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天一開始,民工張三豐的心情還是蠻不錯的。那天是老板生日。老板生日工人們也跟著沾光,統統放了一天假。老板在這個城里最大的酒店擺了整整三十桌酒席。當然啦,老板是不會請張三豐去吃飯的;不過,飯后老板打了司務長的手機,讓他趕緊弄幾個人去把剩菜全打包帶了回來,請張三豐他們也會了頓餐。
老板見他們一個個吃得高興,自己也很高興,就趁著這高興給每人封了一百塊錢紅包。雖然說這錢到最后還得從每個人的工資里扣出來,但幾個月下來一直沒見著鈔票,大伙兒那個高興勁兒跟見到了女人差不了多少。
張三豐這狗日的一高興就會想女人。
張三豐這狗日的一高興就會想自己的女人。
張三豐這狗日的一高興就會想自己的女人棉花。
張三豐的女人小名兒叫棉花。棉花還沒嫁給他張三豐之前,真像一個含苞待放人見人愛的棉骨朵兒,雖說嫁過來之后不再像在娘家做姑娘時那般光潔豐滿,但絮進生活中的棉花依然還是像一床既蓬松又暖和的棉被那樣令在城里打工的民工張三豐忍不住一遍遍地想念。
剛來城里那陣,張三豐也偷偷地同幾個人去看過一趟那帶色的錄像,平生頭一次大開了一回眼界,可回到宿舍后,那些光屁股大奶子的外國娘們愣是在他眼前晃呀晃的晃了整整一宿,日他媽的摳都摳不出來,鬧得他火燒火燎的,一夜功夫便長出了一嘴的泡泡,透明錚亮,像一個個小氣球。
后來張三豐便學得聰明了,再遇上有熬不住的時候,就溜出去給女人打電話,逮住沒人注意就狠狠地對棉花說想死你哩……想死你呀……回去要日死你個乖乖哩……
棉花一開始羞著聲罵他不要臉哎,你想得起來的你,還罵他你個流氓,成天就想這個……作死啊……臨掛電話了,忽然才急急地小聲道,我也想啊……
要不是那個奶子翹得要戳破襯衫的收銀員,狗日的張三豐他的心情不曉得會一直好到哪塊天上去呢!
那天棉花一接到電話,張口就要張三豐給她買手機……
原來村里動員大家裝電話時,張三豐自己耍了個小聰明,他想村長家就在隔壁,自己再裝也是個浪費;再說哩,自家又沒哪個在外工作,裝個有屁用……等他來城里打工再想裝時,又沒線路了,裝電話的壞笑著敷衍他,說是今后增容時第一個考慮給他裝。
有一次棉花接完電話從村長家出來,卻見村長在一旁色迷迷地笑著。他挨到棉花身邊,忽然怪腔怪調地學道∶“好棉花哎,我也想日死你個乖乖哩!”一邊說,一邊手已不規矩地伸了過來。不知怎么的,棉花身子一酥,竟沒躲得開……
棉花沒敢對張三豐說,只是發了狠地要他男人給她買手機∶一千塊也要買!一萬塊也要買!一億塊也要買!張三豐哎,等買了手機,愛說睡覺說睡覺,愛說想你說想你!想肉麻就肉麻,想咋樣就咋樣!隨你說,隨你日!都隨你都隨你都隨你!
既然女人把話說得這么斬決,張三豐不好再多說什么,便也下定決心買,一千塊、一萬塊、一億塊也要買!
個狗日的手機!
張三豐從家里出來時,棉花給他掖了幾百塊錢防身,他也一直沒舍得拿出來。他算好了,再加上今天這一百塊錢,應該可以給他的棉花買上一部不錯的手機了。
所以當那個小丫頭一本正經地對張三豐說他用的錢里有一張可能是假幣時,張三豐這狗日的的好心情終于戛然而止了。
中午發錢時張三豐就不情愿要這張一百塊的鈔票,因為這錢的水印人頭像倒著。發錢的是老板的堂兄,他這兩天正犯疝氣,一只手老是不自覺地就往褲襠里揣,好像那兒藏著個什么寶貝似的,這小子正為老板請客沒叫上他而生氣呢,哼哼唧唧地寒著一張還沒人家半個巴掌大的篾片兒臉不耐煩地咋呼道∶“你要不要,你要不要?不要拉倒!”張三豐只得滿心不快地接了過來。
小丫頭態度倒挺好,臉上一副讓人看不出真假的微笑,“先生,我們懷疑你這張鈔票是假幣耶。所以要暫時放在我們這兒,等一有鑒定結果,我們就會盡快通知你的,好哦?”
