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紅塵

我下基層鍛煉結束，從西溪回單位，同事都出來相送。隔壁鄰居還特地給我煮了幾只茶葉蛋，說路上好吃。一路黃梅細雨，天氣悶熱。我行李不多，皆是一些面盆牙刷牙膏等日常用品，一床棉被，一些書，還有一把小提琴和一幅鄭板橋“難得糊涂”的字畫拓本。

時近中午，貨車把我的行李卸落在單位前面操場上。正是上班時間，操場上沒有人，只有一個駕駛員在沖水洗一輛帆布吉普車。這時，同事窗口里看見，他們二三人出來，把我的行李搬到單位隔壁一個小招待所里。這是一個部隊招待所，中間大操場，一排排的兵，穿著綠軍裝，在大太陽底下持槍操練，喊：“一二一”、“向左轉”。招待所一樓是部隊開的飯店汽車修理廠。

招待所一間房間約十來平方，陳設簡單：兩面兩張床鋪，中間靠窗一張桌子。房間里，肖華正在整理被鋪，他是北京大學法律系畢業，畢業后下基層去了楓橋，也剛剛回來。院里安排我們兩人合住。我后到是客，他見我回來，也來幫我搬行李放好，之后，我一盆水一盆水從斜對面衛生間端來，他抹幾擦窗拖地板。我倆總算就這樣在紹興安定下來。

翌日剛上班，一位副院長找我去談話，叫我在他對面坐下。且親自給我泡了杯茶。他臉上帶笑容，講話也熱情洋溢，說：“你是正規大學院校畢業，我們很歡迎，也求之不得，我們還缺少像你這樣的人才，希望你今后好好工作?！蔽衣犃苏媸鞘軐櫲趔@。

平常看見報紙里宣傳某法官的先進事跡，內容往往是他如何帶病堅持工作，如何加班加點廢寢忘食之類。說一個法官，他小孩從上幼兒班到讀初中，因為工作忙，竟然一次也沒有去學校里接過。節日里，別人是倆夫妻，帶小孩去風景區游玩，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他卻一次也沒帶小孩出去過。我覺得這樣的宣傳真是沒有意思，因做一個好法官首先應該先做一個好父親。古人云：“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還有的是另外一個法官的事跡，也是我從報紙上看來。他因為單位里案子多，母親住院三個月，他竟連一次都沒去醫院看過。其后母親亡故，他也是因為工作忙，也沒有去奔喪。這種價值判斷真是超出了常理。要我把這樣的人當表率，我不來。但媒體這樣宣傳總是樂此不疲。我每從報上看到，心里就不安。

前些日子，女法官協會舉辦演講比賽，我想想她們究竟要講些什么，就去湊熱鬧聽了。三樓大廳里燈光明亮，個個女法官化了妝，打扮得像《杜鵑山》里的柯湘，又像《龍江頌》里的江水英。近日我聽京劇程派青衣張火丁《紅梅贊》，江姐就是這副扮相，剛毅之外，多了幾分革命者的冷艷，奪人魂魄的冷艷。好像陳鐵軍在青松下面舉行刑場上的婚禮。女法官們個個上臺慷慨激昂，有一種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內容無非是為法律事業多作犧牲。我真佩服她們的精神。但我聽不下去，遂起身默默離開。我看到過報紙宣傳一名女法官，題目是《一身正氣貫長虹》，我看了題目就嚇一跳，好像這不是在宣傳一名女法官，是在說革命京劇《紅燈記》里的李奶奶李鐵梅，在說云周西村的女烈士劉胡蘭。

作為一個女人，首先是一個丈夫的妻子，一個孩子的母親。一個男人應該是外面成功了，有余力可到家里，如掃掃地，抹抹幾。女人應該是先家里做好了，有空可到外面，適當參加一些社會活動，這是家庭的和諧，男女之間的和諧。我倒是喜歡舊式女人，不必到外面顯能，相府里的小姐，也是在繡樓做做針線，百姓家里的女子也可以坐在家里手搖紡車紡紡棉花。古樂府詩：“大婦拂玉匣，中婦結珠帷，小婦獨無事，對鏡理蛾眉。”這樣的女子要比外頭闖碼頭的女子要好。因為女人畢竟是女人，這是她們的自然生理所決定的，女人出去到社會上，想要和男人爭平等，和男人慷慨激昂，那其實是女人的悲哀。

