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左右,甘草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因為是第一次接她的電話,我的記憶有點彎彎曲曲。甘草聽出了我的陌生,焦急地說,你聽不出我是誰?我是甘草,和你住在一起的甘草。
我聽出來了,這個人確實是和我住在一起的甘草。
大約一個多月前,我對雜亂無章的集體宿舍忍無可忍了,悄悄“奮不顧錢”地租了一套房子。我整理著自己的東西對別人說,我要搬出去了,搬到一個親戚家里去住。別人當然不會相信我的鬼話,一個外地來的打工者,在城里會有屁的親戚!可不相信又有什么用,我要搬走這才是硬道理,別人奇出怪樣的想法,都成了我心滿意足的笑料。
搬進兩室一廳的感覺很陽光,我可以安安靜靜不受任何打擾寫稿子了,特別是充分享受到了“白領階層”的好味道。我大學畢業三年來,在這座舉目無親的城市里,非要像找親戚那樣找我的工作。半年前,我終于找到了我滿意別人也滿意我的工作。這是一家大型集團公司,老總為讓自己的“光輝形象”和“重要講話”深入人心,決定要創辦一張企業報。
我剛好在大學里學的是編輯出版專業,剛好一直找不到專業對口的工作,又剛好面試我的公司黨委宣傳部長是我大學的校友,這樣一來,我的優勢是面試結果“一枝獨秀”。合同一訂就是五年,第一年年薪15000元,第二年年薪25000元,第三年及以后年薪都是固定的3萬元,而且據說也能享受一些福利待遇。
房子租下來后,先付了三個月的房租,每月六百元。住了大約一個星期,我的頭腦冷靜了,想到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就是一年的房租加水電煤氣等費用要1萬元,還有吃穿行的一些日常開銷。更讓人心急如焚的是,我還沒有討老婆,連個對象都沒有。這也就是說,我化錢的“高潮”還沒來到。
甘草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我的生活的。那天,我的一個在山西工作的大學同學杜兵打電話給我,說他有一個老鄉要到江南打工,讓我務必幫忙找個住的地方,還請我多關心照顧她的生活。我和杜兵雖然聯系不多了,但老同學的事情不能不管。杜兵又說,阿祥,我家鄉現在還窮,出來打工就是為了賺錢,有合適的工作你也要留心留心。
大約半個多月后的一個星期天,甘草風塵仆仆找到了我。我一看是個女的,舌頭馬上僵了,說話結結巴巴的。甘草二十出頭的樣子,一臉清秀,看不出是從農村來的女孩子。我說,你要來怎么……怎么不先打個招呼?甘草拎著一個灰頭土臉的大旅行袋說,我叫甘草,我爹說,杜兵哥說他和你都說好了的,什么時候想來就什么時候來好了。
這個杜兵真是的,怎么能讓一個女孩子來搞我的“突然襲擊”呢。我馬上想到了一個迫切的問題,就是甘草的住處我還沒去找過。我說,甘草,你住的地方還不知在哪里呢?甘草放下手里的袋子說,我爹說,杜兵哥說你現在自己也租房子了,杜兵哥還說是兩室一廳的,可以住兩戶人家。甘草邊說邊在屋里東張西望的,露出一臉的羨慕和期待。
都怪我嘴臭,那天杜兵說完這個事后,問我最近混得怎么樣?我的虛榮心馬上膨脹了,把我生活的“精華”都亮了出來。現在我只能驚慌失措地說,甘草,你先休息一下,等會兒我陪你去找租房。甘草疑惑地看著我說,我爹說,你是杜兵哥的老同學,又是老朋友,如果能暫住在你家里,他老人家就放心了。聽甘草的口氣,她來這里似乎是早已安排好的。
我不知道怎么說了,我說,甘草,我是一個人過的,我……我還沒有成家,你住在我這里……甘草打斷了我的話說,你沒成家最好了,你沒成家一個人住不了這么大的房子。甘草笑逐顏開著又說,我爹說,我住在你家里,房租是一定要付的,這是橋歸橋路歸路的事。看來要推一時已經無法推了,再說要找甘草的租房,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無可奈何地說,那就先住幾天試試吧。我把小房間讓給了甘草住,甘草收拾完東西后大聲說,我爹說,你叫于祥,我怎么稱呼你呀?我確實沒有告訴過她我叫什么,也大聲說,別人都叫我阿祥。甘草說,阿祥哥,我明天就出去找工作。
甘草就這樣和我住在了一起。
這是甘草第一次給我打電話。我說,甘草,你有什么事嗎?當時我正在自己房間里趕一個稿子,這期報紙上要發的。我邊和甘草通話邊走出房間,甘草的房間和平常一樣關得嚴嚴實實,敲了幾下也沒動靜。甘草說,阿祥哥,你能不能過來幫幫我。甘草的聲音有些軟弱無力。我想到手頭的任務比較緊,猶猶豫豫著說,你有什么事可不可以在電話里告訴我。
甘草的聲音明顯濕潤了,你知道,在這里我沒有親人,我連一個朋友也沒有。我連忙說,你在哪里?我馬上過來了。我趕到甘草打工的那個超市時,甘草正像一只過街老鼠在人人喊打。我一身正氣走到甘草面前說,甘草,發生了什么事?甘草見到我就像見到了大救星,一手拉住我一手抹著眼淚說,他們冤枉我!
