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山（短篇小說）

班車剛一翻上俯視著龍河壩子的大櫟樹啞口，王家寅就被車外的景象嚇了一大跳——他不敢相信，老龍河峽谷中那一大片深藍色的水庫就是自己在了幾十年的龍河鄉。

他瞪大了雙眼，想從眼前的這些景象里找出老龍河的影子。除了把水庫夾在中間的那些高山外，他再也看不出老龍河的原貌了，更別想找到早已沉在水庫下的王山村。

老龍河周圍的村子都變成了水下世界，原來那一群群行走在太陽下的雞豬牛羊馬與注視著天空的山河田野，現在都變成了龍河水庫，方圓幾十平方公里的水庫里，除了那些沒被淹掉的昔日的高山外，土地和村莊早就沒了影子，那些矮些的山已被淹到了水下，稍高一些的則變成了水中的小島，長著些稀疏的樹，如同些大烏龜一樣，東一個西一個浮在水面上。

王家寅頭伸出車窗，想從那些浮在水面上，還殘留著一些大大小小林子的水淹島上尋找過去的龍河鄉的影子。當他的目光落到水庫西邊那個被水淹沒得只留下一個山包包的樹林時，特別是當他看到那一顆高出了其它樹一大截的青崗櫟還像把大雨傘一樣地撐開著立在水中的島頂上時，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鄉政府!

他的叫聲引起了別人的注意，有人問他：你是龍河人?

嗯，龍河王山村的。你呢?

牛角村，離王山村五公里。

你也是移民?

就地安置，沒搬家。回來看看?

清明了，想到墳山看看。

你們的墳地沒淹掉。

曉不得，干部說，那里高，不在水線下，淹不著。

人走了，老祖宗還留著，比我們好，我們連墳帶人都攢窩了。

班車順著平坦的柏油路面，沿著水庫邊向著新建的鄉政府開去。

當晚，王家寅躺在旅店的床上，想睡也睡不著。他的腦子里，三妹的影子就像埋著她身子的那座墳一樣，老在他眼前飄來蕩去。他想，二三妹的墳會不會也被淹到了水底下了，明天要是找不著她的墳怎么辦，我會不會是白跑一趟?

王家寅的老家王山村坐落在大松樹山的半山腰上，全村只有二十來戶人，小名叫做二三妹的朱云春和他家是鄰居，她家的房子就蓋在王家寅家的下面，他媳婦朱鳳家的房子在三妹家的左手邊。三妹家和朱鳳家是親戚，朱鳳比三妹小，她叫三妹三姐。三妹沒死前，王家寅一直和三妹好，他們訂了婚，只等著把三妹討回家。

后來，因為發生了三妹上昆明打工的事，本來要嫁給王家寅的三妹變了臉嫁給了袁世雄，王家寅一氣之下，只好討了一直喜歡他的朱鳳做了自己的媳婦。

后來，袁世雄因為砍山犯法被抓去做牢，三妹因為難產死了，她被埋在了王山村的墳山旁邊(按村里人的說法，因為妹不是正常死的，所以她進不了王山村的墳山)，所以，當全村人都成為淹沒區移民，遷到外地安置居住時，三妹就沒有了遷走的福分，她的家人不想把她的尸骨帶走，墳也就留在了原地。

王家寅大老遠地跑回已被水庫淹掉的王山村來，一是想看看水庫修成了什么樣子，更重要的是他想看看三妹的墳，給三妹的魂燒些香紙，以求心上的安寧，因為他覺得自己欠著三妹一些東西。

清明前幾天，王家寅做了個夢，夢中三妹叫著他二哥，說她一個人住在王山村怪冷清的，她拉起他的手，淌著眼淚，眼光無神地看著他說，自己渾身發冷，要王家寅抱抱她。她的樣子很像她難產時要咽氣時的樣子，頭耷著，精神骨都快倒了，手掌心涼涼的，一點力氣都沒有，發黃的臉上充滿了乞求的神情。王家寅去抱她的時候，手剛接觸到她的腰，一個像朱鳳又像袁世雄的不男不女的人突然叫了起來：你還不死心!不準摸她!跟著三妹說了一句：二哥，你來我家坐坐嘛。人就一下子不見了。

