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單車,行二三里路,到不太遠的郊外去取水。在心里,我多次地想到我是去汲水,或者背水。比如泰爾戈式的場景,比如云南少數民族的風情:頭頂著一個水罐或者肩背一個盛水的容器。我還能夠有不少詩意的想象,自己都覺得非常不可思議。我是從夏末開始取水的,往往是中午,我放棄了美美睡一覺的打算,懷著慵懶和困倦走在取水的路上,當然是騎單車,但是速度比行走快不了多少,好像我的單車也快睡著了。
寂寂的午后,取水處只有我一個人。我想象在我擔當取水工作之前我的父親來這里取水時的情景:小小的封閉的水泥池擠滿了人,發出喳喳乎乎的聲音。幾叢翠竹掩映著的池子下面有兩個水龍頭,水從池子里注入塑料瓶或者鐵皮桶,發出的的達達和稀稀嘩嘩兩種不同的聲音。水順順當當地注入塑料瓶或者鐵皮桶時人的內心是多么舒坦,好像我們多么不易才等到一件舒坦的事。如果柳宗元在這里,他一定會吟:“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心樂之。”(《小石潭記》)
父親早上來取水的時候很熱鬧,一些早起的人,一些不趕時間上班的人都擠在那里。父親屬于后一種,他已經退休了。父親取水回家常常津津樂道,碰上誰,誰的誰,誰家媳婦生了雙生子之類的話也從剛剛邁入老境之前根本不談家長里短的父親口中溜也出來。哈哈,世界變化多么快,僅僅二三里取水的路就對一個人有所改變。我有時候感覺父親不像是取水回來倒是去參加一場鄉親聚會回家。通過取水父親認識許多原來不認識的人,他們告訴父親哪里的水更好,城關東門諸母崗的水不錯,最好的是狀云峰的礦泉水,父親甚至有去狀元峰取水的打算,但實在山高路遙,老骨不經長路,也只好作罷。有一次,我在辦公室看到剛剛送來的純凈水水桶上面的“夢之泉”字樣,下面詳注著狀元峰礦泉,喝水這樣普通的事也要涉及夢想,世事的坎坷就更不得而知了。所以,伙計,不要輕易說夢,你一癡人說夢我就傷感得要命。
還是回到我取水的路上吧,父親搬回東門——他自己的老住所,我便自己取水。轉眼秋季就慢慢地來臨了,梧桐葉在我取水的路上飄落,女貞子樹結了一串串小小的紫果,我騎著單車走在崎嶇不平的郊外的路上,“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王勃《滕王閣序》),而且,風把我剛洗好梳好的頭發吹得四下里張揚起來,我還是睡意昏沉。路上灑著幾滴水,顯然也有人跟我一樣是中午來取水的,但是此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可能相識,可能陌生,取水的路上充滿了不確定性。
當然,中午取水不是絕對碰不上來人,其實有幾個我還記得,就好像一些影像在我腦海里投下了影影綽綽。
我碰到的第一個人,可能是我的初中同學。據說她一直在暗戀后座的男孩,可惜的是那個男孩子對她一點意思也沒有,她因此相當難過。我聽說這件事以后看看她的眼睛,果然是堆積著憂郁和哀傷。她是個安靜到簡直沒有聲息的女子,知道了她的相思以后,我突然覺得她是一位美麗和迷人的姑娘,但這一切都無濟于事,因為我不是她喜歡的那個男孩。過去了一些漫長的歲月,我在路上間或看見過她,她已經明顯地發胖。有一次看到的她大概是懷孕的,臉和身體都走了形。我暗自納罕,她究竟嫁了誰,還懷上了孩子,變成這個樣子以后還能不能復原。在取水的路上,我又見到了她,擦肩而過的,瘦了,身材和面色都有些干枯的感覺,但臉上還是浮著讓人慰藉的笑意。其實我也不能肯定走過的人就是她,跟過去一樣,我沒有招呼她,同班時我們也不親近,就這樣過去,讓我想起“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碰到的第二個人是我父親的同學。他比我父親年紀小,官職卻大,對父親也很關照?,F在他也過了“一刀切”年紀,退居二線了。他朗聲對我說:
“也來取水啊,很勤勞嘛?!?/p>
我回答:“嗯。”
“你父親最近身體怎樣了?”