我看了看冤枉甘草的那幾個人,驚訝地發現他們都穿著與甘草一樣的工作服,也就是說這些人都是甘草的同事。我說,你們為什么要冤枉甘草。一個看上去有點職務的中年人冷冷地說,你是她什么人?甘草這幾個同事立即圍住了我,仿佛我也成了過街的老鼠。
這個簡單的問題確實難住了我。甘草雖然和我住在一起,但我們確實什么關系都談不上,我們連見面說話的機會都很少,最夸張的關系也不過是熟人而已。那個中年人領悟到了我的難處,他提高嗓門又說,喂,在問你呢,你到底是她什么人?我對這個男人的態度很反感,可是我不能名正言順地伸張正義。我說,有你這種態度的嗎?想吵架是不是?中年人的斗志馬上又上了一個臺階,他惡狠狠地說,我還想打架呢,你們這些外地佬,真是給臉不要臉。
我一聽這話真想和他打架了,上前一把扭住中年人的前胸說,閉上你的臭嘴!邊上的人一陣騷動,但沒有一個人敢上來和我動手。中年人趕緊自救,用雙手扭住我的右手,拼著老命想擺脫我。我的身高有180厘米,體重78公斤,在學校曾經是籃球隊隊長,力氣整天都在白白浪費著。中年人掙扎了幾下,感覺到這完全是一種徒勞。
中年人虛張聲勢地嚷嚷,放手,再不放手我要不客氣了。他這么一說,邊上的人反而退卻了幾步。面對我這么一個高大威猛的外地人,這些膽小怕事的本地人內心已經產生了三分畏懼感。我說,甘草,你說他們為什么要冤枉你。甘草大樹底下好乘涼一樣依靠著我說,他們說……說我偷超市的東西。
中年人身子又扭了扭,我恰到好處放開手說,偷東西是隨便說的嗎?中年人拉了拉前胸的衣服說,甘草管的貨架上少了商品,又說不出是怎么少的,這不是偷又是什么!甘草說,少東西能說是我偷的嗎,你們不是也少過的呀。甘草的話像捅了馬蜂窩,邊上的人又圍上來,七嘴八舌不停口了。你偷了東西還嘴硬,告訴你,就是別人偷的,你說不出誰偷就是你偷的!
中年人揮了揮手說,大家別說了,和這些外地人說不清楚。中年人又說,你們走吧,甘草明天不用來上班了。甘草慘烈地哭了幾聲,突然瞪了中年人一眼說,不做就不做,有什么了不起的。甘草拉起我就走,我聽到身后有人在說,經理你真英明果斷,外地人就犯賤。
我聽了非常不服氣,回身要去評理,甘草拉著我不放手,她說,走吧,那個偷東西的人我看到的。我驚訝地看著甘草說,你看到有人偷東西故意沒說?甘草低下頭來說,是個十多歲的小女孩,模樣像個流浪兒,偷了幾包餅干什么的。我走過去,她嚇得發抖,說阿姨我餓了。我看著甘草不知說什么好,甘草又低低地說,她也是一個外地人!
