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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推銷記

2007-01-01 00:00:00蒲小元
福建文學 2007年4期

1

結果,我坐上廠里的破卡車進山了。

車廂里拉了一大堆在麻繩紙箱捆綁之下閃著光澤的玻璃杯。破卡車不堪玻璃杯的重壓,一路吱吱嘎嘎的。如果我知道后來會發生那么多事情,打死我,我也不會進山來做這趟買賣——其實我知道我仍然會來,因為我是個懦夫。

從我們的小城柳鎮市出發是早晨,這時候是中午,車停在川口鎮。在路邊的小飯館里就著羊雜湯啃完了烙餅,一根煙沒抽完,司機老句就催著我上車。說路上不能歇了,你以為是旅游啊,我們要一直翻山,明天下午才能到。

再往前,全是崎嶇的山路。等卡車終于顛簸跳躍得讓兩個人的腦袋不停地問候車廂頂時,老句開始罵罵咧咧了。老句不是柳鎮市人,他的老家在漠北的一個縣,所以他的斥罵,我只能聽懂一部分,加上無師自通的一部分,所以我知道他不是在咒罵我,而是在詛咒這趟該死的任務,以及該死的道路。我不怎么插話,一則我與老句剛剛搭伴,并不相熟——他是柳鎮市玻璃制品廠一個普通司機,常年在外拉貨運貨,而我則是玻璃制造車間的一個普通工人,平日來往不多;二則我比他有更沉重的心事,我希望我人生第一次的外出銷售,能夠順利展開順利結束,以便我順利地返回廠里,那時候一切就都能化險為夷了。

所以在老句持續不斷的咒罵中,我放遠了眼光,用一路不斷變幻的風景來安慰自己。

接受這趟指派走得匆忙,除了背上我親愛的畫夾,只來得及在背包里塞了條毛褲和秋衣,同屋木訥的小李子用厚重的鏡片看看我的行李,又看看我,說,怎么看你的意思……是要上山下鄉扎根農村啊?我不耐煩地說,管好你自己吧兄弟。然后斜叼著煙,拎起背包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我的單身宿舍。

這時候是秋末,崎嶇的道路給老句帶來了麻煩,卻帶給我層林盡染的美麗風景。那些平時不多見的懷抱粗的野核桃樹、栗子樹、紅松、樹冠高大如巨傘,姿態挺拔。還有一片片如云如霞的楓葉、黃櫨總會在山路轉折處讓你眼前一亮。

人說美景當前,你最想與之共賞的人,一定是你的最愛。所以我想妮子了。

妮子其實不叫妮子,這是我給她起的名兒。她的大名可是如雷貫耳——王萌萌。我們廠廠花。可我喜歡叫她妮子。最初那會兒,妮子還在污染大粉塵多的配料車間。我會在沒人時溜進去,招手叫她,嗨,妮子。我一邊斜睨著她烏黑發亮的眸子、白凈圓潤的臉蛋兒,一邊說“嗨,妮子,過來,哥有事找你”時的樣子,一定挺流氣的,不然妮子,也就是王萌萌的臉不會那么快就飛起一片紅云,即使帶著口罩也能被我窺到。這正是我喜歡看的。后來我發覺妮子很聽我的話,其實只聽我一個人的話,車間其他人也試過,不靈。后來妮子調到了計劃科,我還是經常找她。讓她幫我從辦公室拿點白紙啥的,她從沒拒絕過。因為我喜歡畫畫,畫得還不算差,文化館的李老師就一直想借調我去給他當助手,無奈廠里一直不放。妮子雖然一步登天,從污濁的車間調到了全廠最閑在最干凈的辦公室,可這并沒有阻止住我往前沖的腳步,一個整天在車間流汗、工服污臟的普通工人,一個有點畫畫的小功夫小理想的普通工人,也應該有春天的吧。妮子就是我的養大。盡管這春天曾歷經了嚴寒的折磨,可春天就是春天。這一點我十分肯定。

我不知不覺哼起了小曲兒。聽到我哼小曲兒,老句在安靜了幾秒鐘后,終于粗聲大氣地爆發了:“一點眼力勁兒也沒,給我點支煙!”

我抬眼看了一眼反視鏡,里面的胖腦袋腦毛沒剩幾根,這時候正惱怒出不少褶皺。我拾起擋風玻璃下那盒皺了的公主,抽出一支點燃了,給他塞到嘴里。然后我突然想起車間的哥們兒黑子不懷好意地說過的一個點煙的故事。他說某人有肝炎,一個讓其懷恨的家伙恰巧讓其給點煙,他點完了煙,若無其事地遞上去,煙嘴上早就多沾了嘴里的唾沫——“讓他得肝炎去吧,該死的家伙!”我甚至有點懷疑這個缺德的家伙,就是向我敘述的黑子本人。但我無從考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得過肝炎,或者正在得肝炎。不過看他神氣粗大的樣子,我料想不會。但從此我吃食堂的時候,不再從黑子的飯盒里搶肉了,也不再讓他幫我點煙,即使我正在忙活著。

想到這兒,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老句卻又開始罵罵咧咧起來,他媽的,跑這趟苦差事,干這種缺德事,你小子還能笑得出來,他媽的……

我終于有些不耐煩,打斷他說,別說啦,現在抱怨也沒用啊,老大。你這兒有音樂聽沒有?我拉開駕駛室的拉屜翻找了半天,才在一堆亂七八糟的工具里翻出一盒雜拌流行歌曲的磁帶,卻已經破損不堪。我又喪氣地扔了回去,關上拉屜。

別翻了,他媽的什么也沒有。你也不和我說說話,我他媽的打瞌睡把車開到……我可不管。他媽的都是你……老句咽回去了后半句話。

我?我怎么了我?!

我甚至有些驚奇了——還以為他是和我一個戰壕的戰友呢。廠里掀起下崗高潮,全廠工人全都面臨危機,怎么會是我一個人的事!如果不是為了妮子打的那一架,我也不會上了廠里下崗頭一撥黑名單,而我主動請纓開發銷售,也實屬無奈。再說,開發一個山高水遠的大山里的市場,這也是廠長欽點的銷售地點。而至于與老句合作,也是廠長欽點的名,說他常跑第一線,經驗豐富云云,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啊。

他媽的!我還是禁不住罵了一句,也不知道罵誰。

后半夜,我裹著外套在顛簸中睡著了。我不知道老句是怎么摸黑把車開到天亮的。

我們是在第二天傍晚時分抵達目的地的。兩天咀嚼冷硬的燒烙餅喝冰涼的水,偶爾碰到出山的卡車絕塵而去,我能看到的就剩下老句那張冷硬如烙餅的臉孔在眼前晃悠了。當然除了這些,還有大山、層出不窮的蜿蜒山路,還有山風、寂寞無言無處不在。所以,當一座夕陽下的破廟闖入視線時,那簡直就是天堂。

沒辦法,我出生在城市,雖然不大,可那種地老天荒的磨練,我尚未經歷,就像許多的人生正在等待我打開,或者迎接我,或者洞穿我一樣。而對此時的我而言,一切還一無所知,除了鼓滿欲戰的勇氣,我沒別的辦法。

2

駱厘村。

聽這名就別扭。公路到此早已中斷,只有一條土路維系著與外界的聯系,勉強可以過得一輛小貨車。村邊的山道上幾只羊在啃著荒野里最后的草根。駱厘村像是被世間遺忘了。

看到一輛破卡車翻山越嶺地開進來,村口大樹下的一群孩子和大人立刻圍了過來。山里氣候已是初冬,農人攏著棉襖袖子,孩子托著鼻涕,在夕陽的映襯下,那些土氣的臉孔鍍上了一層陌生世界的金黃色調,很像高更那些色彩飽滿的土著油畫。我迅速想到,這真是一次寫生的好機會,如果畫好了,文化館李老師借調我的事也好再跟廠里磨磨,那樣我的人生就要改寫了!我心里不由興奮起來,再看圍繞上來的村民,心里忽然清醒過來——眼下的銷售才是最重要的。我趕忙收起思緒下了車。村民往后讓了讓,觀看我下車。我站在荒村里的第一感覺,在其后得到了證實——我當時直接懷疑我們廠長的大腦出了毛病。這樣一個幾乎處在原始生產狀態的自給自足的閉塞小村,怎么會有人想要買我們形狀怪異的玻璃杯?

我活動了一下麻木的腿腳,吐了一口口水,連著在心里罵了幾句,才和走上前來的一個穿著藍色四兜制服,布料已經洗得泛了白的會計模樣的人搭話兒。

這人還真是會計。他半欠著腰,有點討好地笑,操著一口濃重的鄉音,并盡量往柳鎮市的口音靠近地說,我叫褚進發,是咱們駱厘村的會計,請問你們從哪來?有什么四(事)情?

一看就是鄉村中常有的那種好脾氣又狡黠的鄉人。

他把事情,說成了四情。看來以后的一半個月,我們要和這些個把事情說成四情的人們共同進退了,還要想辦法把這一車破玻璃杯銷售出去。我當然得和他聯絡好感情。我彈出一支HOPE,遞了上去,褚會計笑瞇瞇地接了,討好地驚訝著:“呀,是洋煙哩!”老句關了駕駛室的門,驅趕了企圖爬上車頭的孩子們,才趕到褚會計的面前。

簡單地說明了一下車上的貨物,以及我們進山的原因,褚會計的臉上再次浮現出好脾氣的笑,“噢——你們是柳鎮市華興玻璃廠的,噢——是這回四(事)!”會計的小官腔打得十足,笑容里多少就顯出一絲怪異,腰板竟然直了起來,不再謙虛地半彎著了。他大聲說著話,噴了我一臉的唾沫星子,其后我就退到一邊,主要是剛剛沖上來的我們的司機老句和他交涉。

一臉笑容的好脾氣的褚會計后來就開始搖頭,一再說,這四(事),我做不了主我做不了主。我要匯報給村長。你還是找村長吧。我帶你們去。

我們跟著褚會計往村長家走的時候,后面幾乎跟著半個村的老老少少,孩子跑前跑后,嘴里呼嘯著,不知道在叫嚷些什么。路過一些低矮的土坯房,見到的村姑皆皮膚黝黑身形壯實,一律羞澀地笑著,一眼一眼盯著我們的腳步。好像我們用腳走路,是與他們那么的不同。我獵奇的眼睛有點看不過來,心想這是走到哪兒了?莫非是走進了現代版西游記?誰知道會遇到什么妖怪,或者這些姑娘媳婦們以為我們是哪路妖怪也說不定。

我問褚會計,這村子有多大?有多少人家。褚會計謙虛地笑,說,咱這是小村,小村,統共也就三十來戶,這還是算上這二年遷出去的,噢,遷出去的……我聽得大腦一片空白。

村長家在村子的另一頭,就是與破廟組成的村口相距最遠的那一頭。那一頭山勢往上走,不遠處的山頂有一座磚砌的小塔,占著蜿蜒而上的山勢。就有好事的村民在身前身后指點著說,對對,往前走,文星塔那邊就是村長家。褚會計制止了人們的插話,說沒你們的四(事),你們不要跟著。身后的大人孩子哄鬧起來,卻并不停步,仍然跟著我們走。

我胡思亂想著往前走。至于下一步,如何銷售,我一腦袋糨糊。看老句的神色,未必比我知道得更多。但老句到底是老句,四五十歲的人是沉得住氣的。他一步一步跟著褚會計往村長家走的時候,還不忘詢問一下莊稼和收成。這一點就比我強。我除了感嘆距柳鎮幾百里居然有這么樣的地方,就是開始發愁這一堆奇異的滯銷貨怎么與這個遲滯發展的閉塞的、一共只有三十來戶村民的破鄉村聯系在一起。我想起廠長在全廠銷售動員大會上激情高漲地說,要打開市場、盤活咱們這個集體大廠,就要靠基層中抽調出來的這些年輕人,他們年輕,能吃苦,吃苦也是光榮的嘛……

看來我趙秦現在是騎虎難下了,開拓個市場都開拓到了這種鬼地方。

3

村長一挑棉門簾出現在了正屋門口,不用出院,就看到自家門口已經熱鬧成了集市,眉頭一下就擰出一堆烏青,目光頗有威懾力:“早就跟你們說過,村里來人,不要圍觀,又忘了?咋么(沒)記性!嗯?!”劉村長矮而黑瘦,臉龐窄小,卻并不妨礙從瘦小的身體里散發強大的威嚴。看熱鬧的眾村民似乎一下子醒悟過來,忽啦一下鳥獸散盡。這第一面,就讓我感受到了小小一村之長在一方土地的震懾。

看到人們散去了,劉村長狹窄的臉這才急忙更換了一股副熱情洋溢說,村里人沒見識莫見怪。讓我們進屋,又吩咐他老婆,一個肥白的中年婦女倒茶。

在聽明白我們的企圖后,劉村長爆發出一陣大笑,聲震屋瓦。笑夠了,才頗有些炫耀,又像安撫一群執拗的孩子般一揮手,行,莫得問題……老褚,給他們把村里的貯藏室騰出一間,放他們的破離。

他口里的玻璃成了破離。破離也罷,玻璃也罷,解決了這個問題,下一個,就是我們住的問題了。村長說先把飯吃了先把飯吃了,再張羅你們的東西不遲啊。我也是這個意思,一路上累得人仰馬乏,坐下就不想動了。可老句卻堅持說要先把貨卸下來再吃飯。村長贊嘆地說,看看人家城里人,積極性就是高嘛,沒有領導在跟前也能把事先想著干。說完看了一眼褚會計,褚會計連忙點頭說,是啊是啊,就是不一樣噢。我看看老句,沒說什么,先站起來出了村長家的門。

等老句勉強把車開到了隊貯藏室門前時,遠處麥草垛旁已站滿了村人,他們袖著手觀望、議論,卻并不近前。我看看老句,又看看褚會計,只好腆著臉提議說,能不能請老鄉們給幫幫忙啊?褚會計愣了一愣神,回過身在人群里瞄了一眼,伸手一指說,二狗,你來。你來。一個人就夠了。其他人……回去吧,沒有啥可看的。

其實人多人少,我不太在乎,我還怕人多手雜,給我弄碎幾箱,耗損更大。順著褚會計的手望去,只見一個頭發蓬亂、面黃肌瘦的瘦子,我正有些失望,卻見此人像一粒石子般從人群里彈射而出,利索地蹦上車,再看時箱子已經上了肩,不知是由于吃力還是高興,他的大嘴咧得挺難看,笑容中透著一絲滿足,甚至炫耀。他的動作太大,我們的破卡車和上面的老句一起晃悠起來,老句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我留意了一下他的手,粗大,指甲里滿是陳年老垢。我讓他快放下,不用扛到肩上,遞給我就行了。不遠處的眾人哄笑了一下。我也不禁樂了起來。這可能是到達駱厘村之后,我第一次笑。此時我對于自己在駱厘村以后的歲月還一無所知,當然也不會想到,正是這個力氣有余傻氣也有余的家伙,成了我那段艱難歲月中惟一的伙伴。所以當時心情不好也不壞的我,尚有充分的理由和良好的心態站在對面,觀賞或者說欣賞一個精瘦卻有一身閑極無聊力氣的年輕農民的舉手投足給我帶來的樂趣。

卸完貨,我發現玻璃杯還是破損了不少,于是跟老句說,這損耗可不會少啊。到時候可要跟廠長說清楚哦。老句卻一反常態地漠然,罵了句管球它吃飯去!

