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先羌燧火到目腦縱歌

中國的鳥圖騰崇拜，不但歷史悠久，而且范圍廣，持續時間長，在中國文化中占有重要地位。在古文字中，以“鳥”為造字構件或偏旁部首的字，遠遠超過其它數量居第一位，這是由于上古時候，鳥的種類和數量之多，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

鳥是西王母的部落圖騰

在上古時代，與鳥聯系最緊密的要算西王母了。西王母民間稱為“王母娘娘”，是中國古代神話中地位很高的女神。她形象多變，世人難識其真實面目，以致于史籍中關于西王母“虎齒豹尾”的老虎形象，廣播人口，深入人心。但事實是，我們在《山海經》中見到的西王母“虎齒豹尾”的記載只有兩處：《山海經·西山經》說“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山海經·大荒西經》說“有人戴勝，虎齒豹尾，穴處，名西王母”。這僅有的兩處記載都有西王母“戴勝”的描述，《山海經》中西王母戴勝的描述多過西王母“虎齒豹尾”。說明“戴勝”可能更接近西王母的原形，而這在過去卻被忽略了。

關于戴勝，郭璞注：“勝，玉勝也。”即玉制的發飾。你雅·釋鳥》有“(艮鳥)(乏鳥)，戴(任/鳥)”。郭璞注：“(任/鳥)即頭上勝，今亦呼為戴勝。”《廣記》云：“今戴侍鳥以頭上毛花成勝，故亦名戴勝。”考古發現的“勝”的實物，最早是漢代，形如一只張開雙翼的飛鳥。

《山海經》中描述西王母的情景都是和鳥在一起。《山海經·海內北經》曰：“西王母梯幾而戴勝杖，其南有三青鳥，為西王母取食。在昆侖虛北。”而《大荒西經》說，大荒之中，西有王母之山，“有三青鳥，赤首黑目，一名日大蝥，一名日少黧，一名日青鳥”；又說，“有五彩鳥三名，一日皇鳥，一日鸞鳥，一日鳳鳥”。《正義》曰：“三足鳥，青鳥也，主為西王母取食。”《藝文類聚》卷九十一引《紀年》曰：“穆王十三年，西征，至于青鳥之所憩。”

鳥是神靈，是西王母忠實的使者。在這個崇拜鳥的世界里，以致于在西王母周圍生活著人首鳥身，也就是長著翅膀，稱之為苗民的人。《山海經·大荒北經》：“西北海外黑水之北，有人有翼，名日苗民。”《史記·夏本紀》注引《神異經》：“西荒島中有人焉，面目手足皆人形，而胳下有翼，為人號饕餮，淫逸無體，名日苗民。”鳥與西王母關系如此緊密，說明當時“種人皆刻畫其身，象龍文，衣著尾”的習俗，是原始氏族與動物之間親緣關系象征的真實反映。

王嘉《拾遺記》中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堯在位七十年，有抵支之國獻重明之鳥，一名雙睛，言雙睛在目。狀如雞，雞如鳳，時解落毛羽，肉隔而飛。能搏逐猛獸虎狼，使妖災群悉不能害。……國人莫不掃灑門戶，以望重明之集。其未至時，國人或刻木，或鑄金，為此鳥之狀，置于門戶之間，則魑魅丑類，自然退服。”抵支就是析支。《辭海》析支條云：古族名，周時分布在青海積石山到貴德縣、河曲一帶。漢代又稱為析支羌或河曲羌。按照現在的方位，析支很可能就是積石和居布日的對音。從這點看，析支人是活動在大積石山(阿尼瑪卿雪山)到同德居布林場的古代羌人。

《周書·王會解》“氐羌以鸞鳥”獻，很能說明氐羌與鳥的關系。西王母惟鳥圖騰而非虎圖騰這是肯定的，近人認為虎、豹圖騰是對“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發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斷章取義的結果，是人們想象所得。《史記》載司馬相如《大人賦》說，“亦幸有三足鳥為之(西王母)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后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都與鳥有關系。應該說，西王母之鳥就意味著長生不老，我們只因杖上有三足鳥而臆斷為鳩首。將戴勝杖演繹為后來所知的鳩首杖。

可以肯定，先羌人以鳥為圖騰。西王母戴勝是西王母以鳥為部落圖騰最有力的佐證。

鳥是宗日原始部落供奉的神靈

在高原腹地就有這樣一處遺址——宗日遺址，以鳥為彩陶紋飾。宗日遺址位于積石山與居布之間，同德縣巴溝鄉黃河沿岸的臺地上，南距大積石山(阿尼瑪卿雪山)秀麻鄉30公里，距居布林場20多公里，也就是古析支地。

