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事情

１

尋常風物其實最難看清看透，小到一張紙片，大至一方土地，都一樣。摸爬滾打活個七老八十，沒準兒倒能看透些什么，世情人生、功名利祿甚而生命，皆可視若輕煙一眼看穿，想看透一片大地就難?？傄詾樽约嚎辞辶丝赐噶耍鋵嵖吹降亩际潜砥ぃ幢乜辞辶藘壤铩?/p>

都說東川“紅土地”美，這話我當然信。大地從來都美，且是真美，大美，美得樸實，也本質。說山美、水美，說的正是大地之美。世上風景萬千，真讓人驚艷的往往并非山水，倒是大地本身。人間仙境，世外桃源，小橋流水，茅舍桃花，再怎么讓人流連忘返的風光風景，也無非大地隨心點染的小品，順手那么一丟，就成了名山大川，卻說來道去都離不開大地：泰山、黃山、廬山、華山，巍巍珠峰、莽莽昆侖，惟大地是它的根柢；離了大地的支撐，不過一堆尋常土堆山包；長江、黃河、金沙、瀾滄，滔滔大江浩浩水流，皆以大地做它的產床；少了大地的補給，怕早就成了一灣發臭死水。至于森森林莽偉哉壯哉，艷艷百花巧兮倩兮，也全憑大地給它營養，給它色彩。大地以真美大美成就了無數小美、巧美，自己倒深藏在下面，躲在后面，輕易不露真容。平時誰見過土地本身自成風景的呢?北方雖說有黃土地、黑土地，也籠統含混，大而化之，意指那片土地的廣闊肥沃，難說是什么風景，況也從沒個具體的地點被叫做黃土地或黑土地。南方山高水長，分割劇烈，倘以顏色命名，則到處都有紅土，即便廣西自稱紅土地，云貴高原也叫紅土高原，倒從沒聽說哪里有叫紅土地的風景；何況說來說去，那終究還不是土地自身。

大地，永遠藏在風景背后，藏在山水背后。

——在東川，面對“紅土地”整整一上午的沉思默想，感慨便悄然而至，洶涌來襲。正秋末初冬，肅殺冬日眼看臨近，秋山的斑斕秋水的瑩澈怎么都該是落幕的時候，山里的陽光倒依然燦爛如金；盡管風到底有點兒剛勁尖利了，刀片似地猛然砍來，臉上仿佛立馬就削去一層皮，生生地疼，還直往身子里鉆，讓人近乎赤裸著身子，空蕩蕩地沒著沒落；心里倒怎么都熱烘烘的——大地到底是熱的。

真驚異大地竟那般豐潤艷麗，那般樸實美麗。雖說那是莊稼的顏色，也無妨看作是大地的顏色——秋末初冬的大地，一些莊稼收割了，下一茬作物還未及播種，大地坦然地裸露在藍天之下。一片剛剛翻耕過的坡地耀眼地赤紅著，濕潤酥糯，幾位農人正在播種，臉上的汗水在陽光下閃耀。眼前四圍青山中的平壩斜坡，便以那大塊面的褐紅為基色，點綴些青稞的焦黃，蕎子的粉紅，油菜花的翠白，土豆花的淡紫，“大地之美”便在隨心地點染鋪陳下呼之欲出。沒想到我們賴以生存的這片大地，竟有如此豪壯的景致，竟有幾人留意過?人真愚笨，倒把那些偶爾的、些許的贊嘆，悉數而輕易地給了那些小擺設小點染。細想那樣的尷尬，就像頒獎時搞錯了人，把金杯給了球童，把銀杯給了邊裁。

大地上的事情難道就是這樣?

２

那天起個絕早，欲趕早去欣賞“紅土地”的晨景霞光，結果到底誤了時辰。一路上，捷足先登者的車正一輛輛飛一般往縣城開，人家早收工了，斜掃過來的目光顯見有幾絲譏諷：哈，這些貪床的家伙，怎么睡到現在才來哦?到那里一看，預想中晨空的斑斕霞彩大地的濃淡光影，早不見蹤影，剩下幾位攝影家，也在打點行裝準備“撤退”；一間權充鄉間旅舍的農家院里，十多臺架好的“大炮筒”兀自肅立，享受著清晨的清冷孤寂——拍照的最佳時辰已然過去，只待傍晚的霞光或翌日的黎明。都說時代追求的是快，藝術講究的是慢，其實未必：聽說那些肩扛“長槍”“短炮”，專意趕來拍“紅土地”的攝影家們，裝備精良，近乎“武裝”到牙齒，不是披風沐雨苦苦在“紅土地”一守便是多日，便索性夜半起身，頂著星光月色百里驅車，臉不洗飯不吃，餓著肚子趕在日出之前便已到達，慌忙選位置機，占據有利地形，辛苦歸辛苦，妙手偶得一二佳作，便足慰平生。

