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銬子

我愛銬子，這一點毫不夸張。那一天警察又把銬子牢牢地銬在我的手上，這使我感到十分實在，仿佛是把希望銬到我手里，不，那一刻是我實實在在地扣住了希望。銬子像什么？像個“8”字吧，這些年誰都曉得8就是“發”；把它放倒，數學叫“無窮大”，都是挺吉利的寓意吧?，F在我手上的銬子在陽光下發出熠熠的光芒，這是種讓人興奮讓人浮想聯翩的光芒。銬我的那副銬子很活絡，是一副用了很久的銬子，因為用得久了，它的金屬質地被時間磨得發白發亮，你可以想像它銬過多少人的手。它銬在我手上的剎那間，很響亮地發出“噠——”的一聲，很滑潤，天造地設的吻合。這使我明白這樣一個道理：好東西不怕用久，用久了并不意味著它就不可避免地退化了；相反它的機能有可能正步入佳境，越發有靈性。

我現在越來越認定人身上的部位是與某種物質有著冥冥之間的感應的。比如有人的腳穿不慣“喬丹”名牌鞋，非要穿著平底的解放牌膠鞋才覺得舒服；有人耳朵上穿不得金銀首飾，一穿就感染化膿；有人戴不慣手套，只好讓手掌凍得冰樣的硬。而我呢？我想我的手可能就是生來套銬子的，我的手腕上有一塊凸出的骨，小節又很瘦小，任何一副銬子銬在我手上，都是絕對合適且絕對不會出什么差池：并且我的手腕上有一層厚厚的皮，即使是沒經磨合的銬子生硬地砸上來，我的手也不會破皮流血，這真是一雙好手喲！

警察按慣例對我進行詢問，然后很威嚴地說，我現在正告你，你被刑事扣留了！我感覺警察的聲音像詩朗誦一樣好聽，抑揚頓挫穿云破帛。其實我等著這一聲莊嚴的宣告已經好久了，我感激地說，謝謝，我認罪，我認罪。我帶著銬子，在拘留證上像阿Ｑ一樣很認真地寫上自己的名字。整個過程我一直很恭順，很配合，已至一直板著職業性臉孔的警察有些感動，悄悄地問我，剛才銬的時候，是不是太重了？

你可能急于知道我為什么會愛上銬子，這么說來話就長了。我并非心理變態，原來也像所有平常的人一樣，很懼怕銬子，我想人要是被銬上銬子，一輩子可能就毀了。我記得小時候村里的老三被公安（那時興叫公安）抓了，老三原先橫得不得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瞪人一眼也讓你心怵，遠近沒人能惹得。我們看見公安反手扼住老三，遏止他的反抗，然后又把老三的手扳攏在一起，其中一個掏出锃亮的手銬，“噠”地把老三扣得服服帖帖的。在我的眼里，銬子像一個魔套，一下子把一個人給鎮住了，銬子渾身發出一種讓人顫心的幽幽的光，它還長著像鱷魚的牙齒，很尖利且堅不可摧，它的上牙要咬人的時候，就會伸出來；下牙則包裹在金屬的里面，上牙跟下牙一嚓噠，它就你越掙扎，它越緊緊咬住你。我記住這些當然有著童年懼怕的心理，現在說這些可能也沒什么稀奇。讓我們始料不及的是，一慣張狂的老三被銬住后，渾身戰抖著，臉色發白，一會兒褲襠里竟濕了一大片。后來老三被放出來后，人家早不怕他了，老三也張狂不起來，我們老遠見著他，還敢罵他，老三老三，銬上銬子屎尿流，像個＄球！也不見老三追來。銬子真是太可怕了，它竟把老三銬怕了。

我這樣說來，你就知道我有多怕銬子，我也不知道我竟然從懼怕銬子，到不怕銬子，到愛上銬子。我想如果我有閑暇的話，我第一愛好肯定是收藏銬子，我計劃辟一間房子專門收藏它，我不想像別的收藏家那樣，做一個壁櫥，讓藏品安靜地躺在里面。我要做成排的搭架，然后把古今中外各式各樣的銬子掛起來，當然房子要通風、透光，這樣風一吹動，便能聽得見銬子們碰撞在一起的聲響，那聲音你盡可能想像它有多悅耳動聽；而且陽光要適時地普照而至，讓滿屋子都晃動著銀燦燦的光芒……

我之所以對銬子有著異乎尋常的偏愛，可能是我心理的一種偏執，我認定只有銬子銬在我手上，這一單生意才算做成。因為許多事的籌劃有時看似天衣無縫，但往往一個骨節眼便弄砸了。這樣說來你就知道銬子銬在我手里是多么重要，同樣，銬子作為一種必不可少的道具又是多么的重要。