張三豐弄了半天,給他家棉花的東西沒買成,自己卻不明不白地被扣上了頂使用假幣的帽子,張三豐覺得很憋氣。
很憋氣的張三豐悶著頭正走,忽然被一個人拉住了。那人的一張臉長得老長,就像張三豐平日里用的瓦刀。“瓦刀臉”拉著張三豐走到商場外,“哎,哎,這位先生,請等一等……哎,剛才發生的一切我在旁邊都看到了,怎么樣,想不想要回你那一百塊錢?”
張三豐長這么大,今天是第一次聽人家管他叫先生,可叫了先生后的代價是一百塊鈔票給沒收了;現在又莫名其妙地冒出個叫先生的,張三豐心里沒底,不知又要遇到什么花樣。
民工張三豐是到城里后才發現自己慢慢地連話也不會說了,其實張三豐好歹也是中學畢業,普通話也不至于蹩腳到什么讓人聽不下去的地步,但張三豐發現自己在和那些城里人講話時老是有一種摸著石頭過河的感覺,一步一步,自己已經夠小心謹慎的了,可還是揪著心,捏了一把汗,生怕自己一不注意就栽下河去……
唉,還真下去了!
所以可憐的張三豐光剩下點頭搖頭的份兒。見他點頭,“瓦刀臉”抑制不住興奮地說∶“瞧見沒?”他一指商場門前那塊高高的廣告牌,“會不會爬樹?你只要想法往那上面一爬,不出十分鐘,我保證你能拿回你那一百塊錢!”
一提到爬樹,張三豐來了勁。他在鄉下時,一生氣也會去爬樹。一次棉花嫌他不會出門掙錢,倆人吼了幾句,張三豐一氣之下爬上了村里那棵已有三四百年的老白果樹上,后來還是棉花在樹下說了半天的軟話他才下來,高高興興地喝了幾杯小酒,借著酒勁還跟棉花著實好好親熱了一場,然后背著棉花給他準備的行李同村里的幾個能人一起到這城里打工。
雖然廣告桿光溜溜的,沒鄉下的那些大樹好爬,但張三豐爬樹本事不錯,棉花常罵他爬起樹來像只大猴子,果然,沒用幾下,便上去了。
“瓦刀臉”見張三豐上去后,忙掏出小靈通,高興地嚷起來,“喂,晚報嗎,我向你們提供一條新聞線索啊,——民工又爬廣告牌,具體內幕尚未明……”
“喂,電視臺嗎,我是報料人……”
他又從背包里拿出一架照相機,“咔嚓咔嚓”,圍繞著廣告牌上的張三豐好一通亂閃。
下邊的人越聚越多,張三豐有點興奮。他記得自己在鄉下爬樹時,一樣也有很多人在樹下對他指手畫腳,甚至還有幾個老頭癟著嘴嘆息說如今的人不比從前了,爬樹也爬不高了,這些狗日的,變修了,真是麻布袋草布袋,一代不如代咯!
下邊的人談笑風生,上樹的人氣也消了,火也沒了,甚至還會就村里哪個老頭愛爬灰,哪個媳婦會妖怪之類話題展開熱烈的爭論,然后還會高屋建瓴地總結出個一二三四五來,一村的老少爺們像過年似的高興不已。
一輛警車嗚嗚地開了過來,幾個警察下車來圍成一圈,人群也被勸到了圈外。張三豐原本已憋了一泡尿想下去撒,一見警察,他的尿意突然就不知被嚇得跑哪兒去了。跟所有進城打工的民工一樣,張三豐對警察以及所有公家人都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畏懼,所以他只得乖乖地呆在了那廣告牌上面。
又開過來一輛車,下來一個人,禿頂,胖胖的肥豬臉上觸目驚心地戳了個碩大無比的紅鼻子,舉著個像是路邊賣老鼠藥的喇叭筒子朝他喊起話來,“上面的民工兄弟,我是咱們這個區的區長,我姓張;兄弟啊,你有什么難處盡管跟我講,可千萬不要做什么傻事啊!”