說幾個攝影發燒友“發現”了“紅土地”未免唐突。我的遺憾在不止于那天的“遲到”，倒在與一片土地的邂逅，竟然整整晚了幾十年!其實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便聽說如今大名鼎鼎的美籍華人畫家丁紹光，就帶著他的藝術學子們，前來“紅土地”一帶寫生作畫——沒準兒他那些云南重彩畫里，有幾筆就凝著從“紅土地”借來的色彩。其時，經費拮據的藝術學子甚至住不起幾毛錢一天的旅館，我的朋友，時在東川火車站做事的和中孚便設法為丁先生和他的學生安排住處，由此開始了他們之間長達數年的友情——與其說那是人與人的相知，不如說那是人與大地的相遇。可到了丁紹光也沒敢說“紅土地”是他“發現”的，和中孚就更不敢說。其實，真發現“紅土地”的，既不是幾個攝影家，也不是那些藝術學子，倒是世代居于此耕于此的農人，是他們古老的犁耙帶銹的鋤頭，滄桑的目光長繭的腳板，濁重的汗滴滾燙的淚珠，熱辣的期盼冰涼的憂傷。當一撥撥攝影家一批批游人蜂擁而至時，農人倒都躲進了家里——就像大地。他們笑看著瘋瘋癲癲的城里人如何東奔西竄，乍乍呼呼。不就是幾片地嗎?那是他們親手開出來的，怎么就成了風景?他們想種什么就種什么，祖祖輩輩都這么種，種著種著就種出了那片“紅土地”。

——大地上的事情就這樣，大地上的東川就這樣。

怎么看，東川誘人的都是大地：有山有水有平壩，樣樣地貌俱全；山是烏蒙山，水是金沙水；有金有銅有鉛有鋅，種種金屬皆備；金是聚寶盆，銅是硬通貨。甚至東川的大號、雅號也盡皆與大地有關：名字里的“川”，地底下的銅，銅都里的銅，震驚世界的泥石流博物館，都在大地。在東川逛來逛去，走到哪兒，感受到的都是大地的魅惑與炫耀，無論崇高與深邃，壯闊與逼窄，奔騰與寧靜，艱辛與快樂，慨嘆與惋惜，都是拜大地所賜。而一片大地的發現，從來都來自人類為生存繁衍進行的生產與經濟活動?！凹t土地”是這樣，東川也是這樣。藝術家也好，政治家也好，最好別往這事兒上湊，去出這種無厘頭的風頭。

３

說起來盡管我們也真去晚了些，沒趕上清晨的柔和光影，卻蒼天照看大地有靈，旋即薄霧輕拂，紗幔初開，頃刻間那森黑著的烏蒙山中段，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山嶺，竟將斑斑斕斕的七彩色塊一應捧出——好一個“紅土地”，那種精致的隨意胡亂的瀟灑，考究得像英國名瓷，清雅得如斗方小品，大氣又見雅趣，實堪把玩!大地上，這里那里，那些成條成片成簇成堆的色塊，或渾圓如夢，或纖細如眉；或回環蕩漾，層層疊疊如漣漪初漾，或修長飄逸，柔柔美美若柳葉輕飏：或曲線婀娜如美人身姿，或身心寧謐若幼嬰體態——盡皆美輪美奐，讓人看一眼心都會醉。于是頓悟，心想，哦，原來云霞尚未遠去，不過是平明即起，在半空張掛得累了，已然紛紛飄落山嶺，想稍事歇息一會兒。如此，我們看到的，便不止是攝影家看過的殘山剩水，倒是一片簇新的景致了。天晴得正好，云彩堆壘如花，藍天幽碧似海。油性的陽光灑在那片山上，多彩，鮮亮，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據說大地從來都是樸實的，低調的，寧靜的，眼前那片土地倒怎么都讓人驚艷?？粗粗?，總覺那些顏色盡管無語，其實倒都會說話。于是眼里看著的盡管只是那片“紅土地”，心里想的倒怎么都是整個東川：昨天整整一天爬高下低，忽在地上忽在地下，轉來轉去都沒離開過這片大地。說到底，“紅土地”無非東川的一條注釋，整個大地才是東川的正文。讀書不能只讀注釋，想讀透讀懂，光讀“紅土地”不行，還得讀正文——那么一想，事情就好玩多了。

