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矮瘦男人老遠就對我一臉燦爛,在這個鋼筋水泥包裹的城市中,在這個競爭激烈、表情呆板的營盤里,已經鮮見如此純凈和燦爛的笑臉了,所以我不忍拒絕一張這樣的笑臉。我趕緊把臉部僵硬的肌肉放松,露出一個回報的笑臉,一個別扭的笑臉。可能是冷空氣把面部肌肉凍麻木了,我感到自己給他的笑臉是皮笑肉不笑的,很容易讓人窺見了自己的虛假。謝天謝地,他好像一點沒有介意,仍然熱情地對我說:“我是胡學紅,咱們是小學同學。”話音剛落,一只非常粗糙的手伸了過來,摸著他布滿皸裂,堆積老繭的手,讓我想起了已經衰老的父親和逝去的祖父,這是一雙質樸得像泥土一樣的手,散發著勞動者的余溫。二十多年了,大大小小的事情經歷得太多了,滿眼似煙云,在這個普遍健忘的年代,我的記憶已經很不真切了,生活的點滴如一些碎片,一團模糊了……盡管我努力地回憶著,但還是沒能激活大腦對孩提時的存儲,為了以示友誼,我和他緊緊地握了一下手,然后說了一些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客套話,內容空洞得像街頭美女的眼神,視擦肩而過的行人全不存在。
接下來又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他,再次見面是在縣城農貿市場。胡學紅告訴我他在黃土嶺開了一家宰殺店,兼營活雞活鴨。我問了他生意情況,然后說下次一定到他那兒買雞。他聽了我的話一臉的燦爛,可見他想聽的也就是這句話。
臨近年關了,我買了好幾只雞、鴨、鵝。因我一向不敢殺生,加上宰雞殺鴨也挺麻煩的,所以毫不猶豫地送到胡學紅的店里去了。年前的農貿市場人頭攢動,各種貨攤前圍滿了討價還價的人。積攢了一年的希望,在年底終于要實現了,平時再吝嗇的女主婦,現在也成了購物狂,為了過一個喜慶的春節,見什么買什么。我一家一戶地尋過去,拐了兩個彎,進入一條幽深的小巷,在逼仄的老式平房旁找到了胡學紅的宰牲店。胡學紅不在店里,只見一位體態胖碩的女人捋起袖子在泥毛遍地,臟水橫溢的屋內大開殺戒。店門口像劈柴一樣碼滿了捆扎著雙腳的雞鴨,不知是捆綁得太緊,還是看到同類在亂刀之下掙扎受了驚嚇,雞鴨的雙腳一刻不停地顫抖。過年這樣盛大的節日對于飼養的動物們來說,它們膘肥體壯之后便是大難來臨之時,在農貿市場的內外,交易最多的便是活的雞、鴨、鵝、兔以及宰殺后被大卸八塊的豬、狗、牛、羊。那些被竹簍鐵籠囚禁的動物,就像一個個即將綁赴刑場的死囚,瞪著驚恐而又無助的雙眼,盡管眼下大力提倡素食主義,但是過年怎能缺少大魚大肉。
我和胡學紅的老婆說好,雞鴨寄放在她的店門口,先到超市買點東西,回來再取。因超市購物的人特多,付款時排起了長龍似的隊伍。大約一個小時后我回到了胡學紅的店里,此時胡學紅倒是回來了,但他一見到我就大罵他的犬子,然后還一臉的愧疚。我見他這副表情,正覺得有點奇怪,胡學紅只好跟我直說了。原來我買的一只母雞放在他店門口的地上,他8歲的兒子蹲在旁邊玩沙子,突然看見母雞滑溜一聲下了一個蛋。他兒子撿起雞蛋,沖到媽媽面前,告訴她外面的雞下了蛋。胡學紅老婆正忙得團團轉,根本就沒去顧及他。兒子放下雞蛋,從桌上拿起剪子,跑到店門外,咔嚓一聲把綁雞的繩子剪斷了,母雞的雙腳被松開,像獲了赦免的囚犯,頭一昂,翅膀一振,飛舞著向對面的小巷中逃了……
胡學紅老婆追了整整半條街,最后還是沒有抓著逃跑的母雞。回來劈頭蓋臉揍了兒子一頓。一只雞50元錢,她給別人宰殺一只雞才獲得2元錢,50元錢需要宰25只雞,能不心疼么?
聽胡學紅說完,我倒是樂了。在鄉間,對于生蛋的母雞是家中特級保護的對象,小孩子們耳濡目染,已經知道了對母雞的珍愛。面對整天磨刀霍霍的父母,8歲的兒子混沌初開,但他卻能深懷憐憫之心,面對還在下蛋的母雞,給予了關懷與同情,賦予它生存權,這是人性的真實流露。胡學紅賠了我一只雞,但我沒要,臨走時我特地走進他的里屋,看看哭紅了眼睛的小男孩,只見他頭伏在板凳上,身子一抖一抖,可見剛才是經歷了一場暴風驟雨式的鞭打。我用手在他的頭上輕輕摸了摸,然后塞給他一塊碩大的巧克力。他剛一伸手,突然又嚇得把手縮了回去,我詫異地回過頭,外面并無人來,原來外面又傳來宰羊的聲音,那尖銳得如女人般哭泣的咩咩叫聲很刺耳,小男孩風快地用手捂住了雙耳。
我悄悄地從里面退了出來,抬頭剛好瞥見門口一塊紙寫牌子:宰牲店,三個歪歪扭扭的毛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