我回答:“可以?!?/p>
只有這一次對話,其它的幾次,就是互相“嗨”了一聲就過去了,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取水的路也很親切,走在一條熟悉的道上碰上了如親戚的人。
碰到的第三個人原本不相識。在水池邊上連續見了兩次就熟悉了。她用五個大小不同的桶盛水,其中一個可以裝五十斤。
“你一個人提這么多嗎?”
“是啊,我來了就要多提一些,我們兩家人用,我一個人提就可以了,不要大家都跑路?!蔽蚁氲剿赡苡墟ㄦ?,或者娘家兄弟姐妹什么的。總之,從取水這件事可以想見他們家庭的和睦。她又說到狀元峰礦泉,本來可以騎摩托去那里取水,最近路修了一半,實在不好走,而且要等,常常一等兩個小時。從語速我聽得出她風風火火的性格,也不知道兩個小時是怎么等的。又一次,我在路上碰見,她先招呼我:“提水的人多嗎?”問了兩遍我才反應過來是那個家庭和睦的女子。
間或還碰上幾個人,印象就不是那么深了,大家總是非常有秩序地一個一個接水,大概因為中午都倦得不愛說話,有時還互相謙讓一下。偶爾有人等不及移動池蓋到里面打水,立刻有制止的:“快蓋上,灰塵會掉進去,到龍頭接水。都這樣,先來先提。”移池蓋的訕訕地把水蓋上,去等接水。
“你看,很快吧?!?/p>
“真的很快?!?/p>
我還聽到一個年紀稍長的人向人介紹狀元峰礦泉,水滴是多么晶瑩剔透,語氣很熟悉,我想他應該就是父親提及的那個人。
通常中午取水處是寂寂的。比如現在,竹葉被秋風吹得颯颯作響,有幾片黃葉,飄到旁邊的小山溝里,清澈的如絲如縷的山水把它們一遍遍沖洗。我又見到掛在水池上方的木牌,簡陋的木牌上用小楷寫滿了人的名字。過去我從沒有認真看到上面的名字,現在,我要認真看一看,是哪些人捐款修了這個簡陋但實用的水池供給來來往往取水的人。他們的名字我一個也不認得,看過了我也不記得,但是,我還是對這些陌生的名字充滿感激。
我接了四個塑料桶的水,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掛在“U”形鐵架上,鐵架架在單車的后座上。這個辦法是先生想出來的,簡單而聰明,生活就是這樣,可以讓人陷入無奈也可以把人變得聰明起來。這四個桶原來是盛色拉油的,因為要取水,母親便用茶水把油污去凈,我們把它們掛在運水的單車上。
起初我并不愿意取水,污染水源的又不是我們,憑什么要我們去取水呢?我就是這樣一個賭氣得仿佛可以不要命的主。況且,水源的檢測據說已經正好達標。母親還是堅持到郊外取水,這個任務從父親到我先生再交給我。二三里郊外的水池流淌的是山泉,山泉泡茶口感實在不錯,我于是主動接受了取水重任。
朋友在我家聚會,以山泉泡茶。
“這是我走二三里地取來的山泉呢?!?/p>
“噢!”