比如，遠天那一抹青灰色的云正迅疾游動，翻滾奔行，色澤、模樣都像極了泥石流。泥石流當然不會流到天上，只在大地上、在峽谷里肆虐。位處地質學所謂深裂地帶的東川大地，高差三千多米，到處是陡上直下的險峰峻嶺、深谷幽壑，破碎的巖石一遇大雨，泥石流便排山倒海橫沖直撞而來。一個東川，竟堪稱一座泥石流博物館。想起個笑話：上世紀70年代一次泥石流爆發，通往東川的一座鐵路隧道整個兒地被堵滿堵死。其時我正在鐵路工作，匯報險情者面如土色：不好了，一座隧道變成一節大香腸了!分局長臉一沉說：胡說八道!隧道怎么會變成香腸?那人說，整個隧道里都是泥巴和石頭，那還不是一節大香腸嗎?無非不是肉餡的。那以后多少人把乘火車去東川視為畏途——弄不好，沒準兒就真成那節香腸里的肉餡了吧——玄!

主人似早已了然我們的心思，昨天一早便先領我們“沉”到江底，去領略小江湍急的蜿蜒泥石流鐵灰的蒼茫。車順小江下行。初冬的江水已然清淺，倒依舊湍急。遠看蔣家溝，每年幾十上百次泥石流沖下來的千萬噸泥石，早把河床填得滿滿當當，荒蕪一片，不免暗自吃驚。那是多年前為寫《土地詩篇》那本書，在小江下游第一次見到小江泥石流后的第二次。記得當時我的感覺只兩個字：絕望。面對仿佛是史前的荒寂，除了絕望還能有什么?真不懂大地干嗎把自己弄成那份悲慘模樣?也不懂上帝干嗎要作那樣惡作劇似的游戲?它在大地上干的這事可真不怎么樣：既賜給東川一條直人金沙江的河流，又讓那條河流著無盡的泥無盡的沙和無盡的、大大小小的石頭，流著驚天動地的喧響、破壞和驚人的荒寂——看來，有時連上帝也忍不住瘋狂!

但那畢竟也是大地。也就是那次，在被夏日太陽暴曬得滾燙的泥石流河灘上，一個種瓜農人的話，竟一掃我先前的絕望與頹唐，轉而充滿了希望。那個農人與大地的故事平實而又精彩：每年他都能在洪流到來前，在一塊河灘地上種出幾千斤西瓜。陽光慷慨，連同人的意志、智慧和堅韌，全都長進瓜里，又大又甜，當是世上最好吃的瓜。而昨天，一腳踏上每年發生幾百次、已然凝固的泥石流河灘，心里還真有點兒發毛：萬一它突然涌動起來，我還有命嗎?東川朋友說，放心吧，沒事!將信將疑，繼續走，邊走邊聽他講泥石流的故事，走著走著倒踏實了：泥石流是上帝出給東川人的一道千古難題。為解這道難題，半個多世紀來，東川人奉獻了他們的心智與汗水，如今竟有了一份精彩答案：不僅摸索出了一套治理泥石流的巧法良法，還讓泥石流肆虐的小江河灘，獻出了萬頃良田，一座城市!東川人不知足，還要讓泥石流為他們做事。連續三年的“昆明市東川汽車拉力賽”，賽場就選定在泥石流河灘。鐵馬雄風，百車爭涌，其壯觀與精彩當可想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泥石流，當然要吃泥石流。那樣的賽事，讓東川人又一次聲名遠揚：沒有無用的大地，只有無用的人!即便上帝給的是怎么都讓人心犯堵的泥石流，也要讓它為新東川的崛起出一把力!