回家甘草也沒說什么。我發現她的臉色蒼白而疲憊,這是我以前沒有留意到的甘草臉上的“原生態”。我非常想和甘草說些什么,只是甘草默默地走進了自己的房間里。我的思維支離破碎了,無論如何也回不到稿子上。我點燃一支煙站在窗口,看到城市的夜色里有雕琢的燦爛。這個時候,我的手機收到了一個信息,打開一看只有“謝謝”兩個字,是隔墻房間里的甘草發的。甘草住進來沒幾天就買了個手機,她說,在城里不能沒有這個東西。
我和甘草的生活依然沒有變化,甘草的房間依然是關著的,似乎有意拒絕著門外的一切。我越來越希望某一天看到甘草的房門是開著的,這不是說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圖,我覺得我們偶爾開開房門,能給人一種和諧感。
有幾天,我故意經常上廁所,每次走過甘草的房間,都屏住呼吸放慢腳步。甘草房間里連電視聲都沒有,有時夜里十二點了,甘草的房里還是很安靜,仿佛里面從來沒有住過人。
甘草還沒回家?甘草回來了又在干什么?甘草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孩子?我的好奇心不斷膨脹。一天夜里我寫稿寫到二點多,突然覺得甘草還沒回來過,心里有了一種牽掛,連忙用手機給甘草發了個信息,你還沒回來嗎?
短信發出幾分鐘,我聽到甘草的房門響了,她穿戴整齊從房間里走出來說,阿祥哥,這是我付你的房租,三個月六百元,我只能付這么多了。我走上去沒有接甘草手里的錢,我說,甘草,你這是什么意思?甘草固執地把錢塞給我說,我爹說,房租是一定要付的。甘草的臉色有些灰白,眼神也軟弱無力。
我說,我怎么能收你的房租呢,要么等你找到了工作再給我吧。甘草說,我正想對你說,我已經找到工作了,上班都好幾天了。她認真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說我,你看你一點也不關心我。我的注意力從錢上轉到了甘草的話上,我脫口而出,你找了個什么工作?其實我也一直在幫甘草找工作,可我自己也是個外來打工的,所以這個事就變得相當困難復雜了。
甘草輕描淡寫地說,網吧管理員,在電影院的二樓上。我還想問得更具體深入些,可甘草笑了笑轉身走了。她推開房門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里面的燈光暗淡朦朧,像城市小街小巷里柔弱的燈光。我提著甘草給我的錢,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等到甘草房間里很安靜了,才鋪開稿子做我自己要做的事。
甘草每天回來都是很晚的,我們基本上沒有碰面的機會。甘草真的在網吧打工嗎?白天睡覺夜里做事會有什么好工作。一個外地來的女孩子,人生地不熟的,很容易受騙上當。現在甘草和我住在一起,我就有這個責任關心她愛護她。一個星期天,我專門在家里坐等甘草出門。下午一點多,甘草走出房間來,我裝出若無其事地說,甘草,你每天都是這個時候上班的嗎?甘草有些吃驚地看著我說,是的,我上班這么多天了,你還不知道嗎?
甘草化了妝,衣著也時尚了許多,看上去比以前艷麗多了,但眼神深處總有那么一種疲憊。我固執地又說,你每天都是夜里二點以后回來的嗎?甘草的不滿在臉上跳了跳,她咳了幾聲說,是的,每天如此,一個打工的有什么辦法呢。你還有什么問題要問嗎?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甘草,我是關心你。在這個城市里,我不關心你誰關心你!甘草邊走邊說,謝謝,你放心,我不會做壞事的。
我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農村來的清純女孩子,在我的屋子里往變壞的方向發展,這種責任重于泰山。我沖動地追了出去,甘草已經走到了小區的路口,她招手打了個“的士”。有錢打扮,有錢打的,甘草哪里來的錢?這是女孩子走向享樂的第一步。
我趕緊也攔了個車說,快快,跟上前面的那輛車。司機看了看我說,跟車錢是要加倍的。我氣急敗壞著說,快點,叫你快點就快點呀!司機一聽我這么強壯的人說的是外地口音,馬上屁都不放就追了上去。大約追了幾里路,司機靠邊停了下來。我大聲嚷嚷起來,你這是干什么呀!司機平靜地說,最快也追不上了,前面的那輛車早已不見蹤影了。
我一臉沮喪付了雙倍的車錢,司機覺得我這個外強中干的外地人還是有誠心的,所以伸出頭來熱情地叫住我說,喂,年輕人。這種事你要么不管,要管還是化錢請“調查公司”省心省力,他們有辦法能搞到你要的證據,否則你會氣死累死的。
我對甘草的懷疑與日俱增,絕不能對甘草的這種行為放任自流了。我馬上給老同學杜兵打了個電話,沒想到不打不要緊,一打我的壓力更大任務更重了。杜兵在電話里一再強調,要我務必站在建設和諧社會的高度,加大力度幫助甘草,愛護甘草,決不能辜負他這個老同學及甘草那個老農民父親的重托!