更多的時候,是我一個人在中午取水歸來時,用電磁爐煮沸一壺,慢悠悠地泡上一口茶,舒緩地喝下一口,輕輕地吁口氣。有兩次我到外單位辦事,聽見人家在辦公室里勸同事去取水:走走路,提提水,也是鍛煉身體。我在心里笑笑,我呢,我的想法早就遠比這個超脫。
記得,家里開始取水是我從首都北京旅游回來的時候。聽說要取水喝,心里的反差真是大極了,甚至充滿了悲傷,傷感自己生存環境的惡劣,可是有什么辦法呢,你拿這些不遵守自然法則的人?看著取水的父親,心里的憐憫汨汩流出。上互聯網查北京資料時,看到了北京幾個城門的功能:東直門是運炭柴的,西直門是運水通道。完全揶揄地想想:皇帝喝水都往更遠處運,何況于我哉?但現在東直門也不運柴炭了,西直門也不運水了,倒是哥哥在京城上班常常打這兩個門經過。哥哥,我在運水路上,你打哪門走呢?在取水的路上,我完全想遠了。
更前面的一些時候,一天中午有人嘀咕過,好像有一車一車的水管往目前自來水的水源更上游的地方運;再一天有人說好像水管已經安裝好,不久就可以吃上放心水。我聽了一點也不急,不像原先,恨不得第二天水管就裝好。人的自我解脫能力和適應能力真的是很強的,強得扭不過頭來。
“你已經使我永生,這樣做是你的歡樂。這脆薄的杯兒,你不斷地把它倒空,又不斷地以新生命來充滿……”
“我獨立在樹影橫斜的井旁,女人們已頂著褐色的瓦罐盛滿了水回家了。她們叫我說:‘和我們一塊來罷,都快到了中午了?!胰栽阢季氲亓鬟B,沉入恍惚的默想之中……”
“我從幻夢中驚起把我罐里的水倒在你掬著的手掌里……”
這些是我在取水路上默念的泰戈爾《吉檀迦利》里的句子。
“如今我要在身邊留一罐永生的水作為模型,象征著自然的風暴……”這是我在路上默念的埃利蒂斯《藍色記憶的年代》句子。
我的女友說:“澆蘭花最好用井水或者是泉水……金魚最好是井水或者是泉水……如果是自來水要放上半天才可以?!?/p>
我安慰自己所取之水乃永生之水,在路上,從頭到腳滌蕩了我的心靈。
春天的遠雷
男人年老,形容枯槁。
整整一冬,男人躺在床上捱著仿佛可以望到盡頭的生命。
男人的晚景讓我想到大衛。舊約《列王記》記載:大衛王老邁,渾身冰涼,雖然用被遮蓋仍不覺得暖。臣仆們搜遍全國,找來美麗的念書少女亞比煞,用來暖和他衰老的身體。但年老的大衛沒能與亞比煞親近。與此同時,大兒子亞多尼雅和小兒子所羅門卻在父親病榻前你爭我奪,展開王位之爭。
男人不是王者,沒有可以傳給兒孫的至尊,可也是一家之長。
初春的早上,空氣還是清冷的。男人破天荒地早醒。大兒子首先發覺,來到父親床前侍立。男人正要張口,喉嚨“哭”地響了一聲,大兒子會意,忙移過床板下面的痰盂。男人還能夠自己坐起來,咳了咳,沒有太多力氣,咳嗽聲也是有氣無力,不像年輕的時候,中氣很足,一咳擲地有聲,如果又碰上他那一天心情不好,全家人的心都為之一緊。但現在不行了,男人想自己把痰咳干凈都不能夠,他煩惱地搖了搖頭。他的喉頭呼呼地響著,咕噥了幾句。后來,男人的老妻端過來一碗粥,大兒子用腳抵著痰盂下部,輕輕把它重新挪移回床底,然后,搬過來一張小方桌,緊靠著床頭,老妻放下粥,又端過來幾樣小菜,嫩豆腐蘸醬油,還有剝好的小塊咸魚肉。男人喝著粥,就著小菜,只一小碗,就說飽了,再不能吃了。老妻頓時生起氣來,厲聲地嚷到:“老貨!剛才我是怕你濺了,才沒有裝滿,你就說飽了,起先那一碗還沒有兩口,就飽了,你干脆餓死算了?!蹦腥瞬⒉簧鷼?,很聽話地,果然又要了半碗,老妻這才熄了火,咕噥道:“這老貨,飯也開始舍不得吃了……”
老妻重新恢復了平靜,對男人說:“一冬又過了啊,春來了,天氣再暖一點,你就好過了?!贝髢鹤右舱f:“是啊,依呀,天氣就要暖了?!币姥绞歉赣H的意思。
有時候,送飯到床前的是大兒媳。她總是非常沉靜,她能夠把端茶送水這樣的事做得不折不扣,甚至連一絲笑容也多不出來。男人不高興,可是又說不出理由,久而久之,竟然害怕起兒媳來。碰上兒子兒媳為了一點事大聲爭執的時候,男人便苦惱萬分,可男人說不出來,他的嘴好像也被冬天封凍起來。