二狗搓著手湊上來小心翼翼地問,城里師傅,箱子里裝的啥東西?我看看他,也笑了一下,遞了一根煙給他說,玻璃杯。家家都用得上呢。男子說那好么那好么,隨后嘿嘿地笑笑,把煙夾在后耳上,并不抽,磨蹭著好像還有話說。后來跟著我們的腳步往外走,邊走邊說,我叫錢二倉。他們都叫我二狗,有四(事)你找我啊。

我說行,回頭沖他客氣地笑笑。

往村長家回去的路上,我才算有了點兒私人時間,掏出手機想給妮子打個電話報個平安,卻猛然發現手機信號全無。心里暗叫一聲,我返回頭叫住遠遠跟在后面的二狗,哎,你叫……二狗是吧。雙手攏在袖里的二狗看到我叫他,緊走了兩步上來,說是的是的。

我問他手機怎么在他們村里沒有信號,他湊近了看,說乖乖,這就是手機?!沒信號,對的,對的,上次來的那個采礦隊隊長也說沒信號。我們這村里沒人使這玩藝,所以就沒得信號唄。他還無師自通呢。

我只好說聲謝謝,放棄了對手機信號的追問。看來想給妮子打個電話報個平安也不成了。臨走前兩天,妮子總算原諒了我,答應等我回去。此前的過程可是費盡了折磨。可我們這么快就分開了,看樣子沒有一半個月,根本別想把這些破杯子消化干凈打道回府。我快步追上老句。

看到我們一前一后進了院子,村長才緊走兩步迎出來,熱情又謙虛地說,弄完了?你看我忙著弄飯,也沒得空去幫忙啊。我們說沒事沒事,村長客氣了。村長肥白的老婆微顫著一身肉,忙前忙后地張羅,看來他家的飯其實也不用他親自動手的。

村長招待我們在他家吃晚飯時,把我們的住處也安排好了。我被安排到了仙姑家住。老句磨蹭著說,他看看再說。沒有理會村長給他安排到村長隔壁的宋帥軍,唯一的退伍軍人家里,這個顯然要高我一等的安排。看來老句的年齡和派頭,讓村長認為他是我們的頭兒吧。

至于把我安排到沒有男人,只有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外加一只貓的仙姑家,在村子里呆下來一段日子后,我才想明白:老謀深算的村長早就明白了我的處境,一時半會兒肯定是走不了了,不如給她們家派個壯勞力去,雖然冬天沒什么重農活,可切切草料、拌拌豬食、以及挑挑水、打打雜也是少不了的。當然,這是后話。

4

應該說,到達駱厘村的第一天結束得還算順利,這種順利一直持續到我酒醒后的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時分。

迷迷糊糊中,我感覺到了剛光,它似乎將黃的舊窗紙映出一片灰白的亮光,而我正身處動物園的野獸籠中,我的身邊,也就是仙姑家平日放農具的小西屋里擠滿了村民,破舊的窗戶紙也被擠不進來的人捅破了觀看。他們嗡嗡地議論著,觀察著,神情機警又面目模糊。我的外套似乎被人摸捏著評說衣料與款式、我的手機也正被兩個半大小子胡亂地擺弄著。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半夜酒熱,幾乎精光地躺在被子里的現狀,猛然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小屋里安靜極了,炕的對面堆著閑置的鋤頭、篩籮等一堆雜物。四周靜得讓人懷疑。我想我一定是做夢了,否則一屋子人不會立刻全部消失干凈。可我欠身尋找我的外套時,發現它委頓在炕角離我最遠的那頭,而我習慣于放在枕下的手機并不在原地,它被塞在炕邊晾放玉米的籮筐里,與一堆黃燦燦的玉米相擁相倚著。

這種事還從未經歷過,夢中被眾人一絲不茍地觀看,還真挺刺激人的,但接下來的事兒更刺激人。

“你——是不是要在這兒過冬啊?”一個聲音從窗外響起。我巡聲望去,破的窗紙上有一只眼睛在往里窺探。

“誰啊你是?”我套上外套,有點沒好氣兒。

好半天,才回了一聲:“……是我,二狗……”

原來是他,我從玉米筐里拾問我的手機,小心地擦拭著屏幕,緩和著口氣說,不會的過一段時間就走了。

“那……那個開車的,啥時候回來接你呀?”二狗并不進來,仍然借那個窗紙的破洞跟我說話。

你說我們廠的司機老句啊,他,接我……干什么?他不是住在那個宋什么的退伍軍人家嗎?

啊呀!

啊呀一聲之后,窗外沒有了回話,只聽到吸溜鼻涕又咽下的聲音。

我突然覺出了不對勁,停止了擦拭手機的動作,隔窗大叫一聲:“等會兒!你說什么?”

好半天,窗外才傳來低悄的一句“……你們那個司機開著車,走咧。”

我真正清醒過來了,迅速套上衣褲沖出了仙姑家。我才不信一個傻子的話呢。

5

中午時分的冬天村莊,破敗的街巷寧靜在一天一地的陽光里,四下無人,有一種無法描述的荒涼。我一路小跑,憑著記憶,跑到了村西頭的村長家——那是昨夜我與老句最后分手的地方。村長家的大門緊閉著,我跑得氣喘,于是扶著門想讓自己平靜一下,然后才發現紅漆大門上竟然落著一把大鐵鎖。

“村長不在家,一早就出去了。”我轉回身,才看到身后跟來的二狗。估計我的臉色不怎么好看,二狗慌忙地指著前方,不信,你去宋二叔家自己問去嘛。我看了一眼村長家一院之隔的那家,再回頭,二狗已經消失了。

我只好走上前去敲宋二叔家的大門,退伍軍人和他高大粗壯的兒子柱子,一前一后堵在了門口,兩個頭搖得像一對兒撥浪鼓,立刻就印證了二狗消息的準確性。

我就有些氣餒,但仍是不信,轉身一路疾走,匆忙的腳步踏在村道干燥的虛土上,啪啪地起了一陣煙塵。

來時走得急,我連一件棉衣也沒帶,而山里的氣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一邊疾走,一邊鼻孔中不斷地往外噴著白氣。不知道是由于老句的不辭而別,還是由于我內心的焦慮,我渾身打起了哆嗦,止都止不住。一目了然,村口的破廟前空曠著,一棵大槐樹、一座裸露出土坯墻的破廟、幾個在土里麥垛里玩耍的臟孩子。卡車或者老句,了無蹤跡。

昨夜車輪輾壓過的痕跡仍然在,我四下看看,沒有村里的大人們出現,這才放心地循著車痕仔細端詳。沒錯,老句是在這兒倒的車,然后揚長而去,來的車轍和去的車轍錯亂地輾壓在一起,在冬天冷硬的土層上碾出一道道的淺白痕跡,這痕跡往來的路上無限延伸而去。我一定臉色發白,因為已經停止奔跑的我,感到了呼吸困難。我頹坐在一處山坡上,點起一支HOPE,終于不再哆嗦。

野林子已落盡了最后的葉片,干枯的枝叉伸向天空,天空卻一味藍著,有幾絲白云浮著一動不動。我一再伸長脖子張望土路的盡頭,道路消失在兩山夾峙處,目光被大山逼得反彈回來,眼睛被山風頂得發酸發澀,我還是忍不住地望。好像不這么做,老句和他的破卡車一旦出現的時候,就會被我錯過一樣。

我忘記了時間,應該是日要過午,我用幾乎凍僵的手摁滅了最后一根煙蒂,往山間的路又不甘地瞄了最后一眼,才轉身往回走,枯黃的草叢間遺蔣了一堆HOPE煙蒂。

往回走的路上,我發現村里的男人們大都已經吃過午飯出了門,正聚在村道的土墻旁抽煙曬太陽。見我停下,他們停止了閑聊,安靜下來。

我咬了咬牙,腆著臉詢問一個我的熟人、他們的陌生人的去向。

村民們遲疑地看著我,神情竟然有些躲閃。這遲疑的時間長了一些,讓我覺出他們湮沒在大山里的遲鈍。

我耐心地再次說出我的問題:

你們是否見到過與我昨天一起來的那個人?

你們是否聽到了車開動的聲音?除了來的那次,是不是聽到車離開了?

從安靜遲疑地聽我說,到漸漸七嘴八舌地應答我和討論,我只能東聽一句西聽半句。有的說,睡得早,沒聽見;有的說,以為你們圖新鮮,半夜開車兜風呢;有一個抱孩子的婦女就尖厲地說,聽見來著,大娃子要出去,還被我拍了兩下,讓他睡覺。大黑野地的,沒讓他出去。

我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問大家,會不會?他到附近買什么東西去了?或者他沒走只是把車換了個地方?

眾人終于一起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哈!他們終于輕松下來了,這時候褚會計匆匆趕了過來,先是跟著笑了幾聲,嘿嘿嘿!然后好脾氣地耐心地解釋說,駱厘村一共就巴掌大的地方,除了土地廟那塊能停個車,到處都是山啊。路只到咱這兒,往前就都沒有路啦。說得一副歡欣鼓舞的樣子。

我撓了撓頭,努力輕松地說:噢,對了,有可能他老婆的病讓他放心不下,他就先回去了……我昨夜喝多了,他也就沒跟我說。我轉身離開了眾人。

我琢磨著老句不會就這樣走。他應該是會回來的,除非他想老婆想得可以沒了工作。但他為什么不能告訴我一聲?難道怕我不成全他?

等等吧。等老句這老東西回來看我怎么收拾他,我只能這樣想。

6

郁悶不已的我只好轉身回青苗家。

青苗倚在她家門口一眼不眨地看我走近,全然沒有見到陌生男人的羞澀與躲閃。兩條黑粗的短辮毛扎扎地支楞在耳邊,黑圓的臉盤,看不出一個十八九歲姑娘應有的青春風韻,結實的身體已然發育得像個成熟村婦,只是那雙細長的眉眼還耐看些。

我看看她,她也望著我,眼神里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憐憫味道。

我可不想在任何一個土里巴嘰的鄉下人面前露怯。我呲呲牙,想笑沒笑出來,只好故作輕松地,小妹妹,是不是該管我的午飯了?

姑娘卻笑了一下,露出一口黃白的牙:飯在鍋里。一閃,人先回去了。

我跟著進了北屋,窗子開間小,屋里半明半暗。青苗已經麻利地把飯擺在了炕桌上,一只半大的黃貓在炕上窩成團地打呼嚕。

炕是熱的。坐在炕上,才感覺之前凍僵的臉開始活泛起來,我硬擠出一個笑容,說,我不餓,有酒嗎……青苗?

青苗笑盈盤地轉身去端來一碗酒說,酒管夠,就是看你能喝不?

剛端了酒碗,只聽里屋隔間傳來一聲咳嗽,門簾一動,出來了位四五十歲的婦女,瘦得尖尖的下巴、眉眼冷清,頭發卻梳得溜光水滑,在腦后盤了髻,隱約能看出年輕時俊秀的影子。婦人抬手打跑了正在炕上心滿意足打盹的黃貓——“狗東西又上炕,跑走”,順手拾起炕上一團毛線,轉身又往里屋走。整個過程眼皮也沒抬一下,仿佛近在咫尺的我是透明的,她家炕上根本沒有一個來自外地的陌生男人。

我趕緊放了碗,頗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說,大媽好,這幾天打擾你們了!

你坐,叫我嬸吧。婦人這才回身,抬眼瞄了我一下,不冷不熱地應了一句,又一挑門簾進里屋了。

這與屋主的頭一面讓我始料未及,我一邊思索村長分派我住在這仙姑家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或者人家根本就不歡迎我?或者有難言之隱卻懾于村長的淫威不敢反抗?

我只好尷尬萬分地望向炕對面坐著的的青苗,希望從她臉上看出個答案。青苗卻徑自笑著,一擺手熱絡地說,你吃你的,那是我媽。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酒,大半天水米未進,一口酒就像一條火熱的長矛一下子穿腸而過,燒出了我的饑腸轆轆。我拿起一個玉米面饅頭狂咬一口,又端起粥碗,喝了一大口玉米面粥。

正吃著飯,二狗來了,他嘻嘻笑著,看青苗,又看我,神情快活得像個孩子。也許大山深處的冬天太過寂寞,而我的出現就是一個新鮮的事件。我正想客氣一句吃了沒,青苗卻沒好氣兒地搶白說,你來干啥?飯吃完咧。

二狗并不以為忤,蹭靠著炕旁的梁柱嘻笑,你看人家是客呢么,你就這樣說話。你也不看看這城里大哥還穿著絨衣哩,嘖嘖!

青苗仰脖向里間喊了一句,媽——咱家還有男人衣服沒有?

