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無名,人稱二狗。
二狗就是二狗。
這個名字原本來自于他的娘,二狗的老娘是一個農村婦女,斗大的字不認識一筐,每天只會養豬種田打水燒飯,在這四樣活兒之外就是和二狗爹生產了二狗姊妹三個孩子。農村人靠在土地里扒谷子吃,這種生活自然而然不可能給他們帶來很多的造化,于是他們就明白男孩子放在家里是沒有出息的,于是就把孩子們挨個挨個的往外面送,能讀書的讀書,能賣苦力的賣苦力,總之是不能務農。其實,二狗原本可以讀到大學的,按照二狗的成績來看,以后肯定可以讀一個不亞于武大南開之類的學校——結果在二狗準備高考那年二狗的爹上山打獵一失足掉下了懸崖,尸體被山上的狼撕了一個亂七八糟,脊梁骨露在荒草堆上。二狗讀大學的事兒也就像他老爹那黃色的皮膚和白色的脊梁骨一樣,成了在荒土地上散開的架式。從那事兒之后,二狗的老娘就發誓,不讓二狗和他的兄弟們做獵手,否則家里就徹底沒指望了。
在二狗輟學后的第二年,去了縣城打工六年的張大龍張大虎兄弟居然衣錦還鄉,倆兄弟給自己家里蓋了瓦房——這個事情給二狗家里帶來了近乎地震的效應。且不說二狗會面臨怎樣的結果,至少在二狗娘的眼里,這一切肯定都到了迫在眉睫的時刻了。二狗他爹那血糊淋漓的尸體總是會這個時候在二狗娘面前晃蕩,于是二狗娘咬了咬牙,決定把二狗推出去,讓他在外面闖蕩闖蕩。在那間昏暗的屋子里,二狗娘臉上輪廓分明。一束陽光透過破舊的屋頂洋洋灑灑地凌空降落在二狗的臉上。二狗抬起頭,當著娘的面,想象著他爹那副腸子是腸子胃是胃的惡心樣兒,二狗娘也就沒有任何叮囑的話了。就在之后的一個早晨,二狗就順搭他三叔的“神牛”拖拉機,突突突突去了城里。
二狗沒有哥哥,在鄂西北的山區里面,孩子是不興叫大什么的。咱們那兒的老人們都認為叫大什么的孩子肯定長壽不了。因為在林子里面的大家伙實在是數不勝數,老虎、豹子甚至狼狗。這些動物在林子里都是老大,甚至包括一些樹木和石頭也是。二狗的大哥是什么只有二狗爹娘和二狗知道。據說在十八年前,二狗他爹在神農架森林里抓到一只額頭上帶有一個“人”字圖案的小畜生,當時它被困在山坡上的一個草窩里,估計是它娘出去找食了。身上油光發亮的皮毛在細細碎碎的陽光下發出斑斕的色澤,二狗他爹看了一眼,知道這個小東西是豺,就是豺狼虎豹的那個豺,在冬天是大補的,他正琢磨著可以帶回家給正在坐月子的二狗娘燉湯喝,于是就伸出手去準備掐死它,沒想到小東西在二狗爹的懷里發出嗚嗚的聲音,二狗爹愣了一下,突然山林里面狂風大作,嗚嗚嗚嗚的十分嚇人,那小畜生在二狗爹的懷里繼續發出嗚嗚的聲音,二狗他爹什么也沒說,又把他放回了原處。那晚上就開始下了漫天大雪,二狗的爹深一腳淺一腳剛到家,二狗就出生了,地上都是羊水和污血。于是二狗他爹開始后悔沒有把那畜生拿回來燉湯給二狗娘補補身子。二狗的娘在臥床上搖了搖頭,就叫二狗吧,那個你放走的是他的兄弟,叫大狗,是不能殺的,否則就真傷了大理了。這話剛說完,二狗的爹就在滿鼻子滿嘴巴血腥味中嘆了口氣,二狗,大狗,這都是命吔。那我再上山看看,有沒有什么可以抓到的。于是二狗他爹嘩啦一下,拿起槍,又上了山。留下二狗的姐姐在家里照顧他娘。
祖祖輩輩做獵人的二狗爹對于一切山里面的大家伙都無端地會產生一種深深的恐懼,包括那只沒有長大的小豺犢子,這一切又有誰說不是宿命決定的呢?直至他的脊梁骨變成了一堆白花花帶有膿血的污穢。