我決定等甘草回來好好談談,可已經凌晨一點多了,甘草還沒回來。我的心急如焚最后戰勝不了我的困頓,正當我沉醉在夢境里時,突然被甘草的咳嗽聲驚醒了。我腦袋里的殘夢一掃而光,一看時間已經凌晨四點多了。因為要等甘草回來,房門一直是開著的,我輕輕走近甘草的房間,居然聽到了甘草哭泣的聲音。
我感到了我的嚴重失職,我邊敲門邊扳門手喊,甘草,甘草你怎么啦?甘草沒有反應,我的驚慌進一步升級,甘草,甘草,甘草……!甘草突然打開房門說,發生什么事了?甘草臉上的驚慌遠比我濃重,她穿著一身潔白的睡衣,有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
我的眼光擠進甘草的房間,里面的燈光給人一身的懶洋洋。我說,甘草,我剛才聽到你在哭,有什么事嗎?甘草揉著眼睛說,沒事沒事。甘草又咳了起來,咳得臉色很不好看了。我關切地問,甘草,你是不是病了?甘草緩了口氣說,我爹說,農村的人身體比城里的人要好得多。我笑了笑說,你真沒事,剛才我清清楚楚聽到哭聲了。
甘草的臉色在燈光下有些白里透黃,她無精打采地說,我做了個噩夢。我想抓住這個談心交心的機會,甘草,我陪你說說話吧。甘草吃驚地說,現在?我說,你今天又回來這么晚,我等你到一點多你還不回來。甘草又吃一驚說,你等我?我用溫暖的語氣說,甘草,你每天都工作到這么晚,太傷身體了。你住在我這里,我應該對你負責。
甘草沉默了,我又說,你到底在哪里工作。甘草說,我知道你在懷疑我,告訴過你了,我在網吧打工。我對甘草的回答當然有懷疑,這更加增添了我的責任感。甘草掉頭打了幾個哈欠說,阿祥哥,我們有空再聊吧,我累了!我還想堅持再說幾句,可甘草已經輕輕地把房門關上了。
第二天上班,我馬上給杜兵打電話,把最近甘草反常的情況通報給他,杜兵說,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一個青春可愛的農村女孩子,和你住在一起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呢。我連忙嚴肅認真地說,這不是我的錯,我是盡心盡責的。聽起來杜兵也沒有什么好辦法,他對我反復說,你要放開手腳大膽管教甘草,該怎么管就怎么管,罵也可以打也可以,就是不可以讓甘草學壞!
我想了一個通宵,覺得一定要跟蹤甘草了。許多事情確實要從小處抓起,防患于未然。晚上我遠眺著城市的夜色,認真思考著跟蹤甘草的具體方案。這個時候,門一聲響甘草居然回來了。我故意不表現出喜出望外,站在窗口顧自吸煙。甘草除了偶爾咳嗽幾聲,她也沒有說話,屋子里靜得像沒了人。
甘草其實已經靜靜站在我的房門口了。她身上的香味正在緩緩擴張,這是一種低檔香水的味兒。我被這種氣味刺激了,不能說甘草已經學壞了,至少可以說甘草已經不是剛來的那個甘草了。我扔掉煙蒂走到甘草面前說,你今天回來這么早呀。甘草的臉色被一層化妝粉掩飾著,她說,回來有點事。
我說,甘草,我也有事想找你。甘草沒有接過我的話題,她說,阿祥哥,你能不能借我三千元錢。我大吃一驚,甘草低下頭又說,有個老鄉生病了。甘草什么時候冒出一個生病的老鄉來了,她不是在這座城市里舉目無親嗎。我想了想婉轉地說,甘草,我們住在一起半年多了,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親妹妹,你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甘草低沉地說,我知道的,我爹也知道。
對這座城市來說,我和甘草都是外地人,想到這里我的心非常柔軟了。我說,甘草,我身邊沒有這么多現鈔,明天到銀行取出來給你。甘草說,你是一個好人,我有錢了會馬上還給你的。
借錢給甘草這個事,怎么想都覺得不是助人為樂的好事情。我決定把這個事告訴杜兵,聽聽他對這個事是怎么看的。沒想到杜兵一聽這個事就氣急敗壞地罵娘了,媽個,阿祥,你真是個瘟豬。不是我罵你,你是存心害甘草呀!我被杜兵一頓臭罵后,思路立即錯亂了。杜兵又說,你也不想想,不是說男人有錢要變壞,女人變壞就有錢嗎。甘草向你借了錢,你能保證甘草不向別人借錢嗎?