仙姑的回話不冷不熱地:哪還有啊,都給你爸燒了。

聞聽此語,我才明白仙姑是中年守寡,于是自作聰明地想到,凡是寡婦都會多少有些值得同情的怪脾氣,何況是在這閉塞封建的山村里守寡,那滋味一定不好受。想到這兒,我立刻在內心里原諒了她對我這個城里客人最初的冷淡和疏離。

二狗慌忙表示,我有我有,你要不嫌,你拿去穿。

我看看他身上穿的黑棉被,破舊得露了棉花,沒敢接他的話。

青苗倒是搶白他道,你那襖還好意思拿出來?恐怕虱子爬滿了吧?

這個這個,你這個女子哇……二狗不再堅持他熱情的幫助了。

電話!電話!

我一拍腦袋,扔掉手中的饅頭,一把推開擋在面前的二狗,從青苗家的北屋沖進了我的小西屋。那床分外艷麗分外鄉村的棉被還攤開在床上,手機就安靜地躺在紅牡丹青荷葉之間——它實在太安靜了,一點信號也沒有。我頹喪地坐在床上,心想這駱厘村究竟是哪朝哪代的鬼地方啊。

我咀嚼吞咽著嘴里剩的咸菜疙瘩,腦子飛速地轉動著,一陣鳥鳴聲掠過屋頂,我忽然靈光一閃,轉身出了門。

7

這時候是黃昏之前那段漫長的午后。在一天一地的陽光里。整個村子都像被催眠了,寧靜無比。我想起之前經過時,似乎看到有個小雜貨店,于是沿著巷道尋找起來。

果然有一個小店隱藏在一片土屋之間。沒有招牌,證明它是小店的,是墻上貼的一張破爛的某某啤酒的廣告,廣告的一角被風撕扯了起來,離開了墻面,正在小北風的攻勢下,無聲地揚起又落下。小店門臉只半開了一扇,另一扇關著,看來冬天也沒什么生意做。

我走進了黑乎乎的內里,在我適應屋內黑暗的過程中,聞到的不是糖茶煙酒共同醞釀的雜貨店味,卻是牲口糞與柴草味釀造的強烈味道。我以為來錯了地方。眼睛適應了一會兒,這才看到僅有的一截柜臺橫在眼前,柜臺后面有灶有床,角落還凌亂地堆著些雜物,總之作為一個鄉村里惟一的雜貨店,它實在勉強。好半天,我才聽到一聲遲滯的詢問:……你要買啥?循著聲音望去,柜臺后靠墻縮著一位中年婦女。她盯視著我,神情竟有些緊張。

我想我的樣子不至于像個城里來的賊吧,連忙應答她,噢,大嬸,這兒有電話沒有?我想打個電話。

后來我知道這是杏核的娘。杏核的爹常年堅持天不亮就外出拾糞,怕村里人搶了先;早出晚歸,又怕后面牛馬拉下的新鮮的沒拾上,所以午飯后要睡一個時辰,現在還沒到起來的時候,下午一般是杏核娘看店。誰知杏核娘在我的一問之下卻慌張起來,支吾著說,電話啊……電話沒有。沒有!她急速地搖著手,我這兒,咱這兒沒有。沒有……仿佛怕我聽不懂,女人手揮舞的幅度加大了,又像是怕我不相信,或者是要驅趕什么。

沒見過城里人也不至于這樣吧,我覺出一絲好笑,于是道了聲謝,轉身離開小店。

我掏出手機看了看,當然沒有信號。我只是調出往日與妮子互發的短信重溫一下。我答應她不再輕易發怒,輕易動武。她夸我乖,連發了三個嘆號。甜蜜一定浮上了我的臉,不然迎面撞上的仙姑,不會用那樣奇怪的眼神望著我。

仙姑手里提著個干癟的布口袋正朝我走來。我討好地叫了一聲仙姑嬸,問她是干活兒嗎?仙姑的神情不像初見時那么鎮定,冷而蒼白的臉上竟然有了一絲慌張:冬天哪有活干啊,我去村長家……舂點包米……你不吃飯,咋跑到這兒了?

我說我臨時想起要給廠里打個電話,就去小店找電話去了。

仙姑噢了一聲,并沒有停下和我說話的意思。

我只好又討嫌地追問了一句,仙姑嬸知道咱這兒哪有電話嗎?

仙姑腳步沒停,冷冷地撂了一句:電話?就是那種扯線線的電話?……你說笑呢吧,咱這兒沒有那東西哇!

我心里一股涼氣頓時通了底。頓了一頓,我跟上仙姑的步伐,自找話笑著說,仙姑嬸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吧,我正好也要找村長。

對方聞言卻猛地停了腳步,回身看看我說,那你去吧……我想起豬食還沒剁。說完步伐慌急地原路返回了。

我目送著這奇怪的嬸子,想她一定是守寡守出毛病了,見個男人就成了這樣,頗覺好笑地搖搖頭,一個人往村長家走去。

村長家幾步之遙就是文星塔,順著這股隆起的山勢,村長家占據了文星塔之下的第一高點。我在房前仔細地找,還真找到了一條白色的電線,從村道的電桿上分流出來,越過草垛子和空地,懸空進入了村長家。

興奮不已的我一挑簾子進了屋,村長沒聽到我的腳步聲,回過神來被我嚇了一跳。

呀,是你呀,你來啦……坐坐。

我已經懶得再問他關于老句的事了,此時急匆匆單刀直入地說:不坐了,劉村長,我想,我想借你家電話使使,打一個長途……我會付錢的。

一口氣說完,我舔舔嘴唇,感覺自己喉嚨發緊發干。

電話?!你聽誰說的?哪有啊?村長一笑,遲疑地看了我一眼,隨即就呼喊他的胖婆娘倒茶,一邊做勢請我坐。

但,那根線……我手指窗外,仍然不死心。

哪根線啊?噢,那是燈,燈!原來沒有電的時候,村里給我拉的燈。后來來電了,那根老線就掛在那兒風里雨里幾年了吧,也懶得拽下來……你吃飯了吧?沒吃我讓你嬸給你做?

我已經有點逼急了,反身出來,沒有理會村長的招呼,再次奔到院里詳細查看那根可疑的白色電線。等我再次回到屋里想要進一步求證時,我發現村長的臉難看極了。可以說,是那種標準的上級對待下級,尤其是面對不聽話的執拗下級時的臉,像極了我們偉大的廠長曾發布給我的臉。

我只好沒話找話地詢問老句的去向,以期引起村長大人的一絲同情,掩飾我之前強索電話的難堪。村長卻板著臉:誰知道你們公家人都是咋個思維的,給他安排得好好的,你宋二叔家我也打過招呼了,人家啥都準備了,他出了門招呼都不打一個就跑了,你讓我咋說你們城里人?再說了,我總不能給你看著他吧?!

這話聽著都像質問了,我連說是是是,頗覺該死的老句害我在這個破村子里丟光了臉面,只好訕笑著告辭。

窩著一股無名火走出村長家,迎頭差點和一個人撞個滿懷。抬跟一看是個面目粗橫的小伙兒,有點眼熟,就想起這應該是退伍軍人的兒子,記得叫柱子還是什么的,只好佯笑一下,低頭疾步離開了。

8

我在醒來的頭幾秒鐘,習慣性地掏出枕邊的電話看——它乖乖地躺在我的枕邊,無聲無息,不但沒有信號,電量也只剩下一格了。就是當表用,估計也用不了一天半天了——我總不能天天到村長家要求充電吧。我結結實實地嘆了一口氣。

電話沒有、老句消失,我不能再等待、干耗下去了,看來得獨自想辦法把這個破玻璃杯銷出去,然后回廠。此時,離開柳鎮市剛剛三天,我就已經歸心似箭了。

村長家的小院靜悄悄的,我意識到對于這個季節的村莊來說,自己起得太早了,就猶豫著停了腳。突然就聽到了一陣勃然而起的笑聲,笑聲是從東邊廈屋傳來的,笑聲后還有一句“牲口在圈里,你光看就行啦!”

我循聲走過去,才叫了一聲劉村長。村長從黑暗里顯出來,黑臉上的笑意尚未完全消散,看到我,那笑容在臉上起伏了一下,有點僵硬。村長說,這么早……你來啦?暗黑里又顯出了一個人來,是二狗,二狗攏著袖子頗有些尷尬地看著我,我說你也在啊?二狗吸了一下鼻子,趕緊說,啊我走呀。村長替二狗回答了我,哦,他來還锨,連個锨都沒有,你說他狗日的日子咋過的。

二狗走了,我和村長站在院里。村長也沒有往屋里讓我的意思,嘴上卻熱絡地問我吃了?我答說吃了。其實這么早吃什么呢,都還貓冬覺呢。村長老婆,那個肥白的女人這時一揭簾子出了屋,頭發散亂地往豬圈走,邊走邊打著慵懶的呵欠,然后才看到我,看到我就笑了一下,并不說話。這笑在陷入困局的我眼里猶如一個譏諷,

我們的談話以村長的推搪阻擋而未能取得任何效果。村長推說現在是冬閑,村里人的生活你也看到了,破離杯是好東西,好東西也不一定馬上就會有人買,要多宣傳么。況且咱這個村統共就這三四十戶人,你得等等,等熟悉了情況,再考慮怎么開展工作。“娃啊,不能急啊,先住著啊,先住著。”村長拍了拍我的肩膀,顧自回了正屋。我轉身出門,肚里像沉了塊石頭:我這唱的是哪一出呢?我怎么會需要在一個小山溝的村長手里討生計呢?

我盲目地緩步走著,并不想返回青苗家。下意識地,我再次走到了村口破廟前。我仍然無法放棄對于破廟前那一小方土地的牽掛,像個被人拋棄卻無比癡情的癡情郎。寒氣讓我揣起了并不保暖的外套的袖子,兩邊的天空并未被早晨的朝霞喚醒,一大早就沉郁著烏藍的云彩。

我突然預感到我的這趟銷售之行,會是一次有力使不出、拳頭全砸在棉花包里的尷尬之旅。

9

既然一時半會兒走不了,我決定還是現實一點——弄件棉襖穿——當然最好是干凈點兒的。

此前二狗提議過借他那件掉了邊露了餡的破棉襖給我,我自然沒敢要;青苗也說問村里鄰居借一件,我想像了一下那些借來的棉襖里充斥著某個男人成年累月侍弄莊稼泥土、不洗澡不洗頭所凝固板結的汗漬污垢,后脖頸就先發了癢。玻璃廠的車間粉塵大、污染重,廠里工人下完車間就進澡堂成了每天的習慣,況且一線工人大多數都是年輕小伙,誰都愿意收拾得光溜水滑地出門,路上的姑娘也會多看兩眼不是。當然在駱厘村沒有這樣的條件或者說必要,看到青苗每天要到坡下的井里挑水,我也曾問過青苗用水和洗澡的問題。青苗頭一次在我面前顯出了羞澀,紅了臉說,我們這兒不作慣常洗澡呢……況且十冬臘月的,也不要洗。

但入鄉隨俗也只能讓自己暫時不洗澡,一想到要穿著一件充滿汗臭味、煙草味以及炕草味的某個男人的舊棉襖,我還是下不了決心。

所以,當我晃到村里唯一的小雜貨鋪,也就是杏核爹開的小店里買點劣質香腸打發我寡淡的腸胃時,抬眼就看到了杏核爹那件足有九成新的厚厚的黑棉襖。我開始游說杏核爹。杏核爹開頭說死說活也不肯賣,說是他媳婦給他做了一夏才做成的,新里兒新面兒新棉花啊。說到后來又萬般艱難地說可以借給我穿。我怎么好意思大冬天地扒了別人的衣服說“借”呢,付錢會讓我覺得心安。杏核爹到底是個有買賣的小商人,不一會兒就琢磨出媳婦的手工和時間黑天白日有的是,但鈔票卻不一定天天有人殷勤周到地送上門兒來。最后我們以六十元的高價成交,我把票子拍在柜臺上,杏核爹就毅然決然地脫下了他的新里兒新面兒新棉花。

這樣,來到駱厘村沒幾天,我就把自己打扮成了當地農民。我在心里有些好笑地想,就算我是在拉近群眾關系,以便銷售工作的開展呢。

村子里的人看我穿成這樣,皆掩嘴暗笑。也許是因為陌生,他們從不會主動與我搭訕。只有二狗,主動走上前來,夸張地說,好看好看,猛一看還以為是我們村里的人呢。

嘲笑也好夸獎也好,我都不以為然。在寒冷和現實面前,體面有什么重要呢。我清醒地意識到,現在對我來說,重要的是保存自己、開展工作、早日回家。

10

在我的要求下,在接連吃了好幾天窩頭、玉米稀粥后,這一天的午飯桌上出現了白花花的大米飯。那熟悉的柔韌芳香讓我惆悵不已——這是之前在玻璃廠吃食堂從未有過的感受。和大米飯同時出現的,還有褚會計。他站在炕前地頭,一再笑瞇瞇地打量著我的新棉襖。仙姑讓他上炕吃飯,他擺手說吃了吃了,你不忙。我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放下手里香噴噴的米飯,站起來和他說話。褚會計很客氣,硬是壓著我的肩膀說,你坐你坐。我說,你的意思我明白,就是占用村部貯藏室的事,我們……我會給錢的。最后一起結好不好?你看,現在我的銷售還沒開始,剛處在了解熟悉情況的階段。你說行吧?我的話說得挺客氣。褚會計聽明白了我的態度,大概一顆心也重新放回到了彎彎繞的腸肚里,又堆起一臉幾乎盛不下的笑說,不急不急好說好說。然后又問起我身上的棉襖可是仙姑嬸的手藝?仙姑不語,我正要解釋,青苗卻在一旁搶先說,是又咋樣啊?話語頗為嘲諷:怎么也得讓人穿暖和吧?看到他們奇怪地對話,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好沉默著聽。褚會計頗為虛偽地說,好么好么,那我先走咧。仙姑目送著褚會計的背影才開口喊了一句話,杏核他爹愛錢哪,棉襖也能賣個好價錢!說完還回頭瞪了青苗一眼。