醒來，王家寅也不瞞朱鳳，他把夢中的事告訴了她，只是沒說三妹要他抱這個細節。

朱鳳搓著洗衣盆中的衣裳，頭也不抬的說：活人你不放在心上，死人你到一天到晚都掛在嘴邊，天曉得你兩個的事情。要去就去，反正我也擋不住你，我們是姐妹，你挨她也好過，你有義，我也不能無情，我不攔你，多買點紙錢帶我燒給她……

提到三妹，王家寅長長嘆了一口氣：快四年了，她要是不死，她要是也能像我們一樣搬出來……把她一個人孤零零的丟在墳山上，我心首難過，要不是我……一說到三妹的事，家寅就覺得心上難過，心尖上像有條毛毛蟲在爬，那天要是拖拉機……朱鳳最不愿他提起這件事，她馬上打斷他的話，莫說了給行!她提高了聲音，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又不是你殺了她，你有哪樣難過的?人部死了四年，以后你少在我面前說這種事給好……朱鳳為人再好，也難以忍受自家的男人老掛著另外一個女人，盡管這個人已經不在人世。

朱鳳可以不掛念三妹，但王家寅就沒法做到，因為他是男人，且是和朱云春訂過婚的男人。雖說，朱云春生前沒有成為王家寅法律上的媳婦，盡管三妹最后嫁給了袁世雄，盡管他王家寅已和朱鳳成夫妻，但是，在王家寅的心上，他一直認為他們是做過夫妻的，要是三妹不死，她和他肯定會成為一家人，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張床，就像他和朱鳳一樣，也會因為移民而搬到外地居住一樣。

王家寅二十出頭那年，他們家就讓他和三妹訂了親，為了這事，一直想跟家寅好的朱鳳很是傷心，足足有好幾個月都不理睬同樣也被她稱為二哥的王家寅。照朱鳳的說法，王家寅和朱云春訂親是一根骨頭哄幾條狗，拿她不當人， “你和我都親過嘴了，為什么偏偏要和三妹訂婚……你挨三妹給是有過那種事情……”入洞房的那天晚上，朱鳳還專門為這事審問他，說他不老實交待就不準他沾自己的身子。

王家寅抱著她說：我喜歡三妹，挨三妹訂過親這些事你是樣樣都曉得的，我親過她，也親過你，但那都是不懂事，圖好玩時的事……十五六歲的，你說我敢干那樣事嘛，過去的事就莫提了，我們兩個好好過日子給行?說著他就把朱鳳一個地抱到胸口上，從今以后，我把我一個都給你給得了，我就是再喜歡三妹，她又活不轉來，空想有哪樣意思……他不想也不敢把同三妹交往中的那些細事講出來，但是，當他哄得和朱鳳做事時，王家寅卻覺得他摟著的女人是三妹，不是朱鳳，為此他很是不安。

訂婚后，雖說還沒過門，但三妹還是把王家寅當成了一家人看，雖說鄉下的人比較守舊，但三妹還是把自己看成了王家未來的媳婦，家里有點什么好吃的東西，她就打開開在后墻的窗子，叫一聲：二哥，你過來陪我爹喝兩盅……她的聲音讓朱鳳聽了又傷心又氣憤，常常一個人坐在火塘邊流淚和詛咒三妹。

這天晚上，三妹又打開后墻的窗子，扯著嗓子叫家寅：二哥，明天我家收包谷，你早點把牛車趕到地里，我在大石頭等你……你早點歇息。她的話傳到了隔壁朱鳳的耳里，一想到三妹有人靜忙，兩個人干活那種有說有笑的場面，朱鳳長長嘆了一口氣，很是為自己沒有個男人來幫忙鬧心。