二狗是從她娘口里知道這個豺的故事的。大概在七年以前,剛剛讀初中的二狗由于必須要到鎮上讀中學,所以早晨很早就要起來,經過一段崎嶇而又危險的山路。作為一名獵人的兒子,按道理說是不怕鬼神也不怕畜生的,可是作為一個孩子的二狗仍然害怕這里的一切,天黑得早,亮得晚,大清早的天色還是一種油煙子一樣的朦朧。二狗揉了揉眼睛,嘴里嚼著娘給的面團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趕路。天依舊是黑的,二狗越走越怕,干脆邊走邊唱歌,給自己壯膽。
每天,二狗會路過一個叫半農嶺的山腳,山腳有條小路,兩邊都是一片片慘白色的葛藤和綠油油的紫羊茅、青茅。據村里的老人們說,這里豺狼出沒,不是獵人一般不敢走這種地方。二狗每天身上總帶著一顆爹給的炮仗,是獵人專用的,可以嚇走一些不是特別猙獰的野獸,比如說野豬老熊什么的。二狗每天走來走去,怕是怕,但是什么也沒有碰到。人們都說獵人的兒子身上有一種味道,究竟是什么味道,誰也說不清楚。但是老虎豺狼卻能聞出來,這種味道一旦被老虎聞到,孩子的小命就保不住啦。
終于在初二放寒假的前一天,二狗遭遇了一生中最恐怖、最難忘的一個傍晚。他在半農嶺山下大概十幾米遠的地方看見了一條黑色的東西,類似于大狼狗的尾巴,粗壯而又短促,像一根用毛了的掃把一樣橫在路上,還有連著屁股的小半截身子埋藏在火絨草里。二狗看了看那剩下的小半截身子,土黃土黃的毛皮顯得十分粗糙,一看就知道八成是狼。膽戰心驚的二狗終于鼓足勇氣定睛仔細瞅了瞅,藏在草里的狼身子突然拱了拱,本來就緊張的二狗開始慌了神,但是爹告訴過他,在路上碰到了狼,千萬不要跑。
那條狼慢慢地從火絨草里鉆了出來,頭上沾滿了灰黃色的草渣渣,眼色茫然而又饑餓。額頭上有一個白色的“人”字。經過幾秒鐘的對視,二狗終于明白這個東西不是傳說中的狼,這個東西村子里的人叫紅狼,也叫豺狗,學名叫作豺。因為它的身段要比狼小很多,所以多半是群起攻擊,很少有單獨行動的。這條豺年歲估計在十來歲的樣子,十來歲的豺應該屬于老豺了。二狗從爹口里得知豺群有個怪規矩,那就是年老的豺一般會選擇自動離開自己的族群,以免在獵物行動時使整個群受到約束。但老豺為了生存也是盡量不退群的,除非身上有傷。二狗仔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這條豺,左前腿上有一道深深的傷痕,像是從山上掉下來被石頭或是樹枝弄破的,暗紅色的血在爪子的皮毛上粘連著,走起來一跛一跛的,已經沒有了攻擊性。二狗心里坦然了很多,走到豺的面前,想繞過它。
二狗沒有想到那條豺會咬住自己的褲腿——這讓二狗驚悚了大概一分鐘左右的時間。那條豺最后將身體壓在二狗的腳上,從來沒有真正單獨面對野獸的二狗這次開始軟癱下來,盡管是一條沒有攻擊能力的老豺,二狗仍然緊張許久,最后終于癱軟地坐在了地上,書包里的那根炮仗馬上掉了出來,嘀哩咕嚕滾到了路邊。
那條老豺開始舔二狗的臉,二狗緊閉雙眼,開始哭泣,由于過度的驚惶,二狗的眼淚屋檐滴雨一樣唏哩嘩啦往下不停地漏,抽泣的聲音讓那條豺發出了嗚嗚的聲音,二狗的身體已經不自覺地倒在了那條豺的身上,豺身上突出的肋骨讓二狗覺得悲哀無助,路邊的山柳、巴山冷衫和山風冷霧蒸騰起來,朦朦地,略帶清香的濕潤氣體緩緩鉆入了二狗的鼻子,二狗抽搐了一下,清醒了許多,于是連忙站起了身。
二狗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候趴在豺的身上的,又是什么時候站了起來。他依稀記得那老豺沒有傷害他,否則他就不會活到現在了,那條豺完全可以在他發暈的時候一下子咬斷他的喉管,然后一點點吞噬他的肉體。
他太害怕了!
