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通，“花兒的故鄉”

人說大通“花兒”窩，歌聲要比野花多，一天要唱一大坡。你一聲我一聲。唱得石崖裸一層。石崖石崖你莫裸．底下還有你連我。

這段“花兒”歌詞是人們用來形容大通縣“花兒”之盛的。其實這里面沒有形容詞，全是寫實之語。

大通縣位于青海省東部，北距省會西寧33公里，地處祁連山南麓，地理位置優越，絲綢之路南道即227國道貫通全境。在橋頭鎮東側是海拔2928米的元朔山。山上廟宇林立，因建有香火旺盛的太元宮——關帝廟，民間敬稱關帝為關老爺，所以這座山就叫老爺山。老爺山是一座名山，峭立縣城東南方，巍巍整整，莽莽蒼蒼，頭頂白云天，踞高鳥瞰，大通縣呈扇形在腳下散開，街衢人物，歷歷畢現。這是一座不用借助航拍手段即可拍到全景、擁有10萬居民的大縣城。當然老爺山的有名，不僅是其山勢峻峭，還因為這里是六月六“花兒會”主會場。每年農歷六月初六，周邊州縣的人潮涌動而來，滿城的人，滿城的歌；滿山的人，滿山的歌。

這一唱，就是三天。

這三天，在城里走出百步地，往往需要一天時間，山上就更不用說了，除非你是提前幾天上山的。老爺山是用“花兒”堆積起來的一座山，無論是誰，能在這三天登臨老爺山上，面朝人山人海一展歌喉，那便是一生的榮耀。哪怕你身在困境，哪怕你生命之燭搖曳不定，想起這三天的風光，便會覺得人生無憾了。老爺山的“花兒”會，在人們心上的分量超過了任何一個盛大的節日。這三天，把所有的艱難撂下，把所有的煩惱撒開，把所有的清規戒律砸碎，把人世間的一切都化為歌聲。這是中國式的狂歡節，這三天，人們丟棄了一切，留下的只有徹底的自由。一年當中有過這么三天，所有的苦難和煩擾都不算什么了。

老爺山“花兒”會的場景是不能用任何語言進行描述的，讓我們以管中窺豹之法稍作領略吧。這是一對男女在走向老爺山和在“花兒”會上演繹的一段愛情故事，他們的心底波瀾當然都是用歌聲表達的。詞曰：

女：我到娘娘廟，你打發人叫來了。樹林背后鬧開了，說是打開擂臺了。

男：尕秀秀，快快走，擂臺會上打個頭；左右前后再別瞅，不打頭了惹人羞。

女：老爺山修下廟著哩，阿哥把我叫著哩；唱著哩，笑著哩，心里煙霧罩著哩。

男：關帝廟，修得高，人伙伙里你別叫；你站哩，我看哩，心上煙霧就散哩。

女：老爺山上浪去哩，跟上阿哥唱去哩；嗓子里火冒煙揚哩，誰憐惜我的孽障哩?

男：賬房扎到山上哩，我跟花兒商量哩；你不唱時我唱哩，干柴架火火旺哩。

女：你拿漏勺別舀水，我把功夫不枉費；阿哥給我冰糖哩；冰糖潤嗓嗓亮哩。

男：你吃冰糖我給哩，你不唱了我走哩；我走哩，你瞅哩，別人給你招手哩。吃肉哩，喝酒哩，阿哥氣得發抖哩。

女：老爺山。九道彎，扯蓮扯住白牡丹；哥妹擰成一股線，酒鬼不敢把我纏。

老爺山的“花兒”會是歌手們的擂臺，一切以歌聲品評取舍人物，誰的歌聲蓋過了對方，誰把對方唱得口中沒詞了，誰就是英雄。誰用歌聲唱動了對方的心，誰就會得到尊重、追捧，還有愛情。這三天是自由的，是民主的，上了山的人，盡情盡性，與天地大化自然物理水乳交融，歌聲是天下至尊，是評判一切的標準。敗下擂臺的人，也不丟人，也用不著沮喪，因為總有一個他或她會屬意于你。唱遍滿山無對手的人，披紅掛彩，盡情地風光吧，一副好嗓子讓你贏得了寬廣的自由空間。

那么，過了這三天，大通大地就沒了歌聲了嗎?