我重新端起飯碗,但米飯吃著再沒了剛才的香甜滋味。

這一天的下午,閑出一身力氣卻無處使的我,主動幫青草剁飼料劈柴火,一邊干活,我也一邊想從青苗那兒了解些情況。青苗只讀過小學,認的字都有限,更沒走出過大山。對于銷售的概念,她只能聯想起杏核家的小雜貨店,所以她吞吞吐吐地說,趙哥你可以把你的破離杯賣給杏核爹的小賣店嘛!所以你足以想像,我從她那里得不到一丁點兒有用的信息。老句消失、電話沒有、一點信息也得不到,看來我一時半會兒是走不了了。

同時我也看出,仙姑家的日子在這村里只能算中下——村里光景好一些的,才拉得起電線,她家的夜晚都是就著油燈說話做活兒。所以到了晚間,頗有些喪氣的我,放下飯碗就提出了我暫住期間的伙食結算問題。

青苗咬著筷子頭只一味地笑,偶爾瞟一眼她的娘,卻并不說話。仙姑也不接話,放下碗就徑直進了里間,再無聲息,像在躲避。我不知道是自己說錯了話還是什么,只好不再說話。屋子里一下子靜下來,只有一苗燈火偶爾滋啦一聲爆出個火苗。好半天,才聽到里間傳出一句:行,你說多少都行。

仙姑不參與,我只好就著油燈,算給青苗聽:我在廠里平日吃食堂,一天三頓差不多是三塊到五塊錢的標準,這是廠里有補貼,所以會便宜些。所以在這兒,我每天兩頓加上住宿,就給你們五塊吧,你們看行不。仙姑在里面不說話,青苗客氣了幾句也就樂顛顛地答應了。

銷售科長答應我和老句銷售資金的一部分用于解決我們的吃住費用,而現在老句消失了、銷售暫時陷入僵局,我想賬只能先這樣算著,實在不行,就拿我臨走時預支的工資頂著。但以后的情形還真難說,能不能兌現我真不敢想呢。一想就渾身燥熱,透不過氣來。

11

一夜北風刮得緊,老鼠在席棚上竄來竄去,集會一般熱鬧,把席棚上的灰塵震落了不少,我就奇怪前兩天怎么從沒聽到過它們的動靜?也許我新來乍到,它們也有個觀察、熟悉我的過程。現在看我無非倆飽一個倒,沒什么特別之處,也就放心了繼續它們正常的社交和生活。我輾轉了前半夜,又被老鼠折騰了后半天,一夜沒有睡好。天剛亮,我就干脆起了床,臉也沒洗就出了門。在駱厘村,我漸漸發現,梳洗修整是沒有必要的。

仙姑家北屋靜悄悄的,東邊圈里的兩頭黑豬也沉睡著,不吱一聲。到這兩天我就明白了,這里的人是不吃早飯的,一直快到中午才吃一天中的第一頓飯,下午四、五點就又吃晚飯了,這樣到了天黑的時候,我常常愁悵地發現,饑餓讓我的胃疼痛起來。頗不習慣的我只好將自己貯備的資金不斷地輸送到杏核爹的小店,以換取一些諸如顏色可疑的火腿腸、保質期值得商榷的肉罐頭之類的廉價食物裹腹。

山里的霧氣還沒有散盡,白茫茫地籠罩著一切,也籠罩著心急火燎的我。影影綽綽的,我望到林子邊的村道上走著一個黑乎乎的影子——那只能是早起拾糞的杏核爹。

我快步追上那個黑影子,果然是杏核爹。每次看到杏核爹那身打著補丁的舊棉襖,我都會覺出一絲復雜的內疚。我討好地笑著,趕忙遞上一根煙——我的HOPE煙已經所剩不多了,可即使沒有希望,我仍然希望能找一點希望。

杏核爹客氣地移了糞叉到左手邊,接了我的煙,臉上卻透著迷惘的神色。我和他于是在寒冬臘月荒蕪的田地里攀談起來。先聊了農村生活的家常,然后我轉移話題,詢問杏核爹的進貨渠道以及本地的那點可憐的商業運作是怎么進行的。

杏核爹冷不丁被洋煙嗆得咳嗽起來,咳得扯心扯肺的,好半天才平靜下來。我頗有些抱歉地笑笑,寒冷讓我不知不覺擱起了棉襖袖子。杏核爹咳嗽夠了,抬眼看我,主要是盯著我的新棉被看了好幾眼,眼神復雜。好半天,才木訥地說:他不太清楚進貨的路子,都是山外邊有個司機,每三個月定時給他送一次貨,冬天就一次送夠一冬的。那是村長的關系。

我這才知道杏核爹之所以在村里開著惟一的小店,是因為他是村長的親弟弟。我竟然忘記了他也姓劉。在家行二,村長是劉家老大。

杏核爹不待我再說什么,借口要拾糞,抬腳走掉了,把我一個人留在早晨仙境般空曠的霧氣中,我不由地打了個哆嗦。

游走了一圈,具體地說,是先到村里的貯藏室開門看了一眼堆積如山原封未動的我該死的寶貝玻璃杯,然后就是到村東破廟門口徘徊、抽煙和眺望——自然老句并沒有良心發現自己開車回來,或者在他老婆的被窩里待夠了,想起還在大山里天寒地凍受罪的兄弟——寂靜空蕩的山道向我證明,這一切只是我的空想。

午后天卻大晴起來,再次走出了青苗家,我發現整個山野一片陽光燦爛,天空藍得像要掉下來。沒有風,天氣竟然和煦得像春天。村道的土房、秸桿垛,以及落盡了葉子的楊樹,在農閑的冬天陽光中,全都一派安寧祥和。

如果沒有我,這里就是人人愿意歸去的田園啊。

四下無人,我嘆了一口氣,在一堵土墻根蹲下來,瞇著眼曬太陽。以前我是多么鄙夷這種看上去懶洋洋、蠢笨的姿勢啊。

村里平日曬太陽的老漢們一個都不見。一個穿著件顯然大一號土黃色夾克衫的十來歲男孩低頭走過來,懷里揣著本書,看樣子是個中學生。我耐心等他走近,想問他些話。剛“嗨”了一聲,卻見這孩子抬眼看到我,加快腳步跑掉了。我正有些喪氣,一截影子遮住了我的陽光,是二狗,那個惟一幫我搬過玻璃杯、惟一跑來通知我壞消息的人。這村里惟一走得離我近的人,處在這樣的位置,很容易就覺出了一種親近和友情。我掏出煙,遞了一根給他。二狗馬上討好地在我旁邊蹲了下來:你也曬太陽?我嗯了一聲。停了一會兒,我問他,那個走過去的是誰家的孩子?他看了一眼男孩的背影,又看看我,說那是杏核。就是開小賣店的劉老二的孩子。我問他你們村里的人是不是都怕我?我怎么感覺他們都躲著我?他笑笑,挪動了一下膝蓋說不會不會,咱村人熱情好客呢。我不再說話,但心里感覺怪怪的。二狗見我不吱聲了,又試探地問。幾天也沒見你出門啊。我仍然沒有說話。二狗仿佛在胸膛里運了一陣子氣,說出的一句話好像費了好大的氣力:你干脆逢集去吧!說完這句話,二狗好像輕松了許多。

我眼睛睜得大大的,估計自己的白眼仁一定大得嚇人。

二狗說的集,是逢初一、初八和十五,西邊山里桃村的集。

看得出二狗是個好熱鬧的主兒,我于是說服他一起趕集,回報是杏核爹小店里的散賣燒酒。二狗興奮地咽著口水答應了。

12

那天是初五,初八的集是三天后。而在這銷售前的三天之內,我已經和二狗在杏核爹的小店里預先支取了他的酬勞,兩次。

第一頓酒,我不但請了二狗,還順便請了杏核爹。杏核爹這個勤儉到吝嗇的農民,開小店、拾糞和種莊稼,有著當村長的哥哥,都沒能讓他富裕到隨意喝自家進的散裝燒酒的地步,是我這個狼狽不堪的外鄉人,讓他實現了這個微小的理想。那時候我還有點錢,皮夾里裝著走前在廠財務室預支的工資。

喝到第二提勺,也就是四兩的時候,杏核爹終于有些不好意思,摸摸索索地拿來了一袋咸水花生做我們的下酒菜。二狗坐在一截板凳上喝得滿臉通紅,邊搓手邊嘻笑著說,這好么這好么!劉叔也終于……終于舍得了呵呵。咋我在這兒喝酒就沒見劉叔大方過呢。

杏核爹也燒紅了臉,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啊你……

第二頓酒仿佛就形成了規矩,仍然是我、二狗和杏核爹。如果說另外還有人,那就是杏核,昨天從我面前跑掉的那個孩子。這孩子坐在離柜臺最遠處的灶火前,有一搭沒一搭地給灶里添柴。這時候晚飯已過,離上床睡覺還有一段時間,所以杏核爹過了沒多久就發覺了,呵斥他說,不要燒柴了,我們喝酒就不冷么,屋子里弄這么熱干啥?

孩子并不理會他,也不說話,仍然坐在那兒,偶爾往灶里添一把柴。

這時候我注意看了看那個男孩,發現他長得一點不像他的父親,雖然衣著破爛,但皮膚白凈細膩,眉眼清秀,一雙眼睛清清白白,讓人印象深刻。

我借著酒勁說,劉哥,你這個小子有意思啊。怎么話那么少?讀幾年級了?

杏核爹嘆了口氣,說別提了,就他讓人不省心。高中沒有考上,現在窩在家里整天看書,啥活也指望不上。養他有什么用,唉……

我看杏核爹話說得憂愁,趕忙轉移了話題,想聊聊我的玻璃杯的銷售問題。杏核爹卻借口說天晚了,還要早起,就不要喝了吧。

和上一次喝酒的結果如出一轍,上一次喝酒,想趁酒酣之際套套劉掌柜的話,掌柜的卻推說他喝多了酒頭癰,我也不好強求,當時二狗還在一邊嘲笑杏核爹說你不是說你的酒不上頭么之類的。這一次,杏核爹又推搪我,這讓我實在有點火起。我發現我喝下去的酒撲涌到了臉上,借著酒勁,我說,劉哥,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

咋還在這兒?你是皮松咧?!

一聲怒吼,就看杏核爹利索地抄起了靠在墻上的糞叉沖向了他的兒子。慌得我和二狗的酒全醒了,一起沖過去,費好大勁才拉住了杏核爹,看那陣勢,一糞叉上去,孩子的腦袋就會多出五個洞來。這男孩倒不急不慌,一挑門簾利索地消失了,臨走嘴里還嘟囔了一句“拿我撒什么氣”。

我們勸住了怒氣沖沖、罵罵咧咧的杏核爹,頗有些喪氣地離開了小雜貨店。

13

沒想到在集市待了一天,一直到集市散場的時候,我竟然只賣出去了區區兩只玻璃杯!其中一只,還被一位母親領著哭鬧的孩子找到我的攤子退了貨。

除此之外,我只不過是忍受了一天被集上人們的訕笑。

他們蹲在我的攤前認真地研究說,這咋還有個玻璃尿盆?打碎了咋辦?

有的說,哪里是尿盆,明明是仙人壇子么。

二狗在一旁低聲給我解釋說,他們說的仙人壇子,就是給死人裝骨灰用的壇子。

另一個就旁若無人地研究說,哪里是壇子,怎么會沒有頂頂啊?

旁邊就又有人大笑他見識孤陋,說哎你是眼睛里揉咧驢尿水哩,仙人壇壇能在這兒擺著賣?

最后他們放棄了探索,起身離去。

二狗在人們初次圍攏上來時,還有興趣給別人解釋了聽,及至后來不堪的談論太多,他就及時地跑到相熟的鄰村人的攤子前說笑,置我于一旁不顧。

我一言不發,如老僧入定,一直坐著。坐到鎮集的塵土在嘈雜之后,漸漸落定。坐到集市散去,街道除了遺落的牛馬的糞便、廢紙、垃圾之外,空無一人。我有一會兒甚至有把那幾筐玻璃砸爛在地了事的沖動。

走在回去的山路上,我腳上磨出的水泡終于破了水,我脫下鞋子,坐在路邊的草叢里,用手撫摸著我可憐的腳,一言不發。二狗蹲在一旁指示我說,沒事,破了水就快好了。城里人就是金貴啊,牙長的路,腳就磨破了。我的眼淚快要流下來了,又覺得太失面子,于是掏出包煙看看,全部扔給了二狗說,今天辛苦你了。二狗笑得歡暢,說,哎呀,這么客氣干啥嘛,沒啥沒啥,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盡管我初次的銷售工作終于變成了挑擔引漿的鄉村售貨郎,但我都挺住了,可這樣的收獲實在讓我意氣難平。

我心里泛起無邊的愁苦,無處訴說,也無心再去雜貨店喝酒了——照這種銷售進度,在貨物資金回收之前,我就身無分文了。二狗看我愁苦的樣子,也只會搓搓手,嘿嘿笑兩聲,也不敢再提喝酒的事。

仙姑和青苗看著我和二狗張羅著上集,并不參與,此刻看到我們狼狽而歸,也不多言,只說了句飯在鍋里,就轉身進了屋。為了避免與她們同桌的尷尬,我現在常常故意錯過飯時,然后把飯拿到我的小西屋里獨自消化,我覺得這樣反而大家輕松。

這一天度過得格外漫長,也許是集市的刺激,讓我輾轉無法入睡。

14

這鄉野地老天荒的寂靜,讓我有想發瘋的沖動。可一夜大雪,清晨時分,我卻被滿眼豐富的潔白震住了。

二狗仿佛是為了安慰我的失落,一大清晨就跑來敲我的窗戶,說,起來吧,城里人。他不叫我的名字趙秦,他叫我城里人。說,你想不想去打野雞?二狗掏弄著一管烏黑槍管的土制獵槍,看得我眼饞不已。冬天是熊冬眠的季節,老虎什么的也不輕易出山,只有野雞們為了尋找草籽,會在雪里留下細長的足印。

我興奮起來,說行啊。

我想應該跟仙姑打個招呼,就進了北屋,仙姑卻不在家,抬眼看到青苗,卻發現她坐在炕邊望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猶豫了一下,匆忙地說了一句:不要跟二狗去。我有點奇怪,正想問為什么,二狗卻一挑棉門簾子也跟了進來,只沒心沒肺地叫喊聲著快些快些走咧走咧。