《白蛇傳》里的白娘子下界到凡塵，卻仍有峨眉山上的仙氣，不像許仙的肉胎凡身。我的同事不論男女，大多也是這樣的肉胎凡身，但比報紙上宣傳的要好，至少有一種塵世之人的親切。他們住在市政府大院里，看看他們也皆是平常巷陌之人，上班做事四平八穩，防恐出邊沿，上頭說這樣對，他們就說這樣對，上頭說這樣錯，他們就說這樣是錯。無舊惑也無新疑，不能對自己墾出一塊心靈的園地。

像我的領導，他四十多歲年紀，舟山海洋前哨部隊轉業到地方，有軍人的作風，軍人的嚴格的組織紀律性，也是一個極正統的人，做事一板一眼，常常拿著筆記本去開各種各樣的會議。一日，他到宿舍里來望我，順便關心了解一下我的生活情況，看到我掛在墻上鄭板橋“難得糊涂”的字畫拓本。翌日就叫我到他辦公室，對我提出嚴肅的批評，臉上嚴肅正經，道：“這幅字畫掛在墻上恐怕不好，有古代士大夫情調，思想也消極，要拿下來，我們做事情不能‘難得糊涂’?！蹦欠之嬍俏以谖飨獣r，一次出差到蘇州，在滄浪亭邊一攤頭上十元錢買來。他的這番話，真是弄得我糊涂。我連忙解釋：“我只覺鄭板橋的書法好，所以拿來掛了，沒其它意思?！庇忠淮问俏以谵k公室無事，就翻看紀昀《閱微草堂筆記》，他看到又說：“上班時間看閑書不好，無事就看看報紙，學習一點時事?！睓C關里上班整日看報紙的確是無人來管，因把看報紙當作是學習時事。有的人上班真是無事可做，一張報紙翻來翻去，連中縫里的尋人啟示、廣告、訃告都把它來看完。機關里總是這樣，一張報紙一杯茶，一年一年又一年，培養一批又一批平庸之人。但我也知道他這樣語重心長，也是真心為我好，所以我也不說他是假正經。

我發覺，學校里得來的書本知識還遠遠不夠，還要學會處事，因為在社會上的許多事情并不完全按照書本上說的來辦。一次庭里開會，庭里的人都參加。庭長說：“我們辦案既要講法律效果，又要講社會效果，有時還要講政治效果?！蔽覅s不以為然，把他的話當耳邊風，還與他辯論：“法律效果就是最好的社會效果呀，況且什么是社會效果，什么是政治效果，沒有一個統一的衡量標準?！彼驼f我：“你真是個書呆子，讀書讀多了，腦子轉不過彎來，總是要鉆牛角尖。打個比方，如果你的判決書下去，官司輸掉的一方服毒自殺了，你判得對嗎？”我反問：“那我們的判決是否正確，要以當事人是否會自殺作為衡量標準嗎？”他一下被我問得噎住。

又有一次，他說：“‘調’字就是用周到的語言促成雙方矛盾的解決，‘判’字就是用刀割出一半，這難免有痛苦。我們要多做調解工作。”我又說：“法院是不應該硬性來作調解的，調解往往會使老實人吃虧，因為對老實人的思想工作好做，尖刻計較的人往往從中能撈到好處。而且經常這樣做，法院的威信也會漸漸喪失?！彼麉s說：“調解好，調解案件不會上訴，沒有后患?！蔽覅s以為“判”總是要比“調”好，我小時頑皮不聽話，父母就要用竹烏梢來打，打得你背上腿上條條血絲紅痕，一邊打，一邊還要叱責：“就是要打得你痛！就是要打得你痛！打得你痛了，你才會長記性?！睂`法的人，也要判得讓他痛，也要痛得讓他長長記性為好。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我與他總是這樣話不投機。我說話總是這樣口無遮攔，總想說自己心里想說的，是一種幼稚，是一種童言無忌，覺得自己像前人詩：“飛來雙鷺落寒汀，秋水無痕玉鏡清，疏蓼黃蘆宜掩映，沙邊危立太分明?！蔽疫@樣做也是太分明，而他只是一個政治的人，不是專業的法律人。但我天生不喜歡政治，不喜政治人在臺上的道貌岸然，政治是青樓上的妓女，偶然親熱一下可以，但不可以與之戀。但我相信法律。法律是法律，政治是政治，還是分開的好，如果法律也要用政治來裝飾，那法律就完了。

