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坤夜里沒睡好,老感覺有什么事要做。是什么事,又想不起來。就這樣輾轉反側,好不容易迷糊著,卻感覺有人拽著他的腿,把他往暗處拖。暗處不是非常暗,隱隱約約還能看到一點什么,正因為這樣才更令人毛骨悚然。為了擺脫冥冥中的拖拽,趙坤雙腳使勁蹬踹,累得滿身大汗,邊張嘴大聲喊叫。
“你在干什么?!”是妻子慍怒的聲音。
趙坤這才從拖拽中掙扎出來。睜開眼睛,妻子陰著臉站在床邊,“不是說要去小溪么,還不快起來!”
哦,終于想起要做什么事了。
半個月前,在機關門前撞上茅坪線路車間主任,聽他說,杜志遠的大腿被摔斷了,這輩子他恐怕再站不起來了。主任嘆息道,“嗨,這老漢啊!”留下不明不白半句話,急匆匆忙別的事去了。后來打電話到小溪,找線路工區工長問,才知道幾個月前下暴雨,杜志遠去烈士陵園清垮塌的土方,不小心從山坡上滾下來。“現在他基本上好了,”工長在電話里說,“老漢可以杵根棍棍到處走了。”
從那時候起,趙坤就決定找時間去小溪看看杜志遠。處理完手邊一攤子雜事,翻看日歷,這個雙休日恰好是陰歷七月十五,是民間所謂的鬼節,再看日歷下方有中元節三個字,腦海里驀然掠過一句詩,“終歲何曾祭祀供,中元包袱萬家同”。據說這一天閻王老爺大開鬼門,給冥間眾鬼放假,到陽間享祭,百姓人家便在家設置神龕,恭迎祖先亡靈。選這樣的日子去,既看了杜志遠,又可以給長眠在那兒的父親燒幾炷香,添一把土。具體日子就這樣定下了。車到小溪是下午3時,太陽卻早早躲到了山后,只留下無數劍一般金光,無所顧忌地劃破高天。山風習習吹來,趙坤打了個寒噤,下意識抽緊襯衣,提著一包東西,快步朝車站后面那幢二層紅磚紅瓦房走去……
1988年夏天,鉆了一輩子山溝、被肺氣腫、關節炎等多種毛病折磨了20多年的父親,終于因為一場重感冒永遠離開了他無限眷念的家人和朋友。當時趙坤在西安鐵路學校讀書。他得到消息的時候,父親已入土一個多月。他要趕到小溪去看看父親,住在金坪姐姐家的母親說,“算了,只要你好好念書,你老子比啥都高興。”姐姐也說,“媽把招呼爸的事都交給杜伯伯了,你放心吧。”那次他沒去成,也沒有執意要去,后來很長時間也沒機會去,直到調進機關宣傳部,因為采訪一位全國勞模路過小溪車站,他才了了一個心愿。
那次到小溪,杜志遠跟幾個人坐在楊樹下打牌。盡管很多年不見,印象非常淡漠,但有母親和姐姐經常念叨,趙坤仍然一眼就認定了,那個腦袋不大且有些尖的老頭就是杜伯伯。他走過去叫一聲,杜伯伯抬臉看一眼,又看一眼,接著把手里的牌一甩,對牌桌周圍幾個人說:“看看,我沒扯幌子吧,這就是趙領工員的兒。”末了對趙坤說:“走,先去看你老子,他昨晚上就給我說,你要來看他。”
“我爸?”趙坤渾身一噤,“我爸?”
“是啊,”杜伯伯強調道,“你老子親口給我說的。”
旁邊一個老太太說,“杜老漢剛剛還在擺龍門陣,說你爸昨天晚上給他托夢,說今天你要來看他。”
對神神鬼鬼的事,趙坤從來不信,然而,見幾個年齡相似的老人都一臉虔誠和認真,趙坤也不好多說什么。也許,這是沒文化的上了年紀的人的通病?趙坤這樣想著,跟杜志遠下車站臺階,上陵園臺階。
陵園里安葬著40多個為修建這條鐵路線捐軀的烈士。一排一排的墳墓,像一間一間的小房子,順著山勢逐漸向上,被幾十棵碗口粗的柏樹、松樹圍著,氣勢莊嚴且凝重。趙坤撫摸著墓碑一路看過去,最年輕的一個烈士僅有17歲,還是個女孩子。
父親的墳墓在最深處,跟烈士墓有一段小距離,他雖然不在烈士圈子里,但墳上的土,碑上的字,明確無誤地表明常有人來維護照看他和他們。
周圍的松、柏在山風搖撼下,發出輕微的嗡聲,就像在廟宇外聽里面喃喃不斷的誦經聲,令人不由地要擺脫浮躁,變得虔誠。趙坤默立在父親墳前,許多過去的事情頓時浮現在腦海。
他記得某個雷雨交加的深夜,父親一身水濕沖進屋里,拉起母親跟工區的人一起到區間搶險。那一次,父親因為果斷擋停北京開往重慶的T9次列車,及時處理區間塌方,防止了一起重大旅客列車事故,獲得鐵路局當年度先進生產者稱號;
他記得有一次父親喝醉了酒,揮舞著一把菜刀,把一個副段長攆得滿車站亂跑,因為他把一個分到工區實習的女孩肚子搞大了。事后,那個副段長在受到黨紀處分的同時,被免去了職務。回憶起那件事,父親說,當時要是沒有七八兩酒壯膽,再正義的事,做得再對,我也不敢舉起菜刀攆他狗日的。
他還記得,已經上高中的他,因為考試成績很糟糕,回家后父親拖過一條長凳,鐵青著臉命令他扒在凳子上,掄起锨把猛打他屁股。三棍子打下去,第四棍舉起來被母親擋住了。母親咆哮著,“要打干脆把我打死算了!”父親自然不會打母親。父親把锨把一扔,指著他氣猶未盡說,“下一次再考成這樣,老子非要打死你龜兒子……”
過去了,好的或不好的,幸福的或痛苦的,全都過去了。躺在泥土里的父親自然不會知道,不論當初他做過什么,看起來多么兇殘,多么不盡情理,做兒子的除了感激,只有感激。想到這里,他深深地彎下腰,一次,又一次。
趙坤鞠完躬,杜志遠幽幽嘆息一聲。“你也沒說給你老子帶點啥來,”他說,“你老子最愛喝酒,你忘了?”
