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我回家看望年邁的父母。有天午飯后,我和三川、三河弟一同和父母聊天。父親今年八十七,母親八十三,都喜歡和我們閑聊。父親雖當農民,勞苦了一輩子,但講起讀書寫詩文和書法,興趣卻很濃厚。他的蠅頭小楷和大字都寫得很好。這是他年輕時邊勞作邊苦學得來的。五十多年前,他為城月鎮(zhèn)一座他參與興建的橋題的“城月橋”三個字還刻在橋頭石上;還在當時的水車上用紅油漆寫了“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八個字呢。他還常常吟詩,并教我如何注意吟讀的節(jié)奏和聲調。他才讀過四、五年書,因要在家里干活維持生計而失學。閑時,我們聊著寫文章的事。父親說:“我十二歲寫的文章《蝴蝶飛過大海》,老師說寫得好,還在全校讀呢!”
我們感到驚奇:父親從未說過這件事。
“我的老師梁進喜還把我的文章拿到我媽跟前讀,說寫得好。”父親又說。
“哥(我家習慣叫父為哥,叫媽為姐),你怎么想到寫蝴蝶飛過大海呢”兩個弟弟不約而同地問父親。
“我寫小小蝴蝶飛過了大海,風里浪里都死不了,這種精神好啊!我覺得做人也應這樣。”父親的話音很平和,淡淡的。
我很震驚。父親小時候就想到這么重要的事兒并用蝴蝶的精神激勵自己,的確難得。其實,父親寫蝴蝶飛過大海,不知不覺地預示著他艱苦拼搏的一生。他十多歲在田里耕作,趕牛車跋涉幾百里崎嶇鄉(xiāng)道:生活多苦,他都不叫一聲苦。白天勞動,夜晚點亮煤油燈讀書,苦練書法。
我?guī)讱q時,見他訂報紙和《展望》等雜志,按日按月去圩里取。解放初期,農民在農村訂報刊極罕見。而父親卻有這份熱心,讓我感到驚奇。后來,見他天天寫毛筆字,相當勤奮,也就見怪不怪了。父親渾身是手藝,會趕牛車,還學會木匠手藝,造牛車,造木桶,造床、凳等。以前的牛車,車輪的直徑一米多長,比人高呢。父親每天都和母親一起,一上一下地拉大鋸鋸樟木。彈墨線,刨、鑿、裝、鑲鐵等,工序繁多。父親忙得不可開交。拉大鋸,使大鑿,運大棰,全是重活。父親赤膊上陣,古銅色脊背上沁著汗珠。拉大鋸時,雙臂肌肉隆起如堅石,汗珠和木糠一齊灑落,像雨一樣稠密。近十天功夫,一部大牛車便制造完畢。買牛車的農民兄弟牽來大牛牯,老遠就對父親說:“茂祺叔,我先拉走牛車,這部車的錢下輪圩給你好嗎?”“好的。”父親應道。那人套了車,一聲吆喝,車輪滾動,很快就消失在原野中。當牛車滿載貨物拉過父親的身邊時,因沉重的負載,車軸磨出尖厲的叫聲。父親停下手中的斧鑿,望著自己打造的牛車嘶喊著遠去,沉默良久。
那時,他一直沒對我講小時候怎樣寫蝴蝶飛過大海的故事。父親只是默默地勞作。造牛車,造木桶,還教我學會利用圓周率3.141計算木桶板接縫的斜度。我也學會做木桶了。父親說:“日子太艱難啊,不多學些手藝,就難以養(yǎng)家糊口。”我想,對于他來說,生活就像大海,波浪滔天,沒有勇氣和本事是難以泅渡的。
當然,父親寫蝴蝶飛過大海時,不會把自己比作蝴蝶,更不知道自己如背負沉重的牛車。他只憧憬著蝴蝶飛越大海的壯美。誰知蝴蝶為了這偉大的飛越,竟付出艱巨的勞動。也許父親后來才從蝴蝶身上得到了意志和毅力,如牛車一樣默然承受著生活的巨大壓力。父親是慓悍而堅忍的。他和母親一起在艱苦年代,在饑餓的折磨中把我們兄弟姐妹十人養(yǎng)大成人。他們刻苦耐勞的精神是我奮斗不息的動力。
蝴蝶飛過大海,既是美麗的,也是悲壯的。是悲壯的美麗,更是美麗的悲壯。父親是飛過了大海的蝴蝶,他常常講述生活艱辛的往事。他在百里雷州披星戴月頂烈日趕車,度過了青少年時期。后來,在生活的大海里,他一直是個勇者。今天,在他八十八歲的時候想起八十年前的作文《蝴蝶飛過大海》,意義深遠啊!我想著在大海飛翔的蝴蝶們的姿態(tài)和遭遇,想著它們的命運和精神,再看看年邁父母臉上自豪的笑容,思緒難以平靜了。我飛過大海了嗎?我贏得了悲壯的美麗了嗎?我在洶涌澎湃的大海面前,首先想到的是什么?我僅僅做一只蝴蝶嗎?
這,無疑是我永久地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