非也?！盎▋骸笔巧L于群山漠野中的自由之花，天地風雨在，“花兒”便滿山遍野盛開；“花兒”歌手是生活中人，他們和所有人一樣．要生老病死，要油鹽醬醋。和常人有所不同的是，他們生活著，唱著，歡樂著；唱著，痛苦著。唱著，歡樂時，越唱越歡樂；痛苦時，向著天地蒼茫吼幾嗓子，痛苦便會減輕一些。他們是生活中人，除了一年當中在老爺山盡情盡性地唱三天“花兒”外，他們的日常生活始終有“花兒”相伴。而在不是“花兒”會期間，誰實在想聽“花兒”，便要去尋訪，去“花兒”歌手生活的場所去聽，看他們手不停勞作，腳不停跋涉，嘴不停歌唱。

老爺山下的湟水河大堤上有一個固定的“花兒”會場。無論農忙農閑，在每日的夕陽西下時分，愛唱“花兒”的，愛聽“花兒”的，騎自行車的，步行的，男女老少，從近處的田野或集市趕來，面對滔滔河水一展歌喉。湟水河是一條大河，夾峙在連綿大山中，水清流澈，自西而來，于此，折而北去。愛“花兒”的人，散坐河邊，目送河水，一曲曲或高亢激越，或婉轉千回的調子隨口而出，那音色，那唱詞，便蕩漾在清澈喧鬧的流水中，飄向比遠方更遠的所在。把夕陽唱進深山，把流水唱向遙遠，把一天的歡快唱盡，把一天的疲累趕走，歌手們該回家了，明天還有明天的事情。大通縣是被國家命名為“中國民歌之鄉”的，歌手很多，一律都是業余歌手。他們都是生活中人。要聽他們唱歌，就得進入他們的生活場。

在大通人人都會漫“花兒”。天上白云飄飄，地上大河滔滔，人們眼望高天，目送流水，看見天上飛過一只鳥，看見地上一棵草，也能隨緣起興，把它們與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與心上最美好的向往聯系起來，一曲三跌九折撼人心魄的“花兒”便飄揚在天地間了。不過，與任何藝術一樣，最動人的“花兒”還是那些也觸動了歌手魂魄的歌唱。

《大眼睛令》就是一首歌手對自己真實的愛情的歌唱，因而名動一方，久唱不衰。《大眼睛令》是曲牌名，略嫌文雅，人們習慣上把這首“花兒”命名為：《我把我的大眼睛想著》。

相傳在古代漫這首“花兒”的是回族女子買勒燕，她是漫給阿不都聽的。阿不都是最受村人愛戴的歌手，歌唱的好，人也英俊、憨厚，尤其是濃眉下的一雙大眼睛，電光石火，青年女子的心扉難免被擊穿、照亮。人世間本來就是花兒愛少年。少年愛花兒。在河州人心目中最圣潔、最美麗的東西是牡丹，買勒燕就是一朵雨中的牡丹、風中的牡丹、艷陽下的牡丹、月光下的牡丹，百嬌千媚，風度無限。用河州話說就是：水活活，嫩生生。兩人從小一起在大夏河邊放牛、擔水、漫“花兒”。天長日久，兩顆心相撞了?！笆呤苏哝芈撌?，憨憨敦敦的心好”。他們做了聯手(相好)，并互換了記首(信物)。愛情永遠是美好的，但卻不能當飯吃。阿不都長大了，男子漢頭頂一方天，腳踏一方地，命定的擔子要他挑起來。河州人根扎在河州，卻吃的是四海飯?；蛘叱鑫骺诖蚬ぶ\生，或者云游四海做生意。阿不都跟著馬幫去了新疆。

一晃三年過去，阿不都的一雙大眼睛時時刻刻都在買勒燕面前閃爍，她卻見不到他的影子。這時富家子弟馬吾麥要強娶她為妻。買勒燕是為愛情活著的，榮華富貴在她眼里不過是撒滿山坡的羊糞豆兒，她決計獨闖口外，尋找她的愛情。風沙茫茫，不辨天日，驛路萬里，饑寒交迫。買勒燕只有心是熱的，那兒有一雙大眼睛在灼烤。她一路走，一路唱，她用歌聲驅走旅途的孤寂，她用歌聲在呼喚心上人：

白龍馬出世轉天下，

胭脂馬還沒有生下。

我把我的憨敦敦們想著，

哎喲我把我的大眼睛們想著，

哎喲我把我的乖嘴們想著。

你不要旁人捎上個話。

阿們倆還沒有罷下。

我把我的大身材們想著，

哎喲我把我的憨敦敦們想著，

哎喲我把我的乖嘴們想著。

買勒燕的歌聲傳遍了河湟谷地，聽到她歌聲的人都為她的命運擔憂，人們滿世界傳唱她的歌，希求阿不都能夠早日聽到。她究竟找到阿不都沒有，無人愿道其詳——說是找到了，無甚意味，恢宏壯麗的情感歷程，變成了一則廉價的愛情故事；說是沒找到，又實在太過殘忍，誰愿意讓如此美麗多情的女子空落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

這是一樁真實的事情，但人們寧愿讓它以故事的形式存在，大概真實的事件只屬于事件的當事人，而故事則屬于所有的講述者和所有的聽眾。無論怎么說，有這首“花兒”留下就足夠了——我把我的大眼睛想著。

六天的采風結束，我與大通依依作別時，大通大地已是沉沉黑夜。抬頭遠望，月隱空宇，星疏河漢，老爺山虎踞龍盤，當頭眈視，稍遠處，北川河滔滔喧鬧，好似那或狂狷，或優柔的“花兒”旋律，在向無盡的遠方洇濡渲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