不是忘了,是根本就沒想過,睡在地里的人還要喝酒。趙坤無助地看看周圍,杜志遠跟著又補一句,“莫的關系,過幾天我買點酒菜來就是了,陪他邊喝邊說話。”
趙坤條件反射似地摸出一張百元票子,“哪,您老人家就費心了。”
“你龜兒啥意思?”杜志遠拉展了滿臉皺紋,惡狠狠瞪著鈔票,像瞪著一個仇人。“老子再窮,買點香火酒菜的錢總還有嘛!”
趙坤訕笑著,伸出的手僵在空中。杜志遠輕輕一撥,“裝起來嘛,”他說,“你娃兒有心來看你老子,說明你有孝心,現在好多娃兒不要說看死人,就是活著的老人,他們還望都不望一眼呢,嗨……”
回金坪后,趙坤一直在忙。也說不清忙了什么,總之每天都沒閑過,加上這樣改革,那樣組合,弄得人很緊張,哪還有時間和心情再去小溪,偶爾記起,最多也就是路過小溪,或者有人去小溪時,給杜志遠帶點東西。
此刻,車站后面二層小樓靜悄悄的,仿佛一座被人遺棄多年的古廟,在金色余暉下,遙想著當年的輝煌。趙坤放慢腳步,能清晰地聽到腳下黃葉被踩裂時發出的吶喊。趙坤叫了聲“杜伯伯”,沒聽到回應。快到杜志遠家門口時,一面蛛網很客氣地擋住他。他猶豫起來,有蛛網擋路,說明這扇門至少有一個月沒開過了。再看別的房門,蛛網更是重重疊疊,格外壯觀,其中有幾面蛛網上還懸著蒼蠅、蜜蜂和蜻蜓的尸骸,它們早已被蜘蛛掏空吃盡,只剩軀殼在風中飄蕩。
人呢?那么多人呢?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兒時的歡笑,眼前卻是落寞得近似荒涼,時間真的是一盤磨啊,不論是堅硬還是美好,只要是物質的,都會被它旋轉著磨成齏粉。趙坤思忖著,正要轉身,突然聽到一陣劇烈地咳嗽。循聲過去,在樓房轉彎處,看見杜志遠杵著一根胳膊粗的棍子,在一個中年女人攙扶下,顫巍巍地從山上走下來。趙坤迎上去叫一聲“杜伯伯”。
杜志遠掀動臉上的皺紋,艱難地笑了笑,“到底還是來了啊,你。”
“怎么能不來呢,”趙坤說,“記得人家說過,胎盤埋在哪兒,哪兒就是這個人的故鄉。”
杜志遠點著頭,呵呵兩聲。他明顯老了,憔悴了,腦袋比過去更小,也更尖了,猛一看,像一枚棗核。
“哦,對了,這是你傅娘娘,”他說。大約嗓子有痰,說話聲音像鈍刀子割肉。“還記得不,就是以前住在山上,經常給你拿核桃那個傅叔叔的……”
也許應該有點印象,只是倉促間想不起了,真的想不起了。但趙坤還是客氣地對傅娘娘笑了笑,說:“傅娘娘好。”
傅娘娘動作很輕地點了下頭,算是招呼過了。
“你傅叔叔走了以后……”杜志遠還要說什么,傅娘娘在他耳邊嘀咕了一句,他點點頭,對趙坤說,“對對對,還是先領你去看你老子。”
傅娘娘微笑著,示意趙坤幫忙扶一下杜志遠,趙坤順手把包袱遞給她。她接包袱時,臉上現出一縷紅暈,“多謝了,每回都要你的東西。”
“客氣了,”趙坤說,“我們一家應該謝你們才對。”
“啥子話,”杜志遠說,“都是自家人,哪那么多虛套套……”
看著傅娘娘的背影被濃密的樹林吞沒,趙坤說,“站上那么多人家呢?”
