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事件

馬家頭村是個很不起眼的小地方，在中國地圖上連個標點符號大小的記號也沒有。其實不光中國地圖上沒有，全省地圖上也沒有，這并不是印制者的疏忽，而是它實在太小了。只有在最新版的縣級地圖上才能找到馬家頭村這個地方。但也是一個小黑點，就好像是畫地圖的人不小心拿鋼筆頭在這兒頓了一下，遺留下一個忽略不計的墨跡。

這個忽略不計的墨跡恰好就處在318國道和省道的交匯處，就好比一個芽苞長在了大樹的枝椏里，那種營養(yǎng)是得天獨厚的。馬家頭村的營養(yǎng)就來自公路兩邊南來北往的車輛。

318國道和省道是兩條非常繁忙的公路，每天過往的車輛少說也有幾百輛，有長途客運的，也有拉貨跑江湖的，行到了這里正是日當午腹中饑的時候，不弄點東西填進肚子怕是一整個下午都難得打起精神。精明的馬家頭村人正是看到了這一點，就在路邊開起了餐館，專門做車上人的買賣。

這買賣就叫路邊店。

這些路邊店先是簡易的，幾根樁子一個棚子，后來這些棚子就變成了平房，再后來平房就變成了樓房，沒有用幾年的工夫，路邊店就成了規(guī)模，沿路一溜幾十間，有吃飯的，有住宿的，還有洗頭洗腳娛樂的。店多了，自然就形成了競爭。競爭的手段其實也簡單。無非就是壓價、打折、回扣。這種手段玩多了也是很傷元氣的，于是有人開始另辟蹊徑，打起了女人的主意。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吃的螃蟹，反正當那些細皮嫩肉的妹子往店里一站，生意立刻就好得不得了。緊接著大家便跟著效仿起來，一時間湖南的、江西的、安徽的，天南地北的女孩聲音在馬家頭村的路邊店里委委婉婉地唱響起來，這些聲音雖然南腔北調(diào)軟硬高低各不相同，但聽起來給人的感覺卻只有一個字：爽。特別是當天氣好的時候，穿著短衫短裙的細妹子往路邊一站，微風一吹，過往司機的眼睛里便是一片燦爛的雪白，想不停車都不行。

但是什么事情都有個度，一旦過了頭就有人要管了。

不知道是哪一天有個記者在馬老板的路邊店里吃了一頓飯，據(jù)說還歇了一夜，至于馬老板有沒有安排細妹子去敲他的門或者是已經(jīng)進去了連衣服都脫了最后還是讓他給趕了出來，大家誰也說不清楚，細妹子被馬老板拿錢封住了口，無論打聽什么都是一問三不知。馬老板想得很周到，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要細妹子不開口，就不會有人追究。至于他是個什么身分的客人，馬老板也沒有去多想，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出這么個把怪物也是不足為奇的，他壓根兒就沒有想到那個人是個記者。

記者回去沒多久，就來了一隊人馬，工商、稅務、文化稽查、警察，什么人都有，絕大多數(shù)都是穿制服戴大蓋帽的，還有一些扛攝像機和照像機的記者，他們到馬家頭村的路邊店掃黃來了。

執(zhí)法人員的態(tài)度很強硬，也很堅決，不允許任何人講情，也決不讓一家漏網(wǎng)。這一切都緣自于那個記者寫的一份內(nèi)參，內(nèi)參讓上面一位很有身分的領導人看了，領導人看后氣憤地拿紅筆在內(nèi)參上打了一個大大的驚嘆號。就是這個諒嘆號讓馬家頭村所在地的市委書記差點丟了烏紗，于是市委書記對執(zhí)法工作組的人說，處理不好馬家頭村的事情，你們就不要回來。

于是，馬家頭村的路邊店沒有一家能夠幸免。

馬家頭村路邊店的生意從此蕭條下來，但也不是完全無利可圖，吃飯的還是有，歇腳的也有，暗娼也并沒有真正清除干凈，實際上也不可能清除干凈，只是比原來少一些，手法也更隱蔽了。

自從那個給馬家頭村路邊店惹來大禍的細妹子被公安帶走之后，馬老板就變得很謹慎了，他再也不敢明目張膽地用女孩子招攬生意，他的店里也只留下了一個周正點的女孩充當形象大使，其余的地方一律改用童工。童工管吃管住卻不管工資，說是干滿一年手腳麻利的就留下來學大廚，干不滿一年就離開的一切與店里無關。