有時候,一絲穿堂風會從門沿拐彎抹角地吹到男人的帳中。風是柔軟溫和的,男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心情慢慢地明朗起來。
春天來了,天氣就要回暖了。男人的思緒也開始馳騁到遼闊無邊。他看到老妻,便想起來她年輕時代的美麗和溫順,她比男人要小十多歲。當年男人甚至不愿意妻子站在門首,怕被人瞧了去。妻子也就盡量不站在門首,守在家里相夫教子。男人先有妻,后有兒,又有女兒,兒娶妻,女嫁婿,然后有了孫子和外孫。晚年的時候,大兒子已經當上工程師,只有小兒子還是撲愣愣地犯傻。對于這一點,男人已經顧不上了,但老妻卻看不過,一天到晚嘮嘮叨叨,老妻從嘮叨小兒子開始,脾氣一天天大起來,男人的氣勢卻一天天地低下去,最后只好由著老妻。
我可能忘記提醒讀者注意,男人早飯之前沒有洗漱。其實不止是這一天,男人整整一冬都不愿意洗澡、換衣。大女兒回家省親的時候提醒道:“依呀,你還沒有刷牙。”男人應到:“不刷了,真冷?!迸畠河终f:“依呀,你好久沒有洗澡換衣服了,你的衣服都被汗漬弄出白的鹽粒了?!蹦腥擞謶骸安灰o,人家穿白衣服的怎么辦?”女兒開始又哄又勸,直到男人急躁起來,才答應由女兒幫他擦洗一下后背,換下臟衣服。
一天中的洗漱則保留晚上這一次,刷牙、洗臉、燙燙腳,然后把腳重新放進被窩。男人回到床以后,大兒子就呼喚大孫子:“快來洗一洗,爺爺的洗腳水好著呢?!贝髮O子高興地坐下來,把腳浸入爺爺的洗腳水中,快樂地笑著,仿佛浸入和承襲一種難以言傳的幸福。等到老妻開始數落和教訓小兒子的時候男人已經沉沉入睡。這天晚上下了雨,嘀嘀嗒嗒的雨水從屋頂一直滴入老男人的夢里,轟轟隆的雷聲滾碾而過。
第二天,男人醒來問到:“昨夜響雷了?”
“響雷了,依呀,春到了啊。”
“我還以為我在做夢?!币焕弦粔褍蓚€男人的聲音明顯地伴著歡喜。
這個拖著衰老活著的男人便是我外公。
盛大的春天終于降臨,天氣轉暖了。有一天,母親收到舅舅的信,在春天明亮的光線里,母親滿懷歡欣,她說:“你外公起床了,會到門口曬太陽了。”那年,陽春三月,一個男人在自家的門口曬著暖暖烘烘的日頭。大兒子一早拖上自行車上班去了,他的身邊,還有老妻在嘮叨,兒媳輕手輕腳地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孫子蹦蹦跳跳進進出出、忙忙碌碌。他轉過僵硬的脖頸,看到不遠處,柴房前的橄欖樹,抽出了嫩枝……
春末,外公由舅舅陪著上了人生最后一次澡堂。冬天,外公死了。
老男人就這樣告別了自己的春天。然后,大兒子接替他成了家里的戶主。
我對外公沒有什么記憶,就是在他的最后一個春節,母親讓我到床沿給他奉上一塊大禮餅時,我也沒有看清這個男人的表情。帳子把床遮蓋得黑,就像冬雪用厚棉被捂住了春天。
有時候,我會想到一群猴的家事。猴王衰老時,眼皮搭拉,無精打采。一天,家族里的另一只成年猴子終于等到了挑戰的一刻。老猴王在力量懸殊的決斗中一敗涂地,被逼上一處懸崖,海浪拍著崖壁,好像要吞噬這個曾經叱咤風云的領袖,老猴王痛苦地猶豫了片刻,跳了下去。在圍觀的猴子們的歡呼聲中,新王產生了。傍晚時分,一只母猴——曾經的王后在水邊憂愁地守候良久,然后離去。
當然,這種嬗代于人類通常要溫存一些,但結果卻相似,大衛死了,他的小兒子所羅門繼承了王位,那些衰老的都失卻了春天。
有時候,我的腦海還會冒出“生命特征”這樣的詞眼,醫生的理解是呼吸、心跳、脈搏、血壓……但遠遠不夠的,尤其是春天,尤其是老男人的春天,雄性的欲望和激情消逝的時候,女人可以順理成章,像春水,隨波逐流;男人呢,還能保留豪邁和壯闊嗎?恐怕是“還想再活五百年”的帝王也無奈。我只好想,老男人的春天可能是妥協的、無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