“改革了嘛。”杜志遠重重嘆息道,“聽車站上的人說,鐵路發展了,原來客貨運量小的車站都要整合,車站都快要關閉了,二天你都不好來了。”
傅娘娘提著一個小布包下來,截斷了杜伯伯的話。三人說著話,慢慢越過車站三股道,走下車站,踏上陵園臺階。
走進烈士陵園后,杜志遠喘吁吁說,“哎呀,我累了,”他長吁一聲,立在陵園門口,揩一下頭上的汗,“我歇一口氣,傅娘娘先陪你過去。”
傅娘娘從包里拿出一頂帽子,輕柔地戴在杜志遠頭上,她正一正帽子,柔聲道,“你把細點,萬莫解扣子喲。”然后轉身對趙坤說,“我們走嘛。”
走到父親墳前,傅娘娘從小布包里拿出香和火紙。她動作嫻熟地點燃香,畢恭畢敬插在父親墳前,趙坤面對父親墓碑鞠躬時,她開始一張一張燒紙。熊熊的火苗在山風中跳躍著,真的很像早已淡漠稀疏的父親的形象,具體卻又不可捉摸。趙坤暗暗嘆息一聲,緩緩直起腰,杜志遠剛好一拐一瘸過來。
“莫要急嘛,”他揚起枯樹枝似的手臂,“來來來,坐下來,陪你老子喝臺酒,說一陣話。”
傅娘娘變戲法似的從小布包里拿出一瓶白酒,幾袋天府花生、牛肉于,兩個小杯子。做好這些,她走到一邊,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拔墳頭上的雜草。趙坤慢慢抿著酒,聽杜志遠嘮嘮叨叨說:“趙領工,你兒又來看你了。莫要怨你兒,他也不容易啊!哦,說真的,你老哥子真是好福氣哦,兒女個個都那么有出息,日子過得也安逸,哪里像我喲……”
趙坤知道杜志遠家境不太好,就換了話題:“杜伯伯,你的腿……”
杜志遠嘿嘿一笑。
“都是你那個死老子害的。”他說,“那幾天不是一直下雨嘛,有一天晚上,你老子跑來找我,說志遠志遠,趕緊來把我們房子修一下,我們好幾個人的房子都在漏雨。你可能不曉得,你老子活的時候就是個愛理閑事的人。我聽他這樣一說,扛起洋鏟就去了。把漏水的地方,被水淹的地方,全都收拾一遍。都收拾好了,要走的時候,突然聽背后轟隆一聲,喏,”杜志遠指著陵園一端,“就是那邊,垮下來好大一坨,正好壓在連長的墳上。我想既然來了,也做了那么多,再多幾鏟也不算啥。哪曉得越鏟越多,最后又垮了更大一堆,把我一下就推到坡底下去了……”
杜志遠說的平鋪直敘,趙坤聽得心里卻酸溜溜的。
傅娘娘攤開黑黢黢的雙手走過來。
“嗨,”她說,“你兩爺子還沒喝完嗦,天都要黑了喲。”
果然,暮色正從四周緩緩匯攏過來,一群接一群的鳥兒嗚叫著飛過來,投入陵園四周的山林。
“好好好,我們就走。”杜志遠嘿嘿笑著應道。他充滿柔情地看著傅娘娘收拾完父親墓前的空酒瓶,吃剩的天府花生和牛肉干,“你先走,老趙的兒子扶我下山。哦,對了,光曉得你是趙領工的兒,小名叫狗娃子,大名喃?”
趙坤說了名字。他懷疑杜志遠沒有聽到,或者對他叫什么名字不感興趣,因為趙坤說話的時候,杜志遠正朝傅娘娘背影努嘴,邊說,“你爸他們這幫人可以放心了,”他神秘且又有些得意地說,“我給她都交代清了,就是我走了以后,她也會按時來照顧他們。”
望著傅娘娘健壯肥碩的背影,一步一步沉穩的走出烈士陵園,剎那間,趙坤鼻子一酸,眼淚立刻奪眶而出。好在夜色逐漸變得深濃,杜志遠又一直盯著前面的傅娘娘,無暇顧及趙坤的反應……
走到半路,趙坤從褲兜摸出一迭票子,有多少,他不清楚,但最少不會低于千元,因為平時經常出差,身上便時刻備著千多塊錢。把錢攥在手里后,他故意腳下一歪,摔倒在路邊。
杜志遠嘖嘖道,“看看,看看,這回糟了吧。”
“你這個人也是,”傅娘娘嗔怪道,邊急忙走過來蹲在趙坤身邊,關心地問,“沒絆傷吧?”
“好像沒有,”趙坤抓住傅娘娘的胳膊往起站,順勢把手里的錢塞進她手里的小布包。然后說,“真的沒有。那,杜伯伯,你們回,我下車站去了。”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朝山下跑,一點也看不出摔傷的痕跡,倒像有人在背后攆他。這時,隱隱有電力機車的風笛聲傳來……
(插圖:黃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