我確實沒有像杜兵這樣透過現象看本質,聽杜兵這么一說,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我還是虛弱地解釋說,杜兵,你說得非常非常的正確,我也虛心接受你的批評。不過甘草第一次開口向我借錢,我總不可能板著臉孔一口拒絕吧。再說萬一甘草真需要錢,我不借給她叫她怎么辦呢。
杜兵鐵面無私地說,你要對甘草負責,怎么能做想當然的事,你要正確引導甘草如何做一個好人。杜兵在當地一個科級部門當股長,可說起話來儼然是個大官了。我想了想說,要么你打個電話和甘草說說,或許這樣效果會比我好。杜兵自己像瘟豬哼了幾聲說,我和甘草有什么好說的,我找甘草爹說去。
現在的形勢是時不我待,拯救甘草刻不容緩。這天深夜,我滿懷迫切的責任感,匆匆趕往甘草說過的那個電影院二樓的網吧。這個電影院很快找到了,可那兒安靜得像一座黑暗的墳墓。我對甘草的信任大打折扣,事實證明她在欺騙我。
趕回家里還沒甘草的人影,我不顧疲憊當即決定到小區門口守候甘草。城市深夜冷漠的風,把我視為掃蕩的目標。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有一輛“的士”朝小區駛過來,我連忙退到沒有路燈的樓梯口。這輛“的士”果然停在了小區門口,車上下來一男一女兩個人。他們站著低聲細語了幾分鐘,似乎是男女之間的依依不舍。
因為沒有月光,難以看清那個女的是誰。我不希望這個女人是甘草,如果真是甘草,那對我的打擊和刺激一定是空前的。現實的殘酷就在于,你越是不想或不愿看到的,最終你卻一定要看到。他們分手后,女的走進了小區,這讓我的心跳加速了。她在經過一盞昏暗的路燈時,我一眼看清這個人就是甘草。
現實像一個惡夢,讓我目瞪口呆。甘草清脆地咳了幾聲,不知是真想咳還是在為自己壯膽。我悄悄退回到家里,剛關上門甘草就開了進來。甘草看到一臉嚴肅的我說,你還沒睡?我說,甘草,你應該告訴我,你究竟在做什么?
甘草愣了愣說,你又在跟蹤我?我語重心長地說,甘草呀,我是為你好,你真的不能再這樣發展下去了。甘草以沉默面對我,我打開窗戶說亮話了,那個送你回來的男人是誰?甘草把包往她房間里一摔說,我的事情你不要多管。我終于提高了嗓門說,甘草,你太過分了,以后你別把男人帶回來。
甘草的臉色很難看了,她猛地咳了幾聲,突然哭出聲來說,你可以懷疑我是一個壞人,但你不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他是我的同事,你也不想想,我一個女人深更半夜的回來,萬一碰到壞人你叫我怎么辦?甘草邊說邊沖進了房間,把門重重地關上了。我敲了敲門說,甘草,我沒別的意思,我是真的關心你,我要對你負責。你人不在那個網吧,為什么要說在那里上班呢。甘草沒有理我,我繼續說,甘草,你為什么要欺騙我。
甘草突然打開房門哭著說,你這么關心我幫助我,像我的親哥哥一樣,我怎么能欺騙你呢,我是個有良心的人,我爹一直都相信我是一個有良心的好人。那個網吧倒閉了,我又換了個工作。我想上前和甘草說話,甘草用力將房門又關上了,門差點夾住了我的腦袋。
我忍氣吞聲在門外說了許多話,除了咳聲和哭聲,甘草堅定不移地不說話。過了一會兒,甘草房里安靜了,我也只好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一夜的心情都十分的郁悶。
我上班的昏昏沉沉,被我上司輕易發現了,因為這種情況在我身上是很少發生的。上司找我談話說,小伙子,晚上戀愛要談,睡眠也要保證。為進一步鍛煉我獨立工作的能力,上司決定由我一個人去某分公司組稿。分公司張經理對我去他們那兒組稿非常重視,這是自吹自擂引起集團高層注意的好機會。我去的時候心情還不太好,心里老想著甘草的事怎么辦,想著要給杜兵打個電話。
沒想到分公司張經理的熱情和重視,讓我的煩惱漸漸消散了。再說組稿的事真要像件事弄起來,也是件耗時間耗精力的事。這么一弄二弄的,很快弄到了傍晚。張經理和幾個副經理陪我去吃了晚飯,飯后又安排去活動活動。我們活動的地點是“樂樂夜總會”,這是個本地數一數二的娛樂場所。