張三豐不知道這區長是多大的官兒,能不能幫自己要回那一百塊錢;但他曉得他們老板那么有錢,可平時見著街道辦的那些大媽們也會巴巴地賠上一臉的笑,像是她們個個人的干兒子似的。
張三豐想,回去一定要給村里人吹吹,區長都坐著小車來看他張三豐爬樹了,哦,不,是爬廣告桿了;而且,區長還是個紅鼻子,長得還沒我像樣,他還叫我兄弟呢……
雖然張三豐心里不住疑惑自己什么時候竟冒出個區長這樣的兄弟,但聽區長自己講他也姓張,那么應該就是本家了,想必不會搞錯吧,所以張三豐聽了心里還是暖洋洋的哩。
張三豐這邊正暗自思量,紅鼻子區長又喊起話來,“喂,兄弟啊,你是因為工資被拖欠嗎?那你告訴我你們老板的名字,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替你討回公道,該曝光曝光,該處罰處罰,絕不姑息,絕不手軟!”
他講得這么斬釘截鐵,張三豐卻是嚇了一大跳,心想,阿彌陀佛,千萬可不能瞎嚼舌頭,誣賴了好人,老板對我們不錯啦,今天還請我們會了餐,還每人發了一個紅包呢!盡管現在工資沒到手,但聽老工人講年底老板一定會如數結清讓大伙兒回去過年的,憑良心講這個老板為人還蠻規矩的哎!
這時,紅鼻子區長的手機響了,“喂,梁市長——目前情況比較復雜,這個民工一句話也不肯說,看上去情況很不穩定;不過,請市長放心,我一定爭取不讓事態惡化,絕對不會因此影響到后天歐盟訪問團的考察活動……”
張三豐在上面聽得分明,心想自己這個紅鼻子老兄也真是麻煩得很哎,又是區長又是市長的,咋咋呼呼,嚇人啊?你干脆點叫我下去不就行了,操!那錢要到要不到也就隨它去吧,又不是個命!憋了半天的尿意這時突然又鬼頭鬼腦地探了出來,于是他動了動,想從廣告牌上撤下來。
誰知區長眼睛挺尖,一見忙叫起來,“別動別動,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你可千萬別動!”張三豐便真的不敢動了。
商場那邊忽然轟地一下跑出來一大幫人,個個臉上喜氣洋洋的,像是每個人都拾到了一百塊錢;跑在最前面的是那個奶子蹦得快要飛起來的收銀員,小丫頭好像拾到了一百個一百塊,所以她快活得整個人都快要飛上天了!
小丫頭飛到廣告牌下邊,昵聲叫道∶“先生,先生,真對不起啊,剛才純屬誤會;根據我們商場財會人員和銀行專家的共同鑒定,先生你這張一百元鈔票不但不是假幣,而且還是一枚十分罕見的錯版幣耶……”
頓了頓,她又幸福無比地大聲宣布∶“為了表示本商場對您的歉意,我們老總決定免費贈送您一部手機,并擬請您擔任本商場的服務監督員!”
張三豐沒聽明白她唧唧呱呱究竟說了些啥,只聽清楚那錢不假,心里一放松,下邊那股尿意便一下子洶涌開來,他下意識地夾了夾雙腿,但最終還是沒控制住,那尿便下來了,緊跟著腳下一滑,人也跟著滑了下去。
張三豐禁不住想大叫一聲,可他驚異地發現自己竟然什么也喊不出來了……
天上一朵一朵的白云像一團一團潔白豐腴的棉花,棉花下面的他驚異地看著那個叫張三豐的家伙痛快淋漓地一路尿向大地;而就在僅僅幾秒鐘前,這個狗日的還曾美滋滋地有過這樣一個念頭:謝天謝地,這錢不假了,老子下去就用這張倒頭錢打張車票回家去,興許還能趕得上今晚就摟著我那親愛的棉花狠狠地睡上一覺咧,還要買個狗日的手機有鳥用?!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