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正式移民海涂前,父親已帶有“先遣”性質地蹲在海涂農墾場了。每到暑假,我就直奔海涂,目標只有一個:吃西瓜。那年代,西瓜是稀罕的東西,因此,同村的伙伴們看到我樂顛顛地又去吃西瓜時,眼饞得不得了?;貋淼臅r候我就即刻成了一個“紅人”,我常常在夜里把他們叫出來,而在他們的眼里,那一個個西瓜仿佛就是帶給他們的一個個巨大的驚喜!在農墾場里,雖然住的是集體草舍,面對的是空曠寂寞的沙地,但能天天與西瓜相伴,就足夠了。渴了吃西瓜,餓了吃西瓜,連夜里做夢也在吃西瓜,感覺日子過得像在做神仙。幾年下來,農墾場里的人都知道我,還給我起了一個綽號:“西瓜師傅”。每年暑假去海涂,看到我就打趣:“西瓜師傅又來了”。有一天夜里,大概是白天西瓜吃多了,晚上拉肚子,黑燈瞎火地找不到門,最后實在憋不住了,就胡亂地在一個角上解決了。第二天早上,大人們發現了“杰作”,就斷定是我創造的,因為那里面滿是西瓜籽。從此,我的“西瓜師傅”的綽號就越叫越響了。
正式移民海涂后,家門前的土埂上種的就是西瓜。而我呢,總急得最好瓜過一天就能長個兒,等不及瓜熟的那天似的。于是,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去瓜地看西瓜長個了沒有?看看哪個西瓜長得最大?至少不能飽口福,飽飽眼福也好。久而久之,那個被我認為是最大的一個西瓜的旁邊,就留下了我每天光顧時疊加的腳印子。多年之后,父親在閑聊時,還經常笑著提到這件事。而那個西瓜最終會在未成熟之前就被我偷偷摘掉了,稍稍嘗鮮后,又被我偷偷地丟棄了。常言道:“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但其時,年幼的我哪知道種瓜的辛苦?
種瓜是村民的主要經濟來源,是一年之中的大事。每到種瓜的季節,各家各戶就忙開了?!巴瘜O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我一如詩中的孩童常常拿了大人們種剩的瓜秧,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學種西瓜。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體會到了種瓜的辛苦,那完全有別于吃瓜時的輕松,學種時的好玩。
鴨糞是西瓜的最好基肥,把好了基肥關相當于種好了一半西瓜。有一年初春的一個星期天,父親和我早早地開船去百里之外的鴨場去買鴨糞。開到鴨場,時間已過了晌午。草草地吃了點帶來的冷飯,就開始裝船。我和父親輪流著一個裝鴨糞、一個挑鴨糞。那時,我還只有十五六歲,身體又單薄,幾擔挑下來,便雙腿打顫,直冒虛汗,雙手也磨出了血泡,抓不住鐵耙柄。就在我快支撐不住的時候,三哥剛好從部隊回來,得知后騎自行車趕來了。待到裝滿了船,天也早黑了。此時,人已累得腰酸背痛,餓得前胸貼后背了,但想到船有些滲漏,不能停留,就急急地開船了。而三哥因已成家,也連夜騎自行車回家去了。父親搖船,我在前艙掏開一塊地方,以便隨時舀干滲進來的河水。搖出一程后,我覺得情況不妙,發現船頭越來越沉,再舀也無濟于事。情急之下,父親當機立斷,朝著一條泥河坎側著靠上去,船被擱淺了,也停止了下沉。但也無法將船搖回家去了,只好就地過夜。我們敲開了岸邊的一戶人家,以求吃點飯,偎一宿。