趁著太陽沒出干活不曬，家寅趕著牛車拉著三妹來到地里，倆人說著笑著干起活來，太陽升起時，掰下的包谷已在地頭堆了一大堆，裝好車，家寅把包谷拉回家。路上，看見朱鳳正在路邊的包谷地里干活，王家寅跟朱鳳打個招呼，說等把三妹這邊的拉完了，再來幫她拉。“算了，我咋個敢喊你幫忙啊，要叫我三姐曉得了，我怕是渾身有嘴也說不清，你是三姐家的人，又不是我的人，我要搶了三姐的好事，三姐怕是要磨磨牙齒挨我撕吃了……

“朱鳳，你干脆先把我吃掉算了，今晚，我就來你家火塘邊喝酒，你拿我做下酒菜給要得?我保證心甘情愿讓你吃個精光。”王家寅故意說笑，想沖淡朱鳳的怨氣。誰知朱鳳馬上就順了他的話頭說道：吃么我到舍不得，睡么我到想呢，你給敢!說著她哈哈大笑出來，嚇得王家寅趕緊吆喝了一聲，趕著牛車急忙離開。從朱鳳的話中，他聽出朱鳳對他裝了一身的怨恨。

送完第一轉包谷回來時，三妹又掰下了一大堆包谷，她熱得脫了外衣，只穿了個汗衫，累得背靠在包谷堆上歇氣。走到她身邊時，一看見她兩腳分開，四仰八叉胸脯朝天躺著的那個樣子，王家寅突然感到身上有一股熱氣沖了上來，下面不自主的一熱，心一下就跳得按都按不住，跟著他想也沒想會有什么后果，一下子就撲到了躺在包谷堆上的三妹身上。

三妹先是嚇了一跳，跟著雙手馬上護在胸前，然而，當家寅一個身子地壓在她身上，嘴跟著來找她的嘴唇，透過衣裳她感到他肌肉的熱量時，她先是緊著的心也一下熱得嘣嘣亂跳，護著胸部的手也情不自禁地松開了來。她雙手操到了他的身后，反而緊緊地把他一個地勒得緊緊的，生怕一松手就失去了那種讓她心血燃燒的重量。

他撲在她身上，盡管她嘴上警告他：小心讓人看見。可是，他哪里還有心去想傷風敗俗那些事。他在她的身上強烈地蠕動著，就像一條大蟒蛇纏住了它的獵物，不把獵物和自己的身子攪成一團。不把渾身力氣使干才解恨一樣。他的強力和運動攪動得她的乳房和身子沖入了一股讓她全身都膨脹起來，想壓都壓不住的能量，她喘著粗氣，嘴巴大張著想把他的一切都吞食下去……當他拉起她的汗衫，頭埋進她的乳溝拱動著時，她渾身熱燥得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熱死了、燒死了，她死死地勒緊著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開始在包谷堆上打起滾來。

觸到了比自己的心情還燙人的肌膚，王家寅已經狂熱得快發瘋了，騰出一只手，想象著馬上就要發生的消魂散魄之事，他的手伸向她的腰間……無法控制的情焰燒昏了他們。就在三妹的皮肉感覺到有股涼風鉆進來時，將要被情欲的烈火燒死過去的她，突然緊緊地抓起了他的手，嘴里連連叫著：不行不行……二哥，我不敢……等到結婚再給你……王家寅還想把她捏著自己的手掰開時，她的扭動和磨擦突然讓他把持不住了，在一聲長長的叫聲中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升了天……

突發的激情過后，他和她突然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兩人坐在翻滾下來的包谷地里，臉發著燒，不好意思地你偷看我一眼，我偷看你一眼的。她說：二哥，以后不準這樣了。三妹，你不會挨人說嘛……

包谷收完了，一天晚上，三妹走進了家寅的房屋，她坐在他的床上，拉著他的手想了半天，突然說：二哥，我不想在家了，我們兩個上昆明去打工掙錢給好，錢掙夠了，我們就回來結婚給要得。