他自己工作十多年，做事情憂勤忘寢食，經辦的案子一樁也沒有出過差錯，每年被評為先進，直到白發盈頭退休。退休后，住在小巷里，也漸漸被單位遺忘，只是他每月來拿退休金看到，才會被人偶然想起。一日，我看到他抱著孫女立在自家小區門口，無事看看三輪車夫圍著打牌。同街頭水果小攤販討價還價，三塊錢一支的甘蔗定要還到二塊五，覺得他的一生永遠只能做個羅漢，終不能成佛，真是使人敬重又使人悲哀?！段骱魧ぁ罚骸鞍讟诽焓睾贾荩皆A簡。貧民有犯法者，于西湖種樹幾枝；富民有贖罪者，令于西湖開葑田數畝。歷任多年，湖葑盡拓，樹木成蔭，樂天每于此地，載妓看山，尋花問柳。居民設像祀之?！蔽蚁矚g像他那樣為官，當了杭州市長了，還仍有一顆田叟樵夫的赤子之心。他載妓看山，放達率真，百姓也對之寬容，這真是好。

對領導我惟有尊敬，自己也是謙卑。我卻與庭里的周秀紅講得來，她比我大一歲，做事卻大膽潑辣，因為她也是一個普通的人，我同她在工作上有好多共同語言。當時大學畢業分配的沒有幾個，大多是軍隊轉業或是企業里招干進來，她也是八三年“嚴打”時招干進來。上班總是穿著一條白裙子，城市里長大的小姐，可比世俗的桃李開得艷，她又有一種西湖里新荷剛露出尖尖角似的清純，走起路來像昆曲里的雅逸，有一種青春的活潑朝氣，使人想起“楊家有女初長成”的小玉環。一日傍晚，她帶我到她家里去。她家里也是平常的一套住宅，約五十來平方，西邊靠馬路。她父母退休了，破墻開了一爿小雜貨店，賣香煙、醬油、零拷老酒、小孩變形金剛、機關槍、小百貨。晚上關上排門后，夫妻倆在昏暗的燈光下，“噼里啪啦”打著算盤，盤點一天的賺頭，像老式的生意人，也有普通人家的穩實融融。

我第一次出差就同她去，是倆堂兄弟爭訟祖上遺下的一堵墻。我們夾了卷宗，乘兩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再搭拖拉機盤山去新昌山里人家。那里的風景真是好，屋后水庫，庫水浩淼，山上皆是合圍的古松，松風陣陣。遠遠能望得見對面穿巖十九峰風景區，一峰一峰都隱在云霧里，像是眾神仙排隊。我們無心欣賞，她親自與我爬上爭訟的屋梁，又挖開墻腳，看該墻是原告己墻還是共墻。

還有老張也同我要好，他個子矮小，為人倒是誠實厚道，從來不擺老資格。是刑庭調過來。我剛畢業時旁聽過他的開庭，是一日上午，他坐在法庭上審理一樁流氓案件。被告帶上來，他就開始問被告：“被告人錢發富，你叫什么名字？”那被告人錢發富也強橫，反問道：“我叫什么名字，你不是知道了嗎？還要來問我？”他點頭。又問：“被告人錢發富，我現在又要問你啦，你今年幾歲？”那被告人老實答了。他又點頭，接著又問：“被告人錢發富，我現在又要問你啦，你的家庭住址？”被告人老實答了，他又點頭。旁聽眾人對他這樣的問法皆暗暗發笑。但我卻尊重他的白發年紀。他每天戴著老花眼鏡看卷宗，每天總要工作十來小時。一晃，年紀已快六十。我一日問他：“你退休后干什么？”他道：“抱抱孫子，安享晚年生活。”這樣的一點也沒有權力感。那年我父親去世，我束手無主張，他自己開口借我兩百元，也是滴水之恩。雖然這錢我老早還了，但我現在一看到他，就想起這勝似甘露的兩百元。