青苗看到二狗進屋,一扭身進了里間,只剩下二狗張望著她的背影時涎水要滴下來的樣子。我打量了二狗一眼,又看看青苗的背影,心想為這么個小黑妞值得么?我沒問過二狗,我只在心里想起我的妮子。我皮膚白凈、臉蛋兒紅潤的妮子,一想到她,我就覺得我不能像老句一樣落荒而逃——堂堂七尺的漢子,我丟不起這個人。想到這兒,我趕緊讓自己打住,我可不想讓這兒十箱玻璃杯壓得透不過氣來,青苗的話我也懶得去弄清楚,今天是我出去透氣的好日子,我背上來時借同事的數碼相機跟著二狗出了門。

駱厘村北就是狐貍山。以前在工廠里也和伙伴們談論過進山打獵的事,說的時候大家都七嘴八舌興奮不已,但等你真打過一次獵,就會發現那實在是個辛苦活兒。打個比喻,就如同一把力氣全部積攢于一次床上的勾當,熱切的動作、機械的重復,都是為了迎接那個噴泄的時刻,而期待的時間遠比最后的高潮漫長。我和二狗大部分時間只是在沒至膝蓋的積雪里徒勞地跋涉,鼻子里噴著白氣,臉和耳朵全都凍得發疼。等全身涌上熱汗。熱汗變涼又濡濕了內里的衣服貼在身上,讓人冷得牙齒打顫興致全無。而此時人已累得動作變形,在雪地里站不穩了。除了偶然地發現野雞的川字形爪印時興奮一下子,真正掏槍來瞄準的時候,實在不多,而二狗卻一直霸著槍,不讓我摸,說他要先打一只給我補身子,不然讓我驚飛了,就難打了。

結果那天我們一無所獲。我覺得二狗一定是村里那種游手好閑的懶秧子。這樣想的時候,回來的路上我不再理會二狗熱絡的攀談,只一味吃力地走著,昨天腳上磨出的水泡,仿佛現在才開始深刻地疼痛起來,讓我感覺這狐貍山,像是為了耗盡一個青年強壯骨子里的精氣神才存在的。

駱厘村近在眼前了,從山腰望去,大雪讓村莊的輪廓格外清晰。打不成獵,就拍幾張照片吧,我停下來點了根煙,掏出相機比劃著,不理會二狗在前方的叫喊。一場大雪倒讓這個破舊的駱厘村顯出幾分浪漫的色彩,大雪掩蓋了破敗,剩下了美麗。

我看到了家家晚炊的煙火,在風中一會兒蕩漾,一會靜止上升,很快就旋轉著消失無蹤了。我看見街巷盡頭有個半大小子正在雪地里笨拙地奔跑,躲避身后舉著什么追擊的老娘。我還看見了村長家門外隔一道院墻的小道上,一個女人正和村長低頭說著什么,說著說著,抬手抿一下頭發。那個動作看著眼熟,我拉近了鏡頭的焦距,哦,那應該是仙姑嬸。

二狗返回來了,可能一路用干枝子抽打積雪也覺出了乏味,他湊了過來,踮著腳看,你弄啥呢?這能是望遠鏡啊?

我笑答他,我看見仙姑和村長嘀嘀咕咕的,真有趣啊。

二狗啊了一聲說,那有啥好看的,能看見的,都么(沒)啥,看不見的,才深沉哇。

想不到看著傻了巴嘰的二狗還能說出這樣高深的話,我隨口問,這話是誰說的?

二狗說他婆婆說的。

晚上回到仙姑家,青苗倒顯得活泛了些,嘲笑我和二狗:就你,加上他,兩個二道巴子,也能打只野雞問來?打獵你找錯人咧,找上柱子還差不多。

我回嘴說,怎么啦。小看我們,哪天打只熊回來讓你看看。

二狗卻含酸帶醋地說:柱子,柱子能給你打只熊不?

青苗并不理他,只對我說,你也不看你跟著啥人,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成。

我看仙姑臉上也難得地有了一絲笑意,于是故意拿出相機,說,嬸,也住了好幾天了,給你們拍點照片吧,以后洗了我給你們寄來。

然后我就掏出我的相機,有點使壞地故意調出那張遠遠拍到的仙姑和村長神秘嘀咕的照片給她們看。仙姑卻一愣之下,迅速恢復了古怪的冷淡,頗有些嘲諷地說,農村人灰頭土臉的有啥拍的。省了你的精神吧。

夜深了,我剛迷糊著入睡,就聽到了仿佛來自北屋的一陣爭吵聲,聲音壓著,聽不真切在吵些什么,最后只聽清了一聲深遠的嘆息,我想那是仙姑發出的。

15

無奈之中,我再次主動上了村長大人的門——這可當地的土地爺啊!

我熱情地遞煙,跟劉村長攀交情,要知道我貯備的HOPE煙已所剩不多,村里小賣鋪只有兩三種劣質的當地煙,味道令人畏懼。可我仍然大方地塞了兩包在村長手里。我甚至許諾村長,回到柳鎮市后弄一箱在當地頗有些名氣的柳鎮大曲送他,以及以后在柳鎮市有什么事用得上,盡管找我云云……

估計村長安寧美好的貓冬生活已經被我的不請自來騷擾夠了,圈縮在一把破了邊兒的藤椅里的村長擺了擺手里的煙袋鍋子打斷了我的話,干脆給了我一個無懈可擊的答案,同志,你想一想,不要說玻璃杯,就是你,現在能出山么?你不待著怎么辦?現在大雪封山了。外面的車是進不來的,我們村里的人也不出去。冬閑嗎,在家貓覺呢,在屋里想干啥干啥,日騰搗鬼的,弄啥都行,就是出不了門。想出門,行,走個半月一月的,你也能走。可你的破離杯走不了,你只能自己走。真要走。你這些破離杯,我可不負責任哦。你也知道這村里人窮得就剩下勾蛋子(方言:屁股)了,你要錢,沒人要你的東西;你不要錢,你看人搶不?同志,你且耐心待下,一切只能等到來年開了春,才能想辦法嘛。

“你……怎么不早說?!”看著村長那張得意的臉,我真想狠狠砸上去一拳,讓他黑瘦的臉立刻就富裕起來!非要等一場大雪封了山,他才講出實情!他這不是有意的么?我牙齒咬緊,一再提醒自己冷靜冷靜,不要冒出一句沒用卻可能闖禍的話來。

就如同當初我和黑子打的那一架,黑子出于妒忌,散播流言說我只不過想睡妮子,說我就是一流氓。我為此狠狠地教訓了黑子,打得他鼻血直飚、皮開肉綻。廠長知道了,說要讓保衛科把我關了起來,還說要通知派出所來領人,定性流氓罪。這都哪跟哪兒啊?!我氣憤難抑,差一點就要去找廠長老兒拼命,被哥兒們力勸了才沒去。可妮子卻不再理我了,從廠長辦公室出來,她紅著眼睛理都不理我,還發短信給我說“我們完了!!!”

那三個驚嘆號觸目驚心。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解釋清楚,我是真愛她的。這就是我為什么不再抽紅山茶而改抽HOPE,為了表示我輕易不再以拳頭解決問題的決心,我要讓一種涼而鎮定的感覺貫穿我。我要成熟起來。可我們剛剛和好,廠長就通知我準備下崗,要不就拿出成績來,否則新賬舊賬一起算,我這才踏上了前往駱厘村的道路。

所以,識時務者為俊杰啊,他媽的,我深吸了一口清涼的HOPE麻痹繃得硬硬的神經,在心里罵著娘,表面卻點頭哈腰地離開了村長家。

16

小屋里有一面小鏡子,里面的我越來越不像自己了。胡須長了,開始我還用隨身帶來的刮胡刀修理一下,時間長了,它們漸漸爬滿了下頜,我也懶得收拾;我可沒隨身帶著推子,所以頭發我無能為力了,它們有了荒亂生長的趨勢。如果廠里的眼鏡或者黑子此刻見到我,完全可以用我當初看二狗的眼光看我。

我在杏核爹的小店喝多了。一個人郁悶不堪地走在村里,四下黑暗無人,只剩滿天星斗熠熠,干草的氣味飄浮在夜空里,暫時安慰了我的神經。我覺得我不能發瘋。

青曲家也是一片漆黑,我一頭扎到小西屋的炕上,懶得點燈。潛伏在冥寂無人的黑暗中是我此刻需要的。

可青苗輕輕走了進來,她不再問我要不要點燈,而是站在黑暗中,好半天說了一句,趙哥我看你孤獨呢……

聞言,迷糊的我心里揪了一下,胸膛里有一瞬間窒息的感覺。腦子清醒了一下,我才說,你睡去吧,我沒事。青苗卻不走,也不說話。我翻了一個身子,把后背沖向她不再說話,假裝睡著了。我以為她會轉身離開,忽然,我感覺后背貼上來了一個溫熱的物體,凸凹有致。我被驚得渾身抖了一下,同時感受到了另一個身體的顫抖。猶豫了一秒鐘,我一翻身,堅決地推開了青苗。黑暗中,幾乎能聽到自己和對方的呼吸聲。忽然青苗說,沒事的……我喜歡你。

我不能,青苗……我有愛的人……你,請你出去吧。我聽見自己虛弱地說。

……好,那你睡。青苗的聲音平靜而鎮定,說罷轉身離開,很有點干脆大方的勁頭。我忽然發現我平時小看了這個深山中的小女子呢。

我承認幾乎所有男人都很難拒絕主動送上門的,只是我現在心里有人了——流氓也有流氓的底限啊。

那一夜,伴隨著席棚底的老鼠們的活躍,我幾乎無法入睡。我那被沉重的大山以及沉重的玻璃杯壓抑著的欲望醒了,在寒夜的漫長寂靜里,不停地擊打著我,弄得我口干舌燥、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我最終再一次以回憶與李莉在一起的種種畫面,才釋放掉了我下半身積聚的熱情,最終進入了夢鄉……

17

在我情緒最低谷的時刻,發生了青苗主動想要與我親熱的事,我不知道她是出于對一個陌生城里人遭遇的同情之情?還是僅僅出于一個鄉村大膽女子的獵奇?我不愿多想,哪一種因由都令我不快。

雖然青苗每天見我跟沒事人一樣,我卻感覺非常不適,開始有意無意地躲著青苗,除了每天必須的兩頓飯,我盡量在外面閑晃,青苗對于我的舉動當然有所感覺,開始還時不時冷嘲熱諷我幾句。我卻一直裝傻充愣不接話口。村里卻也不乏像宋二叔家的柱子之類的小伙后生不斷地來借故尋她說話打鬧,她也就漸漸疏離了對我的關注,我正樂得如此。

可真出了門,我發現我其實也無處可去,于是就想起了二狗,想起他才發現,自從上次和我一起趕了集又一起打了獵之后,二狗卻奇怪地失蹤了,好幾天沒看到他的影子。在村里待了這段時間,讓我慢慢發現,只要是我出現的地方,人群就散去了。人們躲避我就像躲避在這個冬天一場措手不及的瘟疫一般。我不相信二狗也會躲著我,躲著我這個幾乎被整個村莊看作無用的笑柄的城里人。一大早起來,我就決定去找他。

二狗家在村廟后面不遠處的野林子邊,靠著山坡的半爿土屋,山墻幾乎要頹倒了,為了擋風,有些地方竟覆蓋著一塊塊黑色藍色的破舊塑料布。屋子沒有院墻,就那樣敞開在野地里,屋檐上蓐的草裸露出來,已經發了黑。

二狗家的破敗,讓我幾乎要心酸落淚了。這是我見過的駱厘村最不堪的生活。我忽然豪氣萬丈地想,如果我下次有機會再來駱厘村——也許是帶著我的妮子一起來舊地重游,我一定想辦法給二狗一些經濟上的支持,盡管我現在還自身難保,但這種想法讓我不由舒展了胸膛,所以喊叫的聲音也高了一些。我叫著二狗,二狗卻并未出現,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婆從黑暗的內里伸出了白發蓬亂的腦袋,嚇了我一跳。老太婆堵著門,頗為厭惡地揮了一下瘦成干骨頭的手,含混不清的蒼老聲音是這樣說的:別再找我家二狗了,他有正事呢你走吧。說著,老太婆拄著拐杖轉身回到了黑暗里,嘴里還嘮叨了一句“說媳婦的人了,整天不干正事!”

我剛剛翻涌起來的救世主般的激情剎那間丟盔卸甲。雖然二狗此刻也許就躲在幾步之遙的黑屋里,可尋找他的興趣已消失殆盡,我轉身落荒而逃。

我徑直去了杏核爹的小店,推開半掩的門扇,翻出一把零錢扔到柜臺上,叫了一聲打酒。這時候是清晨,店里照例黑著,只有灶口亮著一小片火光。杏核爹應該還在拾糞途中,杏核娘卻也不見。眼睛適應了內里的暗,才發現酒已經無聲地打好了放在面前的柜臺上。是杏核。灶口的柴火燃得明明滅滅,映出少年一張緋紅的臉。

我無言地喝酒,也不想說話。天氣陰沉著,好像又在積郁一場大雪,北風將雜貨店的門扇吹得搖晃起來,我裹緊了身上惟一御寒的老棉襖。杏核離開灶火,關起了僅開的半扇門,屋里頓時黑暗一片。杏核走回灶前經過我身旁時,冒出一句低低的話語:

“電話機桃村小學有!山村西往南娃們上學的小路走……不要說是我告訴你的。”

啊?!

