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入冬的一天,我、我哥、馬根、鐵蛋、三歪、二滑溜、四黑一行7人,吃過早飯到街上玩。我們都是四五年級的學生,不過那時候不用上學。天刮著風,已經很有些涼意了。我們走過東關街,街上沒多少行人,街道兩邊的墻壁上一些開裂的大字報在風中旗幟一樣抖動著,發出呼啦呼啦的響聲。地上有一些落葉和碎紙,在風中來回滾動著。
我們走著,對面走過來一個年齡與我們相仿的女孩,嚴肅地對著我們喊:抓革命。我們回答:促生產。待那個女孩走遠了,馬根回過頭來沖著那個女孩說,你娘打你我不管。不一會,又走過來兩個小男生,對我們喊:深挖洞。我們回答:廣積糧。那兩個小男生走遠了,馬根又回過頭沖人家喊:我和你姐一個床。那時候興這個,先是一隊隊的紅衛兵,截住過往行人,他們說一句毛主席語錄的上句,讓你對下句,對上來放你走,對不上來當街就辦學習班,學好了再讓你走。后來一些人見了面也先要對一段毛主席語錄了,尤其是那些天真的少年。除了上面那兩句外,還有如:階級斗爭,一抓就靈;要文斗,不要武斗;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等等。這種對話的方式,有點像電影上特務接頭,只是我們對此不夠嚴肅。
本來我們應該一直往前走,這時候馬根說,我們從城墻海子里走吧,好久沒去過那里了。沒有人說話,我們調個頭就向南拐了,然后從公路上走下來,就下到了城墻海子里。城墻海子是一片很大的水面,因為它一面臨著城墻,所以叫城墻海子。
我們沿著水邊走,風把水吹成一波一波的,一波推著一波涌到岸邊來,在岸邊濺起一些浪花和泡沫,泡沫在岸邊堆成厚厚的一堆,我們用手撈起來,用嘴吹,泡沫就在風里飛起來很快不見了。我們玩了一會這種游戲,別的伙伴就丟了手往前走了,我發現當我吹出泡沫的時候,那些飛散的泡沫在陽光中變得五顏六色,像散開的禮花一樣在空中飛翔,我激動起來,吹了一把又一把,當我發現我的伙伴已經走遠的時候,只好遺憾地看著最后一些泡沫在空中消失后向伙伴追去。就在我剛剛跑出幾步遠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前邊不遠的地方泡沫下面躺著一條魚,一條大魚!它側著身子躺在那里,顯然是已經死了,只有當水沖過來的時候它才隨著波浪上下掀動著身子。我剎住腳走過去,我懷疑自己看錯了,沒錯,是一條魚,我彎腰把它撿起來。這是一條頭大、鱗細,我們叫做大頭魚的魚,一尺多長,掂在手里沉甸甸的足有兩斤多重。這條魚死了不久,全身銀光閃閃,眼睛黑黑的不鼓不突,我甚至看見它的嘴還一張一合的呼吸。這條魚現在屬于我了,我心花怒放。我想,今天真走運,說不定別處還有呢,我沿著水邊向前跑了很遠,沒有像我期望的那樣再找到第二條魚,我用手指勾著魚腮氣喘吁吁快步向伙伴追去。這時候我哥發現我沒跟上來,叫住了伙伴,他們在等我,見我手里提著一條魚,他們都很驚訝,一個個眼珠子瞪得像炮打的,說魚!魚!你哪來的魚?我說在水邊撿的。他們一下子把我包圍起來,圍著我轉著圈看那條魚。說在哪撿的?在哪撿的?我說就在剛才我們吹泡沫的地方,在泡沫下面了,你們沒看見。他們就不看魚了,呼啦一下子散開,有的往回走,有的向前跑,彎著腰低著頭,眼睜瞪得像燈泡,一邊走一邊盯著那些泡沫看,泡沫多的地方他們還用手扒開泡沫仔細看。我手里提著魚站在那里沒動,心里卻暗暗發笑。過了大約十多分鐘,他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地回來了。我們繼續往前走。他們開始爭論這條魚的大小,馬根說這條魚不小,有兩斤多。三歪說,嗯,差不多有兩斤半。二滑溜說,去你們的吧,啥眼光啊,我看有二斤就不錯。四黑說,逑,我看也就一斤多點。他們一邊爭論一邊看我手中的魚。