每個單位真是各式人等都有。有一個同事，是辦公室里的，年紀已經五十來歲，快要做外婆的人了，給院長打開水本來并不是她的份內事，可她偏偏每天一早就來辦公室，拿了兩把熱水瓶到開水房，先給領導打好開水，送到二樓領導辦公室。有時領導還未上班，她就將打好的開水放在領導辦公室門口。我對于做這種事情極生疏，平時領導這里也不去，“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痹绖P要稱帝，他二公子袁寒山寫詩婉諷：“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蔽乙詾橐粋€人應有這樣的理智。且我天生不喜歡奴才相。有時候想想在機關里要當個小官也是容易得很，也不要什么大的本事，只要比人家提前半小時上班，每天給領導打好開水，又去走廊里掃掃地，拖拖地板，討得領導賞識，給同事留個好印象就可以了，就有了當官的基礎。但這樣做，于我的性情不合。

本地人處事一團和氣，有一種紹興人世事洞明的老練成熟，也有一種紹興人特有的文明。紹興人嘴硬膽怯，處事靈活、練達、圓通。兩條迎面而來的小船相撞，兩紹興船主先是怒目相向，在小船各自劃去的時候，開始相罵了，船離得越來越遠，罵聲越來越響，在雙方：“儂來，儂來”的示威聲中，各自分頭而去。紹興人聰明，菜市場攤頭，七八斤重的胖頭魚養在淺盆里“緩期執行”，一旦你掏錢買了，攤主就會抓起魚狠命往地上一甩，魚在地上一陣掙扎亂跳后，隨即被一刀分為兩段，魚頭每斤二元八角，魚尾每斤二元五角，我起初覺得奇怪：魚尾肉多，為何便宜？便總是賣魚尾來吃，也有一種占了便宜的高興。后來才發覺紹興人吃魚頭，真是頭腦聰明。菜市場小販賣螺螄，嵊縣人是把螺螄屁股都剪去，紹興人卻只在螺螄屁股上只打一個小洞，分量上卻有了區別。但是這樣做，總覺得紹興人有點精明過了頭。紹興人糯滋滋，有肚才，于我性格不合，不像嵊縣人的大氣，肚里有幾把刀，幾桿槍，看了一目了然，你用不著提防。我對某人看不慣，馬上就扮在臉上，不像紹興人的會忍耐，明明知道你對他不好，或用話刺了他，他卻不聲響，在肚皮里做文章，不會馬上反擊，時機一到，給你好看，有句踐遺風。紹興人又是打也來，罵也來，蝕本總勿來。求人的時候，低三下四奉承笑臉都來，不求著你了，對面碰到裝作不認識。

經常碰到紹興人有事情打電話來托我辦事，電話里好講好話都來，話筒擱落前還要拖一句：“先口頭謝咚，下次我再來看儂?！庇械娜烁苯亓水?，說：“事情辦好我再來謝儂?！笔钦T餌？是交易？我最不要聽這種話，好像以后事情給他辦好，他金山銀山就會給我搬來。

我在社會上教書時，有一個學生，是四十多歲的矮瘦男人。他家祖輩一百多年都住在府橫街古軒亭口老房子里，就是秋瑾就義的那條路口。他家的老房子要拆遷，那天上午，他來我家找我，要我幫幫忙，還拎來一網袋時鮮的番茄。他坐在我家沙發里，又不時立起來東看看，西看看。正是初夏，蚊蠅已經要進來，他看到我家兩扇窗戶還未裝紗窗，道：“我會木匠，紗窗我給你去做?！蔽艺f：“不要緊的，蚊香點點就行?！彼麖难澊锬贸銎こ咭欢ㄒ叽缌咳ァＮ彝侠嗡蛔屃?，后來拖不過，就隨他去，讓他窗臺上爬上爬下量了。然而過了一個月，他的事情已辦好。時令一個月一個月過去，已到了秋天，他的紗窗沒有了消息，人也沒有了消息。