按照我的性格,我是不想去這種地方的,但今天確實有許多理由說服自己去瀟灑瀟灑。“樂樂夜總會”的富麗堂皇,讓我成了“劉姥姥”。走進這種地方,人人都有一種一展歌喉的欲望。我們幾個走進一間包房,領班馬上滿面春風地帶領一排“小姐”跟進來了。
張經理親自上前為我們挑選,他拍著“將軍肚”說,好,一人一個。張經理又親自點了許多好唱的新歌和老歌,他摸了摸身邊的小姐大聲宣布,唱我點的歌,這是規定動作。接下去都要有自選動作,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在張經理鬼哭狼嚎的歌聲中,大家的欲望被充分調動了。我在大學里就是文藝積極分子,唱歌跳舞是小菜一碟。我當然先要客氣一番,張經理鼓勵我,你不要有顧慮,小姐個個是外地人,她們的工作就是讓男人開心。我邊喝酒邊唱歌,最后我的歌聲征服了大家。幾個小姐爭著要和我對唱,弄得我的虛榮心極端膨脹。
張經理突然宣布,唱歌暫停,先休息休息,多喝幾杯酒,然后要來“的士高”。吃晚飯我已經喝了不少酒,在這里又喝了不少酒。我要去衛生間放松放松,再回來“酒戰美女”。我聽到張經理在大聲推介我,阿祥是“公司一枝筆,席間一壇酒。”
走出包間,我像走進了屠宰場,一路都能聽到殺豬般的嚎叫。我從衛生間出來,開始感覺到腿腳輕飄飄了,突然我看到前面有一個人很像甘草,這種刺激正好和酒精的刺激合而為一。我急忙追了上去,可我的腳走在地上像在跳舞。轉過幾個彎,前面的那個女子消失了。
我非常不甘心地又東尋西找了一遍,弄得我是從哪里出來的也弄不靈清了。我記得那個像甘草的女子也穿著小姐的服裝,就順手抓住一個走過的小姐說,甘草在哪里?小姐吃驚地看著我說,甘草,哪個甘草?我的眼光大打折扣,眼前的人也變得模糊起來了。我沒有放過手里的這個女人,繼續抓著她說,甘草就是這里的小姐!
這個小姐被我的行為嚇壞了,她努力想掙脫我的控制,只是這個時候我力能擒豬。小姐邊逃邊說,我怎么會知道這個甘草在哪里,這兒有100多個小姐。我對這種回答非常不滿意,我死死拉住她不放手,嘴里吭哧吭哧地噴著變味的酒氣。
小姐經過一番努力,終于獲得了一個落荒而逃的機會。我立即成了一個真正的酒鬼,在漫長的走廊里喊叫,甘草,甘草你在哪里,你給我出來。我的喊叫不但引來許多看客,保安也興師動眾來了三四個。我拉住一個保安說,甘草就在這里,你給我去找出來。
保安看上去像在護住我,其實三個保安警惕地把我給控制了。保安說,先生,您是哪個包廂的?這個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是張經理來找我了,他哇哇叫著,阿祥,阿祥你是不是想臨陣脫逃,把我們讓給美女們“侮辱”,你真不要臉了嗎。我想到甘草也在和臭男人們親密地“說跳逗唱”,心里一陣陣難受和惡心,很快我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了。
保安接過我的手機說,對不起,這位先生喝多了。另一位保安用對講機也在說,四樓,有位先生喝多了。我以為自己根本沒有醉,但人已經身不由己地疲軟下來了。
我不知道我失去意識之后還發生了些什么,我甚至于是怎么回到家的也沒有記憶,我是第二天上午九點多才睜開雙眼的。甘草坐在我的床上,眼光柔和而平淡,她遞過一個杯子說,你醒了,喝點水吧。我的全身都在酸痛,但記憶已經開始工作。甘草又說,你怎么喝了那么多,吐了一個晚上,多傷身體呀。
甘草依然化了妝,衣著也時尚,說話時的嘴唇觸目驚心。我推開杯子說,你昨晚在哪里?甘草說,我在上班。我大聲說,你在“樂樂夜總會”做小姐。甘草的手突然顫抖起來,這是內心慌張的表現。我又說,甘草,我昨天看到你了,在“樂樂夜總會”,你為什么要騙我。