我猛然抬頭,睜大了眼睛。灶火在空氣里爆了一聲,劈啪!北風在門外呼嘯,灶火口前坐著那個言語寡少的少年,一動不動,臉上一片閃爍的光。恍惚間,剛才那幾句疾風暴雨般敲在我耳邊的話像是我酒中恍惚的臆想。

愣了一愣,我扔了酒碗,飛奔出門。

18

我來不及想為什么全村人都不知道桃村有電話,卻是一個孩子告訴了我這件事的蹊蹺,只顧一路疾走,一路想著電話,電話!有了電話,許多問題也許就迎刃而解了;有了電話,也許就預示著我的窩囊的銷售之旅也許就要畫上一個不完滿卻不得不結束的句號;有了電話,我和妮子、我的妮子就能說上話了。

我不打算再在駱厘村找到一個同行者,事實上也沒有。二狗顯然不可能了,青苗我躲還來不及呢。其他人根本不用想,好在一條蜿蜒的山間小路即使在冬天也不會湮滅它屢被踐踏的痕跡,我像在野外尋寶一樣獨自探索著,循著孩子們上學的小路,翻越了兩座山,跌跌撞撞之中終于望到了位于低矮山頂的一面國旗。

一排簡單的校舍、一面國旗飄揚其上,沒錯,應該是它!桃村就坐落在不遠處的山腳,看上去比駱厘村大多了。我快步下山,發覺心臟嘭嘭跳得真厲害。

可一問才知,小學的電話已經壞了一個多月了!

我的沮喪已經到了氣急敗壞的地步,飛起一腳踢開了腳邊的一塊石頭,轉身離開了校園,沒有搭理追上來詢問我的姑娘。

她居然跟著我的腳步一直到了校外,看到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喘著氣發愣,她站在旁邊小心地問:你怎么會在駱厘村啊(這是我在提出打電話請求時講給她的)?你是干什么的?

我當然懶得理她。

后來,我還是與田晶相識了,知道她是桃園小學僅有的兩個老師之一,以前在柳鎮市上過師專。我發現田晶是個可愛的姑娘,短短的頭發,眼神清亮,雖然皮膚也是一樣黝黑,但那卻是與青苗頗為不同的黝黑,有文化熏陶過的味道。和她熟了,我才發現,田晶可能是這方圓百里之內,我惟一的知音。可我這知青,卻對柳鎮市有著深深的怨婦似的偏見。

19

從桃村回來的第二天,我一覺睡到了中午。剛起床,青苗就進屋問我昨天去了哪兒,我沒說去桃村的事,只胡亂敷衍她說在村里閑逛來著,反問她有事嗎?她答非所問地說飯在鍋里,然后一挑簾子出去了。

我獨自吃完午飯,出門時迎面撞上剛進院的仙姑。我本想笑一下打個招呼,卻被她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給堵住了:昨兒,昨兒你去哪兒了?

我頗為諷刺地想這家人都有病吧,冷了臉側身出了門,沒接她的話茬兒。

沒想到仙姑反身追出門來,喊叫著我,小伙子你咋不聽人說,村長叫你去一趟呢!

原來村長找我不是為了我的玻璃杯的銷售,而是要過年了,他想“買”些杯子送人。看著臉色峻然的村長,以及他肥白的老婆臉上堆起的笑容,我立刻明白了,趕緊主動說,村長客氣什么啊,要多少盡管開口,我送是應該的啊,你給我幫這么大忙,我正不知道怎么感謝呢。

村長的臉色舒暢開來,說不要那么多,三五個盡夠了。主要是這些婆娘娃們走親戚,想要個稀罕物件兒,整天跟我鬧呢,唉,沒辦法!說著,順手驅走了圍在我腿邊啄食的雞,又忙著吩咐他的老婆趕緊下灶給我做飯吃。我說不用忙了,我吃了,杯子包在我身上,我親自送來。

走在路上,我忽然想到,到達此地我就該上些供的,讓老句的臨陣脫逃等等事情弄得亂了方寸,連一點小規矩都疏忽了,還要等人主動來討要。

我轉身去取了整一箱二十個玻璃杯,心里恨恨地說,他們家晚上的夜壺我全包了,一人仨一周輪換使不重復也該夠了。送到了村長家。村長自然又是一番熱情的挽留,我自然又是一番熱情謙虛的推讓,然后迅速告辭離開。

我本想也送一些玻璃杯給仙姑和青苗,卻被仙姑不動聲色地拒絕了,她冷冷地說,俺村里人用不慣呢,不要破費了。我也懶得再說什么——反正我每天的伙食也不少她們一分錢。

20

認識了田晶,無所事事的我就常常扔了飯碗往幾十里外的桃村小學趕。我不知道這是對于那部珍貴的電話的期待,還是出于人以群分的自然選擇。

那天一大早我就睡不著了,破例地翻出塊帶來的香皂洗了把臉,大略地歸整了一下荒亂的頭發,就背起畫夾出發了。

田晶正在操場角落的井邊洗衣服,早晨的空氣清冷而透明,在藍天的映襯下,一片灰蒙蒙的野山間,一個綠衣的姑娘在井邊洗衣服的景象讓人心動。那會兒學生早已放了寒假,另一個老師也回了家,空曠的校園里只有田晶一個人留守。

田晶轉頭看到我,笑著說,來啦,坐吧,我一會兒給你做飯吃。

她真可愛,從不問為什么。這一點就令我感動。

田晶家在川口,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母親也改了嫁,她是在叔叔家長大的。工作后也很少回去,總住在學校。

我不知道在我來之前的日子,田晶是如何度過的?真像青燈古佛獨守空寺的小尼。我把這個想法說了出來。田晶一邊忙活著,一邊競極為不屑地撇了一下嘴,這讓她明凈爽朗的五官擠出一塊不平衡的陰影。

人多就好呀,我看人多事多,一個人挺好,一覺睡醒,孩子們又來了。我叔叫我回去過年呢,我也不想去。說完,田晶笑笑,笑得有些勉強。

那你,沒有愛過嗎?話出口我就覺得唐突了。可能在駱厘村把我憋悶壞了,見了一個曾經生活在柳鎮的、有文化的人,我說起話來都有些粗魯直接,不像柳鎮市人卻像駱厘村人了。我只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田晶也笑了笑,并沒答我的話,而是轉移話題聊起了她的學生們。后來粥煮好了,我們就著酸菜餅邊吃邊聊,一起回憶柳鎮市爾巷的鹵牛肉、麻花街的寡婦香餅,里面有好吃的豬肉餡……這些回憶暫時溫暖了我。吃完飯,我讓田晶別忙著收拾碗筷,拉她坐在門口的小凳上,說要給她畫張速寫。田晶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沒說什么,乖乖地坐在板凳上讓我畫。

四野岑寂,田晶臉上浮起一層遙遠的幸福的光暈,給我講述起她在柳鎮市讀書時的愛情。她大三時和一個柳鎮市的男孩好過,最后分配時,那個男孩為了留在柳鎮市,和師范學校校長的女兒睡到了一起。她說的時候,有好幾次下意識地用手擦自己的鼻子,這妨礙了我手中的筆,等她再一次這么做的時候,我忍不住問她,別亂動啊,你的鼻子怎么了?

啊?她的手下意識地停在半空,然后沒有再擦自己的鼻子,而是把一把短發抿到了耳后。她笑了,說現在想開了,當時,想死的心都有。主要是覺得惡心,想著曾經和他臉貼過臉就覺得惡心,幸虧沒有跟他睡覺。

我笑得差點握不住手里的炭條,然后我倆一起在寂靜里大笑了起來。我想起,這大概是白從坐上老句的車以后,我再沒有過的人笑。這樣想,就不禁有些黯然了。

我告訴田晶,我也有喜歡的人。田晶對此顯然非常感興趣,一再鼓勵我說說。我于是第一次在一個女人面前婆婆媽媽地講述了我的愛情。

聽完我的故事,田晶的眼睛卻在炭火里黯淡下去,許久沒有出聲。

我想,也許我說得太多了,一個心如止水、安適于孤寂之中的姑娘,也許并不想被外界的春天驚醒吧……

21

和田晶相熟后,關于我的要命的銷售,田晶也給我出過主意。她快言快語地說可以想辦法把貨弄到古市去賣啊(古市是一片大山中相距最近的鄰省的一個市)。想了想又說,只是這距離太遠了,再說山里人冬天懶閑慣了,挑夫也不好找,就是有挑夫愿意干,你出得起錢么?先雇人把東西挑出山,然后再找車運到古市?她低頭算了算,每一個杯子的運費就是二、三十塊錢哪!她這才想起來問我,你一個杯子打算賣多少錢?

我喪氣地說,原來定的是零售三塊五,批發二塊七。看這里的情況,我覺得零售價和批發價都要往下調才行。

還往下調?那真是吃豆腐把肉錢掏了。田晶最后總結說,算了,我看你這趟注定要失望而歸了。耐心等消了雪通了車,再把貨物捎回去吧。我想你說清楚這里的實際情況,單位不會太為難你吧,畢竟,將在外,君命有所不顧嘛。看田晶說得快活的樣子,好像我在這兒待著,是她樂意看到的。

我無精打采地地躺在田晶的小床上,望著遠空的山影發呆。遠山沉寂著,在我來到這兒之前,它就是如此,在我來到之后,它依然如此。我心下郁悶,站起身說聲走了,就出了門。全然不理會田晶說吃了飯再走的挽留。

22

要過年了,村里的氣氛明顯活躍了。一年到頭,這可能是農村人最重大的生活戲劇了,十天半月才有一次的集也熱鬧起來,天天有集且交易繁忙。我又重燃了擺攤的熱情,但自從上次找尋二狗碰壁后,我好久沒看到二狗了。想了想,我還是忍住了,我可不想再見到他婆婆。

可我卻狹路相逢了二狗。

二狗袖著手低頭從巷尾匆匆走過。我叫了一聲二狗,他才如夢初醒般停住腳,頗為艱難地咧了一下嘴,算是打了招呼。二狗的額頭上一片紅腫,眼角還有一塊小小的、剛剛愈合的傷口。我急忙問他怎么回事?他抵擋般地退到后面的墻上倚著,黑垢的指甲不停地摳弄著人家外墻的土,有些氣餒地吞吐著說,么(沒)啥……摔了一跤么。說完又往巷子兩邊張望了一番,小巷里并沒有其他人。

和誰打架了?我又盯著他的額頭仔細看了看,以我的經驗,那傷痕只能來自于外力的拳頭而不是地面墻角之類。

么打,你看我能打過誰啊?你不要問了,我還有事啊。二狗顯出一絲急切,起身就走,也不管我仍然站在當地。

我只好喊叫著,哎——二狗,我們去賣杯子吧,回來喝酒?

再不要提這四了,別的四還好說……二狗有點不忍心,又回過身站在不遠處,臉上竟有些悲傷的意思。

狗屁啊!我急得罵他,別的事,我現在還有別的事嗎?

……于寡婦家磨黃豆出豆腐,過年了……你也知道,叫我去幫忙。我不能老去找你耍玩了。

我不再說話,只是望著他,二狗復又低了頭,攏著袖子走掉了。

我也攏緊了我的棉襖的袖子,一個人往回走。其實二狗的難為我懂。在駱厘村,一個城里人整日束手無策地待著,像個無用的“稗貨”,跟這樣的人在一起,難免會被人譏笑。我在村道上低頭走過,看也不看為節日而忙亂的村人。

我忽然明白,我這是一個人,在與一整個村莊打一場極其無力、毫無意義的戰爭。我面對的是整個村莊,而結果注定是全面潰敗的。

我裹緊了我的黑棉襖,晚風讓我腦頂的頭發飄飄欲仙,它們在失去剪刀的管理后,恣意地生長著,很有點欣欣向榮的意思。我不知道這時候的我看上去是不是更像高更那些著名的土著油畫的主角。

23

好在貯藏室外還有碩大溫暖的麥草垛。在冬天晴朗的陽光中,一朵云也不見的天空曠遠無比,麥草垛們張開金子般的懷抱,看上去柔軟可親,空氣中布滿干草寧靜的氣息,令人迷醉。

我悠閑地叼著一根麥草桿,躺在暖和干爽的麥草窩里,舉目望天。我安慰自己說,就當暫時遠離我的高溫爐,享受難得的假期吧。此時此刻,柳鎮市的人們在干什么?最新的流行又是什么呢?黑子眼鏡們下了晚班常常去泡著喝酒的東北小館是不是還開著?到了冬天,那里的羊肉酸菜燉鍋是我的最愛。想到這兒,我咽了一口唾沫下去,滋潤我缺油少水的干澀胃囊。可是,每年都有新的流行襲卷柳鎮市,比如去年冬天的紅燜羊肉,差點就紅遍了一條街,連黑子都叫嚷著東北館子下膩了,要吃羊肉。現在想起黑子,都感覺無比親切……在我的柳鎮市也陷入冬天的包圍的時候,我的羊肉酸菜燉鍋還有沒有人再稀罕了呢?我的妮子呢?誰又在稀罕她呢?他媽的,我怎么也使用這個詞兒——“稀罕”!

我恨恨地吐掉了口中的麥草桿,起身往村口破廟走去。

我看到自己倒在一片灰塵的供桌前,也不知道該祈禱些什么。由此可見,我仍然只是個懦夫。

泥塑端坐其上,粘滿了蛛網,我想起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長嘆一聲,眼淚就流了下來……還沒等自己咂摸出個中滋味,就聽到身后傳來哧哧的笑聲。

二狗嘴里叨著根沒嘴的煙也不點火,斜倚著廟門,正擠眉弄眼兒地笑我,臉上的紅腫已經消退得差不多了,看起來心情不錯。我的氣不打一處來,拾起半截蠟燭殘渣砸了過去,你個懶蛋,整天不干人事,跟蹤我干嘛?

二狗躲閃著繼續笑,還伸出了污臟的手向我索要打火機,一邊說村長大人要請你吃飯,到處尋不到你,才讓我尋你來了,你快些啊。

我想村長這是答謝那一紙箱玻璃杯呢,就不想去。二狗說,村長有請你不去,這么上臺面的事你咋昏了頭咧,讓我也跟上吃村長一頓么。青苗做飯讓她做去,管球啊,走。說著就扯我的胳膊。

看來一直得不了手的二狗對青苗是頗為怨恨的,我在路上嘲笑了二狗,二狗說,她啊,好像很容易,但還是不太好得手。還不如于寡婦,有來有往,大家便宜嘛。

24

二狗把我送到村長家,搓著手笑,并不打算走的意思。村長看看他,只好在八仙桌前又加了一條凳。村長家的酒,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喝了,村長家的飯,這次難得地多了一盤紅燒肉。劉村長的胖老婆看來實在沒見過世面,一道好好的紅燒肉,只一味地放醬油,做成了烏黑的一堆,可這足以讓褚會計和二狗滿臉喜悅,滿嘴油光了。我實在沒什么胃口,只喝著酒聽村長吹牛皮。

村長多喝了兩杯紅薯酒,夸耀起他人十生的輝煌經歷,現在說到柳鎮市了:我熟啊、我熟,趙同志!那柳鎮市也么(沒)有多人么!”村長友好至極地拍拍我,這可能是我來到駱厘村之后受到的村長最高級別的熱誠。我咬牙承受著這難得的寵幸,并不多言。

“就是就是,說是個市,也大不到哪去,不就是館子多一點,有幾家電影院么。”褚會計在一旁附和著,趁機又夾了一筷子肥肉丟進被煙葉熏得發黑的嘴巴里。

“那……你知道我們華興玻璃廠么?和我們廠長熟么?”酒喝得有些熱,又聽到柳鎮市,我還是忍不住浮出一股溫熱。

二狗打了一個酒嗝,粗糙的巴掌在我面前揚了揚,笑嘻嘻地說,哪有不認識的,咱村長誰不認識?是啵,村長?