我高中、大學的嵊縣同學在紹興的有幾個。孟達、昌平都跟我要好。他們都留校在紹興師范學校任教。孟達說話行事仍像山里人的爽直。他研究倫理學，曾離校兩年去北京大學，師承北大名教授，在未名湖旁紅樓早晚攻讀。寫出的論文也曾多次拿過全國學術界一等獎。他后來不知如何，拋棄學問去從政為官。我正為他惋惜，他卻去做了市委黨校校長。昌平高中復習時與我坐在前后排，我與他一起背“風煙俱凈，天山共色?！笔敲鑼懜魂栔镣]一帶景色。全文約四五百個字，我們倆人比賽誰能在一個鐘頭里背出來。他出生在嵊縣太平鄉下南莊中醫之家，舊時，他爺爺白發長須，整日坐在回春堂里搭脈、配方。做了許多義診施藥濟世善事。昌平為人做事也有中醫的一副菩薩慈悲心腸，是個提起女人就會臉紅的人。后來討了個老婆是紹興某中學校長的小女兒，艷慧獨絕，古箏琵琶彈得紹興一流?；楹笊艘粋€小女孩，從小也教她學古箏琵琶，還是紹興電視臺《小蘭花》節目主持人。昌平自己還是讀莎士比亞，讀唐詩、宋詞、元曲，寫的現代詩可與汪國真齊名，有幾首詩曾轟動國內詩壇。古有賽詩可以招親，戲有“詩文會”，民間也有劉三姐對歌?，F在，人們對詩這種東西不要看了，昌平也覺得寫詩真是沒用場，就棄詩去炒股做期貨了。

當時，在星期日我常去他們那里玩。他們還都是單身，住在學校單人宿舍。在宿舍外面走廊里擺了一張舊書桌，桌上鍋鑊、砧板、薄刀、柴米油鹽，磚頭墊著擱了一只煤氣灶。我們這樣坐著閑聊，有時三人一碟花生肉吃老酒。我們唱《沙家濱》里的“智斗”，諸葛亮的“空城計”：“我本是臥龍崗散淡之人……”一吃吃到下午三點，像漢樂府里的：“我有嘉賓，鼓瑟吹笙?！?/p>

彼時，也有許多好事者來為我做媒。一個說女方是咸亨酒店的服務員，人長得文靜秀氣。還有一個是魯迅電影院里的，人也長得漂亮，父母又是好單位雙職工，如果我有意，叫我去看看。對城市里的小姐我心里歡喜，卻不敢有非分之想，因為她們天生有一種生在城市里的優越感，你從農村里來，她往往會看不起你。以后結婚了，鄉下親戚一班班地來做客，她應付也應付不過來，長此以往，會不會心生厭煩？我是丑小鴨，而她們則是紅掌撥清波的高貴天鵝。人就是這樣的現實。而我又想，長在農村里的姑娘可比山花，它生在山野，總比生在城市里的“宮花”來得露水精神。所以“宮花”我不要。

我在紹興城里，過的是這樣的平常日子。忽一日，村里俞士龍的母親來尋我，俞士龍與我同宗同族。小時，他常與我一起玩。我六七歲的時候，一日早晨，我與他在田里用稗草釣青蛙，這其實是玩玩而已，因在鄉下，青蛙從來不作興拿到餐桌上來吃。我看他把青蛙釣住，懸在空中，就高興得叫起來：“釣住了，釣住了?！辈涣纤罄吻嗤?，一下把它撕成了兩半，還仍在地上用腳碾碎，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我再不敢做聲，曉得他是殘忍戾氣之人。

他倒對我好。有一年高考放榜，我登門向他借自行車想去學?？纯捶謹?。他爽快答應，道：“車在堂前間，你騎去好了?！蔽覄偘炎孕熊囃瞥?，他娘從里間趕出來，說：“要自行車騎，你家不會自己去買？”這真是勢利婆娘小氣女，落魄之人人看輕。我聞聲，怔怔地立在那里，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富貴之人易浮薄，貧窮子弟宜發奮。其后我去上海讀書，過年回來，他娘也來我家道地坐坐，與我母親曬太陽說閑話，呼我母親為“大媽”，嵊縣的婦人稱呼別人都照自己的兒女輩分叫。我從屋里走進走出，她看看我，夸我這也好，那也好。