我愛上銬子，是我進入城市之后。

我們村的青壯很早就浩浩蕩蕩開進城里來了，從前城市人叫咱盲流，現在統一叫民工。你是個城市人吧？不說你也知道，那些皮膚黝黑、穿著邋遢、渾身散發異味，說著與這個城市不同語言的人，大都是農民工。他們像候鳥一樣，選擇最佳季節適時飛向某一個地方啄食，更有人慢慢地改變了候鳥的習性，找一個地方安了個窩。我天生沒有候鳥的習性，翅膀不硬，怕遭不測，這點自知我還曉得。不是我懶惰，是我的膽子忒小，平日里被報刊媒體熱炒的那些民工被騙、井下爆炸、擦窗摔死之類的新聞嚇怕了，覺得好死不如懶活，守著老婆孩子平平淡淡過一生，也沒什么不好。問題是村里外出的人總是隔三差五地匯票子回來，住在離我沒幾步遠的包愛社的老婆每到鎮上領票子的時候，必要很隆重地穿上新衣服，打著響聲說，孩子他爹又匯來了，你看，叫他留著點花花，他偏偏又匯來。人家要是問她，你穿得忒新鮮，是走親戚呀？包愛社老婆必說，走，干嘛不走？趕不上班車，就打的！然后作了個手攔的士的手勢。據說包愛社在一個遙遠的城市的一家回收公司做事，收入固定。應該說包愛社老婆的張揚嚴重地刺激著我老婆，我老婆說，麥冬（我本來不想讓你知道我的名字，但我老婆說的話我應該原文寫上），你到底去不去？我佯作不解地問，去哪里？我老婆說，去掙錢呀！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我開始有點惱恨那些出門掙錢的鄉親，他們不知從哪兒把白花花的票子匯進來，村里已有人蓋起了三層小洋樓，裝了電話，也有的換了大電視，至少是渾身光鮮。年底村有扶貧救濟的名額，我的名字掛在一張大紅紙上，紅彤彤的招人眼，還被叫到村委會開會，說是核實一下困難情況，到那兒一蹲，全都是些缺牙癟嘴的家伙。我回家沖我老婆發火，俺家還沒到救濟的地步呢！老婆說，你有啥能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這名額還是村長看在我的名份給照顧的。我一聽頭就大，瞪著眼吼道，你幾時跟村長“那個”了？我老婆不慍不火道，人家有能耐，哪一天“那個”我也管不住。我知道我老婆根本不是那種人，她純粹是氣激我，但女人嘛，也難保經得住誘惑，村長這副德性，哪兒有腥渾就往那兒嗅，已經搞大了幾個女人的肚子。

此時此境，我決定豁出去了！

我老婆知道我要出去了，好像是我就要出去發財一般，她計劃著我的第一筆款匯來時，就先拉個電話，那時電話還要好幾百塊的初裝費，她的志向是即使餓肚子也要裝電話。她娘家已有電話，要跟娘家人說個話，得跑十幾里路，盡管包愛社家有電話，愛社老婆沒少叫我老婆有事去打，說揀重要的話說，也不用費得多少錢。我老婆一直堅持不去她家打電話，只有一次因為我岳母病了，我老婆忍不住到到她家打了個電話。月底就聽包愛社老婆自個嘮叨著，這個月不知怎么的，多出了許多？我老婆聽得，抓起一張十元票子，硬是要沖出去砸還愛社老婆，最終還是叫我抱住了。我怕把關系弄僵，也怕這事鬧出去叫人笑話，當然最終笑話的還是我。我知道我老婆等我第一筆錢裝電話，趕緊提醒說，每個月還要二十四塊錢的月租呢！我老婆不以為然地說，才二十四塊。仿佛她現在手心里已攥著大把的票子。

有第一筆必有第二筆，我老婆的第二個計劃是，換臺大點的電視。我家的電視年代也太那個了，色彩太淡，老調不好，把縣長的紅光滿面映成臉無血色，仿佛營養不良，是該換；大娃二娃的一直想有輛山地車上學，說好兄弟倆共用一輛，也該買……更遠大的計劃是把自家的土屋扒掉，先蓋一層樓，留著鋼筋，等有錢再加蓋一層。

我老婆自然沒把她的計劃張揚出去，但她還是藏不住內心的喜悅，見人就說，我家麥冬要出去了，我家麥冬要出去！害得我一到外面，就有人問，麥冬，你不是要出去了嗎？到那時我才知道，我老婆放出風聲并非偶然，到這個骨節眼，我是不出去也得出去了。

應該說，到那時我才發覺我老婆原來特溫柔，臨出門的那些日子，我老婆對我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晚上那事我什么時候要，悉聽尊便，并且做那事的時候，她竟會發出久違的快樂的呻吟。我才知道，原來她不跟我做那事，是對我不出去的一種懲罰，她也憋久了。她整個兒趴在我身上說，你要是在外面發了，可不能拋下俺娘兒們不管。