王家寅搖搖頭。我不去，無親無戚的，我們一樣都不會，掙哪樣錢嘛。你不消聽袁世雄亂說，城里的錢沒有本事也不是好找的。過幾天，我就要買拖拉機了，要掙就在本地掙，我保證，明年過年時，我就有錢把你討進門來。

三妹掙開了他的手，嘴嘟著，膽小不得將軍做。你瞧瞧袁世雄，才出去了幾天，就大包小包的提著東西回來了。他給他妹子買的那身衣裳太好看了，說是值三百多塊呢。我什么時候才能有那種衣裳穿。

會有的。結婚時，我保證你穿的比她好看，比他妹子漂亮。我不準你出去打工，你沒聽說昆明的壞人最多，你小心人家把你賣了……

幾天后，三妹還是跟著袁世雄離開了王山村，打工去了。

她留下信，說等掙夠了錢就回家結婚。

三妹從昆明回到村子時，穿著變了，這讓家寅很不放心，總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生。果然，三妹心也變了，要退婚，不想和家寅好了。家寅問她為哪樣?三妹說：挨你過沒得意思，窮嗖嗖的有哪樣過場……三妹指著那些退還的訂婚彩禮，我想過城里人的日子……

家寅掀翻了彩禮，指了三妹的鼻子，不過算求，兩只腳的賴蛤蟆找不著，兩只腳的人還愁，你給老子滾……朱云春，我愿你不得好下場……他鬼火綠得燒心地詛咒她。

三妹捂著臉，嚎啕著沖出了王家寅家的大門。

三妹再從城里回來時，說她要和袁世雄結婚成家，還叫王家寅去喝喜酒。

辦喜事那天，王家寅蹲在自家的火塘邊，把自己灌得想醉死過去。朱鳳來看他時，他一把抱了朱鳳，大叫大嚷著：朱鳳，嫁給我，做老子的婆娘……他昏頭昏腦，神志不清，心情狂燥地把朱鳳抱進房間。

朱鳳不叫不嚷清清醒醒地順了王家寅的摟抱。

王家寅和朱鳳腳跟腳地跟在袁世雄和朱云春后面賭氣成了家。

同在一個村，他們兩家人哪個也不理皮哪個。

日子過了沒多久，袁世雄就出事了，他發財心切，約了幾個人盜伐山林，結果被判刑蹲了監。三妹想好日子的夢一下子就斷了根。 全村的人都說這是報應，活該三妹倒霉，誰讓她要見錢心花，見錢眼開……

三妹在人們冷落的目光里過著抬不起頭的日子。

三妹的肚子漸漸大了。有時，看見三妹挺著大肚子在地里干活，王家寅覺得怪不忍心的，真想下去幫她一把，但一想到她的無情，一想到寡婦門前是非多也就忍了手，但是，他還是邊干著自家地里的活計，又不時地眼瞟眼瞟地看看在相鄰地里做活計的三妹。看著三妹干不了多陣就手扶鋤頭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抹著一頭的汗水，體力不支地歇氣時，他又動了憐憫之心，真想跨過田埂，幫她干一陣。他心上雖這么想著，有時腳都動了，但一想到她無緣無故，不顧情分地說分就分，說斷就斷地和自己分手之事，深埋在他心底的那份怨氣又涌上了心頭，覺得這是活該的，是老天爺對她的懲罰，是她自作自受。

趕街天，王家寅在一個肉攤上稱了幾斤肉，剛把肉放進背籮轉身時，背籮碰到了站在他身后的人，他轉過頭，剛想說對不起時，一看站在他后面的人恰好是三妹，他嘴張了張，道歉的話還沒說出，反倒是三妹先開了口：二哥，你也來趕街了，買肉?她明知故問。朱鳳沒跟你一起來?