馬小豆就是在這個承諾的誘惑下來到他的店里的。

馬小豆今年十五歲，曾經(jīng)讀過一年的初中，然后就輟學了。哪怕就是那一年的書，馬小豆也讀得很艱難。沒有了父母的馬小豆知道他如果再繼續(xù)讀下去的話，他奶奶身上的最后一滴血都要為他流干，所以他堅決不讀了，無論他奶奶怎樣懇求他。

奶奶其實并沒有開口，但她的心里想什么，馬小豆一清二楚。

馬小豆的奶奶用一雙昏花的老眼無助而心疼地看著自己惟一的孫子，盡管他有一千個理由反對孫子的這個決定，但是她沒有辦法說出口。嚴重的類風濕和白內(nèi)障讓她幾乎成了一個廢人，她拿什么去保證孫子繼續(xù)自己的學業(yè)呢？

夜里，馬小豆一個人來到母親的墳上燃了一炷香，還有從他的書本上撕下的幾張紙，他是想以此向他的母親表明自己的心思。書是肯定不會再去讀了，自己骨子里的那份牽掛還在，馬小豆覺得心中特別凄苦，他想找個人訴說，但誰能聽他訴說呢？能聽他訴說的這個人只能是他的母親。他記得母親咽氣的時候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好好讀書。母親是喝農(nóng)藥死的，因為他搞建筑的父親在外面又有了一個新的女人之后三年沒有回家，當他母親費盡千辛萬苦找到他父親的時候，得到的卻是一記耳光。母親咽不了這口氣，喝了農(nóng)藥。

那一年，馬小豆六歲。

馬小豆知道自己做出的這個決定很對不起母親，但他沒有辦法，這個時候除了他自己，還有誰能夠幫他呢？

第二天，馬小豆去了馬老板的店里。

馬小豆的主要工作是做清潔，也打雜。客人來的時候他幫著把桌子鋪好，擺上杯子和筷子，客人走后，他就把一片狼藉的桌子和地上收拾干凈，客人扔下的飲料瓶、易拉罐之類的東西他可以攢起來去賣錢，當然這是經(jīng)過馬老板同意了的。馬老板是個精明人，不付工資，這點小事情他也就不大計較，他甚至還允許馬小豆把客人沒有吃完的剩下的飯菜拿回家去，為此馬小豆很感激，馬小豆的奶奶也很感激。其實這些東西就算馬小豆不拿走，馬老板也是要倒掉的，頂多就是讓別人拿回去喂豬。精明的馬老板用本來準備喂豬的東西一下子收買兩個人的心，馬小豆由此干起活來更是一心一意。半年下來，馬老板最滿意的伙計竟是馬小豆。

天氣慢慢地轉涼，路邊店的生意反倒有了一些起色，馬小豆也更加忙碌起來，但無論多忙，他每天都會抽時間回去一趟，給他奶奶送一口飯。他奶奶吃的并不多，隨便哪張桌子上剩下的就夠他奶奶打發(fā)一天，就是生意最清淡的時候，把那些桌子上的菜碗攏起來，磕巴磕巴也夠他奶奶吃一餐。馬小豆不吃這些東西，不是他不想吃，而是他不敢。馬老板能接濟他奶奶，已經(jīng)是給了他天大的恩惠了，他不能得寸進尺。桌上的東西就是剩得再多，或是倒掉或是喂豬，那是人家馬老板的事，馬老板不開口的話，他是不敢吃的。馬小豆每天都是和店里伙計們一起到灶間吃飯，吃的大都是上一餐剩下的飯，在鍋里熱一熱，再炒個青菜和弄點咸菜就是一餐。這些東西明顯要比桌上剩下的那些菜油水少，味道也差多了，但馬小豆不挑剔，能填飽肚子，他就很滿足了。

那一天店里的生意特別好，從中午一直吃到下午了還有客人，馬小豆欠著奶奶的一頓飯，又抽不開身回家，心里急，好不容易等到四點多鐘，除了兩個正在喝酒的司機，店里再沒有新的客人了。那兩個人的菜早已經(jīng)上齊，啤酒也喝了七八瓶，卻還在那里海闊天空地聊著，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沒有走的意思。馬小豆實在忍不住了，就磨磨蹭蹭地走到他們跟前。

那兩個人紅著臉瞇著眼回過頭來很警惕地看了他一下，問他干什么？

馬小豆有個毛病，愛紅臉，無論和誰說話。尤其是生人，口未開臉先紅了一大片。臉一紅，就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讓人怎么著覺得怎么可疑。馬小豆知道自己的毛病，就解釋說，自己是店里的伙計，想問問他們還有沒有什么需要的，如果沒有，他想出去一下。