那條豺還在地上!
他站起身后,想慢慢地往后移動,但是他發現要想邁開一步對他來說是很困難的事情,他試圖擺脫面前的一切,但是又覺得自己的腳不聽指揮。
該死的腳!二狗在心里暗暗罵了一句,但是沒有出聲,他將自己的左腿試圖邁開,但是發現仍然是紋絲不動,像被什么牽住一樣。
他低下頭,突然發現——豺還在咬著他的褲腿!
二狗的臉上寫滿了驚慌和不可知,他輕輕用手撫摸著豺身上的皮毛,想試探一下豺是否有攻擊他的企圖。路邊靜謐得嚇人,綠色的樹葉從樹梢上投下星星索索的影子,血色的晚霞在二狗和豺的身上灑下了圈圈點點的光斑,二狗的呼吸變得急促而又不安,他低下了頭,鼻子都快接觸到那條豺的臉上。
將死之人是不怕死的。二狗早就沒有想到今大能夠全身以退。即使這條豺不會使他死于非命,至少也會讓他骨損身殘。二狗嘆了一口氣,呆呆地看著那條豺,等著他的進攻。二狗把手都已經背到了后面,爹告訴過他,如果老虎和狼之類的要吃你,在沒有武器的情況下你千萬不能還手,否則一旦激怒了這些大家伙,他們一爪子下去,你就斃命了。
二狗開始想到了爹,爹是村子里最優秀的獵手,至今堂屋的大梁上還掛有三只老虎爪子,是爹在年輕的時候和爺爺一起打獵時的功績。無論是野豬還是狼——這幾年老虎是絕對不讓打也打不到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沒有用,被一條老弱病殘的豺牽住了,如果自己有爹那身手,不要說是豺,就算是狼,都不會嚇成現在這個樣子。可現在就是害怕,這條豺沒有攻擊二狗,也沒有退讓,只是可憐巴巴看著二狗,眼神里滿是期待和可憐。二狗也覺得它可憐,但是又不能同情。因為它餓了,這種畜生,餓了就要吃人。現在這里能夠被稱為人的只有二狗。二狗嘆了一口氣,只好站在原地上發呆。眼睛死死盯著豺的嘴巴,淡黃色的牙齒上星星點點的有些黑色的斑點,眉心上帶有醒目的白色“人”字,自己那條藍色的布褲子已經有了兩個小洞,小洞里面,就是豺的四顆牙齒。
爹的身影開始在二狗面前閃過,旁邊還有一個是村子里護山隊的趙隊長,二狗開始緊張,但是不知道怎么辦,于是只有拼命地招手,想告訴爹,他在這兒,被一條豺糾纏著不放。爹那雙獵人的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二狗,幾步就從山坡那邊趕了下來。二狗緊張得不知道說什么好,當爹走到二狗面前時,一下子就怔住了。
二狗清楚地看見爹向趙隊長示意,千萬不可打草驚蛇,不管是豺還是狼還是狗,一槍是很難打死的,一槍打不死,二狗肯定會被激怒的豺咬死,所以二狗爹開始謹慎起來,打了大半輩子獵,這種事情還是頭一次遇見,但是爹畢竟是老獵手,思考片刻后就開始慢慢地端起手里的獵槍,悄悄地走入二狗對面的小樹林。二狗的臉上寫滿了驚惶,對著爹。爹輕輕地朝二狗擺手,然后繞到那畜生的側旁,當爹看到那畜生額頭上的“人”字時,爹的槍突然哐當一下落到了地上,槍托正砸在一棵老樹根旁的石頭上,聲音清脆而又充滿了恐懼,直折騰得整個樹林里一片沉默的回聲。
那條豺顯然也聽見了槍托落地的聲音,尖瘦的頭顱開始緊張地四處張望,它也看見了二狗爹的臉,毛茸茸的耳朵突然豎了起來,眼神變得詭異而又茫然。
