來了一些冷飯團，他將冷飯團扔進籮筐。但大鳥對那些冷飯團視而不見。班長說：看來它是食肉類動物。班長也要走了。班長對李哲說：你不走嗎?李哲環顧四周他不知道班長為什么要這樣問他。班長說：看麗君的樣子也就是這一二天的事。曉明和連森就都看李哲。他們意識到李哲和他們倆不一樣。但李哲不這么認為。他說：我為什么要回去，我不回去。他說：應該趕緊為這只大鳥弄到食物。李哲對曉明和連森說。他覺得當務之急是得為大鳥解決食物。

班長走后面對大鳥的就只有李哲他們三個人了。李哲覺得自己一下子回到了以前那種單身漢的日子，渾身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輕松。曉明和連森當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他們除了上班總會有太多自由自在的時間。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伴隨在李哲左右。李哲雖然可以說是他們的師傅，但李哲是一個玩性十足的人。更何況李哲不管是玩什么都玩得出類拔萃。關于這一點，我們單從李哲的射擊技術上就可以看出來。可是后來李哲結婚了。在李哲新婚的那些日子里，曉明和連森都覺得少了什么東西。他們提著那把汽槍在田野上轉來轉去。他們可能會偶然打到一二只小鳥，但在更多的時間里他們是兩手空空。他們想找李哲一起，但李哲卻是一下了班就著急著往家趕。又有什么法子呢?麗君的美貌是眾所周知的，只有傻瓜才會扔下如此美貌的妻子跑來與那支破汽槍作伴。可今天李哲卻留下來了。曉明與連森盯著那只大鳥想，是因為它!他們認為這只大鳥是有魔力的。它讓李哲扔下家中美貌的妻子與他們這些真正的單身漢為伍。

也許李哲并不是真正的喜歡這只大鳥，他只不過是以此為借口。他只是喜歡這樣的生活。在這大半年的時間里他被另外一種生活所拖累。當麗君告訴他她懷孕了的時候，他還老半天沒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麗君有了孕后反映他才知道大事不好。他從來就沒有想到女人生一個孩子會有這么多麻煩事。關鍵是麗君懷孕后似乎是一刻也離不開他了。她一會兒這邊不舒服一會兒又是那邊不舒服，她吃什么吐什么直吐得天翻地覆這讓李哲覺得不可思議。麗君說這都是你惹的禍。麗君說：你把地種下了就得勞作。她說：播種的日子才剛剛開始呢!麗君的話似乎是一句咒語。有一陣子麗君的下身經常會出一些血。這種出血顯然與他們第一次播種時的那種出血不同。他們上醫院找醫生，醫生告訴他們要小心。醫生對李哲說：你要受累了!醫生的意思是讓李哲承擔一切家務事。李哲覺得自己從來就沒有做過這么多的事情，買菜燒飯洗衣服等等不說，原來鮮蹦活跳的麗君一下子變得弱不禁風老是感冒老是上醫院。他們雙雙走在去醫院的路上的樣子讓人看起來很般配很幸福。但那只是在其他人的眼里，從李哲內心來說那簡直就是糟透了。他覺得自己一下子成了一只被關在籠子里的鳥，雖然他的邊上沒有什么籠子。

不過現在李哲面對那只大鳥他覺得自己解放了。他先是讓曉明和連森去找電筒。是的，外面的天已經是漆黑一片，沒有電筒他們會什么也看不見。李哲自己拿起剛剛班長用過的電話給家中的麗君打電話。他的家中并沒有電話，但他住的是電廠的家屬宿舍。電廠的家屬宿舍怎么可能沒有電話呢?李哲拿著話筒等了好長時間，那邊接電話的大媽去叫麗君了。李哲想象麗君挺著大肚子緩慢地從樓上下來。麗君的聲音像游絲輕輕地撞擊著李哲的耳膜：怎么，你說你晚上不回來了?那種憂慮通過電話機傳遞過來。李哲似乎就動搖了。他看看那邊的大鳥，大鳥好像也在看著他。他說：我們車間里逮著了一只大鳥。李哲這么子說就好像這只大鳥是廠子里面組織他們逮著的。他在電話里面向麗君形容了一番大鳥之大之奇。他說：誰也說不準這是只什么鳥，搞不好這是國家珍稀保護鳥類。李哲真的是了不起，實際上這時候有誰會想到這一點呢?然而這一點對于李哲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他說：為了保護這只珍貴的大鳥，我晚上不能回家了。電話那邊的麗君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李哲知道她不樂意。有哪個女人會樂意自己的丈夫為了一只不知名的鳥而徹夜不回家呢?更何況這個女人還挺著一個大肚子。李哲輕輕地放下那只沒有任何聲音的話筒。他在心里自言自語著：她不說話就是同意了。