兩個人中那個年紀稍大一點，長了一臉絡腮胡子的人很不耐煩地朝馬小豆揮了揮筷子，說滾吧滾吧，少在跟前晃的煩。

絡腮胡子的筷子差一點就戳到了馬小豆的臉上，馬小豆沒有計較，他心里惦記著奶奶，還沒有等絡腮胡子把話說完，他就轉身捧起旁邊桌上的一只碗，飛身出了店。

絡腮胡子奇怪地看了看離去的馬小豆，又看了看他的同伴，一聲媽的還沒有罵出口，就讓一口酒給灌了下去。

馬小豆走了，兩個人接著喝，喝完了就去上廁所，上完了廁所回來結帳，一摸腰包，絡腮胡子的臉色變了，他說我的手機呢？

絡腮胡子的手機不見了，兩個人找遍了桌上桌下，身上的口袋，手里的包，都沒有。絡腮胡子拍著桌子叫來了馬老板，說店里出了小偷，他的手機被人偷了，讓馬老板賠他的手機。

馬老板心里咯噔了一下，出了這種事情，他肯定是有責任的，但他不知道絡腮胡子是不是真的丟了手機，就是丟了，是不是在他的店里丟的。但這種話他不能對那兩人說，一旦事情鬧大，那會影響生意的。他一邊賠著笑臉安慰著那兩個人，一邊讓店里的伙計都幫著找，連廁所的便池都掏了，還是沒有。

絡腮胡子的同伴問他，師傅，你會不會沒有帶手機？

絡腮胡子說放你娘的屁，你幾時見我出門不帶手機？沒手機那不就成了瞎子聾子？原來這兩個人是師徒，難怪絡腮胡子可以罵他。

正罵，馬小豆回來了。

絡腮胡子看見馬小豆，想起他剛剛跑出去的樣子，心里忽然一動，有了一種想法，就不罵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馬小豆。

絡腮胡子的眼光很兇，馬小豆膽小，禁不住盯，就打了一個寒顫。這個寒顫似乎讓絡腮胡子剛剛冒出來的想法得到了證實，他一把揪住了馬小豆的衣領說，我的手機呢？

手機？

馬小豆愣住了，他不知道絡腮胡子為什么要揪住他，也不知道絡腮胡子說的手機是什么意思。他的臉由白到紅，由紅到紫，他甚至用手去掰絡腮胡子的手。這完全是一個下意識的舉動，因為絡腮胡子的手把他的衣領抓得太緊，以至于他都有些喘不過氣來。

馬小豆的反抗讓絡腮胡子很惱怒，也讓他更加相信了自己的判斷。于是他抬起手來，打了馬小豆一個耳光。小免崽子，剛剛只有你到我身邊來過，接著你就跑了，不是你偷的才怪。說，把我的手機藏到哪兒去了？

馬小豆明白了，這個人的手機被人偷了，而這個人又認定偷他手機的人是自己，所以他就把自己當賊抓了起來，還打了自己一個耳光。馬小豆是不是賊呢？當然不是。馬小豆也沒有偷他的手機，馬小豆只不過在干活的間隙給自己的奶奶送了一碗飯，回來就讓人當賊一樣地揪住了，還挨了一耳光。在這個初秋的下午，絡腮胡子的這一記耳光讓馬小豆蒙受了他有生以來最大的恥辱，也讓他的心里充滿了無比的委屈和憤怒，這種憤怒如果達到了極限，那就是仇恨。如果一個人在仇恨的心理驅使下，就有可能做出一些超乎尋常的舉動。馬小豆超乎尋常的舉動是什么呢？在當然是后面發(fā)生的事。現(xiàn)在馬小豆依然在絡腮胡子的手中，盡管他的鼻子里已經(jīng)有血流出來，但是他的眼里卻沒有淚。他是那種很頑強甚至有些倔犟的孩子，他說自己并沒有偷絡腮胡子的手機，自己剛才出去是給奶奶送飯去了。這一點，馬老板可以為他證明。