二狗爹開始小心翼翼地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獵槍,那條豺看見爹彎腰撿槍的動作,突然飛快地拋下二狗,二狗忽然覺得背心寒冷。那條豺走到爹的面前,像一條溫順的狗兒一樣,圍著爹打轉轉。
爹彎下腰,雙手輕輕地撫摸著豺那張瘦削而又尖細的臉,嘴里呢喃著,然后將那條尾巴輕輕拉了一下,那條豺似乎懂得了二狗爹的意思,居然跟在二狗爹的身后,朝二狗走了過來。而二狗爹的臉上,卻帶著一種莫名的悸動和幾滴瑩亮的淚水。
“二狗。”爹輕聲呼喚著,“過來,這是你大哥。”
二狗從來沒有看見過爹哭過,作為一名獵手,流淚顯然是被人歧視的,更何況是在一個老弱的野獸和自己的兒子面前流淚,二狗緊張地看著爹的神色,而爹,確確實實是哭了。
“這是你大哥。”爹嘆了一口氣,“長這么大了。”
那條豺走到二狗面前,舔著二狗的衣服和手臂,二狗低下頭去,嘴巴鼓鼓地翹著。
爹喂了那條豺隨身帶的一個饅頭,同來的趙隊長堅決要把那條豺打死或是帶回村子里去,因為公社里的羊已經丟失了四五只了,這條豺用來平息民憤是最好不過的物件。二狗爹卻執意要把豺送回山里,作為護林隊的趙隊長顯然不能理解二狗爹作為一名獵人的所作所為,但是二狗爹是村子里資格最老的獵手,按照村子里的輩分,趙隊長還是二狗爹的本家外甥,所以這件事情到了最后就只有作罷。但是從那以后,二狗再也沒有看見那條豺。
許是死了。二狗一直這么想。
決定孤身闖蕩打工的二狗終于背著一個包袱來到了省城,然后他就盲目地尋找著自己未來的出路。在開始的幾個晚上他在路邊的屋檐下面呼嚕呼嚕睡覺,誰又說在屋檐下面睡覺就不是生活呢?在那些霓虹燈下面,他看到了無數個花枝招展濃妝艷抹的女人,那些旗袍下面若隱若現的雪白的大腿以及呼之欲出的肥碩的乳房,都勾起二狗內心的躁動。二狗咽了一口口水,但是眼睛仍然沒法離開那些女人的影子。那只破舊的包袱依舊在頭下枕著。后來二狗說,那個包袱上有娘的味道。
為了填飽肚皮,二狗就在這個城市一天天地尋找著,原本青黃而又瘦削的臉龐上面又多了幾條痕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會這樣,胡子拉碴的感覺讓他自己都變得討厭自己,包袱里面那雙用來干粗活的綠色軍用布鞋都帶有一種酸臭或是腐臭的氣味,他就在這種氣味中啃著廉價的饅頭,喝著冰冷的自來水。
在霓虹燈面前的二狗顯得極為猥瑣,身上的酸臭味日益明顯,他舅舅的餐館已經倒閉了三個多月,舅舅舅媽早就去了一個遙遠的沿海城市,二狗身上的錢顯然不可能縱容他再去那個地方,于是二狗就決定臨時先找一個安身的地方先干著,然后再另謀出路。
二狗選擇了一家餐廳。
選擇餐廳,有著二狗的理由,二狗確信他能夠成為一個好的廚師,因為張大虎在他眼里原本是什么都不算的,但是卻在城里面做了酒水推銷生,身上白色的襯衣和里面緊身內衣內褲都顯得格外誘人,仿佛和電影里面的公子哥兒一樣。
在二狗眼里,曾經一起流鼻涕扔泥巴偷拔蘿卜的張大虎今天能有這樣的情形,乃是和餐廳這樣一個東西相關,張大虎先是在餐廳,后來在酒吧,最后去了夜總會。由此可知,為了那緊身內褲和襯衣,二狗也要去拼一次。
“請問您需要小工嗎……”二狗干裂的嘴唇囁嚅著,“您……”
“去去。”
“請問您需要廚師嗎……”
“滾!”