俞士龍小時偷雞摸狗的事情都來，后來他去天臺武術學校自學拳師。學好回來，人家在田地里種田割稻忙碌，他卻睡到紅日三竿，才伸伸懶腰起床，還在堂前赤膊打沙包。后去縣城里，幫夜總會老板管舞廳，外面還有一班桃園結義兄弟。舞廳里眾多糾紛，都是他帶領一班人去擺平。他特重義氣，日里喝酒，夜里夜宵，袋里有一百元錢，偏要充兩百元來用。你說黑道他也不能算是黑道，俠義也不能算是俠義，一直是這樣混口飯吃。這次他闖了個大禍：他以找工作為名，把四個小姑娘從廣西騙來，逼著她們在發廊里賣淫做三陪女。其中一個小姑娘不肯。他就叫“兄弟”把她腳手摁牢，抵在桌子上強暴，并把她關在發廊二樓包廂里。那姑娘也烈性，乘機從二樓里撬開窗門跳下來，跌得個半死不活。事情鬧大，警方追根問底干涉，他就被捕。

這天一大早，他母親來找我。這種事我也幫不了忙，況且我肚里對她仍有想法，不如暫且回避，以為她等歇就會回去。誰知她一等等到夜里我回來，她還一個人坐在樓下門口階沿盼望，旁邊一只布袋，一把陽傘。招待所服務員知是我的親戚，叫她吃中飯她也不肯吃。她從早上等到夜里，整整等了一天。我也被她感動，真是疼兒恨兒總是情，可憐天下父母心。她見我回來，像碰到救星，抓牢我的手，口口聲聲叫我“阿侄”，激動得忙用手巾擦眼淚。我留她食宿，好言好語寬慰她。第二天，我贈了她路費，送她到車站，她千恩萬謝地回去了。

母親的堂哥、堂叔伯也常來我這里。他們皆是會稽山里人。母親的堂哥家我十三歲那年去過，那時車路不通，時近年關，我和母親、姐姐從甘霖乘車到相平下車，然后挑著擔，轉溪過村，爬過豐田嶺、翻越黃尖嶺。一路上大雪，整整走了四個多鐘頭的山路。我是第一次去外婆家，心里喜歡又新鮮，走這么長的路一點也不覺得吃力。我們翻過黃尖嶺，母親遙指山腳下一個村莊，說：“到了?！痹瓉硗馄偶以谏钌嚼溽?，只見四圍山色飛雪，路上行人絕跡，一片白茫茫。

我們走過村口那棵大榧樹，到堂舅舅家，舅母迎上來，笑瞇瞇地給我撣撣滿身的積雪，幫我換掉沾滿雪泥的套鞋，轉身去灶頭間燒夜飯。我坐在堂前間，見灶頭間外面山勢直迫，打通關節的毛竹管從山頂連接而下，清亮、透澈的泉水沿竹管潺潺有聲，流到里面的水缸里。我住了三天，他們也是熱情待客，餐餐好酒菜，上、下半晝還有糖蘸年糕點心。

現在我在紹興，他們都來找我。春天毛筍拔節了，他們會背了一麻袋毛筍，或縛了一只母雞，來到我宿舍，雞是自己養的，捆在麻袋里面“咯咯”叫。他們坐在我的宿舍里，說話像喊叫，隔壁都聽得見。我知是母親那邊的親戚，又想山里人出門不容易，他們要我做的事盡自己的努力給他們做好。他們回去夸口，后來竟像車水一樣，親攀親鄰攀鄰地來了，離婚打架借錢找工作，說“找個門衛做做也好?！蔽抑挥袑λ麄冃π?。

他們經常來，我這不到十二平方米的小小房間，兩個人的食宿都在里面。我和肖華倆人，他親朋來，我卷起鋪蓋讓出，去辦公室睡。我親朋來，他讓出，也去辦公室蚊蟲叮咬。一個房間，晚上常常是過道中間橫七豎八睡滿了人，畢竟螺螄殼里做不得道場。

瞬間夏日即到，宿舍頂樓又朝西，太陽逼來像蒸籠，走進去，汗水馬上流滿全身。白天，下面的汽車修理廠“嘭嘭”的敲打聲、“吱吱”電焊聲，又緊貼環城路公路干線，汽車的喇叭聲。公路旁邊環城河拖船“突突”地通過橋下，就尖聲鳴笛。吵得晚上不能入睡，前半夜只得在陽臺上乘風涼，坐到后半夜露水起才能進去。沒辦法，我同肖華商量著應該換個地方，于是，倆人下了班，騎車轉來轉去開始找一間合適的宿舍。