馬老板適時地點了一下頭說，是的，他每天都要去給他奶奶送飯。馬老板說的當然是真話，馬小豆是他的伙計，他知道馬小豆不可能偷手機，對于馬小豆所受的委屈，他很同情，但這兩個顧客他也不能隨隨便便的就得罪了。不久前因為掃黃的事他挨了一大筆罰款，生意一落千丈，現(xiàn)在剛剛有了一點起色，不能因為這件事情又受到影響。最關鍵的還是他雖然知道馬小豆秉性，但他也不能保證馬小豆永遠不犯糊涂啊。再說就是馬小豆沒有犯糊涂，他也不能夠保證他店里的其他人都不犯糊涂。退一萬步說，犯糊涂的不是他店里的人，但人家的手機只要是在你店里丟的，你就脫不了干系。所以他不敢明確地偏袒馬小豆，只能順著馬小豆的話說，給他減輕一些嫌疑。

可絡腮胡子卻不買帳，他說，你證明他是給他奶奶送飯？

馬老板點點頭說，是啊。

絡腮胡子又說，那你怎么證明他沒有偷手機？

馬老板不能，他就擔心事情出現(xiàn)萬一，他不敢把話說滿，但他卻沒有聽出來絡腮胡子說的完全是一句橫蠻無理的話。既然他不能證明馬小豆沒有偷手機，那么絡腮胡子又有什么證據(jù)說手機一定是馬小豆偷的呢？

絡腮胡子說的的確是一句混帳話，也可以說是一句酒話。如果他不喝酒，也許他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也許他根本就不會對不在自己身上的手機作出這種毫無根據(jù)的判斷。判斷存在著偏差，卻沒有人能夠聽出來，馬老板沒有，馬小豆也沒有。

絡腮胡子的話讓馬小豆氣得渾身發(fā)抖，氣急了的馬小豆就做出了一個超乎尋常的舉動，他朝絡腮胡子抓住他的那只手狠狠地咬了一口。這一次絡腮胡子不得不放手了，而且是大叫著放開手的。馬小豆咬的那一口特別狠，絡腮胡子烏黑的手背上立刻出現(xiàn)了一圈青紫的牙印，并伴有隱隱滲出的血絲。

趁絡腮胡子松手的工夫，馬小豆抽身往外跑。可惜他并沒有跑多遠，就被絡腮胡子趕上了，這一次打他的就不是絡腮胡子一個人了，還有他的徒弟。當時的情形就好像是兩只老虎和一只羊，而且是一只小羊。等馬老板帶著店里的伙計趕來的時候，馬小豆已經(jīng)是滿臉鮮血了。

馬老板和他的伙計把那兩個人從馬小豆身邊拉開，馬老板說，別打了，不能再打了，再打要出人命的。

惱羞成怒的絡腮胡子好像還不打算住手，他罵道、媽的×，老子今天就是要打死他。偷老子的手機還咬人，是他自己不想活，怪不得我。

馬老板說，師傅您消消氣，小孩子嘛總有犯糊涂的時候，您得饒人處且饒人，萬一真弄出什么事情來了，您也犯不著是不是？不就是一個手機嗎，我賠您總行了吧。馬老板一面和伙計們把那兩個人往店里拉，一面沖馬小豆做手勢，讓他快走。

馬小豆憑白無故地挨了一頓打，皮疼肉疼骨頭疼，心里更疼。他從地上爬起來，擠出人群，卻沒有回家。這種樣子他怎么回家？他找了個有水的地方把臉上的血污洗了洗，然后就漫無目的地沿著公路往前走。這時候他就看見了絡腮胡子的車。

絡腮胡子的車是一輛重型的平板大拖車，一個車轱轆就將近一人高，車上面裝了一個巨大的鋼鐵卷筒，就是那種卷起來的冷軋鋼板，足有好幾十噸重。看見絡腮胡子的車，馬小豆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他好像又看見了絡腮胡子本人，一種報復心理又油然而生。他起初想扎破他的車轱轆，可他沒有刀，就是有他也扎不進去，那車鉆轆太厚，硬邦邦的像鋼鐵，他一個小孩子根本就奈何不了。車轱轆扎不成他又想砸車窗玻璃，石頭都撿起來了，可他轉念一想絡腮胡子要是發(fā)現(xiàn)車窗玻璃破了，肯定會猜到是自己干的，到時候不但自己脫不了干系，就連馬老板也要跟著受牽連，于是他就放棄了這個打算。