如此的往復將二狗的臉皮也磨厚了許多,直到某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他蹲在一條兩旁種滿了法國梧桐的街道上,對著眼前的樓房出神,一輛輛小轎車從他面前劃過,留下一陣陣污濁的尾氣。
太陽照在他有些披長的頭發上,暖和而又溫馨。
他自己都感覺得到自己是一個叫化子了,身上沒有了一丁點讀書人的氣質,身上的衣服酸臭難聞,有些地方已經出現了惡臭味的硬痂,頭發的味道和身上別無二致,嘴唇干裂且牙齒極為難看——最里面的幾顆大牙齒感受到了一陣陣的抽搐,這種痛苦并非單純來自肉體的折磨,二狗只有強忍著。他躺在暖和的街心公園草地上,任憑法國梧桐的樹葉和絮狀物在他的臉上和身上撒下各種各樣的東西。對面是一棟大的寫字樓,是中國銀行的分行。右邊是省委某個部門的信訪辦,那都是二狗讀書時的理想境界。那里來告狀的人常常是攜家帶口,樣子十分壯觀,再往右邊一點點是一個專賣店,里面多半都是一對對的情侶,再往右……
二狗累了,躺下了,睡著了。
二狗再一次聞到蘿卜白菜的味道是在一個餐館的廚房,氤氳的煙霧讓二狗想起了很多在腦海里早已遺失的東西,包括媽媽做的雞蛋面,爹的那桿獵槍,以及在后山上爹的脊梁骨。他有好一陣子一看到花白花白的豬骨頭就惡心,一見到豬排骨,就想到爹的那根被壓彎了四十多年的脊梁骨就那樣被暴露在陽光的下面,上面滿是野豬啃嚙的痕跡,那些野豬或許生生世世不能明白,它們在舔食著一個歷經了半個世紀的人類精華。
“操蛋的。”二狗罵了一句,將一刀刀豬肉麻利地放在池子里,水沖一下,拿出來,豬肉上面紅色的瘦肉和白色的肥泡肉讓他想到了記憶中的東西,但是他還是屏住氣,深呼吸,然后給了自己一個甚是燦爛的微笑。繼而舉起刀,當當當當地把豬肉切得條理分明,嘩啦一下扔到了油鍋里。一陣輕煙飄到了二狗的面前,操蛋的,真香。
二狗深呼吸了一下,眼睛微瞇著,他好久沒有感覺到這種味道了。他嘆了一口氣,想到了包袱里的那雙臭鞋,以及以前家里的那些燒肉的味道,還有就是爹身上的腥臭味,他沒有想到,爹身體里面的東西是那么的惡心,就像手上那一塊塊的豬肉,捏在手上油膩膩的。
餐廳的老板姓王,不到五十歲。在遼陽的三十九軍當了好幾年的志愿兵退伍下來,做的是空軍地勤,自稱是個技術兵。王老板原籍樊城,算是二狗的老鄉,但二狗從來沒有想過和老板攀親戚。老板的餐館叫作“老三屆餐廳”,名字聽起來很有懷舊的意味,門前有一輛屬于王老板自己六成新的都市貝貝,車的后排座位常常是放滿了各種各樣的蔬菜和肉,擠得滿滿的,車身下面常常是從郊區到城里長途跋涉而留下的泥點子。
王老板的嘴角上有一道不是很顯眼的疤痕,二狗第一眼看見他就在那個疤痕上凝視了很久,那道黑色的疤痕若隱若現,黑色的污垢在疤痕左右堆積著,白色的唾沫星子在疤痕最左邊形成一個亮點,就像一只流星劃過。
他注視了很久,沒敢去問為什么,胡子拉碴的模樣讓二狗有些膽怯,二狗看著他很久,半天不說一句話,只是眼睛變得格外嚇人,王老板也直勾勾看著二狗的眼睛,末了,吐出一句并不純正的東北話:“敢情你餓了?去那旮旯舀碗面條,辣椒醬就在那櫥子上面撂著呢。”
二狗狼吞虎咽了幾碗素面,辣椒醬嗆得二狗直梗脖子,王老板用曖昧的眼光看著二狗的臉色,紅的,帶有紫色的樣子。在微微的陽光下,王老板嘆了一口氣,“你還是個孩子吧,今年多大?”