我就這樣像一只笨拙的候鳥，被我老婆硬生生地放飛一個陌生的地方。

我來到城市時候，沒想到遍地都是像我一樣的民工。套用一則流行的笑話是：一根竹竿從樓上掉下來，砸在六個人的頭上，有五個是民工，另一個是民工中介。我不信中介，從報上看的，中介都是騙咱初進城急于找工的。我學著別的民工用紙牌寫著自己的特長，推銷自己。我干過數不清的零活，搬家的、掏陰溝的、拉車的……我說過，我不是那種怕臟怕累的人，怕臟怕累就別想到城市來當民工，我有的是力氣，力氣這活兒累了，困回覺又來力氣。但我一直沒能積攢多少票子寄回去，我知道我老婆一定很失望，盡管每次來信她總是說在外要先考慮吃飽穿暖，家里也不急著要你的錢。但她越這樣說，我心里越不好受，我一直在想如何攢多點，因為我知道如果繼續干那些零活，我可能會兩手空空。我也曾擺過小攤，但沒多久就被城管沒收了；買了輛二手人力三輪，屬非法黑運，干不了幾個晚上，在一次全城運輸秩序大整頓中被交警拉走。好不容易積攢的幾個錢打了水漂，我有時一天才吃上一個饅頭，困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我沒想到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會遇上包愛社，我完全沒想到那個頭戴著破氈帽，滿頭篷亂的那個人就是包愛社。那時候我正在為我的下一頓發愁，還是包愛社最先發現了我，他很牛氣地沖我喊，麥冬，你這小子也來啦！我才看清那真是包愛社，并發現他身上背著一個大的蛇皮袋，手里拿著一把鐵鉤子，那一刻我明白了，那就是包愛社一個人的“回收公司”。包愛社一點也沒嫌棄我，這使我感到身處異鄉的久違的溫暖。包愛社遞給我一根煙，他邊抽邊說，是該早出來，奶奶的，城市真是個好地方！包愛社很牛氣地請我在路邊小食攤吃了一大海碗拉面，我覺得那碗拉面可能是世上最好的食物，面韌而有彈性，湯水香而潤。看得出包愛社活著很滋潤，他說這城市養人，只要你肯干，終會來票子。現在包愛社已經成為我立足在這個城市的最后希望，我什么活都干過，對撿破爛完全不在乎。我說，愛社我跟你干，行不？包愛社笑著說，行，怎么不行，我正缺一個幫手呢。跟著我干，管你吃香喝辣的。

我加入了包愛社的“回收公司”，那活兒不外是撿地上可賣錢的廢品，這方面的知識我幾乎不用包愛社普及。我說咱倆分開撿吧，會有更多的收獲。包愛社說，你急什么？包愛社領著我專往住宅區里面闖，眼睛賊賊的，有時一個地方，明明沒什么廢品可撿，包愛社還是繞著轉，天還大早，包愛社便說，回去，好好地睡一覺，養足精神。

我跟包愛社回到他的出租屋，地方雖小，但已是足可遮風擋雨了。我慶幸遇到包愛社，我想今后就跟包愛社好好干，再節衣縮食，必定也能像他一樣，往家里匯票子。在包愛社的出租屋里，我很快便沉沉地睡去。

我突然發覺我已經站在自家小洋樓的陽臺上，我有些不實在，問我老婆，咱自家的土屋呢？我老婆說，扒了，你不記得了？我看見大娃和二娃合騎著一輛嶄新的山地車，從樓下蹬出來，他們終于也有輛山地車了，他們有個到城市里打工掙錢的父親。我在陽臺上望見滿面紅光的縣長，他竟向我打招呼了，他說麥冬，你終于讓我恢復了我的本色。我知道，那是我換了新的高清晰度大電視的緣故。接下來讓我覺得奇怪的是，穿綠衣裳的郵差老遠沖我老婆喊，匯票！匯票！我很納悶，我已經不在城市了，我怎么還能匯票子給我老婆？這時候，突然有人在我耳邊喊，麥冬，快起來，快起來！

我被包愛社從美夢中擾醒，我睜著惺忪的眼說，干嘛，離天亮還早呢！包愛社說，錯了這個時辰就攬不到活。我們從床上爬起來，包愛社拿了那條蛇皮袋叫我帶上，我們一同走上城市寂靜的路上，那是城市的結合點，它沒有城市真正的熱鬧與華燈輝映，卻有城市的雜亂。我邊走邊不解地問包愛社，這時候真有垃圾撿嗎？包愛社喝住了我，別嚷嚷，有更值錢的東西等著我們去撿呢！我們來到日間走過的那個地方，包愛社說，你在這里蹲著，有人來，就學貓叫，叫大聲點。我終于明白了，原來包愛社還兼做這門生意！這時候，我條件反射地想到銬子，要是失了手，銬子就會銬到我的手上來，我就徹底地完了！我怕銬子，我渾身發抖，對包愛社說，別別，你一個人干，我怕，我干不了……包愛社瞪著眼，惡狠狠地說，鬧了半天，你是個孬種，滾！

我從包愛社那里滾回來的時候，天已大亮，城市又恢復了白天的繁華，街上依然人來人往，又有許多肩挑手提的民工從那邊火車站涌來，他們一路說笑，對城市充滿美好的憧憬。我想，像包愛社那樣做那門生意的人肯定很少，他們活得我為什么就不能生存？天無絕人之路，我就不信城市沒我攬活的地方。

