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料到,后來比賽的進程會是如此的艱難而富有懸念。
決勝局的比賽被安排在了依山傍水的西山賓館。我很早就乘車來到賽場,因為時間還早,對局室里還空空蕩蕩的。我靜靜地在棋盤前坐了下來,習慣性地掏出面巾,折疊好放在桌子一角。這面巾是妻子特意為我準備的。每次比賽前,他都會為我買一方新的,女人心細,他知道我體胖愛出汗,更多的是對我事業的支持。每想到此,我內心就有一種愧疚,為了我,她放棄了繼續深造的機會,在家相夫教子。后天就是妻子的生日,我本來打算拿冠軍獎金為她買一輛車作為禮物,她早就相中了一款漂亮的豐田車。我的對手松下名人,這個古板的老頭,偏偏和我作對,在我連勝兩盤,冠軍唾手可得之時,卻爆發出驚人的能量,硬生生地贏我兩盤,把比分頑強地扳成二比二平。那兩天,他就像一只困獸,兩眼通紅地盯著棋盤,像一位古羅馬的角斗士在為生存而戰。
看來世界冠軍的頭銜和十五萬美元獎金對他也有那么大的誘惑呵。按說,對于功成名就的松下名人,不該那么利欲熏心了吧。我對他知之不多,只知道他在二十多年前就叱詫日本棋壇,被稱為“名人戰的男兒”,獲得名譽名人稱號。近幾年,逐漸淡出棋壇。他為人豪爽,嗜酒如命,雖曾贏得大把獎金,但家無積蓄。據說名人年事已高,有意退出棋壇,這可能是他最后一戰了,所以為準備此次比賽,他一個月前就戒酒了,這些都是從我那位做翻譯的朋友王昊四段口中獲悉的。
比賽前五分鐘,松下名人走了進來。我注意到名人的面色蒼白,有些疲憊,眼睛紅紅的,亂蓬蓬的頭發好像一夜間又花白了許多。是呀,這樣的比賽對誰都是一種折磨。他向我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穩穩地盤腿坐在對面沙發上。隨后,裁判長宣布比賽開始。我執黑先行,抓起一顆棋子重重地打在棋盤上。室內的空氣開始凝重起來。他思考片刻,拿起一顆白子應在了星位。
雙方開局都選擇了自己熟悉的變化,盡量使局勢趨于平緩,以求拉長戰線,在持久戰中拖垮對方。這是一種對自己功力自信的表現。由于緊張,我發現名人捏著棋子的手微微有些發顫。我也極力掩飾自己的緊張情緒,以免被對方洞察內心微小變化。錯進錯出地進行了幾十手轉換后,我感覺到已經占據些微優勢,但離勝負尚早。名人也可能預感到形勢落后,一把折扇被他抓在手里扇得“啪啪”作響,身子微微前傾,兩眼緊緊盯著棋盤,一綹花白的頭發垂在額前,額頭上布滿刀刻般的皺紋。我莫名地產生了一陣酸楚,想到了我的父親。比賽到這種程度,已不單純是腦力的較量,更多的是在比拼體力。高手較量,要不得半點懈怠,就在我走神之時,鬼使神差地把一顆棋子應在棋盤上,但等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時,事情無可逆轉地發生了。這時,白棋只要把我的一條大龍凌空一斷,勝負將立見分曉,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全身而退。事已至此,我用手重重地擊打額頭,哀嘆一聲,仰靠在沙發上,等待對手的宰割。名人也意識到機會來了,很快地抓起一顆棋子,只要他那手“斷”下出來,我就束手就擒,推枰認輸。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就像一名長跑選手,眼看終點將近而雙腿抽筋倒下去一樣。但是,松下名人拈著棋子的手卻在棋盤上停了下來。室內的空氣更加凝重,我能聽到自己心臟的“怦怦”跳動。約過了十多分鐘,名人卻把那顆棋子下在了棋盤上的另一處大場。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磥?,名人有時也缺乏勇氣呵。我暗自慶幸,大呼老天保佑,讓我躲過此劫。接下來的比賽,我重整旗鼓,越戰越勇,思路奔放,不拘一格,而松下名人也施出渾身解數。三處大劫爭,把戰局演變得空前慘烈,戰火燃遍棋盤的每一個角落,但見死尸累野,片片焦土。
下午五點,棋戰終于結束了。數棋結果,我不多不少贏了松下名人半目。等裁判長宣布結果后,名人虛脫地仰靠在沙發上,微微閉上雙眼,面色在燈光的映襯下,更加蒼白。我兩眼有些潮濕,向名人走過去。這時,名人也站了起來,向我微笑著伸出手,“年輕人,祝賀你。”一時間,我不知說什么好。
新聞發布會上,松下名人嗓子沙啞地發表著感想,“能參加本次比賽,并堅持到最后,我很榮幸,雖沒拿到冠軍,有些遺憾,但勝利屬于最強者。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參加比賽了,我深愛著圍棋,但……”名人話語有些哽咽,沒有再說下去。
晚上,我和妻子邀上王昊一同到一家飯店慶賀。席間,我與王昊談到對局之事,“中盤時,我下了一步臭棋,松下如果把我大龍斷開的話,我只有推枰認輸了,也許他沒看到吧。”王昊四段搖了搖頭說,“其實,名人早就看到那步棋了。他也知道能一舉把你擊潰,但他后來跟我說,他不想靠對手的愚蠢失誤來贏取比賽,那樣不光彩,他要堂堂正正地獲取勝利。他還說非常欣賞你的才華,他要和你公平較量,如果你贏了他,證明你該拿這個冠軍,否則,那筆獎金就歸他了?!蔽蚁仁倾等?,而后為自己的偏狹和無知而汗顏。
名人雖然隱退了,但他是我心中永遠的名人。
接著,我又問王昊,怎么沒見松下名人參加閉幕式呢,難道他身體不舒服?王昊嘆了口氣,“松下先生回日本了,他惟一的女兒清雅小姐患了白血病,要進行骨髓移植,那是一大筆手術費,他要去籌措。你不知道,他老伴抱病多年,去年才去世的,把他的家產幾乎都耗盡了。要不,他這么大把年紀了,還出來和年輕人打拼嗎?”我們誰也沒有再說什么,默默地吃完了那頓飯。
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幾次欲言又止。妻子笑我,“怎么贏了比賽,高興地睡不著了?”我深深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松下先生應該回到日本了吧。”妻子挨過來,柔情地說,“老公,我不想買車了,松下先生更需要錢,我有你這顆心就夠了……”我兩眼潮濕,深情地吻了妻子,把她緊緊抱在懷里……
(責任編輯阿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