從1984年到1996年，宗日遺址過去共進行了三次發掘，發現墓葬341座，探方31個，灰坑18個，祭祀坑18個，出土文物23000余件，距今已有5800年。

通過發掘報告可以看出，宗日文化曾受到過馬家窯文化的強烈影響，宗日文化在陶器類上與馬家窯文化有相同的一面，不同的是陶質顏色和紋飾，可以說自成體系，不僅陶胎多為乳黃色，乳白色夾砂陶，紋飾多繪紫紅色彩，繪變形鳥紋，折尖三角紋，多道連續折紋等，而且墓葬以石棺、木棺為葬具，有二次擾亂葬、俯身葬、火葬、墓葬等習俗。這些都是先羌的遺俗。

我們在這里看不到東部包括河湟地區常見的馬家窯文化彩陶蛙紋，這里的鳥紋與其它紋飾設色大膽，畫工粗拙，然而鳥紋數量之多，完全可以肯定是原始部落圖騰。

細看這些鳥紋，它們大多等距地繪在彩陶器物的頸部，或站在山峰上，或站在樹枝間，或簇擁在一起，身體呈三角形。有的靜視遠方，有的引頸歌唱，有的在彩陶上圍成一圈，翩翩起舞，有的凸現頭部，碩大美麗，有的凸現腳部，健壯有力，有的凸現脖子，細長而彎曲，有的簡單一筆，鳥就躍躍欲飛，有的表現得極為復雜，不僅有頭有腳，而且面部輪廓清清楚楚。有一只彩陶罐口沿繪有一組倒置的鳥首，或引頸向下探望，或飲水嬉戲，或洗刷羽毛。有一只彩陶罐內，一組飛鳥緊緊圍繞“卐”、“米”、“北”、“¤”、“][”等太陽符號翩翩起舞。有一只繪有麥穗紋的陶罐，其鳥目碩大而外凸，雙眼如炬，令人不寒而栗，曾被認定為人面紋彩陶碗，其實其造型更像一只張開翅膀的大鳥將雙翅交叉胸前，如果把彩陶碗的把部看作是鳥的頭部，那碗內豎紋便是它的羽毛，稱它為“鳩形梟面彩陶碗”更為合適。

宗日遺址共發掘完整墓葬215座，我們看到，單人葬194座，約占90％；二人合葬14座，約占7％，三人以上葬3座，不足2％，單人葬為主要埋葬方式。隨葬品中以取水蒸煮、盛置和飲食等成套的陶制生活用具居多，也有少量的裝飾品或生產工具。各個墓葬中的隨葬品的種類和數量大致相同，說明私有制還沒有出現。宗日人遵循母系氏族的外婚制，女人是整個社會的主力。她們不僅保存烹飪食物、管理住宅、生育撫養子女，還掌握管理家庭、社會和外交的大權。可能不少還是女酋長，在祭祀中神附體，帶有神性，是圖騰歌舞的扮演者，成為人們景仰的女神。

宗日人是一支高度文明的母系氏族群體。他們把鳥視為本民族共有的起源，并把它作為氏族的祖先，成為氏族標志和保護神，這與《山海經》中西王母的描述一脈相承。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宗日彩陶中飛鳥環日圖，反映了以鳥為圖騰的氏族是崇拜太陽的，并使彩陶花紋具有絢麗燦爛的風格與強烈濃郁的風采，再現對太陽神的崇拜。

大陽神鳥——古蜀王的化身

飛鳥環日的圖案，也是古蜀文化的一大特點。古蜀，這里曾是氐羌文明的發散地。我們驚奇地發現，在三星堆眾多的文物中都與鳥有關，或是清晰的鳥形紋，或是鳥形的變體紋。儼然是宗日遺址的翻版。

漢代揚雄在《蜀王本紀》中有這樣的記載：“蜀王之先名蠶叢，后代日柏灌，后者名魚鳧。此三代各數百年，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頗隨王化去。王獵至湔山，便仙去，今廟祀于湔。”這里記載的是蜀之上古時期的王的簡單譜系：蠶叢、柏灌、魚鳧。柏灌是繼蠶叢之后的第二代蜀王。