“這賊娃子喝多了,閉上你那驢嘴!”村長忽然惱怒了,一手奪過二狗手中搖晃的酒杯,啪地蹲在了桌子上,里面的紅薯酒灑了一半出來。

二狗不以為忤,嘖嘖著,哎呀呀,看酒灑咧啊……嘖嘖!

村長轉臉又笑看著我,說,這娃胡吹哩,柳鎮市那么大,我認識誰哩。

“就是就是,呵呵!”褚會計趕緊再次陪笑附和。

“二狗,不早咧,你不回去看看你瞎眼婆?”是村長的肥老婆在說話。

村長家的飯吃得我胃痛不已。不知道是已經習慣了仙姑家粗茶淡飯的我,腸胃經不起粗大紅燒肉的寵幸,還是村長那隔岸觀火的樂呵勁讓我十二分的不舒服,間到仙姑家我就跑了肚,蹲在仙姑家的毛廁里半天出不來,這顯然讓仙姑家的兩頭豬有了意見,哼唧著徘徊在矮墻外,甚至幾次試圖進來,被我吆喝了出去。

25

黃昏時候,田晶讓桃村一個學生跑來捎話讓我去一趟。

田晶就等在學校門口,厚厚的棉襖上少見地罩了件鮮紅的外衣,短短的頭發被山風吹得四下亂飛,臉已經凍得通紅了。看到我走近,她興奮地一擺手,讓我跟她走。跟著她一前一后穿過空曠的操場回到宿舍,她還是不說話,直接趴到床上,從一疊被子下拽出個東西,打開在我眼前晃,笑得甜蜜無比。

我湊近了看,才發現是條黑毛線織的毛褲,男人穿的,前面開著一個令人難堪的口子。這個口子被一個年輕的女子考慮到并實施出來,且眼下就展示在手里,讓我更覺難堪。

干什么你?我轉過臉看窗外,一點也沒覺得高興。肚子還在疼,心情也受了影響。

傻啊,給你織的啊。一直沒告訴你,怕你不讓。這線還是我拿我攢的綠毛錢跟二嬸好容易換來的,不然哪有這么漂亮的黑色啊。我知道你一定不喜歡一條綠色的毛褲,對吧?田晶轉了個身,再次把黑東西舉到我眼前,好像我剛才沒看仔細似的。

我又沒讓你織!我繞開她,一頭倒在她的單人床上,才覺出爬幾道山帶來的疲累。內心里全是失望——我還以為電話有消息了呢。

……你看你,頭發那么長,也不讓人剪……再說,這么冷的天,你一天到晚到處跑,除了身上一件黑棉襖,下面就穿那么薄,這哪行啊……,田晶遲疑了一下,再說話時就打了磕絆。

你有毛病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我實在受不了田晶仍然擺弄著那條丑陋的黑東西,走上前,粗暴地一把拽掉她手里的毛褲扔在床角,心里深怪她多管閑事。

田晶居然在一秒鐘里就掉下了眼淚。這些眼淚在一個無人理會我的深山里,從一個曾經寂寞的女子的眼中爆發出來,讓我瞬間心酸無比。我只猶豫了一下,就趕緊站起身,一把擁住了眼前這個可憐的姑娘,她在我的懷抱里顫抖著,拼命吞咽著哽咽的聲音和委曲。

我說不出話來。如果說這該死的陌生的大山曾經有一絲的溫暖與眷顧給予過我,那只能是來自于這個名叫田晶的單純女子,可我卻不知好歹。

你……真……不愿意待到春天嗎?春天的山好看呢,開好多的花……田晶終于平靜下來,掙脫了我的懷抱,紅著臉坐到了一旁的小凳上,欲言又止。

我再待下去,待到春天,我自己那個春天就玩完啦,你明白嗎?我輕聲地說話,仿佛耳語。

26

后來的幾天,我更愿意一個人躺在村口的柴草垛里曬太陽,那里溫暖又背風,且無人打攪。

忽然就覺得這樣活著也不錯。勤快點呢,我每天抬拾糞,懶一點就讓我的女人去拾,比如田晶。伺弄完我的莊稼、吃完飯,我就坐在院里畫畫、逗逗我的孩子,我的地里長著莊稼,秋天它們就會結成累累的果實和種子,我的心里就不會慌,也不用操心哪天會下崗,這日子就這樣地老天荒啊……我忽然猛地坐起身,四下張望,有幾只麻雀飛快地劃過天空,落在破廟前的大樹上,叫聲清脆地呼喚同伴。還好沒有人看到我妄想時燒得發燙的臉。

上次幫田晶帶話的那個孩子又出現了,他東張西望地在谷場前轉悠,我嗨了一聲。他才看到我。他說田老師讓你去一趟。我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并沒有動地方。那孩子轉身要走,又回頭悄聲說了一句,她讓我悄悄說給你,說是有關于“電話”的。

電話!

我從草垛里一蹦而起,把報信的孩子遠遠甩在后面,往桃村小學奔去。

田晶在等著我,我們并沒有多余的話聊了。因為田晶現在明白了,我心里只剩下“電話”這一樣東西了。

那部珍貴無比的電話在寨上村。寨上村在山頂,山路艱險,許多處幾乎無路可走,只能揪住歪斜在懸崖邊的樹枝勉強地倒騰雙腳才能爬過陡崖。我們跟村長點頭呵腰說盡好話,村長這才叼了我遞上去的煙卷,慢騰騰地引我們到了村部,慢騰騰地打開門上的鎖,又慢騰騰地旋開那部桔黃色電話機上的鎖,然后退到一邊,瞅著我打電話。

在我心急火燎的心態下,村長的一切動作都透著不可理喻,甚至倨傲無禮,我只能咬牙忍耐。

撥電話的手指有些莽撞,我第一個電話先打給了銷售科長,銷售科長大概也忙著過他的年,語言輕飄無禮,匆匆應付了兩句就掛了電話。他的大意是,一個人也可以開展銷售么,一個大小伙子也能打出一片天么。我氣憤不已,又給總機打了一個電話,讓其重新轉接到廠長辦公室。廠長接了電話,仿佛愣了一會兒,等我一口氣把老句連夜開車逃掉再無蹤影、我肩挑背扛歷盡艱辛在鄉村集市搞零售,以及此地因為生活條件所限,銷售不暢的過程全部道出之后,聽筒里一時間靜默下來,只傳來遠距離信號傳輸的咯咯吱吱的雜音,讓我已經開始懷疑我的電話已經山迢水遠地斷在了某根該死的中際線上時,耳邊這才響起冷冷的話語,因為背景的空曠寬敞(廠長的辦公室大得占了辦公樓的十層),那聲音的回音同樣極為空曠:怎么?這也算困難?要不要我派個人去慰問一下?你看——派李莉去——如何?

“李莉”兩個字是加重了語音強調的,然后就是一陣忙音。

狠狠砸了那部電話!砸它個稀巴爛!

我知道我也只敢拿電話出出氣,因為我知道我是個懦夫,并不敢再一次把電話打過去,讓它在廠長平展寬大、潔凈光亮的辦公臺上再次刺耳地鈴鈴響起——事實上——我其實也不敢砸電話——我在心里砸了它而已。

我繃緊了臉、咬起了牙,我能感覺到身上、臉上全部的毛孔像接到了命令,唰唰唰地一層層立了起來。以往在廠里和社會上的混混打架時,我才會有這種感覺。我再次央求村長說還要再打一個電話給家人。估計村長看我急赤白臉的樣子,也怕惹事,把剛剛鎖了的電話機再次打開,轉身到門口去了。田晶一直望著我的臉,一句話也不敢問。

這個電話當然是打王萌萌的手機。鈴聲響了三四次,終于有人接了。

——這個聲音我想念了多久!

可她聽清楚是我后,聲音居然令人震驚的冷淡:“哦,你好。有什么事嗎?”

她沒有表示出一絲的驚訝或驚喜,甚至對我的現狀不聞不問。我這時候已經平靜下來,一再問她怎么網事。她最后只說了一句話:廠里正派我在天津學習……挺忙的,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你可以打給那個姓李的嘛,她的電話你應該有吧?不用我告訴你吧?然后就掛掉了電話。

我愣了一會兒,聽了一陣忙音,確定電話是掛斷了的,于是再次打過去。對方竟然關機了。我啪地摔了電話,毫不理會站在一旁驚奇的村長,轉身奔出門去。

這時候,天光已暗,我跌跌撞撞邊走邊跑,毫不理會田晶在身后的叫喊。耳邊是風聲,風聲帶來了撲面的寒氣。就這樣跑著走著,我放聲大叫,啊——!啊——!四山應和。

直到田晶追趕上來,我已經倒在一片殘雪未化的地窩里,眼淚不知不覺爬滿了臉,卻一聲不響,我狠狠地咬著自己的拳頭,日光前視,又什么也看不見。

田晶試圖拉我起來,我粗魯地甩開她,讓她滾開。田晶也火了起來,大叫著,行行,你愿意你隨便,懶得管你!

我再次呀的大叫了一聲,雙手捂住了自己冰涼的臉。

沒錯,我是跟廠里那個離異獨居的李莉“好”過。一共“好”過三次,也就是說,上過三次床。第一次是她借口家里的下水管道堵了,叫我去幫忙。等我忙活一番給她家舒通了下水道站起身,她一句話沒說,一把就抱住了我,臉貼著我的脖子,手直接就伸到了我下面的襠部。我哪里抵擋得了一個輕車熟路早有預謀的婦人的設計。我的第一次就在給她疏通她所謂的下水道這樣可笑的名義下狼狽地給了她。然后就有了第兩次,第二次。第三次的時候,我已經愛上了王萌萌。我命令自己必須打住,盡管在此之前我的每一夜都無法安眠,總要用手解決我被李莉打開的洶涌的青春熱潮,但我的想像不再停留在李莉身上。我把想像的對象,換成了王萌萌,我并不覺得這是卑鄙的。因為我愛她……

我躲在雪窩里,眼望藍天,嘴里不停地重復著一句話:完了完了完了……

27

我還是被田晶拉回了她宿舍。田晶把我推到床上,又扯過被子靠在我身后。我任由她擺弄,像個失去意識的木偶。我的眼睛一直盯著手背上的一小排傷痕,那是我自己咬的。它們密切排列的形狀,像一把彎曲的小鐮刀,又像一個生硬的問號,無聲無息地望著我。

我的意識好像短路的電線,一直找不到正確的回路,又像高溫之下的玻璃液體失去了操作鉗的控制,開始軟綿綿無限制地下滑下滑……

沉默半晌,田晶像下了好大決心似地開口了:……你得罪什么人了啊。

我有些語無倫次地說,他們把我耍了!他們!……

田晶嘆了了口氣,看著我,好像要把我的臉記住似的看,然后才幽幽地說,是啊,你早該想到呢。聲音輕悄,像是耳語。

我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田晶的胳膊,你也是這樣想的?那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我想來都來了,反正也走不了,晚點讓你知道,可能你少點難過,在這兒的日子心里好受些。也是實在看你熬得艱難,才告訴你塞上村有電話。田晶掙脫我手臂的控制,抬手擦了一把我額上冒出的汗,你想沒想到為啥只有杏核告訴你我們這兒有電話。其實,你們村也有電話,村長家就有。

你!你糊涂!我感覺自己的心在一點點下沉,沉到最深最里面的地方,因為太狹窄,它憋得慌,要沒氣了。

廠長這老小子一貫好色,我怎么就想不到呢?不然普通工人的妮子為什么就平步青云,能調到計劃科?不然我們的關系剛剛在廠里鬧得沸沸沸揚揚,我就接到了開拔的命令。

那么,老句也是同謀了,不然放著多年的司機不干,他敢半夜脫逃么?

我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我怎么會不去想杏核跟我說電話時的緊張神態中的含義?這年輕的后生一定是冒了天下大不韙。這樣看來,村長、褚會計,還有青苗、仙姑,甚至二狗……還有全村人那一致的避而遠之的態度……我的腦子飛速地運轉著,嗡嗡做響。

我說田晶你長腦子沒有?就為讓我糊涂地待著,你就什么也不告訴我?