“十八。二狗抬起頭,虛歲十九,屬老鼠的。”
“十九,十八。”王老板搖了搖頭,“和我的伢兒一樣大,我的伢兒每天打電腦游戲,還上網聊天,今年高考考了三百多分,讀一般專科都不夠。”
“哦。”二狗點了點頭。
“你也是讀高中吧。”王老板看著二狗的眼睛,“以前成績如何?”
“我沒讀完高中。”二狗站起身,把面條碗放到了窗臺上,外面的陽光映射在二狗油光光的嘴巴上,眼睛頗有些呆滯,“鎮南高中我沒讀完,父親摔死了,我就失學了。”
秋后的陽光灑在馬路上顯得十分暢快,街上的行人都穿了秋裝,二狗開始收獲了自己的第一份工資,四百元錢。打小開始,二狗見過百元大鈔的次數用一只手的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這次一下子見到了四次,馬上都快兩只手的手指都數不過來了。
王老板給二狗添了新的工作,就是負責在外面殺雞殺鴨之類的,王老板自己從來不動手殺那些東西,用王老板自己的話說:“在越南戰場上我一次親手殺了三個渾身是血的越南鬼子,現在見到帶血活物恨不得把心肺都吐出來。”
二狗開始變成了一個屠夫。
手上一把明快的屠刀讓二狗覺得自己很殘忍,爹的殘骸又一次在二狗眼前出現,二狗的眼神變得麻木,那一只只雞鴨在二狗的手中不住撲騰著,二狗嘆了一口氣,眼睛往右邊的馬路對面看了一眼,車水馬龍,上訪處依舊人來人往。
王老板很欣賞二狗的手藝,二狗對于這種行當也有天生的悟性。手到擒來,抓住雞脖子,絲毫不含糊,左手提雞,右手拿刀,只一下,血濺腳尖。地下只留下幾根雞毛而已。
當冬天到來時整個城市都變得格外肅殺,二狗身上的棉衣是老板兒子淘汰下來的李寧牌夾克,二狗工作了半年,攢了一千多塊錢,一下子都寄了回去。當他走到郵局里面的時候,忽然變得格外謹慎起來,他把那疊錢拿出來,放進去,拿出來,放進去,做了好幾個迂回的動作,后面匯款的人開始有了不耐煩的口氣。二狗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轉,每張錢二狗都是有印象的,特別是開始攢下的那幾張,連錢上的號碼二狗都能背下來,轉眼間,那些陪伴自己一年的伙伴就這樣離開了自己,二狗不爭氣的眼淚忽然就唰啦啦地掉了下來,仿佛想到了當時自己的爹在剛剛下葬的時候那個樣子,以后再也沒有了,永遠沒有了。
陽光最多的季節就是冬日,身上圍滿了東西仍然覺得好像缺一點什么,二狗不覺得冷,山區的冬天比這個還要冷得多,二狗忍著,忍著。直至某天殺雞或是殺鴨的時候,二狗會覺得動物的鮮血噴在自己的手上是那樣的暖和刺激,于是久而久之,二狗也喜歡上了這種工作,覺得屠殺是一種樂趣,王老板生意好又給二狗漲了五十,二狗哼著小曲,一刀下去,鮮血不會再噴到腳尖上了。
臨近春節的時候王老板的餐館有了擴張,周圍兩家玻璃店的鋪面也被王老板收購了過來。鋪面逐漸擴大,二狗還是二狗,還得在那里忙碌著,只是廚師換了幾個從什么烹飪學校畢業的高材生,二狗不可能再當副廚,所以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專職屠夫,在二狗刀下斃命的動物不計其數,半年下來,光刀就換了三把。
小年那天王老板裝修過的餐館正式開張,“老三屆”三個字也換成了一個什么狗屁作家的題詞,據說這個作家寫出來的黃色小說可以拿去羞死勞倫斯氣死渡邊淳一,所以寫出來的字也帶有黃色的味道,每個字都像勃起的男性生殖器,傲慢而又夸張。二狗看著這幾個字就惡心,手里的刀依舊飛快,那棵梧桐樹聚萬靈于其上,變得蓬勃參天。