出了城墻海子,我們來到城里的大街上,太陽升高了,溫吞吞的陽光照著懶洋洋的街道。人多起來了,我手里的魚,在陽光下白白的銀子一樣一閃閃,那魚在我手里一跳一跳像活的一樣。一個人走過來,指著我手里的魚說,你這魚賣不賣?還沒等我說話,我哥說給多少錢?那個人說給你9毛錢。我哥看看我,我說不賣。我哥說,9毛錢能買1斤多肥豬肉,放上白菜粉條,燉一大鍋,再蒸上大米飯。我說我要吃魚。那個人說,給你一塊錢,給你一塊錢你賣不賣?我說不賣。那個人就走了。我們繼續向前走,不少人對我手里提著的魚感興趣,他們不是問我你從哪弄的魚,就是問我魚你賣不賣?我一邊拒絕著他們,一邊心里說你才是魚呢。
不知不覺,我們來到電影院門口,電影院早已不放電影了,電影院前臉上的巨大電影廣告畫,風吹雨淋早已灰暗得不成樣子了。門大開著,一些孩子跑進跑出。門口一些上了年紀和沒上年紀的人在曬太陽。又有一些人圍過來,問我賣不賣魚,我說不賣不賣,他們就很遺憾地看著我手中的魚,站在那里久久不肯離開。這時候,一個頭帶白帽頭,下巴上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頭推著一輛小車走過來,車上挑著“清真”兩個字的布幌。車主一邊走一邊吆喝,羊雜碎,羊雜碎,剛出鍋的轟爛的羊雜碎。我們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來,車主見我們停下來也放下車子,說吃嗎吃嗎?熱的。我的那些伙伴都看我,馬根說,一塊錢能買二斤羊雜碎。二滑溜說,換嗎?用魚換你的羊雜碎中嗎?三歪看著我說,對,見見面分一半,用魚換羊雜碎吃吧,又叫著我的小名說,羊羔這條魚你總不能自己獨吞。鐵蛋說,換羊雜碎吃吧,要不拿到家也臭了,臭了連貓都不吃。這時候留山羊胡子的伊斯蘭教老頭把蓋著羊雜碎的白布往上掀了掀,一股香噴噴的味道立即撲進我們鼻子里。老頭看了看我手里的魚搖頭說,不換,魚啥吃頭,我嫌腥氣。我的那些伙伴就吞著口水說,不換?剛才有人給一塊錢呢。好像這魚不是我的而是我們大伙的,這種侵權行為讓我有點生氣。
這時候,剛才那幾個要買我魚的人又圍了上來要買我的魚,有給八毛的,有給九毛的,也有給一塊的。我的伙伴都慫恿我賣了魚買羊雜碎吃。當然我也想吃羊雜碎,我已經很久沒吃過了,我嘴里早已經開始在流口水。有時候我娘叫我去打洋油,或者叫我去買鹽,剩下三分兩分的,但是這么幾分錢是買不到羊雜碎的,二分錢只能買一只胎羊羔子頭,或者買一只羊蹄,它們都沒多少肉。我們把點燈用的煤油叫洋油,把火柴叫洋火,還有一句順口溜說:打洋油,買洋火,誰家閨女嫁給我。不過賣了魚買羊雜碎,我們七個人要分成七份,我只能分到七分之一,再說我也想吃魚,我有更長的時間沒吃過魚了,甚至我到底吃沒吃過魚現在我已記不起來了。我說我不賣,我要吃魚。他們就看我哥,想讓我哥做我的工作。我哥也不傻,我哥大概也和我一樣算了一筆賬,我哥沒說話。他們見沒戲,就說走,走,不給羊羔玩了。他們都走了,我哥看看我也走了。我見他們走了,手里提著條魚胳膊早酸了,不想再玩了,就往家走。