甘草的臉紅了,她低下頭咳了起來,接著甘草說,阿祥哥,對不起,我窮我做小姐,但我是清白的,我絕對不會做你想像之中的那些事。我受到了認識甘草以來最大的打擊,我想努力爬起來,甘草非常溫暖地扶住了我。我逃離了甘草的手,如果是以前的那個甘草,或許我會感到十分的幸福。
我冷冷地說,甘草,你太讓我失望了,你這么做對得起你爹嗎?甘草默默地站著不說話,我又說,這個世界這么大,什么事不好做,你偏要去做這個。甘草哭了,可她的淚水打動不了我的心。甘草又說,阿祥哥,我和我爹都感謝你。如果我找到合適的房子,過幾天我會搬走的。我沒有說話,甘草揩了揩眼淚走了。
我和甘草大約“冷戰”了十天左右,這期間我們也很少碰面,即使碰到了也不說話。我不說話是一點聲音沒有,甘草不說話卻有咳嗽聲。這天早上,甘草沒有像往常那樣我走了她還在睡。甘草沒有化妝,看上去成了一個陌生的人。既不是以前清純的甘草,也不是化過妝的甘草。
甘草把一疊錢遞給我說,這是三千塊錢,還你的。我愣了愣沒有去接她手里的錢。甘草的臉色白不像白黃不像黃,怎么看都覺得這是一種病態。甘草又說,你放心,這錢和我一樣是清白的。我明天要搬出去了,房子已經租好。只是這個季度的房租要拖欠幾天,我沒有……。我確實吃了驚,沒想到甘草真會搬走,我接過錢說,甘草,你沒錢就不用急著搬了。
甘草笑了笑說,我還是搬出去吧,麻煩你這么長時間了。甘草說完走進房間,我看到收拾完畢的行李,已經靜靜地等待著新的出發。我的心情非常復雜,想說的話很多但又不想說出口。甘草又走出來說,阿祥哥,給我一張你的名片吧。我一時沒反應過來,說名片?甘草說,是的,我看到過你有名片,以后有事好找你。我笑著從包里摸出一張名片給甘草,甘草細心地把名片插入她的紅皮夾子里說,我爹說,你是一個好人!
甘草真的搬走了。我下班回家,甘草的鑰匙已經放在客廳的桌子上,她住過的房間明顯打掃過了。我不知道甘草搬到哪里去了,她或許有意不想告訴我她的住址。事到如今,我應該打個電話給杜兵,把甘草搬走了的結果通報給他,并告訴他從現在開始,我與甘草沒有關系了。
第二天,我的腦袋反應有些遲鈍,想問題總是要慢半拍。我決定不給杜兵打電話了,我覺得打這個電話是多余的。我與杜兵的聯系都是為了甘草,現在甘草走了,打不打這個電話無所謂。
又過了幾天,杜兵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他在電話里像頭蠢豬似的哇哇叫著,甘草呢?阿祥你這個混帳王八蛋,甘草走了也不告訴我。你怎么變得這么自私這么不近人情了,你也不想想,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和甘草一樣也是個外地打工的。我把手機放到離耳朵遠一點的地方,杜兵還在繼續哇哇叫,仿佛對我有了深仇大恨。等到手機里傳出一聲一聲的“喂”,我才拿過手機說,杜兵你在手機里撒什么野,你還是個有文化的大學生,有話不會好好說嗎?杜兵居然不說話了,我說,杜兵,杜兵你怎么不說話了。
杜兵居然非常沉痛地說,你知道嗎,甘草得了肺癌,晚期了!我當然以為這是杜兵在“惡搞”,可杜兵繼續沉痛地告訴我,阿祥,這是千真萬確的,甘草已經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她爹了。我難以相信這是真的,一個女孩子怎么可能得肺癌呢。我想到了甘草做“三陪”的職業,想到了這種烏煙瘴氣里的被動吸煙,我的心像一下子被灌滿了鉛似的。杜兵又說,甘草家里這么窮,父母都是農民,還有一個讀書的弟弟。
我說,杜兵,你不用多說了,我去找甘草,我一定能找到她的。找到甘草是我的頭等大事,我先打她的手機,這個號碼已經停機了。晚上我急忙趕到“樂樂夜總會”,走進去的時候,迎賓小姐們都客客氣氣,當聽說我不是來消費而是來找一個叫“甘草”的小姐時,她們一個個都說不知道。
我從一樓找到四樓,問遍了所有可以問的人,沒有一個人說認識甘草。如果我的行為再持續下去,保安就要把我定性為是“搗亂者”了。從夜總會出來,我沒有再可以找甘草的目標。城市的夜晚繁華富麗,可我要找的那個有病的甘草在哪里呢?我走到一個廣場的花壇旁,點了一支煙給杜兵打電話。
