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福田殖陳敦平譯
中國十三世紀的南宋末人、一生隱居不仕的嚴羽,留下了予后世很大影響的涉及詩學理論的書籍《滄浪詩話》。該書劃分為《詩辯》、《詩體》、《詩法》、《詩評》、《考證》五項,其內容有詩歌創作理論、詩體的變遷、作詩的法則、每個時代詩的風格與優劣的評論以及歷代詩的作者及其出處(譯注:出仕和在野)的考證。他把漢、魏、晉、盛唐的詩作典范,反對宋詩的散文化、議論化,尤其對蘇軾、黃庭堅和江西詩派表明了不滿。而且,他把“興趣”(詩的愉悅)作為詩歌創作及評論的基本認識;還有,受時代的影響,他以禪喻詩,學詩如同參禪。

查閱嚴羽致母系叔父吳陵的復信中述及與友人評論古今人物時自家論詩的態度,以“辨析毫芒”自負,據此理解《滄浪詩話》的特色,可以說是由嚴羽的犀利的分析力所產生的詩學理論書吧。
在同書《詩評》中,嚴羽說“唐人與本朝(宋)人詩,未論工拙,直是氣象不同。”因為“氣象”(氣派)的差異而將唐詩與宋詩截然區別;在同一部分又說“詩有詞理意興。南朝人尚詞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興,唐人尚意興而理在其中。漢魏之詩,詞理意興,無跡可求。”高評唐詩低置宋詩,鮮明地顯示“揚唐抑宋”的態度。這給明代前后七子詩必盛唐的主張以強烈的影響。這樣截然分析在另一方面產生大的弊害,由于后之有識之士指摘,如今不作以上這樣的表述。在這里,嚴羽的宋詩有尚理主知的詩風、唐詩有尚意興主情的詩風的分析,望繼續予以注視。
如按嚴羽所說唐人的詩和宋人的詩,以前把詩的巧拙作為問題,它的“氣象”全然不同。在這里,如果可以把“氣象”譯成時代的“氛圍”,那么它也還有可能理解為“它的時代的精神”。
主知主理傾向強的宋詩的詩風,是宋代所謂新的時代的產物。宋建國后大約經過半個世紀、一到第四代皇帝仁宗的慶歷年間,包含政治和文化的文明整體就呈現出朝氣,有宋代特色的文化在形成。有作為宋詩的前驅人物王禹偁(954-1001),有被稱作成為新的詩風中心的梅堯臣(1002-1060)和歐陽修(1007-1072),而梅堯臣的“詩以平淡作為座右銘。他不獻詩于傷感的支配,由于理性和知性的引進,因此而有創作新的詩歌”的可能。這樣,王、梅、歐愛好理知的所謂宋代的時代精神被貫穿起來。
如已闡述的那樣,宋詩的特色在它的哲學性、論理性、“以詩為議論”、“以詩為理”的傾向之外,創作貼近生活的敘述的詩,揚棄悲哀,包含樂觀哲學,以多角的人生、平靜地品嘗平淡為主旨;僵硬表現在哪里,可能在次韻、集句這樣的表現形式。
比歐陽修小二十九歲的年輕的蘇軾,和歐陽修相同地揚棄悲哀至內懷樂觀哲學,這絕非偶然,是新的時代精神造成的吧。
自唐至宋中國的文明實現了質的大的轉變,如縱覽一下,不外乎是唐代的貴族門閥文化向宋代的庶民士人文化轉移、文化的擔當者進行了交替。唐初雖然以《五經正義》的完成使儒學經典的解釋達到統一,但由于統一解釋后的訓詁化、唐中期時王朝政權以安史之亂為轉機而弱化、《五經正義》的權威也已喪失,以及佛教、道教、儒教三教鼎立的狀況等,儒學未必能使當時的知識分子的精神的渴望得到滿足。對唐代的知識分子來說,三教以何種方式釋道是作為自己的問題,應該信奉什么不過是個人的水平問題。王維皈依佛教,李白信奉道家的生活方式,杜甫試選對國家社會常懷憂患之心的儒學準則,令人感到唐代貴族文化包容力的豐富。通過唐末五代的戰亂,富有包容力的貴族文化消滅,庶民文化勃興;趁著新時代的潮流,宋學興起。查宋學舉起韓愈作為先驅者就會明白是為了恢復高揚民族主義精神的儒家道的傳統,它是揚棄了佛教(特別是華嚴宗的教義組織和禪學)以及道教(特別是老莊哲學)的新生的儒學。宋學之所以又被稱作新儒學(Neo-Confucianism),是因為它革新了孔孟的原始儒學而適應于新的時代。文學和學術的革新運動是由活動在十一世紀的歐陽修、梅堯臣、邵雍(1011-1077)、周敦頤(1017-1073)、張載(1020-1077)、王安石(1021-1086)、程顥(1032-1085)、程頤(1033-1107)等為中心開展的,作為先導的人物,文學方面有王禹偁和范仲淹(989-1052),學術方面有胡瑗(993-1059)、孫復(992-1057)、石介(1005-1045)等所謂“宋初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