４

據說那正是東川陷入新一輪痛苦的時刻。曾在國家第一個五年計劃中被列入“重點保密”，連地圖上也諱莫如深的東川，在新的年代，一下子成了所謂的“資源枯竭城市”。先前的礦務機構一朝“破產”，數十萬產業工人便轉眼陷入集體“下崗”的尷尬局面，幾乎個個都面臨新的抉擇。東川泥石流汽車拉力賽在那時舉行，其中凝聚人心振奮士氣的意味，似乎遠勝過汽車拉力賽的緊張刺激：人生也好，城市也罷，或許都有遭遇“泥石流”的時候，怎么才能闖過那些難行的河灘?

帶著這個疑問，那天離開蔣家溝，又去到礦區，乘一趟隆隆作響的礦車，去觸摸礦洞古老的新生誘人的黯黑。小礦車咣當咣當，撞擊聲震耳欲聾，仿佛東川遭遇的那場體制之痛。三公里路程，一如行進了半個世紀，真不知黑暗何時才是盡頭?終于下車步行，井然有序的礦洞整潔得讓人吃驚。走在潮濕的礦洞里，前方有煙氣涌來。順口問身旁工友，現在礦洞里怎么排煙?工友告訴我，分段抽排啊。原來，以前一個長達上十公里的礦洞，僅用一套抽排設備。無論哪個工段工作，都須打開整個設備?，F在不了，分段抽排，只需開動那個工段的抽排設備，避免了抽排設備空轉，節省了動力，也降低了成本——體制不一樣了，管理方式也隨之而變。繼續走。正向前掘進的掌子面上，兩個工友正冒著大雨般的山水，清理碎石。風機太響，沒法交談，倒是他們鎮定的眼神中透出那份自信，讓我對古老的東川銅礦釋然于心：一切都在繼續進行，一切都會有更好的未來。就像一位作家所說：素材是過去的，氣韻倒是現在的了——著筆立意的方式不同，出來的文字就大為兩樣了。

最難忘隨車盤旋而上，去到東川的另一片大地。群山環繞，孤山獨立。早先那個閑置荒蕪的山頂，如今整個都被推平。“四方地”工業園那草創的繁榮精銳的崛起怎么都讓人贊嘆：銅、鐵、銀、鋅，鍺、鈷、鉍、銦，種種新引進的高科技有色金屬項目，讓人看得眼花繚亂——那才是真正的多彩多姿!聽說如今家家戶戶都少不了的電視機熒屏，靠的就是那薄薄一層銦的涂層。我甚至疑心，東川大地所以那么艷麗多彩，正是因為有了這些稀有金屬。僅此一工業園，便為東川解決了數千人的就業問題。而據說，一個藏量驚人的巨大金礦，還躲在深山人未識。誰說一個古老礦區，資源已然枯竭了呢?資源或許終有枯竭之時，人的智慧卻應是永不枯竭的。從歷史傷口流出來的那攤淤血，終于滲進了古老東川的現代身驅，成了催生新肌的營養……

５

至此我想說，我心中的“紅土地”，并非只是攝影家用“蔡司”“尼康”就能收走的那些斑斕，倒是東川近兩千平方公里的大地，是那片既有泥石流，又有無數古老礦洞，還有四方地工業園區，有30萬東川人的大地，古老與新生并存，鮮艷與暗淡兼有，陽光與陰影同在。據說，一個不懂得痛苦為何物的民族是沒希望的，一個城市也一樣。誰能斷言，經歷過慘烈陣痛幾近“死過一回”的東川，不會在明天、后天，向世人奉獻一個嶄新的東川?而一個更為大膽的，意欲建設“金沙江下游經濟圈”的構想，已在那片大地上勾畫萌動，不管那份藍圖未來的命運如何，它展示的倒怎么都是東川依然宏大的抱負，和對再度崛起的期待——大地上的事情真是這樣!

——回去路上，日影西斜，東川到處是金紅幽深的余暉，仿佛一爐新銅正待澆鑄。古老銅都背后的牯牛峰漸漸暗了下來，影影幢幢，遠遠卻見柔柔的一片清輝，斜斜灑在東川城上空，晚霞落盡是夜晚，夜晚之后是黎明，清清亮亮、輝輝煌煌的明天還會照樣升起。再看牯牛山，那滿臉滿身的折皺，倒像文字里的皺紋，讓人能看出些東川人深深淺淺的思索，濃濃淡淡的身影了……

——大地上的事情，東川大地上的事情，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