之后的幾天，我一直流竄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忘了告訴你，我是一個看起來有點營養不良的民工，瘦小，臉黃，老實，給人一種怕事的感覺，盡管我比那些民工多念了幾年的書，但這些看起來我比他們更為劣勢。雇主大多喜歡雇壯實的民工，我有點懷疑自己真的是一無所長。

我來到一個建筑工地攬活，工頭問我，你有什么特長？這里的粗活已不需要人了。我一急說我會開拖拉機。我曾在村里開過拖拉機，但沒有任何證件，我知道開機動車沒有任何證件可不是玩的，但我如果不說出我的“特長”，可能就會馬上走人，至少說出來還有點兒希望吧。果然，工頭說，那好，這兒正好缺個拖拉機手。我忙說，可是這沒有證件。工頭說，現在的拖拉機都不許上路，那要什么證件，你白天睡足，晚上十點開工，按每車十元，干不干？我忙說，干，干。

那是個長著四個輪子拖著一個車卡的笨家伙，這樣式你沒見過吧？在以前農村到處跑，它前面的兩個輪子特小，后面的兩個輪子出奇的大，比一個人的身高低不了多少，這笨家伙拉力大，嗓門兒也大，現在已經很少見了。記得那時有一首很流行的歌，叫《我是公社拖拉機手》，你完全可以想像以前的拖拉機手是多少的神氣！工地竟然有這老古董，可能是老板從別處賤價買來的，用它運廢砂廢土，我現在成了黑司機，專干夜活。這里是城市的邊緣，一到深夜，人車稀少，交警躲在被窩里攬老婆睡覺之時，我正開足馬力，為建設現代化城市多拉快跑。我把工地里的廢物拉到邊遠的地方傾倒，又往回跑，一個通宵竟掙了60塊錢。我發覺我很快愛上這個笨家伙，它隆隆的馬達聲讓我異常興奮，我全身的血液會隨著它洶涌澎湃。我知道，按這樣計算，一個月能掙一千多塊，起碼能匯一千余塊給我老婆。我把這個喜訊說給我遠在千里之外的老婆聽，我老婆高興得有點語無倫次，她說不是嗎，我說你行，你還一點也不自信。又問我累不累？我說有錢攢還累？是那地方有些憋不住。我老婆說，回來我好好犒勞犒勞你。我說遠水解不了近渴了。她說你就邊想著我，邊自己動手解決。我嘻嘻的笑著，到外邊解決好嗎？她在那邊裝起另一副面孔說，你敢！我是直接把電話打到包愛社家的，我要讓我老婆的喜悅從包愛社老婆那里傳出去，讓全村人都知道麥冬在城市干很技術的活，每月一千多塊。

我每月一千多塊的工薪讓那些干粗活的民工眼紅，這也難怪，他們一天累得散了架，不外就是20塊錢。但他們也深明事理，麥冬干的是技術恬。我怕工頭知道我掙瘋了反悔，閑著沒事總當他的幫手，他也竟把我當兄弟看待，有時還給我扔根煙。他說麥冬，看你還是個實在人，好好干，到時我會把你推薦給老板，讓你也當工頭。

好不容易盼到月底了，該領錢了，但卻不見老板吱一聲。問工頭，工頭說我也不知道，大伙接著干，工錢少不了。工頭的話誰也不信，因為別的工地已有老板欠錢不還的先例，那些老板推說一時沒錢，你要錢只有繼續干，你繼續干他就壓低工錢，你不愿干走人就等于白干。大伙都說如今的老板心太黑，專欺負民工。大伙亂哄哄地說，只有去跳樓或者爬鐵塔了，但誰也不敢去爬去跳。跟初始階段社會傾向于同情民工采用極端手法討債不一樣，因為這種情況像發瘟似的感染開來，城市受不了，變得理性了，它規定今后肇事民工將以違反治安管理條例罰款并拘留。因為每發生一起，城市就要出動許多大蓋帽，媒體也有些厭倦了，說快沒有新聞價值了，甚至有人撰文斥之為“跳樓秀”、“爬塔秀”，說你別管他，他肯定也不敢跳，人首先應該是生命權而后才是生存權嘛。但一有人要跳或爬，就有人要圍觀，交通一堵塞，就有一幫人要忙活?？磥碇挥械鹊秸l也無動于衷的時候，才能試驗跳樓或爬塔的民工敢不敢跳。

沒有人真的去爬去跳，因為很有可能將來大伙領到錢，去“作秀”的人自個兒倒霉。大伙都認為我最有知識，要我出個主意。我說去跳去爬肯定不是最好的辦法，這事要侍機而動。

我們終于等來了一個絕好時機。那天老板正跟一個人客戶簽約一個大項目，我們悄無聲息地涌進老板辦公室。老板黑著臉，一看便明白怎么一回事，對工頭說，怎么，我不是說給他們開工資嗎？怎么還沒開？

我們終于如愿以償地領到該得的工錢。我趕快把全部份匯給我老婆，是十二張直挺挺獵獵作響的票子，那情形好像慢點兒就會被老板討回去一樣。沒多久我老婆就給我回了封長信，看字寫得就像是激動得把不住手。老婆說那點錢真是救命錢，二娃摔折了腿，得馬上手術，不然恐落下殘疾，錢已在別處借了些，現在還欠個窟窿，要我加緊攢。