實際上那個晚上李哲他們并沒有為大鳥尋找到什么可口的食物。就在他們拿好手電汽槍準備出發時，一場大雨阻止了他們上路。本來他們是不會被大雨輕易所阻止的，但這時他們發現大鳥已經將腦袋埋進翅膀。這就是說大鳥沒有吃夜宵的習慣。他們是第二天一早出發的。李哲背著那支破舊的汽槍走在前面，而曉明與連森一左一右跟在他的后面。李哲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過如此的閑情逸致了。剛下過雨的天氣讓人賞心悅目。剛走出廠門沒多遠就有當地的青年跟隨過來。他們都知道李哲的槍法，但都已經很久沒能看到這支槍拿在李哲的手上了。現在看到是李哲拿了槍就都來了興趣。有一個當地青年還告訴李哲，早幾天他在山那邊看到一只大鳥。那青年一邊說一邊還做著手勢。連森就問：有你們家老母雞大嗎?人們就都笑了。但那人不笑。他認真地說：真的是一只大鳥．好大好大的鳥，那翅膀——曉明就說：那大鳥關在我們的籠子里呢。曉明說：你知道那大鳥吃什么?它喜歡吃小鳥，我們在為它準備早餐呢。你們養著一只大鳥呀?當地的青年們感到新鮮：你們打算怎么辦，要把它訓練成獵鷹嗎?李哲他們對這些問題不置可否。他們明顯地感到了自己的與眾不同，那種滿足感讓他們幸福。

有李哲在，大鳥的早餐自然沒有問題。不僅是早餐沒有問題，大鳥的吃飯問題都不成其為問題了。大鳥的食量很大，如果是麻雀，它一次可以吃十幾只。虧得有李哲這樣的神槍手在，要不一般人還真難供得起。大鳥被李哲他們這般好吃好喝侍候著日益變得精神起來。大鳥與李哲似乎已經建立起某種感情。它只要看到李哲出現就會支起雙翅作出一種歡迎的架勢。當然李哲的出現總會給大鳥帶來一種驚喜。當李哲將自己獵獲的各種鳥兒扔進籮筐里面時，大鳥便會顯得迫不及待，它那帶鉤的鐵嘴對付那些可憐的小鳥顯得輕而易舉。當它重新站回到樹枝上時，樣子雖然顯得十分紳士，但它嘴角沾著的幾根鳥毛早已將它兇殘的本性暴露無遺。當地的青年經常會來看大鳥，為此李哲將裝大鳥的籮筐移到了廠門口。幾天時間下來，廠門口就再也見不到飛鳥了，不僅是廠門口，發電廠周圍都難得見到鳥的蹤影。有人說鳥們是懼怕李哲的槍，但也有人說鳥們是懼怕大鳥。不管怎么說只要有李哲和大鳥在，這發電廠周圍就不會再有其它鳥了。

現在李哲他們為了給大鳥準備食物就要跑一些路了，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路會越走越遠。但李哲他們卻樂此不疲。他們覺得這很有意思，為了給大鳥搞到食物，他們首先得為自己準備食物，因為他們要走很遠的路，路上他們可能會渴會餓。他們得準備足夠的干糧和水，曉明和連森就非常樂意做這樣的準備工作。他們知道要想讓大鳥活下去，沒有李哲簡直是不可能的。但那一天當曉明和連森將一切都準備妥當以后李哲卻不能去了。李哲之所以不能去是因為他接到了電話。李哲在拿起話筒的時候心里就想肯定是麗君。就像幾天前他給麗君打電話時那樣，電話是從電廠的家屬宿舍打過來的。李哲聽電話里面的聲音很蒼老。他想這不是麗君呀。李哲李哲我找李哲!電話里的聲音雖然蒼老但很急：是李哲嗎?你快回來，你快回來看看麗君的肚子。李哲現在聽出來是管電話大媽的聲音。他想麗君的肚子怎么啦，難道是要爆炸了?大媽在電話里面只是一個勁地說：你快回來你快回來，你再不回來怕是要出人命了!這最后一句話把李哲嚇住了。當時他的手里還拿著那把汽槍。他似乎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將那把汽槍塞到曉明手里然后就飛奔著往家的方向跑去。