她先開了口，且又老臉對了老臉，王家寅只好做答：她在家里忙事，我一個人來。你也買肉。隨便看看。三妹說。

也許是好久沒有聽到和看到她叫自己二哥時的那種親切的聲音和熟悉的眼神了吧，一聽到她的聲音，一看到她的眼神，王家寅就有點慌神，心就有點莫名的跳，匆匆作答后，他急忙離開肉攤，可是，天曉得是什么心思支配了他，走到街對面后，他站定下來，不知自己為什么要看著她的背影。

三妹在肉攤前討價還價了一陣，沒買肉走了。

王家寅又多買了一掛肉。他趕到她前而等著，想將肉給她，他不知道她會不會收下。

三妹過來時，他叫了一聲：三妹，你過來。他怕別人看見，有意躲在路邊的松樹棵里。當他喊出那聲好久都沒叫過的三妹時，他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正在走路的三妹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特別是當她看見他招了手要她跟他走的那份小心且有些慌神的樣子時，她狐疑著跟他走進了樹林。

三妹，沒得哪樣，我想，我想……他說著從背籮中拿出了那掛肉，我想送你，你給要?他生怕遭到她的拒絕。

三妹沒說要也沒說不要，她看著他提著的那掛肉問：二哥，你為哪樣要送我?

我，我想你一個人過日子太難了，你應該補補身子。他指著她的大肚子說。

三妹的眼淚一下子就滾了出來，跟著哭出聲來。王家寅慌忙說：三妹我不是看不起你，我是好意，你莫哭，我不是可憐你，是……

三妹擦著眼淚，二哥，我要。她接過那掛肉，不怕你笑，我已經二個多月沒見著油葷了，我沒得錢，我買不起，我天天吐酸水……叫她這么一說，王家寅心一熱，要不你把這些也拿回去。我下個趕街天再買。

你送了我就不怕朱鳳追問?一提到朱鳳，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提起背籮就想走。

二哥，難逢難遇的，我想和你說說話……有些事，我憋在心里太難受了，你給想聽?三妹看出了他的擔心，干脆把話挑明了，我們到里首說，免得讓人看見。說著她起步向樹林深處走去。

來到林間的一塊空地上，三妹直言不諱地說：二哥，我對不起你，你莫插話，聽我說完。我貪財，我想過好日子，我出去打工，我想為我們的日子掙錢……可惜，我喝昏了頭，袁世雄強要了我的身子，我給了他，我就只能嫁給他，我心首再有你，但我不能藏著不干凈的身子來傷你……三妹直直地把一切都說了出來。我把壓在心首的話說出來了，現在我輕松了，心里一樣事都沒得了，你要罵我，你要打我，你要報仇都行，反正我的男人早已死了……我不管你心首給還有我，給還想著我，當初我沒把身子給你，現在你想要你就來拿去好了，算是我對我們好過一場的賠還……二哥，我不管你想不想要，我也不管給對得起朱鳳，你不想我，我想你，你過來，讓我抱抱你，從此，我們就無恩也無怨，所有的事都一筆勾銷了……三妹說著．也不管王家寅會咋個想咋個看咋個做，她一把摟起他，把他死死地勒在自己的胸脯上，跟著一嘴狠狠地咬了上去，二哥，我恨死了我……

王家寅被三妹這種急風暴雨的表白和動作搞得神志一下子就昏了天黑了地，他摟抱著她，血沖頂門心地把她放到了地上，他撕開她的衣裳，他吮吸她的乳房，他和她合成了一體。

他不知道，這是報復還是討債。

她也不知道，這是情感的需要還是肉體的賠償。

王家寅和朱鳳坐在火塘邊商量著事時，三妹她媽急風扯火地沖了進來焦急萬分地叫道：朱鳳，快點幫幫忙!你三姐要生了!她又叫又喊的，你快點給瞧瞧……

朱風跟了她，忙向朱云春家跑去。王家寅跟著跑到門口就停了下來，他想，我一個男人家，去做什么。他叮囑朱鳳一聲：有事叫我。

朱鳳一看三妹那個又滾又翻又呼天喊地的樣子，整個人心里都慌了，她想怕是難產，得趕快上鄉衛生所才行，她跳出屋子，大叫著：王家寅，快點準備拖拉機，送我三姐上衛生所!不然會出人命的!快點!