蠶叢時代應形成了文化英雄與圖騰崇拜結合的文化形態，應該說到了柏灌時期，這種傳統應該被繼承了下來，現在文獻中幾乎沒有關于柏灌王的事跡，但從出土的實物中卻找到一絲的線索。“柏灌”在古文中與“白鸛”通，《山海經》謂之灌灌。屬鳥的一種，尖嘴類鶴，常生活在水邊。和蠶叢王相同的是，他也是以一種生活中所能見到的動物來命名，但他們有一個明顯的區別，一個是蠶，一個卻是水鳥，《華陽國志·蜀志》中記載的后幾代王：望帝杜宇、開明氏、廬帝，保子帝等，名字都與鳥有關系，這就不能不讓人感到奇怪。只能這樣解釋：以鳥為圖騰的氐羌部落在蠶叢時期進入四川，帶來了高度的文明，并與蠶叢部落結成了猶如炎黃部落聯盟，并取代了當地較為落后的文明，也就是說，代表氐羌文化的柏灌(水鳥)取代蠶叢(蠶)，創造了古蜀文明。

金沙遺址中的城門、房屋、宮殿及墓葬等建筑物都朝向北部偏西的方向，這個方向正是岷山，如果視野再放遠些，會驚奇地發現，宗日也在這個方向，可以看出，古老的析支宗日人，在部落擴張期，一批批沿著西傾山北麓進入岷山，在稍作停留后，并逐步進入長江流域，創造了神奇的三星堆——金沙遺址為代表的古蜀文明。1977年在宗日附近的尕馬爾臺遺址出土了一件精美的青銅鏡，銅錫比例為1:0.096，是我國已知的最早的一面銅鏡，從這面銅鏡我們可以找到三星堆青銅發達的原因。至今四川茂縣羌族巫師手持銅鏡為法器，照妖避邪，祈求平安。同樣，在對三星堆文化遺址發掘中，我們發現了一些與鳥有關的早期器物——鳥頭把勺，其鳥的造型無冠無勾嘴，與宗日遺址鳥頭碗的把部鳥頭，有異曲同工之妙。

金沙遺址出土了一件太陽神鳥(2005年被選為中國文化遺產標志)金箔飾，形制為圓形，內有鏤空圖案，其圖案可分為內外兩層，內層圖案中心為一鏤空的圓圈，周圍有十二道等距離分布的象牙狀的弧形旋轉芒，這些外端尖銳好似象牙或細長獠牙狀的芒，呈順時針旋轉的齒狀排列。外層圖案是四只逆向飛行的神鳥，引頸伸腿，展翅飛翔，首足前后相接，圍繞在內層圖案周圍，排列均勻對稱。整幅圖案好似一個神奇的漩渦，又好像是旋轉的云氣或是空中光芒四射的太陽，四只飛行的神鳥則給人以金鳥馱日翱翔宇宙的聯想。這與我們在宗日遺址彩陶上看到的幾乎一樣。《山海經·大荒南經》中有“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山海經·海外東經》中有“帝俊生黑齒，姜姓，黍食，使四鳥”。“帝俊即殷墟卜辭所稱‘高祖浚’者”，從字形看“愛”在甲骨文中是一鳥頭人身的象形字，可知“帝俊之神，本為玄鳥”。這同黃河流域“玄鳥生商”的傳說含義相類似，使我們進一步肯定了金沙遺址出土的太陽神鳥金箔飾與宗日遺址以及大汶口太陽神鳥彩陶紋飾的文化聯系。

《逸周書》日：“成周之會，氐羌以鸞鳥，蜀人以文翰，巴人以比翼鳥。……”可見氐羌巴蜀皆鳥裔。杜甫在蜀期間寫過這樣一句詩：“子規夜啼山竹裂，王母晝下云旗翻”。這個王母就是戴勝鳥。

三星堆二號坑出土許多的“銅鳥”，頭部羽冠裝飾華麗，突出一支又長又尖的鳥喙。眼睛又大又圓，還向外突起。頭、頸、身分布著鱗片狀的羽毛；雙翅貼身，相對較小，翅膀前圓后尖，專家認定就是戴勝鳥的原型。

戴勝鳥成為最主要神靈，恐怕有自己的原因。

一是由于鳥翼飛翔升空的功能和原始思維的蒼天、山林等神秘所在的聯系，鳥類成為人們敬羨和崇拜的神物。蘇毗的鳥卜，蜀地的“柏灌”、“魚鳧”，“杜宇”，都是對鳥的信仰的產物。

二是它那頭部的羽冠，展開時猶如日芒。古代婦女受到戴勝頭部太陽羽冠的啟發，創造出戴在頭發上面的珠玉發飾，漢代稱為“華勝”。《釋名·首飾》說：“華，象草木之花也；勝，言人形容正等，一人著之則勝。蔽發前為飾也。”

鳥，特別戴勝作為蜀人心目中的神，也就不奇怪了。

宗日、殷商和古蜀等古代部族都有強烈的崇鳥的信仰，金太陽神鳥金箔飾所透露出的氐羌鳥的重要信息，為我們了解氐羌人遷徙和古蜀人的精神觀念，追溯古蜀起源，有著極高的價值。