開張那天請了地稅局的張局長,張局長是王老板戰友小舅子的同學。王老板每次見到張局長都是如同欠了人家銀子一般卑躬屈膝。張局長是豪爽人,每次吃飯從來不為難自己同學的連襟的戰友,往往都是手指籠子中的活物,身體慢慢站起說:“就它吧。”
這次張局長依舊是坐首席,只是司機拿進來了一個蛇皮袋,張局長笑了笑,“老王,你把這個東西燉一燉一起吃了,算是我的見面賀禮。”
“什么好東西?”王老板一臉詫異,“您老人家這是客氣了,您能來就是小店的光彩,這樣就讓我擔當不起了。”
“里面是個現在難得的美味。”張局長詭異地笑了笑,“打開就知道了。”
“二狗過來。”王老板招呼了一下,“這是張局長的賀禮,你是山里長大的,知道這是啥。你把它殺了給廚房,燉湯,放上枸杞人參和紅棗。”
“行。”二狗接過來,“我先殺,后備料。”
“它挨了一槍,被打暈了。”張局長哈哈笑著,“你這位小兄弟就放心去剝皮下料吧。”
二狗愣了一下,因為家鄉現在早就沒有什么野味了,就連家門口的那一大片糧田也快變成了所謂的避暑山莊。二狗偏著頭,微微嘆了一口氣。“咱們那里已經沒有野味了,真的。”
“沒有了?”張局長哈哈大笑,“小兄弟,你們是弄不到的,但我還是能夠弄到的。”
“誰也弄不到了。”二狗的眼神變得深邃而又淡定,“咱爹就是打獵的,打了一輩子獵,他要還活著,用你們城里人話說,現在也下崗了。”
“哦?”張局長開始變得有些嚴肅,“這個,這個。先拿去做吧,我還是相信野味的。大冬天,吃點這個還是有好處的。當然我也覺得可能真的是沒有野味了,但是漏網之魚總是會有的吧。”
“好吧,”二狗把頭歪到了一邊,“我去殺了就是。”
那只動物被二狗拖到梧桐樹下,身上的毛已經是枯黃無色,感覺年邁且體弱。眼珠子向上翻著,肚子下面有一個小硬幣一樣大的彈孔,流出來的血已經凝固,二狗嘆了一口氣,“是只豺,老豺。”
“豺?”王老板看了張局長一眼,張局長笑不做聲,“快殺了吧。”王老板說:“馬上殺,冬天吃了大補的。我在東北當兵的時候就聽當地人說吃這個好,特別是三九天。”
二狗把豺提起來,順手抓起一把大號的砍刀,突然地發現,在豺的額頭上,有一個不很清楚的“人”字。
那是一個白色的“人”字。
二狗呆住了。
王老板看著二狗。
二狗茫然地注視著馬路對面的專賣店,情侶們滿臉喜慶,大減價的招牌隨風起舞。
過年了。
二狗低下頭去,用手輕微撫摸著那枯槁的皮毛,眼神里充滿了不可知。
陽光從三十度的傾角照射在二狗的臉上,張局長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也是光線的原因,總之是看起來很曖昧的樣子。
蒼茫的街道上人來人往,二狗瞇著眼睛,看著那些人的樣子,這一切讓他想到了他看到的一切,右邊,右邊,還往右邊。
不都是人嘛?他不能明白這些,這一切對他來說,太復雜。
二狗的手顫抖著,撫摸著,嘴里念念有詞。
他的眼睛里透射出一種如同來了荷爾蒙一般的光茫,興奮、驚愕,但又麻木。
他確信從此以后這里不會再有一個叫二狗的人做這樣的營生。
一個叫二狗的畜生。本來就是畜生,嗜血。
“你是我哥嗎?是誰對你……操蛋的,我操你媽!”
二狗罵了一句,沒有人聽得見。
爹的脊梁骨又在二狗面前閃爍著,發出蒼白而又讓人驚悚的光茫。臭鞋的氣味在二狗的鼻子里依舊盤旋,手中的砍刀掉到了地上。
“快點動手呀!”張局長大喊大叫,“你是不是不會剝?它要是活過來我們就死了。”
二狗麻木著,依舊沒有反應。
事實上它們永遠都不會再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