眾人幫著把朱云春抬上了手扶拖拉機。躺在車里，三妹疼得在棉被里又喊又叫，說我要死了，你們快點救救我……

三妹她媽和朱鳳催著王家寅叫他開快點。

王家寅撐著方向，拖拉機開足了馬力，向著鄉衛生所開去。

下一個陡坡時，王家寅一點剎車，剎車沒了，他心一慌，大叫一聲：朱鳳!小心，抓緊了。我的剎車沒得了，我要擦山減速……他邊大喊大叫著，努力把拖拉機開向靠山的一邊。拖拉機的車廂一次又一次擦向公路邊的山上，每一次擦山時引起的震動都把三妹震得大叫，她那一聲慘過一聲，一聲高過一聲的痛叫，回蕩在黑暗的山間公路上，讓人覺得像陰風吹過一樣的恐怖和害怕。

失去了剎車的拖拉機最后一次擦向路邊時，在一聲重重的撞擊聲中，左邊的車輪一個地掉到了路溝里，熄了火的車頭高翹著，燈光高高地照向天空，車廂斜歪歪地半靠在山坡上。驚魂未定的王家寅跳下車，翻進車廂，拉起了同樣嚇得已經黃魂出竅，一個地壓在三妹身上的朱鳳和三妹她媽，他大叫著，給傷著了!急忙去抱痛得呻吟不止的三妹。

三妹已經昏死過去。看看并沒有受傷的朱鳳，王家寅叫道：你們兩個趕緊去衛生所叫人，我背著她走，不然會出人命的，快點，跑著去。

王家寅把三妹抱了起來平端著，吃力地一步一步向鄉政府方向走去。要生產的三妹痛得死死地勒著他的脖子，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豆粒大的汗珠一顆一顆地掉到地上。抱著小跑了一陣后，王家寅已累得沒了力氣，他渾身是汗，口干得嗓子直冒煙。他把三妹放在路邊的一個土臺上休息，他抬手去抹頭上的汗水時，一股血腥氣鉆進了鼻子，他一看自己的雙手就嚇了一跳，三妹流出的血已經染紅了他的雙手。他感覺到了事情的嚴重，大大地喘了幾口氣后，又雙手抬著她，趕緊上路。

他已累得筋疲力盡，步子左右擺來擺去，雙手越來越沉，三妹雙手緊緊地扣著他的脖子，不時地叫到：二哥，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雖說，黑暗中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透過她的聲音，王家寅知道，她已經把活的希望全給托福給了自己。他再一次把她放下來歇氣時，三妹的聲音已經變得微弱了，她氣喘地叫著他：二哥，讓娃娃活下去，我想你，讓我親親你。他流著眼淚彎下身子，把嘴皮逗到了她的嘴皮上，他感覺到了她的熱氣正在一點一點散去。他吻著她，對她說，三妹啊，二哥一定要把你救回來。他的眼淚如水淌一樣流進了三妹的嘴唇上，三妹說：二哥，你莫哭，我還想偷著永遠當你的女人呢。她這話一出，惹得家寅放開了聲音，邊哭著大叫地廝叫出來，三妹!我非把你拉回來不可!

當家寅看見遠遠的電筒光向著自己跑來時，當他聽到朱鳳又尖又急的喊叫他的聲音時，家寅已經累得失去了最后一點力氣，他抱著三妹，一頭栽到地上。

家寅醒過來時，他問三妹怎么樣了。朱鳳搖搖頭，大流血，娃娃不在了，還在搶救，已經叫縣上派人來。

家寅說，都怪該死的拖拉機。

醫生來叫朱鳳，說三妹想和她說話。家寅忙問醫生，給會出事。醫生搖搖頭，難說。家寅下了床，跟著朱鳳去看三妹。

三妹已經奄奄一息，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朱鳳一見她就哭了起來。三妹抖抖索索地伸出手：依了二哥，我應該叫你二嫂，妹子，我怕是不行了，你好好跟二哥過吧，是我自己造孽才走到了這一步，你比我有福。二哥，她伸出另一只手緊緊地握了家寅，欠你的我到陰間再還你……想我，你就多燒點紙錢給我，反正，我會來夢中找你的。她也不在乎朱鳳會作什么感想，露出最后一絲笑容，用盡最后一口氣哀求地對著家寅說，二哥，抱抱我，我冷，我要走了……