龍山旅店，那地方好，背靠龍山，前面石拱橋，橋下清水，烏篷船來去。早上河埠頭有河蝦、蔬菜、肉食攤頭，買菜也方便，只是旅店旁邊有下方橋老中醫來開骨傷專科，每天有傷殘病人“啊唷啊唷”地抬來，看了沒有好心情，問問價鈿又住不起。我們又到一家紡織廠招待所里，廠里樹木綠化干凈，唯聽織機“咔嚓咔嚓”地響，問起價鈿也能接受。但肖華說：“租不來的，否則夜里睡都無法睡?！蔽蚁胂氲挂灿械览恚致犻T衛說每天九點鐘就要關門，即退縮而歸。

終于找到了一排二層樓民房，在北海橋，房租包括水電在內每年一千元，是單位出的錢。合同訂好搬進去。這里，左靠小菜場，右臨北海池，北海池約有五十畝，池水清時，照得見龍山隱隱。夏天雷雨悶熱，池塘里十來斤重的胖頭魚、鰱魚因缺氧會一大片一大片地浮起翻白。旁邊的居民像過節日，搖出木頭船去，也有人用拖了繩子的標槍奮力甩出去戳，戳住魚后拉回來，在天井道地里開膛剖腹，好像這魚就是他們養著的。這時，我也只有看看，并不去湊熱鬧，想想他們雖住在城里，愛占小便宜，沒有我們鄉下農民的樸實大氣。

紹興真正是小橋流水人家，但紹興的小市民氣比紹興酒缸里的酒還濃。我的房東是城郊農民，那男的叫阿牛，四十來歲，常年戴一頂烏氈帽，像老年人，皮膚黝黑，身上一股日曬氣。他一早起來就在樓下空地里發煤餅爐子燒早飯，破芭蕉扇扇出一縷縷白煙。他老婆經常在樓上窗口，探出頭朝他喊：“阿牛，把東西拿上來?！彼B忙應聲：“喔，來哉。”他處處聽老婆吩咐，像宋人話本里赤膊搭一塊毛巾的跑堂郎倌，你一喚，他就唱“喏”。他們夫妻倆一早捧著飯碗，蹲在前面空地里吃霉干菜泡飯，吃好就挑著擔出去。晚上挑著擔回來，澆菜種地，整日的忙碌。他們有一個九歲的女孩，小圓臉，梳兩支小辮子，剛上小學。她常跑到我房間里玩，“叔叔，叔叔”地圍著我轉，嘴巴比蜜糖還甜，我即給她幾本筆記本，或給她幾張白紙教她畫畫。

肖華租住在我的隔壁，房東叫陳五一，是他爺爺五十一歲的時候生了他。這也是一幢二層樓，樓下主人家堂屋，茶幾椅子八仙桌。他家有錢，卻是節省得左右鄰舍出了名。為節電，家里的電視也舍不得看。一掙到錢，就去存銀行生利息。阿牛也看不起他，一次他偷偷對我說：“一夏日晚上，五一去買西瓜，家門口路燈下一個婦女在賣是三角錢一斤，而江橋頭菜市場旁邊的那個西瓜攤頭只要二角五，為了這五分錢，他騎自行車去一公里外的江橋頭買，不意回來時天邊滾雷，接著雷陣雨，淋得他像只落湯雞?；琶χ校鞴弦矎淖孕熊嚭笞锏粝?，跌破了兩個，實在是得不償失。”我聽了，想起我小時，娘娘叫我去鎮里買肉，墨綠色的手絹包一層層地打開，才拿出一張二角鈔來，這是對錢來之不易的尊重。但陳五一這個人做人一點也沒肉心，給父母不肯，借給親戚也不愿，不知道掙錢的目的，這實在是對錢的糟蹋。