我知道我回家也無濟于事，現在正如我老婆那句話，加緊攢。看來大伙也跟我差不多，有活干又領到錢，還是繼續干，因為別的地方也不是就能穩領工錢。這以后，我發覺工頭見我的時候總黑著臉，心想他可能已經知道是我出的主意，心里不免有些虛。

我還沒有說到我為什么愛銬子吧？別急，差不多了。那天工頭鐵青著臉來找我，我心里不免一沉，工頭見面就說，我對你不錯吧？我忙不迭地說，那是，那是。不錯就是好，走，咱哥倆喝幾盅。

我以為工頭會把我領到路邊的小食攤，不料他竟徑直奔“兄弟食府”而去。那是上檔次的酒樓，平時我們路過那里，連多看一眼也不敢，因為門前的迎賓小姐一見有人停步，馬上就給你一個職業性的微笑，然后甜甜地說，里邊請。我跟著工頭走進去，工頭要了個包廂，馬上有小姐給我圍上胸巾，我越發的不自在。工頭說，吃什么，盡管點，是別人買的單。我更加懵懂了，最后還是工頭自己點，要了清蒸大閘蟹、王八熬芋、干貝蘿卜湯幾大樣，又要了瓶“黃河大曲”。我很摸不著腦，說工頭你怎么啦？你不說我一杯也喝不下。工頭說，喝，盡管喝！兄弟嘛，還講究什么禮節？我跟著工頭怯生生地喝了幾杯，工頭才說，老板出事了，這事還得你幫忙。原來老板前天深夜喝醉酒開著他的那輛“凌志”，半路上把一個流浪漢撞死，車上的后視鏡也斷了，老板的車出事后還闖了紅燈，估計會被路口紅綠燈拍了照，不幾天交警就會查上來。工頭說，老板賠點錢無所謂，關鍵是得坐牢。你不是會開車嗎？我一聽跳了起來，你，你讓我去頂替？工頭把我按坐在椅子上，我看你信得過，人又實在，也有文化。要是你應承了，老板答應給你八萬塊錢的酬勞。坐牢？八萬塊錢？銬子一銬，我就成了犯人。我不假思索地說，不，這事你叫別人。工頭說，坐下，坐下，聽我慢慢說。人嘛，拚死拚活，還不是為了錢？沒有錢，還談什么尊嚴不尊嚴？交通肇事自首，不外判三年，還管吃管睡。何況你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拖拉機快開不成了，近來夜間常出車禍，交警時不時設卡，被他們拿下，還不罰你個傾家蕩產？你想想，你做到哪年才能掙八萬塊錢？甭急，你慢慢想，明天來找我。

那一夜，我眼前總晃動著亮锃锃的銬子，銬子晃動著，發出叮當當的清響，銬子越來越大，大得我幾乎可以鉆進去，我小心翼翼地跨過布滿利牙的銬子，它噠的一聲銬了上來，我發現它擦在我的皮肉上，竟一點也不疼，穿過銬子之后，外面下著雪花，很大很大的一片片，我奇怪雪花怎么有那么大的一片，定睛一看，竟是一張張面值一百的大鈔。我知道我又做夢了，卻又發現那根本不是夢，是近在咫尺的現實。不就是三年嗎？我又不是殺人放火、搶劫強奸，我是在幫人家的大忙，何況在這里，又沒人認得我。

我豁出去了！

隔天，我找到工頭說，我要了。工頭說，那好，我們先熟悉一下情況。我先試開那輛肇事“凌志”（汽車我也摸過），接著又跟工頭沿老板肇事的路線熟悉生活。慢慢地我找到了酒后肇事的感覺：我仍叫麥冬，卻是很早就出來浪蕩的盲流，我喝了大半瓶“二鍋頭”，醉醺醺地在四處搖擺，忽然看到老板的“凌志”車門沒關緊，我便鉆進去把車開了出來，這時大約晚上十二點一刻。車子也跟我一樣搖搖擺擺，駛過了長江路、黃河路，折過了國貿中心，國貿中心還懸掛著“齊心協力奔小康”對不對？我突然發現路上走著一個拾荒者，但已經晚了，我的車子碾過了那個拾荒者，把后視鏡也撞掉了，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停車察看了一下，剎車的距離大約有十米，我估計那個倒霉蛋完了，害怕承擔責任，趁夜深人靜開車逃逸，并闖過中山路的那個紅綠燈。

工頭對我的敘述很感滿意，之后我們又設想著交警可能問到的問題。工頭說，就這么定了，等銬子一銬，就把錢劃到你開戶的那個本子上。我聽他說到銬子，又有些怕，他說怕什么？不是一個金屬的玩意兒嗎？銬子一銬，錢財便到。因為盡管我們的設置看起來天衣無縫，但事情往往會百密一疏，只有等銬子“嚓噠”一聲，才算著落。我多了個心眼，說你們要是耍賴，不把錢劃給我，我豈不吃虧？工頭說，哪有這檔事？咱這是一個互相制約的機制，老板耍賴，你把事情捅出去，他就落得個“唆使他人，冒名頂替”的罪名，豈不罪加一等？同樣，要是你把這事捅出去，你不是得把到賬的錢吐出來？所以銬子是關鍵的關鍵，銬子是里程碑是分水嶺你明白不明白？這點事，你應該信得過我。