走到東關街上,一個比我還小的小女孩又給我對“暗號”,說抓革命,我說促生產,你娘打你我不管。我接著說,深挖洞。那個小女孩說,廣積糧。我馬上說,我給你姐一個床。那個小女孩看看我,突然哭了。她一哭我倒有點害怕了,提著魚飛快地往家跑。跑了一會我累得氣喘吁吁,才不得不停下來慢慢往家走。其實,我從來也沒這么混蛋過,今天大概是憑空得了這么一條魚,有點得意忘形才這么說的吧。一個街上的人都盯著我手里的魚看,不斷的有人問我魚是從哪里弄來的,問我賣不賣,我告訴他們是從什么地方弄的,我不賣。我一邊說一邊匆匆往家走,好像有人要搶似的。正走著,忽聽見身后有人喊,別走,那魚是我們的。我回頭看,見兩個年齡與我相仿的街皮,正快步向我跑來。我知道不妙,真的有人要搶我的魚。我不顧一切,撒腿就跑。我后邊的兩個街皮一邊追一邊喊,抓住他,抓住他,他偷了我們的魚!我一邊跑一邊向路上的人解釋,他們瞎說,這是我的魚,這是我的魚,他們欺負人想搶我的魚。我跑得飛快,距離越來越遠了,也沒人聽他們的盅惑來抓我。可他們還是不肯放過我,我聽見他們仍然在后邊追,腳步聲像擂鼓一樣。這時,我的鞋突然跑掉了一只,他們在后邊見了大喜,喊道,看你還往哪里跑,抓住他,抓住他。我顧不得穿鞋,但又不能丟下鞋子不管,只好撿起鞋來拿在手里繼續向前跑。他們見追不上才不追了。我松了一口氣,把鞋穿好,興沖沖地往家走。
回到家,我娘正洗白菜準備做飯,我說娘你看這是啥?我娘見我手里一條大魚,驚奇地站起來,哪弄的?我說撿的,在城墻海子里。我娘說你到街上賣了吧,我正愁沒錢打洋油嘞。我說我不賣,我要吃魚。我娘就沒再堅持。我娘說拿過來吧,我一塊洗了。我娘剝魚洗魚我就在一邊看。后來魚洗好了,我娘把魚切成一塊一塊的,與白菜放到了一塊。那時候油少,炒菜的時候不放油,菜熟了,用勺子舀一點油滴進去,叫放明油。這天娘也是這樣做的。這一天,娘做的白菜燉魚,蒸的窩窩頭。飯做好了,我父親下班回來了。我兄妹七個。我大姐是小學教師,已經嫁出去了,姐夫也是教學的,教的是中學。我二姐招工走了,在福建山區的一個伐木場。這時候我家還有我兩個姐一個哥和一個妹妹,加上我的父母,一共七口人。我父親一回來我就說,大,今天吃魚。我大是個五級瓦工,當時在我們縣這是瓦工中最高的級別,那時候我們縣總共只有三個五級瓦工。我父親不信,說我的兒,饞嘴了是吧,別說吃魚了,有窩窩頭吃著就不孬了。我說真的,說著我就找出娘剝出的魚鰾叫父親看。我父親就高興了,問我哪來的魚,我說是我撿的,在城墻海子里撿的,撿的時候還新鮮著呢。我父親就把夸了一頓。我三姐在縣一中上高中,這時候他們那一派正跟另一派鬧得兇,我三姐就很忙。我三姐也回來了,我也立即告訴她說今天吃魚,我三姐不信,她那天不知為什么不高興,給我沒好臉地說,滾一邊去。我一點也沒生氣,說真的,我今天在城墻海子里撿了條兩斤多的大頭魚。我三姐臉上立刻有了笑模樣,說二弟是你撿的?我說嗯。我三姐說好二弟,剛才可別生姐的氣啊,我說我沒生氣,我三姐就洗手去了。這時候我哥也回來了。我妹本來就在家,在幫我娘燒火。我四姐高小畢業,說啥也不想上學了,那時候正在街道上幫忙,等著招工。四姐是最后一個回來的,她一回來,我也向她報告了這一好消息,四姐一聽說有魚吃,立即嗤哼著鼻子向廚房走去。我們一家都在等著一個幸福時刻的來臨。
飯終于端上來了,一筐窩窩頭,每人一碗白菜燉魚。飯一端上來一人拿了一個窩窩頭捧了碗就吃起來。沒有一個人說話,只聽得一片呼呼啦啦的吃飯聲,不一會我們就吃完了飯。這時候我才想起來魚呢?我怎么沒吃到魚?于是說,魚呢?魚呢?我哥也說,對,魚呢?這時候,所有的人都看著娘。娘說,魚,魚全讓你們吃了,沒吃出腥味來?我們用勁咂吧著嘴,努力回憶著剛才吃的飯。我三姐說,有腥味,我還吃出一根刺來呢。我三姐就把放在飯桌上的一段魚的脊骨拿起來讓我們看。這時我似乎也感到了腥味,說對有腥味。我四姐、我哥、我妹妹也說,對,有腥味,有腥味。說著我們全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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