田晶沉默半晌,看看我,才說:其實,我也有自私的原因……我喜歡你哩,不想讓你走……

我一聲長嘆,倒在田晶的床上。

28

田晶告訴了我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

當年的仙姑,那可個村里最標致的女子。而駱厘村,也就是當年我們的張錦洋廠長插隊落戶的地方。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他會對一個遠在大山深處的所謂銷售地了如指掌的原因。故事是個老套的故事,年輕的張錦洋百無聊賴,當年的仙姑年輕貌美。他們相好了,村人皆知,同城時張錦洋信誓旦旦,卻黃鶴一去了無蹤跡,落得身敗名裂的常仙姑最后成了被村人瞧不起的失貞棄婦,當年追逐在她身后的男人全都卻步不前,最后,無奈的仙姑只好下嫁給了鰥夫賈半仙。

其實,仙姑要不是被張錦洋耍弄了又不要了,村長可是一直看上她的。可惜她沒有那個福氣。落架的鳳凰不如雞。不過仙姑嫁了賈無前,也不能說不好。賈無前雖然沒活多久,卻傳給了她看仙兒的本領。后來誰家的孩子病了、牛羊丟了,或者誰家的小伙子要找媳婦,常常就會請她給看看。她看得準不準我不知道,反正看到她家經常會有人送來一小口袋小米、黃豆或者糜子。日子還是比一般人家滋潤一點。

村長在仙姑寡居后,對她和青苗也算照顧有加,她和村里所有人一樣,當然不能違背村長的旨意。而張廠長在多年后如何又跟劉村長串通一氣,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這些,都是她悄悄從桃村的二嬸那兒打聽來的。

我在暗夜里不止一次從桃村走夜路回駱厘村,可這一次,我摔了十幾跤。因為我的腿一直處于哆嗦的狀態,而我的心臟幾乎不能承受我此刻的存在,怦怦跳著,像要離我而去。在黑藍的寒冷之夜,我幾乎是一步步聽著它失措的跳動返回駱厘村的。

可是我明白我不能問所有人為什么。這所有人,包括村長、褚會計、青苗、仙姑、甚至二狗、杏核爹和杏核本人。說出來又能怎么樣呢?捅破這層窗戶紙、撕破了臉面,我只剩下與整個村莊劍拔弩張了!

我打定主意,只能咬緊牙關,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問。

29

回到駱厘村,我就讓自己喝了個爛醉。我不得不這樣,我只能讓酒精麻痹自己,這樣我就不會產生沖動,拎起某把镢頭去和村長或某個狹路相逢的貌似忠良的村民拼命。

在杏核爹的小賣部,開始我一提勺一提勺地要酒,杏核爹一提勺一提勺小心翼翼地滴干凈了才遞給我,后來我喝紅了眼,一壇一壇地要,杏核爹害怕了,他不是怕我喝醉,他是怕我不給他酒錢。

杏核站在柜臺角落里,眼睛一閃一閃地看著我,就讓我心里熱熱的,就讓我格外清醒,不能蠻干。

我一甩胳膊,笑笑地看著杏核爹那雙渾濁的眼睛,酒錢我不會少你的。

杏核爹頗有些瑟縮,避開我直視的眼睛,嘆了一聲。

我自是嘻笑著說,別怕,酒錢照給,而且我不會問你任何問題……給我滿上。以酒澆愁嘛。

杏核爹無法安座,只好轉身去關小店的門。

二狗大概是聞著酒味兒找來的,此時也顧不了避嫌,從杏核爹和門縫之間擠了進來,興致頗高地喊叫,趙哥在啊?

我哈哈笑著說,來來,哥我請你喝酒!今天管夠喝!

二狗立刻松開了無精打采袖著的胳膊,眼睛放出饞涎欲滴的光芒。

我豪爽地掏出了身上剩的幾乎所有的錢,啪地拍在柜臺上,杏核爹湊近看了看錢,又看了看我,終于忍不住地問,今天有啥喜四情?

你說呢?我一個柳鎮人,在這里,會有啥喜四情?你說。我盯著杏核爹的眼仁看,就從里面看到另一雙長得極相像的小眼睛,比這雙更渾濁,也更精明。

杏核爹無言以對,干脆轉身從柜臺里抱起一整個的酒壇子,蹲到了柜臺上面。

一壇酒被我和二狗喝了個凈光。然后是第二壇、第三壇。這時候我已經身無分文了,二狗在一旁趕緊幫腔,不要緊,先賒著。明天他會還你的。

我從未發現,我竟然有這樣好的酒量。以前和眼鏡、黑子喝到一半兒,往往是我先不行了。眼鏡別看人靦腆,喝起酒來臉不改色心不跳的;黑子就更不用說了。我喝得暈暈乎乎的時候,就覺得眼前的二狗和杏核爹,變成了眼鏡和黑子,我的心里漾起久違的溫暖,心里想哭,臉上卻笑得腮幫子都酸硬了。這時門外下起了雪,雪越下越緊,簌簌地落著,在曠野無邊的寂了中,像老天冰凍的眼淚。

我喝到身體歪斜無法安座時,杏核爹借口明天一早還要拾糞,要打發了我們走。二狗看我喝得不成樣子,也說散了吧散了吧,哄著我說,明天再喝明天再喝。

我一邊向杏核爹和杏核不停地搖手,說再見再見,心里竟是一份奇怪的不舍,一邊任由二狗拉扯著,在雪里吃力地走。我仍然叫喊著,二狗啊,好二狗,我們是朋友呀,我們是酒肉朋友啊!哈哈!

新下的雪踩在腳下,伴隨我的叫喊,發出咯吱咯吱好聽的聲音。我覺得這兩種聲音都不夠大,不論是雪的還是我的,都不夠響亮,不夠震天動地。這時候,我迫切需要一些更大的聲音來應和我內心涌起的激勵。我于是放聲高歌起來,雪花不管不顧地撲進了我的眼里、嘴里。二狗害怕起來——酒是可以躲著喝我的,盡管現在已是夜半,可被人看到和我一起走到村道上,他會吃不了兜著走的。二狗悄聲說不敢大叫不敢大叫,都睡下了。

我的喊叫聲于是更高了些,啊呀呀!我唱起了戲文:

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

我喊著流行歌曲:

如果大海能夠喚回曾經的愛,

就讓我用一生等待;

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

就像帶走每條河流……

果然不出所料,二狗落荒而逃。

我獨自向村道奔去,大叫著大笑著,哎呀呀!哈哈哈!

我把鑰匙插進鎖孔里時,發現我其實一點也沒醉,岡為我插入鑰匙、轉動鑰匙、打開門、撕開紙箱的一系列動作,都完成得順暢無比。就像我在工作臺上操作摁鈕、完成一個工具打磨一樣。

盡管貯藏室沒有光亮,但玻璃一旦從紙箱之中解放出來,立刻與無窮無盡飄落的雪片相互映照,炫出一片光明!

我砸啊砸,唏哩嘩啦!唏哩嘩啦!這聲響才是我要的。

一會兒我恍惚覺得手里不停迸濺的,就是那部該死的、被人屢次掛掉只剩忙音的電話機,一會兒又覺得這些東西本來就是玻璃,它們害了我,或者它們就是這場陰謀的施加者,是同謀。對了,它們就是同謀,不然我何至于淪落至此?!可砸了一會兒,在唏哩嘩啦的破碎聲中,我又覺得這窮鄉僻壤的,它們與我同甘共苦,不遠千里被下放到這里、被貶謫到這里。它們是我惟一來自同一個地方的知己啊!

我忽然憐惜起它們來,一屁股倒在滿地玻璃渣子之上,抱著被我砸了一半的殘破的杯子底哭了起來。

有人走上來從一堆玻璃渣里拉開了我,說,看手,看手,扎了吧?

是二狗。

30

我醒來看到近在床前的田晶,眼眶有點發酸,我頗有些憐惜地悄聲問她:這么早,你咋來了?

田晶看著我手上玻璃劃傷的口子(它們經過一夜的沉淀,已經成了幾道深淺不一的紫色凝結物),一下子就猜到了,眼睛里透著急切悄聲問:你砸了那些杯子?

北屋靜悄悄的,我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悄聲說,別管這個了,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離開這個狗屁地方。

田晶轉頭望著半明半暗的窗外,好半天才轉回頭淡然地說,我去哪呢?我跟你不一樣。你可以繼續當工人,可以好好畫畫,將來從廠里出來當個藝術家。我可只會教課。

我還想爭取:教課也餓不死人哪,柳鎮也有學校啊。

田晶看看我,勉強笑了一下,駱厘村人能被一百塊錢收買,有幾個干凈人?柳鎮市還不是一樣,有幾個干凈人呢?……我去過了,就行了。你還是走吧。這里不是你的天。你有更大的天呢。

我們的談話盡管壓低了聲音,還是讓一貫睡到快中午才起床的青苗有了覺察。睡眼惺忪頭發蓬亂的青苗一掀簾子站在了當地,看到田晶,遲疑了一下,一句話沒說又憤然摔了簾子回了北屋,估計和仙姑嘀咕去了。

田晶不敢久留,站起身說看到我就放心了,她還是回去了。我理解她,畢竟人的舌頭是厲害的,對于一個小學教師來說,她更得留心注意,不被村里人詬病。

我不顧她的阻攔,執意要送她。好在一大早,村道上也沒什么人。出了村,又陪著她走了一里多地,田晶堅持要我回去,說天還早,外面冷。我心里明白這是我最后一次和田晶一起走山路了,心里想說感謝她陪我度過了一段生命里最荒涼的日子,說出來的話卻變成了:以后我畫好了,把你的像給你寄來,你到柳鎮市一定要找我啊。

田晶卻恢復了她一貫的善解人意和爽朗,打了我的肩膀一下,說:好啊,準備走了,告訴我一聲,我偷偷送你。一定哦!

我當然不能讓田晶送我,否則我逃走的罪名里,她也會分擔太多的干系。我站住不動,看著田晶在清晨暗淡的天光中漸行漸遠,土黃色的外套與山道漸漸混為一色,看到眼睛模糊,心里一遍遍地低語著,再見了好姑娘再見……再見……

31

這一天已是臘月二十七了,小年近在眼前。村里人說臘月二十八灶王爺回家,都在忙著安神祭灶的準備。二狗的婆婆不讓他出門,他還是硬著在中午跑到了仙姑家來看我,看來他覺出了我的可憐,有點不管不顧了。我說我要送禮,你幫我一把。

二狗點頭同意了。本來他是準備了一車蠢笨無用的寬慰話要來說給我聽的。

雪早已經停了,村道上三二兩兩的村人,都低頭在雪地里走得匆忙。手里常常就提著一掛鮮肉,或者驢車里拉著一把硬柴。這些都是給過年準備的。想到過年這個詞,我心里酸了一下,加快了腳步。

二狗跟著我,小心翼翼地繞開前一晚我發瘋時砸碎的那些玻璃渣,又踢開了一些破損的箱子,我只揀好的箱子,一箱箱遞給二狗,抱出了貯藏室。

那一天,我是在又一次極度的興奮中度過的,村人見到免費送上門的禮物,有的打開門就顯出了拒絕與害怕的神色,有的左顧右盼顯出詭異的遲疑,有的露出直接的興奮。但最后所有的人都收下了我的玻璃杯,常常就搓著手說,你看也沒啥回你的禮的。這城里人禮就是重啊!要不年時你來家吃飯吧,一定來啊。

我打著哈哈說,行啊行啊,沒啥沒啥,打擾你們這么久,也是一點小意思。

只有一個人說什么也不要我們的玻璃杯,是杏核爹。低矮又黑瘦的杏核爹站在他的小店里,像要守護住他所有的財產般神情緊張地說,我不要我不要。不要。你不要給我。我不要。我這里不缺這個。

二狗還想堅持,想說明這是送的,不是賣的。

我明白杏核爹是怕我用這些破杯子抵了他的酒錢,才笑笑,說不要算了,你的酒錢我會給的i這是兩回事,你不用怕的,拉了二狗走了。

送了一圈問來,我和二狗都累得人仰馬翻。二狗傻呵呵地擦了一把汗說要問家了,我拉他坐了下來,說,哥也沒啥好送你的,這兩包煙你拿去吧。我掏出枕頭下面在杏核爹家賒的兩包富強塞在了他手里。二狗竟然眼眶有些潮濕,嘴里囁嚅著,詞不達意地說:其實不怕的,我還被柱子打過呢,不也都過去了……

原來是那個我在村長家碰到過的柱子啊,看來他也算一個。我想想就笑了,拍了拍二狗的肩膀說,哥好著呢,你回吧。

后來我就坐在了村道旁的大石碾子上休息。落雪之后的天氣,竟然有一絲溫暖的感覺,就連刮到臉上的風,都不那么凜冽了。只要有人路過,我都會尋開心般地問,要不要玻璃杯,我送你。當人家說不要的時候,我就說,我給你錢,倒貼錢送你,你總會要吧?人們從驚怪到狐疑,難道瘋了?漸漸有點恐惶,領教了我的問候追逐的人,于是遠遠地站著,看看我,議論兒句,又因為要忙,且不能確信這城里人到底是發了奇異的浪漫,還是發了奇異的神經,只好搖搖頭走掉了。

我就這樣坐著、笑著、問著、說著,哈哈哈哈!向不明就里的再次走近的村人挑戰似地推銷我的玻璃,一直到村道問復寂靜,人人都躲閃家中享受灶火的侍候和炕頭兒的溫暖,或者我再一次成為熱門的談資也說不定。可我管不了這么多了,讓他們說去吧。

我仍然坐在那片石碾子上,情緒激蕩、內心亢奮!

我晃蕩著雙腳,嘴里哼起了歌。我唱:

日落西山紅霞飛

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胸前的紅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聲滿天飛

3563565312

32

我出發了,在當天的午夜。

不然杏核他爹會拉住我,欠他的酒賬還沒還;不然大隊會計褚進發也會拉住我,結算我占用他的貯料室的租賃費,雖然我有那些玻璃杯兌換給他,他才不會要那些無用的稗貨呢。何況我已經送出去了那么多,這村子四周的山地產玉米、土豆、紅薯和谷子,卻并不生產玻璃杯。這一冬天,他們村的玻璃杯已經豐收了,我懷疑現在扔在村道上都會有人嫌它硌腳;還有仙姑和青苗,她們也一定會拉住我,除了尚未結算的食宿費我只能以兩箱偷偷放在小西屋床上的玻璃杯相抵,這一定十分的差強人意;另外被村長責罵的罪名也不能落在她們身上。此外還有村長,他是承諾了別人“要把我拴在圈里”的。想到這兒,我輕輕笑了。

我揣著青苗當天蒸的吃剩下的紅薯、饅頭,還有一袋子與二狗用玻璃杯換來的玉米餅子。

“在路上”,想到這個詞兒,我就滿心激動,眼前高低曲折的山路,也不在我眼里了。這三個月我摸熟了駱厘山附近方圓幾十里的山路。而在往前的幾百里路,也還是在地上,不是在天上。我相信我會走出去,問到我的城市。我要在我的城市里過年,誰也剝奪不了我這個權利,還有我的妮子,我要找她去。

天地大呢,我走我的。管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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