我就在跟工頭談妥的那天，自個兒到派出所自首的。警察對我進行詳細的盤問，之后又對肇事車輛進行拍照、檢驗，然后對我嚴正宣告：你酒后無證駛車，肇事致人死亡，現在依法宣布對你進行逮捕。鑒于你有自首的情節，法律會依法從輕論處。接著，一個警察掏出一副銬子，很利索地銬到我的手腕上。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觸到銬子，它冰冷堅利的牙齒咬在我的手上，讓我產生無可言狀的恐懼，我忍不住叫著，別，別，不是……我……警察怔住了，說你不是自首來了嗎？我趕緊說，是你的銬子把我銬疼了。

判刑本來是要把判決書送到我家里的，但警察找不到我的身份證，我堅持說我很早就出來盲流，已不知自己出身何處。法官說，盡管如此，你該坐牢還得坐牢。很快我就如愿以償地服刑三年。在第一次探監中，工頭果然如約而至，他帶來了我在銀行開戶的那本本子，上面已經匯進去了八萬塊錢。他說，怎么樣，不騙你吧？三年，只三年，很快就晃過去，三年你到哪兒掙八萬？我委托他在本子上留下五千塊錢，其余匯給我老婆，他一口答應了。

我們的監獄在城市的郊外，很僻靜但空氣很好，完全沒有城市那樣的烏煙瘴氣。蹲獄子的人，交通肇事且自首的是對社會最沒有危害的一種，我人老實，又聽話，管教對我的印象極好。他說你好好改造，三年出去，別又喝醉車開車。那一刻我挺感動，差點說出我是蹲大獄領補貼的。對于像我這類對社會基本沒有危害的犯人，監獄都疏于管理，日子并沒有我想像的那樣苦捱，有時候管教還讓我跟他一同出去買東西呢。

工頭不久又來探望我，他帶來了我老婆的口信（我留個電話號碼給工頭，叫他如我老婆打來電話代接，就說我出國務工了）。我老婆驚詫于我有那么大的能耐，竟一下子掙了七萬五，她說全村人都轟動了，村長把咱家樹作外出打工的典型報給鄉長，給上了光榮榜。二娃的腿已醫好了，沒留下什么殘疾，又問我怎么也不回封信？再則，七萬五太多了，是怎么掙的？問我怎么處理？我請工頭代我回封信，說錢是咱用自己的智慧和辛勤賺的，你盡管放心。又說我撞上大運了，我現在被一家大公司聘用，這家公司每年都要選派員工到海外去做生意，一去三年，七萬五就是公司給外派員工的薪水。所以這三年你不要再跟我聯系，等我回國自然會跟你說一聲。至于錢怎么花銷，我的意思是讓你娘家的兄弟幫設計一幢四層的小洋樓，七萬五不夠，先建二層，留出鋼筋，余下的沒問題。

工頭聽了我的話，神情有些黯然，他說兄弟，你真是條好漢子，我是不是害了你了？我笑著說，你讓我發了橫財，怎說害了我呢？我謝你還來不及呢！從那一刻起，我不僅戰勝了對銬子的恐懼，還發現原來銬子是個好東西，它亮光一閃，銬住的是意想不到的好運氣。我抬眼望了望監區的天空，發覺天是那么的藍，白云飄飄，輕風淡淡，藍色的囚服散發著芬芳，就像綺麗的花朵一樣開遍監區各處。我不由從心底里發出由衷的贊嘆：銬子真好！監獄真好！

我老婆的回話給我增添了無窮的力量，我發覺工作著是美麗的，我是快樂的號子，步履輕盈，歌聲陣陣，因為從那個時候起，我已經尋找到一條康莊大道。

我每天都在快樂的度過，因為我在這里的每一天，家里的磚瓦就砌高了一層，就像你們報紙上經常說的那句話，“更上一層樓”。有時，我竟然用一天攢多少磚瓦來衡量我的勞動，結果令我更加意氣風發，覺得真是超值了，人就是這樣，一旦把疙瘩解了，就分得清輕重，就悟破了世情，就把自己徹底解放出來……

三年很快過去了。我的刑期終于到了，我戀戀不舍地離開了監區。

我又來到了這座帶給我不知是屈辱還是幸運的城市，城市依然混濁著各式各樣的人群，依然有開不完的工地。我找到了工頭，取回了剩下的那五千塊錢。那陣子我還是忍不住要哭，是為銬子哭的，我是否有點不勞而獲的？我是否很卑鄙下作？它終于把我銬進去了，我成了蹲過牢子的人了！但這種自責的心理很快就過去。工頭說得對，人一無所有了，還談什么尊嚴不尊嚴？