主人家是個熱心人,知道情況后,挺同情我們的遭遇,忙前忙后為我們燒飯燒菜。父親估計船開出不久就另有地方被擱破了,于是,又連夜將全部鴨糞挑到了岸上,固然在船底找到了三個拳頭一般大小的地方被擱碎了。第二天一早,父親叫我先回去讀書,他呢,要簡單地修一下船,再回來。在種瓜的過程中,諸如此類的苦活、重活還很多。鋪秸稈、拔雜草、理瓜藤、澆肥料……活兒是一道接著一道,說種瓜是靠人的汗水澆灌大的,是一點兒也不為過的。然而,即使到了收獲的時候,依然有一道道的坎等著去跨,那沉甸甸的西瓜要變成一個個的現銅鈿更需要付出汗水,甚至于面臨驚險。
確定哪天準備去賣西瓜,就得起個大早。踏著露水去摘瓜,一直摘到中午,此時瓜田的一條條溝里已滾滿了西瓜,而久彎的腰又酸痛又乏力,得連續幾下才直得起來。接下來就是挑破肩胛、拉破了手地將一筐筐、一車車的西瓜運到河埠頭。頭頂烈日,汗如雨下,衣服濕了干、干了濕,反反復復,時間一長,就泛出了一層層白花花的鹽漬。接下來的裝船算是比較輕松,也是個頗具藝術性的活兒。一個在岸上拋,一個在船肚接。拋的人方向要準,用力要適度;接的人姿勢要順,進退要自如。否則甩破西瓜只好當午飯、夜飯吃。西瓜在岸與船之間形成了一道道優美的弧線,那一個個花紋美麗的西瓜猶如在表演即興的舞蹈后,又一個個歡快地退到了幕后;而此時,種瓜人的心情也是歡快無比的,眼前一個個蹦蹦跳跳、沉甸鵲櫚奈鞴希路鵓褪且桓齦霰謀奶?、硲贆皺澳蠝钿。禂囋Aρ粑饗攏涼∏暗拇搴永錚閫B艘渙鋃暗寐言訓墓洗?
瓜落船后,一般都得連夜開船,扎堆的西瓜擱不住。打鐵搖船磨豆腐,自古就是最苦的三個活。而賣西瓜,最離不開的就是搖船。每次搖船出去賣瓜,少則三五天,多則一二個星期,竹榻、蚊帳、煤油爐、鍋碗盆瓢等生活用具跟著西瓜一起落船。賣瓜賣到哪里就得搖到哪里,直搖得你體困力乏、眼花神昏、傷筋散骨。而最難熬的是搖到后半夜,這時候人最困乏,有時候會隨著推開去的櫓桿快要撲進河里去了,嚇出一身冷汗來,這時候就到船舷上去洗把臉,強打一下精神,挺過這難熬的一陣子。
賣瓜有到城鎮去的,有到老家去的,也有到親戚朋友處去的,圖個有照應,不欺生。然而,意外的事件還是會不時地發生。有一次,我和父親到一個親戚處去賣西瓜,事先沒告訴親戚,就差點吃了“眼前虧”。這個村生意好是出名的,但風氣不好也是出名的,所以陌生的人一般是不敢到這里來賣西瓜。果然,瓜船一靠岸,不一會兒功夫,船里便滿是買瓜的人。但我和父親還來不及高興,就見已有人敲開了瓜,有人在往岸上拋瓜,有人偷偷地拿了就走,父親發現局面已難控制,干脆解開纜繩,將船撐到河中心。不料父親的舉動激怒了他們,有人跑到不遠處的橋中央,舉著大石頭威脅,如不將船靠上岸,船開出去時,就要砸通我們的船底!就在進退兩難之際,幸好親戚全家聞訊后及時趕來了,好說歹說了一陣子,才解了圍。到了黃昏,一船的西瓜都賣完了,人也頓時感到一陣輕松:不但價鈿好還賣得快!親戚再三挽留我們過夜,但想到家里又有成熟的西瓜等著去摘去賣,父親決定連夜回去。到了半夜,船到一處寬闊的河面,父親眼睛不太好,而我也已極其困乏,竟昏昏沉沉地猛然撞在了養魚的網箱之中……
人生如歌。原以為這樣的生活會一直延續下去,然而,幾年之后,我參軍去了部隊;原以為海涂的西瓜會一直種下去,然而,幾年之前,海涂掀起了大規模的工業開發,家里種瓜的歷史就此嘎然而止。在若有所失之余,竟升騰起一種由磨難和艱辛編織而成的“瓜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