我的失望沒有傳遞給杜兵,我覺得找不到甘草是暫時的,只要她不離開這座城市。我對杜兵說,甘草的手機停機了,你知道她的新號碼嗎?杜兵說,我不知道,所有關于甘草的信息都是甘草爹說的。其實我連甘草是怎么樣的一個人也沒印象了,以前回家鄉去的時候,她還是個扎著辮子的小女孩。杜兵嘆息一聲又說,我爹和甘草爹排起來有遠親。
我依然找不到甘草,杜兵又打電話給我說,他和甘草爹聯系過了,甘草爹從來不知道甘草的電話號碼,他們聯系都是甘草打電話到離家不遠的村里,然后村里的人再去叫甘草爹去接聽電話的。尋找甘草陷入了困境,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于甘草會打電話給我。這一天居然真給我等到了,但萬萬想不到的是,給我打電話的是一個警察。
這天夜里九點多,我的手機突然響了。當時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馬上預感到是甘草有消息了。一個男人說,你叫于祥嗎?我一聽不是甘草說話就有氣無力了,是的,你是哪位?男人咳了幾聲說,你認識杜甘草嗎?我像被電擊似的跳起來說,甘草,甘草在哪里?我正在找她,找了她很多日子了。
男人說,你不要急,我是警察,你叫我馬警官好了,請問你是杜甘草的什么人?我的心跳駿馬似的奔跑著,一定是甘草出事了,甘草的這種職業是遲早要出事的。我滿臉羞愧低三下四地說,馬警官,要多少罰款?馬警官生氣了,說于祥你說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快告訴我你是甘草的什么人。
我想甘草雖然學壞了,但她曾經天真清純過,況且現在又得了絕癥。我應該原諒甘草的過錯,生活的道路還長,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我立即對馬警官說,我是甘草的男朋友。馬警官用命令的口氣說,于祥,你馬上到交通事故處理中心來,杜甘草出車禍了!
我心急如焚趕到事故處理中心,找到馬警官就問甘草在哪里?馬警官讓我坐下來,然后遞給我一只熟悉的紅色小皮夾說,這是杜甘草的唯一遺物,里面只有一張身份證,一張你的名片,一張肺癌晚期診斷書,還有二十元錢。我的眼淚突然噴了出來,我邊哭邊喊,這不是真的,甘草在哪里?
在我哭哭啼啼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有一個男人也在哭哭啼啼,他蜷縮在一張角落的椅子上,雙手抱著腦袋,嘴里和尚念經似的反反復復一句話,這不是我的錯,真的,這不是我的錯,是她自己沖到我的車輪下的。馬警官對我說,不要哭了,我帶你去確認杜甘草的遺體。我突然把馬警官給我的茶杯扔了過去,嘴里大喊一聲,你這個劊子手,是你殺了甘草!
我見到的這個在車禍中喪生的沒有親人到場的女孩子,正是我一直在尋找著的甘草。她的臉上沒有傷口和血跡,表情居然十分的安詳,只有嘴角明顯地掛著一絲苦澀。據說這個遭受著病魔折磨的女孩,可能真是自己撲進一輛大貨車的車輪下。車輪從甘草的胸部快速壓過去,把她的心肺和她的歲月一起壓得粉碎。
我在城市的夜色里流浪,暫時還不想回到那個曾經和甘草生活過的屋子里,因為有個問題想得我頭痛欲裂,那就是甘草如果真的想死,她為什么不告訴我。這個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杜兵氣喘吁吁地說,阿祥呀,甘草爹現在去找你了,我剛剛把他送上晚上的火車,你明天下午兩點到火車站去接他。我對杜兵的話沒有反應,杜兵又說,喂喂,你聽到沒有,甘草爹是個從來沒出過遠門的老農民,你可一定要去接他呀。
天似乎在下雨了,我的臉上正在濕漉漉起來,杜兵焦急地重復著他想說的話,我的一只手在臉上揩了揩,另一只手捏緊了手機說,杜兵,晚了,什么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