馬小豆放棄砸玻璃的打算并不等于放棄報復，馬小豆圍著車來回地轉，就是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就這么一個鋼鐵大怪物，你總不能朝它也咬上一回吧。轉著轉著，馬小豆就爬到了車上，車廂沒有擋板，鋼卷是橫放在車廂上的，四周用鋼纜固定著，防止它前后滾動。只是固定用的鋼纜有兩處已經(jīng)磨損，快要斷開。馬小豆不知道，就是他知道了他也不會告訴絡腮胡子，他巴不得鋼卷掉下來才好。可是他卻不知道鋼纜如果真的斷了，只能前后滾動。如果是向后滾，當然是掉下車去，但如果是向前滾，那后果就不堪設想了。

馬小豆在車上摸了一遍，滿眼盡是些冷冰冰硬邦邦的死鐵，根本就沒有他能夠下手的地方。馬小豆的眼光一收，就落在了鋼卷下面的那幾塊三角鐵上。原來那個鋼卷除了用鋼纜固定之外，還在下面塞了四塊三角型的鐵塊，前后各兩塊，以防止它滾動。三角鐵是長型，每塊一尺多長，約有二三十斤。馬小豆見實在沒有什么地方可以下手，就想給他把這幾塊鐵掀下車去，好歹也可以出一口氣。至于拿走了這幾塊鐵之后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后果，馬小豆沒有去考慮，他也考慮不到。

鋼卷后面的兩塊鐵卡得很死，根本就拿不動，前面那兩塊馬小豆沒有費什么勁就抽了出來。等下了車他才明白，因為車停的地方剛好是一個稍稍向上的斜坡，坡度雖然不大，但鋼卷的重心卻已經(jīng)向后傾斜了，所以塞在后面的那兩塊鐵就抽不動，而前面的由于沒有壓著，就輕松多了。

這是馬小豆的第二個超乎尋常的舉動。

如果不是因為挨了絡腮胡子的打，他就不會到車上來，也就不會去卸那兩塊鐵，這第二個舉動就不會發(fā)生了。剛剛把鐵塊掀下車去的時候，馬小豆心里想的是純粹的報復，沒有絲毫的利益驅使，等他下了車把鐵塊往溝里掀的時候，才想到這鐵塊不是可以賣錢嗎？于是就用草將它們蓋了起來。這樣馬小豆的舉動就有了一些偷的成分，以前馬小豆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所以一想到這一點，馬小豆突然有了一種不自在的感覺，他甚至還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如果是以往，馬小豆的臉肯定紅了，但這一次他沒有，畢竟心里仇恨要大于其它的因素，所以他也很快就泰然下來。

由于有了一些收獲，馬小豆心里的委屈才稍稍減輕了一些，他把身上整理干凈，然后回了家。

第二天，馬小豆很早就去了店里，馬老板沒有提起昨天的事，他也不敢問。但他知道馬老板一定是掏了錢才把這件事情擺平的，他連馬老板的臉都不敢看，只是一味地低頭干活，比以往更勤快。

下午的時候，來了幾個吃飯的司機，說昨天丫口大橋出了車禍，一輛拖冷軋鋼卷的拖車在下橋的時候由于固定鋼卷用的鋼纜斷了，車上的鋼卷向前沖，把駕駛室壓得和車廂一樣子了。

馬老板問，那開車的司機呢？

那幾個人說，哪還有司機，恐怕就只有一堆餃子餡。

丫口大橋離馬家頭村有十幾里，是建在襄河上的一座公路橋，有二三十年了，由于下橋的地方坡度有些大，又有個拐彎，常有車在那里出事，所以馬小豆聽見了他們的談話，也沒有覺得太稀奇，更沒有聯(lián)想到自己。大約過了半個月，一輛警車來到馬家頭村的路邊店，挨家挨戶地調(diào)查，某月某日是否有兩個司機在這里吃過飯，他們開的是一輛裝鋼卷的大拖車。

這還用問嗎，當然有，那天下午發(fā)生的事情誰不知道啊？

警察就找到了馬小豆。

警察帶著馬小豆在路過的溝里找到了那兩塊三角鐵，馬小豆還沒有來得及去賣，店里的事情一忙，他把這事忘了。

馬老板問警察會怎樣處理馬小豆，警察說不知道，還要調(diào)查。不過警察最后走的時候告訴馬老板，那輛車的駕駛室被鋼卷壓過之后，幾乎成了一砣死鐵，是送到鋼鐵廠才拆開的，但車座下卻有一只完好無損的手機，正是通過這只手機他們才找到遇難者的家屬。

馬老板問，手機的主人是不是長著一臉的絡腮胡子？

警察說，臉都沒有了，哪里還來的胡子？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手機是那個師傅的。

馬老板張大了嘴，動了動，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