陳五一旁邊的一戶人家，每天不知從哪里弄來一麻袋一麻袋菜花蛇，在前面空地擺出，然后一條一條抓出來。倆夫妻男的抓蛇，女的用針筒往蛇肚皮里注水，再去賣到飯店里。我每次走過，也不忍多看，覺得這兩夫妻野蠻得無道理，生意也做得太出格。再過去幾戶人家，都是極平常的農民，男人每天戴了烏氈帽扛著鋤頭早上出去，晚上從地里摘了茄子或拔了一把青菜回來，女人白天常蹲在池塘石板上洗菜洗衣。我與他們走進走出，對面碰到，也很少搭訕。

房東把房租收了，起初倒客氣。我夜里無事，就在燈下看看書。我從學校帶回的教科書，都給我父親造壽墳打了紙漿，剩有一些西方哲學的書，如最流行的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西蒙·波娃的《第二性》，我都把它來讀了?！对絼蚩肌肺乙蚕矚g看。又讀一些唐詩宋詞《牡丹亭》戲曲，我可比是俞振飛演的柳夢梅，有書卷氣息。

平時，樓下常有小販叫賣：“甜酒釀來啦哉，碗得來——”，“買大菱哉——大菱——”似乎提醒我仍是個塵世中現實之人。

樓下阿牛的女人看到我每晚電燈亮得很遲，心里想想電費，真是心疼。一日，我下班回家，她見我回來，就到我房里來。我連忙叫她坐，她也沒坐，問我：“你每天深更半夜點著燈在干什么呢？”我回說：“無事，看看書?！薄澳忝刻爝@樣，電費太貴了。”我馬上明白，原來是為這事而來，到底是女人家心眼小，但我還是解釋：“合同上電費不是包括在房租里了嗎？”“這樣下去，用電太壞，我不租了?！蔽乙粫r無語，也不想在合同效力上來解釋。

對這種人，真是啞婆被狗困，有理說不清。我到底同房東他們合不來，一句話不和，關系終于弄僵。我在阿牛家只租住了九個月不到，就結算房租，從租房里搬出，心里罵道：“紹興人精明，難怪只能在小弄里，做炸炸臭豆腐這種小生意。”

是年八月，新昌回山高山西瓜紅熟，單位工會派人去摘西瓜，大卡車盤山去回山。摘西瓜我喜歡去，我戴著草帽，坐在車廂里，一路搖晃著，車一開到，就一同跳下去地里摘西瓜。我們先挑了好西瓜當場拷開來吃，吃好就開始摘，此時還是夏日天氣，烈日當頭，摘得汗流滿身，摘好滿車的拉到單位，已到落日黃昏。每個部門通知出去，同事家屬皆拖自行車三輪車來，一麻袋一麻袋地熱鬧來分，真是有一種大家庭的溫暖喜悅。

舊歷年關，人家又分東西。庭長叫我把手頭的事情暫時放一放。同趙奇銘，王建偉跟船老大出去河濱里魚來分，他們倆人也是今年剛分配來。中午，船從單位門口環城河里開出去，到湖蕩拉大網魚。到太陽斜過龍山回來，一路船頭冷風，但我倒也感到新鮮刺激，因為這樣魚的場面我從未看見過。魚回來，一袋一袋倒在單位籃球場上鮮活迸跳，一個人一堆地均勻搭開，再在每堆魚上貼了號碼來抽簽。操場里也有了過年的氣氛。

大街上也都是祥和瑞氣，市果品公司門口，人們梨頭桔子蘋果一箱箱地擱在自行車后座上推回去。大江橋草藐弄市場，胖頭魚鰱魚活迸亂跳。副食品店里，青魚干貼著紅紙一排排掛出來。還有一爿爿老酒經銷店，“花雕”、“善釀”、“香雪”一壇壇地抬回去。街頭人們來來往往忙碌，好像要把街上的年貨全部搬到家里去。普通人家的天井里，也有一排排的醬雞醬鴨，在冬陽下油汪汪。我在單位分了五斤小鯽魚，又去轅門橋市場批發了半箱蘋果，在紹興過第一年。

除夕夜，整幢宿舍冷冷清清。兩位服務員小姐也回去金華老家過年，沒有了她們桃李似的笑聲。只剩我們一家仨人，兒子還抱在手里。晚上，一盤菠菜，一塊豆腐，一條鯽魚，燒火鍋吃。吃過飯，站在四樓陽臺上，聽遠處密集的爆竹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