在出來的那一刻，我還是感到自由的空氣，我對一覽無余的天空大聲吼道，我出來了，我出來了！惹得周圍的人嚇了一跳，以為我是個瘋子。我很想馬上給我老婆掛個電話，告訴她我“回國”了，但回頭一想，我還是抑制住自己，我想給她一個驚喜，也想看看我老婆突然間見到我是怎么的樣子，我要回家！

我穿上了新買的西裝，提著那種有四個小輪子的箱子，這樣看起來我真像剛剛回國的白領，我發現我重新武裝之后，所到之處，許多人都對我殷勤有加。在我快到家里的時候，我很快就望見那剛建了二層的小樓，那肯定便是我的家，因為它的不遠處，有包愛社家可以作參照物。和我想像的差不多，我的小樓的外面露著一塊塊的紅磚瓦，四周裸露著伸出的粗大鋼筋，展示著它非凡的底氣。我發現大娃二娃騎著一輛嶄新的山地車，山地車保養得挺好，輪子一滾動，軸承更發出“的噠噠”的脆響，山地車鍍鉻的部位上，攪動著閃爍的陽光，從我眼前晃過，撒落一路快樂的笑聲，我本能喊住他們，但他們根本沒聽見我的聲音。

我來到我的家門口時，我老婆還沒有注意到我，她正在晾衣服，濕漉漉的衣服老是往下淌水，她用手攥緊著把水擰干，我發現她的手已經變得粗糙多了，我在她身后輕輕喚著她的名字，她回過頭來，怔了好一會，才認出我。我想她肯定設想過我重新出現在她面前的行扮，畢竟是“出國”回來的，但她還是怔了好久。你完全可以想像女人見到久別丈夫的場景，尤其是一個出人頭地衣錦榮歸的丈夫，她忘了那還是在家門外，便緊緊地抱住我，一陣久違的女人特有的氣味撲滿我的鼻翼，使我不能自己。

我終于站在自家的樓臺上，我知道這不是夢境，是真真切切的，我摸到它伸出來的鋼筋，鋼筋是冷的，它的溫差很明顯地傳達到我的手心里；電視里的縣長依然臉無血色，也就是說，我家的那臺老電視還沒換，這是我老婆的意思，電視算什么？不就是兩三千塊嗎？什么時候換都可以，小菜一碟。我沒有像夢境那樣望見縣長，因為在我們這里望見縣長是不可能的，我望見的是離我不遠的那幢三層樓，它現在還在領先著村里建筑物的高度，但我在心里早已對它不以為然。

包愛社家還是老樣子，他老婆很擔憂地說，不知愛社怎么這么久沒個音信，也沒匯票子來。我心里一沉，想可能包愛社是失手進去了。那一刻我想起了見到包愛社的情景，想起了他請我吃的那碗拉面，我掏出五百塊錢對包愛社老婆說，我遇見他了，他托我給你帶來五百塊錢。

全村的人都知道我從外國回來了，他們問我到哪個國家？我說伊拉克。伊拉克是個熱點國家，每晚電視的國際新聞，除了美國總統布什，就是薩達姆，再加個巴以沖突。他們說薩達姆真好，什么時候咱這里也像伊拉克一樣，一鏟子一下，滿鏟都滴著石油。麥冬，你真發財了！我說發什么財，公司才叫發財呢！他們不得不承認，出外打工還是有文化好。

那些日子，我老婆總愛帶我到外邊走走。她覺得最讓她感到滿足和幸福的是我同她一起到她娘家。我被請上了上座，我丈人見人必要介紹說，這是我剛從外國回來的二女婿。小舅子原先最看不起我，這會兒他竟說，二姐夫（他可從來沒叫過我姐夫），你真行，我姐嫁給你沒錯！兩個同襟當然再沒小看我，他們都流露出能不能也帶他們一塊出國的意思。我說怕是不可能了，我們公司對人員素質要求特別嚴格。之后他們不得不感嘆，還是有文化好。

我又要走了，我胸有成竹地對我老婆說，可能公司又要派人到國外了，我老婆說，聽說伊拉克現在挺亂，我說我們公司有其它的生意在別的國家，放心吧，伊拉克亂，中國政府也不讓去的。接下來我們一直在討論著樓房的續建也就是收尾工程，如果順利出國的話（這一點似乎不應該懷疑），近十萬塊錢到賬，樓房是沒問題，關鍵是建筑的檔次。里面要水磨，我說城市的住宅樓都水磨，你不知道，一旦水磨，你拖把擦地就省事得多了，咱也學學城市人脫鞋入內，你看看，手都磨破了，我摩挲著老婆的手，心疼地說。我老婆感動得要命，死死的捏著我的手，她發現我的手腕上有一道淺淺的齒痕，問什么怎么回事？我說叫錢咬的。她說騙人，錢哪會咬人？我說有一種魔套，一套上手，就銀光閃閃，然后就建樓房啦、換電視啦、裝電話啦……她說你真逗，要有這么好的魔套，你也給我來一個。