家寅也顧不上朱鳳會咋想，他彎下身，抱起她的半個身子摟在胸前。

三妹頭靠在家寅的身上，手緊緊拉著朱鳳，頭向前一傾，眼一閉，在家寅、朱鳳的叫喚聲中去了。

盡管三妹死得那么慘，但因為她死得不祥，村里的人還是不準將朱云春安葬進祖墳山上。面對全村人的意見，王家寅也沒得辦法，他和朱鳳幫著三妹的家人，把三妹葬在了離墳山稍遠的地方。事情忙完，家寅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他等著朱鳳來審他和三妹之間的事，他已想好，朱鳳要是審問，他就一五一十地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她愿意接受就接受，不愿意接受就隨她咋個辦都行。

朱鳳什么都沒問。

市里要在龍河修水庫，解決城里人的吃水問題。王山村處在水線以下，要整體搬遷，集體移民。

搬遷的最后一天，全村人都上了祖墳山，他們要把祖宗的骨灰和靈魂一起帶到新的地方安葬。

三妹的家人不想把三妹帶走，他們害怕這個死得不祥的靈魂會給自己帶來什么不測。

全村的人都搬到異鄉了，王山村的墳山上只留下一座三妹的墳塋，孤單單地看著日夜上漲的龍河水最后匯聚成一個大水庫，最后王山村的墳山也被水淹了，墳地的高處變成了水中的孤島，沒有進入墳山，葬在高處的三妹的墳墓，也被大水圍在了孤島上。

王家寅順了水庫邊新修的柏油路找到了王山村的位置，他本以為墳山都被全淹到了水下了，自己也只可能在水邊燒燒紙，敬敬香，遙祭一下三妹的孤魂，意思到了就行。可是，當他隔著百多公尺的水面，看到松樹棵里三妹的那座墳還在時，站在水邊，他竟萌發了想游過水去，站在三妹的墳前，擺上供品，燒著紙錢，好好和她說說自己心里話的念頭。

他不會游泳。

下到水邊，他摸摸水，水涼涼的，看見水底下的那些被水淹了的草時，他想水也許不深，自己可以摸著底過去。他脫下褲子，將隨身帶來的東西頂在頭上，探著水，一路摸索著向小島走去。水不深，只淹到他的膝蓋，他走出三十多公尺。當他正把一只腳伸出去時，腳沒有踩到底，他試著探了探，腳下一滑，他掉到深水里，水淹過了他的腰。他不知道前面到底有多深，不敢再走了，想想，轉身回到岸上。曬著太陽，看著三妹的墳墓，他想離去又不忍，心情就像離家多年后，回到家，但又進不了門一樣難受。

他抽了一支煙，想著怎么才能上到墳山上，當他的眼光落在那些漂在水面上的死樹時，他有了主意，他想把這些枯樹收攏來，做成一個木排，然后扶靠著它，靠它的浮力游過去。他下到水邊，將一根根漂木撈起來，又扯了些山草扭成草繩，將木頭綁緊在一起。

木排做成后，他坐上去試了試，但木頭太少，支撐不了他的重量，他想，干脆我扶著木頭漂過去得了。

主意打定，他脫光了衣服，將它們統統塞進隨身帶來的編織袋中，然后大大地喝了一口酒，推著四根手粗的木頭扎成的木排下了水。離小島還有五十來公尺時，他的腳已經踩不著底了。他一只手抱緊木頭，一只手劃著水，向著島上的墳山劃去。攏岸時，他已冷得上下牙抖動得碰撞著全身打抖，他被冷得有些后悔。

