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半生的時間仇恨一個人
朱崇武是我高二時的班主任,教化學的。很年輕,還沒結婚,但有個未婚妻,在城里的一個小學做老師,叫小苗,據說是他大學里的同學,每個周末都要來一次,給朱崇武洗一周換下的衣服。朱崇武自然是有獎賞的——陪她看一場電影。鄉下的電影院,放的可不都是城里人看過的電影。
不料,這次小苗老師就不肯去,那意思,想兩個人多待會兒。
朱崇武嘿嘿一笑,果真就關了門。
像他們這樣的單身漢,雖是每人一間宿舍,但都是緊挨著的,不很隔音。
就有同樣單身的年輕老師要出朱崇武的洋相,想聽壁根兒。
哪知沒一會兒,小苗老師就提著她的包出來,走了。
回去了。
聽壁根兒的老師捂著嘴嗤嗤地笑。
原來,朱崇武平時很少洗澡,小苗老師是嫌他身上那味。
可能是小苗老師向他提出什么要求,朱崇武沒答應,結果,下一個星期就沒有準時出現在我們的校園里,朱崇武起先并沒有覺得有什么不一樣,照樣和我們在一起踢球。到了星期三,可一下子發現自己沒干凈衣服換了,這才連呼中計。
沒辦法,只好去向體育老師姚益香借。
借給他一身筆挺的西裝。
朱崇武平時不穿西裝,可又不好意思讓姚益香換一套別的,只好穿了上邊的褂子,把褲子退還給他。
第二個星期,小苗老師還沒來。
那件西服已經被穿得不成樣子了,臟且不說,而且皺,穿在他身上,整個兒一個卓別林。
那可是一件價格不菲的西服呀,沒事時,姚益香就不自覺地跟著他,欲言又止的樣子。
朱崇武不以為意,或者,他根本沒看出來。
一次上課做實驗時,有一點稀釋過的硫酸濺到他的手上。
順手,他就擦到袖子上。
姚益香看到了,一下子沖進教室,說硫酸有腐蝕性,朱崇武這樣做,不地道——他是教化學的嘛,能不知道?
兩個人在課堂上就拉扯起來。
最后,朱崇武一氣之下就把那件西服脫了下來。
全班同學哄笑起來——原來,朱崇武里邊竟連褂子也沒有穿。
比較另類吧?
那個時候,我們都有一種奇怪的想法,覺得朱崇武的言行舉動特別另類,宛如魏晉名士,因此他幾乎成了我們的偶像。我們收集所有關于他的奇怪言行,然后一一模仿。
讓學校很頭疼。
因為西服的那件事,姚益香對他很反感,后來,姚益香做了教務主任,竟把他支到一個小學去任教了。
我們得到這個消息時都很震驚,在我的鼓動下,我們高二(1)班全體學生竟然聯名給校長寫了一封信,要求朱崇武繼續教我們,繼續做我們的班主任。
校長沒辦法,最后,又請回了朱崇武。那天晚上,我們正在上晚自習,朱崇武竟突然來了,仍舊是那副散散漫漫的樣子。后面,跟著白發蒼蒼的校長。沒說話,他遞給我一張試卷。化學試卷。我知道那意思——如果我能考好,他也許就愿意留下來了。我額頭上的汗流下來了,我的化學成績最差,這份試卷,我是無論如何也答不好的。他輕蔑地笑笑,然后,騎上他的破自行車,走了。轟,全班同學笑了起來。校長也笑了。我的頭腦在瞬間一片空白。一直到畢業,我都極少說話。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太大了,也許,我會記住一輩子吧。前些天,有個同學打電話給我,說朱崇武病了,是一種很奇怪的病——失憶。失憶?他總記得我吧,他傷害過我呀。同學說你來吧,我們都商量好了,要去看看他。我是最后一個去的,去時,姚益香正陪著他說話。姚益香說你還記得我嗎——我借過西服給你穿呢。包括小苗老師在內,所有的人都笑了。朱崇武望了望他,猶豫地說,我不認識你呀??傇撚浀梦野?我說。你是誰呀?他望著我。我的眼淚一下子下來了,我說你怎能忘了我呢,因為那次考試,我記恨了你半輩子一輩子呀,我失去了多少時間和精力,你怎么能忘了我呢?他驚愕地望著我,過了半天,無奈地搖搖頭,說對不起呀,我真的不認識你。我的眼淚刷地一下子流出來了。臨走,我恭恭敬敬地向他鞠了一躬。
白亮亮的瓷磚
夠耿老漢在這個城市的這個工地打工快半年了,如今大樓建好了工錢也發了,明天就要回去了,平日里罵罵咧咧的他忽然生出了許多依戀。
狗日的,賤骨頭改不了賤命!夠耿罵自己。
年輕一點的得財、喜樹他們早溜出去看錄相了,和他差不多大的老秦、龐二等人在工地的旮旮旯旯轉悠,希望能發現一顆水泥釘半截舊電線什么的好打在包袱里帶回家。
夠耿看著他們鬼鬼祟祟的身影,又罵,狗日的,賤骨頭改不了賤命!