我們商定樓房是要按城市的建筑標準施工的，錢我們不缺。樓體要貼上馬賽大克，窗要鋁合金，門要防盜加固的那種；裝修能簡就簡。我老婆表示贊同，是嘛，粉要往臉上抹，衣服一穿上，人就精神。我老婆在我要走的那天晚上，很怯生地對我說，小舅子要結婚了，那女的在鄉業余劇團唱花旦，人長得滿漂亮，小舅子被她悅得要死，追求了好久，那女的始終嫌我家底子薄，一直沒回應，后來聽說他有個出國的姐夫，才答應了這門親事。我爹的意思是你到時手頭寬了，能不能多支持些；再者，大姐與細妹嘴累多，也有這方面的意思，只是不敢流露而已。我說沒關系，只要我掙得來。那晚我老婆想把自己的身子全陪給我，又怕我折騰壞身子，無限柔情地說，我要是能跟你一道出國就好，那怕給你洗洗衣服，伺候你。

我走的時候，包愛社的老婆正在翻曬著稻谷，稻谷的金黃一下子刺痛了我的雙眼，我抓起了一把稻谷，盡情地吸嗅著它的清香，我離開了土地，與稻谷疏遠了，或許，稻谷的氣味正是我的歸身所處，但我現在已不得不遠離稻谷，到另外一個不長稻谷的陌生的地方去。包愛社的老婆對我說，要是再遇見愛社的話，就跟他說，錢匯不來也不要緊，重要的是多給家里回個話；如果“回收公司”的事做不下來，就回來。

我又來到另一個陌生城市。

我的工作卻一直沒有成果。這個城市跟其它的城市一樣，每天都少不了車禍，但多數車禍都碾不死人，或者肇事司機被當眾截獲。那些日子我很煩燥，開始有些沉不住氣來，我曾想放棄，去找別的工做，做一個光明正大的民工。但我發現我已經做不成光明正大的民工了，任何一種工種它的酬勞都均夠糊口，我肩負著家族的榮耀，老婆孩子的期望，我怎能無功而返呢？要命的是我老婆這時候沒少打我手機（我買了二手手機加充值卡），雖然沒問我怎還沒出去，但她總是說，真舍不得你一出去又三幾年了，在公司做也挺好；小舅子已定好日子了，他老念叨著姐夫。我老婆的話讓我更加的性急，我幾乎是四處奔突，一刻也不能安寧。我得趕快找副銬子銬到我的手上來，只有實實在在地銬在我手上，我才有干成一件大事的感覺。這種迫切感使我幾乎神思恍惚，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一個警察背后吊著一副銬子，我感到久違的親切，我竟然跟著他走，他警惕地回過頭來，喝問我，你要干什么？我說能不能把你的銬子銬在我手上？他驚愕地看著我，罵我神經病。

后來我改變了思維方式，變被動為主動，每天深夜蹲守著容易出車禍的路口上。夜靜更深，四野無人，燈影綽綽，肇事司機容易在這樣的環境中，產生逃逸心理。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終于在一個深夜逮到一個肇事者。在一個令人為之一振的凄厲剎車聲中，本市又一起交通逃逸事件正在發生：肇事者本能地下車察看，見四下無人，又駕車逃逸。我趕快攔了輛的士，對司機說，跟著前面那輛2128，快！我一直跟蹤著那肇事車輛，并看到它駛進了一個叫“萬盛別墅區”，并且，讓我感到興奮不已的是，那竟是輛“大奔”！一般地說，開“大奔”的人都是有錢的主兒。

經過了一整天的偵探，我知道開“大奔”的那個人是一家私企大老板，是個有身份的人（到了這個時候，你要說我之多卑鄙下作都可以）。我選擇一個很適合洽談生意的日子，徑直地找到這位老板。開始時候他一直弄不清我的來頭，我說我需要跟你單獨談談，就我們兩個。他想了想，還是答應了，屏退了左右。我們很快便談妥了，然后我們像合作伙伴一樣互致祝詞。在這起車禍中，公司一個叫麥冬的員工，代老板駕駛“大奔”回公司，途經泰山路時車速過快，把一個騎單車者碾死后逃逸。

我是在老板的帶領下主動到公安機關投案自首的。警察見到老板客氣得不得，看得出老板在這個城市是個有臉有面的人。老板一再說他也有責任，到現在才領我來自首，當警察說被害人還沒死，但是已變成植物人了。老板趕緊說，多少錢他來賠付。老板的合作態度令警察十分滿意，他們說幸虧我找到一位好老板。

警察例行的詢問對我來說已經駕輕就熟，很快一副銬子就銬在我手上。那就是我開頭說的那些話。

一切都按著我的設想有序地進行。在我跟老板談妥的那天，我已經打手機跟我老婆說，公司又派我出國了，這次出的是約旦，沒危險吧，現在伊拉克亂得不得了，約旦絕對的沒危險。差不多又要三年了，勞務費我過后會讓人匯回家，以后就不要打我手機了。我知道，十萬元老板是少不了我的，我們都按著協議而行，我們是重合同守信用的客戶。

當我正在憧憬著美好生活的時候，一個警察前來提審我，說那個植物人突然醒來了，你這個案子要重新核實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