跺著腳穿上衣裳，搓著手，喝了幾口酒后，他向三妹的墳走去。

三妹的墳前立著的墳碑上寫著：朱云春之墓。他在墳前站了一陣，心里翻起一股酸酸楚楚的味道，想著三妹生前的音容笑貌，他的鼻子酸酸的，想哭又哭不出來。他拿出帶來的祭品，先把紅紅綠綠的一堆紙用香串成了墳標，在墳周圍團轉插好，然后，將供品——擺在墳前，他倒了一碗酒擺好，然后退了兩步，跪在墳前說道：三妹，我家寅無緣和你過一生，名份上你不是我婆娘，我也不是你男人，但我今天來看你，只求一件事，答應我，來世做夫妻就行……念到情深處。他的心里哽噎噎的堵塞得有些難受，眼淚也不知不覺地淌了出來。燒了帶來的錢紙后，他端起那碗供過的酒，又拿了些供品，坐在墳前，看一眼墳墓，叫一聲三妹，慢慢地嚼著，不知不覺已將帶來的一瓶酒喝完了。他站起身，將剩下的墊底的那點酒放到三妹的墳頭上，長嘆幾口氣，對著墳頭感嘆地說道：三妹，二哥要走了，不是二哥心恨，要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里，是我們兩個沒名份啊，不然，我真想把你遷回去陪著我，讓我也好常常看看你，想著你……你就睡著吧，只怕日后我也無法來看你了。他又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后離開了三妹的墳塋。

來到水邊，他像過來時一樣，把衣裳褲子脫了放進編織袋，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走進了水中。一進入水中，他給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剛才喝了酒發熱的身子馬上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嘴里呼呼地吸著冷氣，一手扶了木排向岸邊劃來。

游出了三十來米時，他突然感到小腿肚像被刀猛地刺了一下痛了起來，跟著小腿肚上的筋道猛烈地扭翻了起來，小腿一下就被繃得直直的，動也不會動。突如其來的腿肚包抽筋痛得他呲牙咧嘴地大叫出聲，他想也沒想，像在陸地上處理這種事情一樣，他低頭彎腰想去捏腿肚包。當他的頭剛一入水時，一口水嗆進了他的嗓子，他被嗆慌了神，手一松，扶著的木排松開了來，漂向一邊。

不會水的他失去了依賴物，一下子就得慌得六神無主，身子一個地向下沉去，他的雙手不斷地在水中亂刨著，在空中亂抓著，想抓到那只救命的木排。雖然他扎成的那只木排離他只有一米來遠，但是，在喊叫著救命時又被嗆了幾口水后，他已經沒了力量，身子如鐵桶一樣向水底沉去。他的神志開始恍惚，隱隱約約之間他好像看見三妹叫著二哥向他走來。他想抓著她，可是當手一伸出去時，三妹一下子就不在了，他叫喊著：三妹等等我……追了過去……三妹突然變得渾身血淋淋地就像她大流血時那樣的可怕。他用盡了全力終于拉住了她，他覺得自己有救了……他的頭再一次冒出水面，就在他掙扎著呼吸了一口空氣時，水又咕咕地沖進了嘴里，嗆得他大口大口地吐水，又大口大口地喝水。

當王家寅最后一次掙命地把頭掙出水面，最后一眼看到金晃晃的太陽時，他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三妹的墳塋，三妹從墳里走了出來，笑容可掬地看著他，叫著二哥來拉他的手，她穿著一身上紅下黑的衣裳，王家寅想起來了，那是他們訂婚時他送給他的，三妹只穿過一次，那次她穿上這身衣裳時，他像入洞房抱新娘一樣地把她抱了起來，三妹摟著他的脖子……要不是外面傳來了狗叫聲……他不掙了，不扳了，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就在他沉入水底，身子落在水中的底上時，三妹身上閃著紅光，臉上含滿了新娘子的嬌羞。把他抱在了懷里，他們相互擁抱著安安靜靜地睡到了地上。

水面上，王家寅用草繩扎成的那只木排，木頭一根一根地散開了，順著流水漂走了，那只帶來祭品祭祀三妹亡靈和裝著他衣裳的編織袋隨著水波的移動慢慢地漂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