太陽神鳥揭開景頗族目腦縱歌之謎

宗日文化的發現，對研究西部民族起源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可以肯定，大約五千年前的堯舜開始，以宗日人為主的原始部落群體進入遷徙擴張時期，氐羌文化東進、南播，才有了燦若群星的中華文明。

以姜、若羌、妻、戎為主的部落向東遷徙，不斷融合到炎黃文明之中，成為中華文明的主體。形成了燦爛的炎姜、姜姬(姜周)文化。“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 (《史記·秦本紀》)，成就秦贏文化之始。而姜的一支甚至到達了山東，玄鳥生商，構成了東夷文化的重要一支。在大汶口文化中見到的許多玄鳥，進一步證明東夷由陽夷、風夷、鳥夷組成，玄鳥是東夷少昊氏的徽銘。

在高原，通過部落兼并，宗日人形成了叱詫風云的蘇毗、多彌、黨項、白蘭等西羌部落集團。《北史·女國傳》載蘇毗“以狩獵為生，俗事阿修羅神，又有神樹，歲初以人祭，或用獼猴。祭畢，入山祝之，有一鳥如雄雉，來集掌上，破其腹視之，有粟則年豐，沙石則有災，謂之鳥卜”。“三青鳥取食”之鳥卜，可以說是鳥崇拜的自然延伸和對宗日文化的繼承。演變到今天，就有了一項與西王母“青鳥”信使有關的活動。每年祭祀期間都要用紙等物糊制一只高1.5米，身長2米的大鳥，藏語稱為“夏甲瓊”(意為百鳥王)，赤首黑目，全身和翼尾都印有經文，呈青色，祭祀結束后，群眾爭搶鳥身經文紙片，皆言可鎮邪治病。今天我們毫不懷疑地說，高原民族的藏族雍仲“卐”就是鳥與太陽崇拜的產物。

而更多羌人進入四川盆地西部和云貴高原，甚至到達緬甸和印度東北山地，與當地土著融合，演化成古蜀族和今天四川、云南等地的一些語言屬于藏緬語系的民族，如普米族、彝族、納西族，傈僳族、景頗族等。《山海經》“三苗”曰“三毛”，即三苗(毛)民的后人。普米族、彝族、納西族、傈僳族、景頗族的古老神話傳說無一不證明他們就來自青海高原。完全與考古結果相印證。

《麗江地區民族志》載：納西族源于中國西北部河湟地區南遷的古羌人，唐代稱為“麼些蠻”，公元六世紀末遷入并得勢于麗江壩，七世紀初曾進入洱海東部，建立越析詔政權，七世紀末敗后返回麗江一帶。漢文記載與納西族東巴經記載的“祖先遷徙路線”基本相符。納西族《送魂經》中的返鄉路線是從白沙、大具，渡金沙江到中旬白地，再繼續送往北方。這些史料與景頗族《目腦齋瓦》中講到的遷徙路線大體相同。

景頗族《目腦齋瓦》講到，遠古時期。即“寧龍中會”時期，大約在10000年至6000年前，景頗先民開始從“蒙古利亞” (蒙古人地方)的“木拽省臘崩”(天然平頂山，河湟地區)遷到“戶練央旦卯” (平坦之地，中原甘南、陜西一帶)。之后進入“頗究桑昔卯” (大森林地區。藏東南與川西林區)，再遷到“哲聶林真卯” (紅土高原，川西、滇西一帶)。

景頗族至今保持著“目腦縱歌”歌舞祭祀活動，“目腦”是景頗族支系語，“縱歌”是載瓦支系語，其本意均為“跳舞”。據說它原是遙遠太陽宮中生育女神身旁侍鳥所跳的舞蹈，一名叫“寧貫娃”的英雄，將這種舞蹈帶到了景頗人的中間。寧貫娃被迫崇為景頗族的創世英雄，太陽神鳥也因此被景頗人尊崇為景頗族的舞神。

“目腦縱歌”節期四至五天。每年農歷正月十五，來自四面八方的景頗人聚集到頂部繪有景頗族發源地昆侖山(或言日月山)，兩側繪有遷徙之路的“目腦示棟”(目腦柱)下，在身穿龍袍，頭戴“戴勝帽”，手持長刀的“腦雙”(領舞)的率領下，踏著鏗鏘的鼓點，伴著豪壯的樂聲圍成圓圈，翩翩起舞。他們用舞蹈的形式紀念祖先的遷徙壯舉。

景頗人說，站在目腦柱前搭建的兩個高臺上，可以眺望祖先的故地昆侖山和祖先從昆侖山南下“哲聶林真卯”，不畏艱險，千里跋涉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