發電廠與家屬宿舍差著五六里路，李哲是不歇腳一口氣跑到的。他一下子撞進自己的家門，但屋子里卻沒有人。他看到屋子里面亂成一團，特別是那張床整個像被千軍萬馬掃蕩過的樣子，更讓他放心不下的是床上的被褥上有著許多血跡。李哲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他在出門時碰到了大媽。大媽說：你怎么到現在才到，麗君的羊水破了，家里面沒人，后來又找不到車耽擱了許多時間，現在送醫院了，我怕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保不住了。大媽又說：這種時候你這個當丈夫的怎么能不在家呢?李哲一下子傻了，頭上的汗水一個勁地往下掉。大媽說：你還不趕緊去醫院。李哲顧不上擦什么汗水了，他二話沒說就往醫院跑去。實際上這時候李哲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沒有了任何意義。麗君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臉色蒼白。經搶救她已經脫離了危險，但她肚子中的孩子卻因為窒息死亡。麗君在看到李哲時沒有失聲痛哭。她甚至沒有任何痛苦的表現。她一雙眼散漫無神。更讓人覺得意外的是她竟然還向李哲打聽那只鳥的情況。她問：你說的那只大鳥真的很大嗎?

麗君的話讓李哲很沒面子。邊上的人都知道這個身為丈夫的李哲為了一只莫明其妙的什么大鳥而不顧十月懷胎的妻子的安危。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丈夫!這是大家對李哲的一致看法。醫生和護士對李哲都沒有好臉色。那個男醫生甚至罵李哲是劊子手。他說：一個幼小的生命就這樣被你扼殺了。男醫生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一雙手在麗君的肚子上摸來摸去。他說：我們在搶救你妻子的時候你卻在玩什么大鳥。李哲想將那個男醫生的手從麗君的肚子上移開，因為他看到麗君的肚子已經恢復了以前他所喜歡的那種平坦。他想這會讓他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這般子想的李哲就對那個男醫生說了許多感謝的話。男醫生盯著李哲看了好長時間，他認為李哲的話說得有點言不由衷。但他還是非常認真地告誡李哲：這一陣子你哪兒也不許去了，你得在她邊上好好照顧她!醫生的話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脅力，李哲只好老老實實地守護在麗君的身邊。但麗君覺得李哲的這種守護毫無意義。他手里做著事眼睛卻是呆呆的像是在想著什么重大的心事。麗君認為他是在想著那不曾見到的孩子的事。她心里也惦記著孩子的事，在肚子里面呆了整八個月，說沒就沒了。但這能怨誰?要是那個晚上李哲能在自己身邊，那就什么事兒也不會發生了。麗君想，不過通過這一次李哲會懂得怎樣去做一個丈夫甚至怎樣去做一個父親。

然而就在李哲守護在麗君身邊的那些日子里。南方的雨季卻在不知不覺中提前結束。無雨日子的到來對李哲來說本來并不算是一個好消息，但當他接到發電廠將重新點火發電的通知時，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麗君發現李哲的眼睛一下子有了光芒。她看到李哲離她而去時那生動的背影不由得在心里嘆了一口氣：自己的丈夫并沒有長大!李哲在往廠里走的時候看到天空有鳥兒飛過，他的心就無端地激動起來。他終于意識到自己這一陣子一直來心里還想著那只大鳥。離廠門口老遠他就看到了那只籮筐。當他走近的時候發現那只籮筐是空的。籮筐里面并沒有大鳥。他在尋思這只大鳥可能的去向。后來他在車間前面的空地上碰到了曉明和連森。他們拿著那把破汽槍在玩打靶的游戲。他們見到李哲就叫起來。曉明說：你這幾天都跑哪里去了，把這么大一只大鳥留給我們。連森說：是啊，沒有你，我們怎么可能養得起這只大鳥。李哲說：那大鳥呢?曉明說：我們堅持了好幾天，我們每天背著汽槍去打鳥，可打到的鳥兒還不夠它塞牙縫。連森說：我們還到河里摸過魚抓過青蛙，可它不喜歡這些食物，這讓我們毫無辦法。我們想，既然我們養不活它，那就吃了它。我們就將它殺了。殺了?李哲覺得不可思議。曉明說：殺這么一只大鳥也不容易，我們用的是汽槍，就像現在這樣，我們只是將它當作靶子。連森說：我們輪流著一槍接一槍地向它射擊。曉明說：我們從來沒有這么痛快過。李哲想象他們當時的場面，心里想這應該是他們打下的最大的一只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