夠耿看不起他們。
夠耿就和看工地的長富插呱——就是嘮嗑,長富是老板的人,給人家干了一年的活,如今人家痛痛快快地把工錢全部結了,按理,是該說幾句客氣話的。
說話的時候,眼前,是一地白亮亮的瓷磚。
夠耿說,要不,我把這些瓷磚再拾掇拾掇,給碼到屋里去?
長富說不用不用,我侄子說了,你們辛辛苦苦干了快一年,今天雖然也發了工錢,但是,決不讓你們做半點事的。
他的侄子,就是夠耿的老板。
長富這么說,夠耿更不好意思了,夠耿就蹲下身,一塊一塊地撿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瓷磚。
還找了一個刮膩子的刀,鏟瓷磚背面的沙漿。
長富說夠耿呀,不用了真的不用了,一會兒,我侄子喊的鏟車就來了,這些瓷磚,是要被當作垃圾埋掉的。
夠耿就一下子站了起來,這些白亮亮的瓷磚,要被當垃圾埋掉?
是呀是呀。長富也有些心疼,他拿起一塊來擦了又擦,一會兒,就亮得晃兩個人的眼。
夠耿就又想起他的口頭禪:狗日的,賤骨頭改不了賤命。
也不知是罵誰。
得財、喜樹回來時,鏟車還沒來。夠耿就拉住正在旮旯里撒尿的喜樹,說,喜樹呀,能不能幫老叔一個忙?
天賊冷,喜樹撒完尿就往工棚里鉆。
進了工棚,一下子就暖和了,回頭,卻沒看見夠耿,就又探出頭來,見夠耿正在拾一塊瓷磚,就問,叔,啥事呀?
夠耿說你算算,這樣的瓷磚,我那小屋子,要貼滿前面一面墻,得多少塊?
夠耿手里拿著一塊瓷磚。
不劃縫?
不劃,夠耿很大氣地說。
至少,得一百塊吧。
好,叔就問你這個話,你回去睡吧。
喜樹的頭就縮回去了。
風,像刀子似的。
第二天起來,夠耿正和長富說著話,面前,是四四方方的幾個蛇皮袋子。
走了,夠耿讓喜樹他們每人給他提一只蛇皮袋。
沒看見老板,喜樹他們迅速地溜了。
到了街上,得財才問,叔,你向長富要了什么呀,這么沉?
瓷磚。
老秦說長富那條狗,我跟他討點白水泥回去抹鍋臺,他狗日的都不肯給,對你就恁好?
夠耿看不起老秦,夠耿說也不是我向他要的,他覺得這些瓷磚扔了也怪可惜,勸我帶回去的。
得財和喜樹就明白蛇皮袋子里的是那些從屋子上脫落下來的瓷磚。就笑,說叔,難怪長富那么好心,這些瓷磚,是不能用的。
咋,不是瓷磚?
是瓷磚,可是背面有沙漿,不好貼墻了。
還是不肯扔。
上了車,老秦、龐二、得財、喜樹都把手中的蛇皮袋和行李一起塞進車下的鐵皮箱里,夠耿舍不得,提著上了車。
裝著很輕松的樣子,好像,手里提的是一件衣服。
人很多,又都是民工,司機想多掙幾個錢,不許把太多的東西帶進車廂的。
居然蒙混過去了。
人擠著人,一路,就沒放下過。
累得不行。
到了家,睡了三天,才張羅兩個兒子幫他貼瓷磚。
真的不能貼,這些瓷磚,有的地方有沙漿,有的地方沒有,想鏟,又不好鏟,一鏟,就壞了。
就這樣貼吧,又太浪費沙漿。
喜樹說要想把這些瓷磚貼好,光黃沙他夠耿就要比別人多用兩車,算算,還不如買新的呢。
沒辦法了,夠耿嘆口氣,說我是心疼呀,這些白亮亮的瓷磚,怎能被當垃圾埋掉?
第二年春天,夠耿這樣的民工又要像候鳥一樣地出去了。
那天,喜樹又來喊夠耿一起走。
老遠,就看見夠耿家的門楣上白亮亮地刺眼。
走近了,才發現是一小塊瓷磚。
是夠耿裁掉那些粘著沙漿的瓷磚,一小塊一小塊拼起的。
兩個人走出去很遠,喜樹回頭還能看見那塊瓷磚。
白亮亮的,很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