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我們的父親潘菽誕辰一百一十周年。“中央大學南京大學北京校友會”發起一個紀念活動,為他在南京大學校園里建立一尊銅像,并得到他家鄉宜興市人民政府的大力支持。我們作為家屬感到無比欣慰和感激。此外,使我們高興的是,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中國心理學會和人民教育出版社聯合編輯、出版《潘菽全集》,并且作為國家新聞出版總署的十一五重點出版圖書之一。
受民主與科學感召,參與創立“九三學社”
五四運動那一年,父親即受到了德先生和賽先生(即民主與科學)的感召,也受到來華講學的杜威的影響。他懷著教育救國的思想以江蘇省公費留洋去美國學教育。但到美國后受到在那里學心理學的郭任遠和蔡翹的影響而改學心理學。他用四年的留學公款在美國學了六年,進了四所大學。辦法是節約和打工,如與蔡翹合租一間房。對美國社會的切身感受使他認識到只有民主與科學才能救中國。
抗日戰爭時期,中央大學西遷重慶。由伯父潘梓年任社長的《新華日報》社和《群眾周刊》社也在重慶。兄弟倆的相聚也使父親與周恩來、董必武等中共南方局同志們認識。父親在周恩來、董必武的授意下聯絡團結了一批高級知識分子,成為黨的外圍、統戰組織。這些人定期聚會,取名為“自然科學座談會”。經黃國璋介紹,父親聯系上了五四時期同時被捕的北京大學老同學許德珩,建立了另一個座談會,原先自然科學座談會的人幾乎都參加了進來,發展到三十余人。這個座談會原擬取名“民主科學座談會”,但一直沒有公開。直到1945年9月3日開會談到座談會的名稱時,父親建議就用9月3日這個世界反法西斯勝利日命名座談會,稱為九三座談會。第二年,為了參加民主斗爭運動的需要把九三座談會建成一個正式的民主政治團體,于1946年5月4日舉行成立大會,宣告九三學社的成立。之所以取學社這個名稱,是因為父親考慮到“九三”原來團結的主要是科技、高教、醫藥等方面的人,這些人有進步的要求,又尊重學術和科學精神,起名“九三學社”這個具有學術團體色彩的名稱可以使更多的知識分子參加進來,沿襲當年自然科學座談會的傳統。
1946年5月4日在九三學社成立大會上通過的成立宣言中,直言“本社同人,即本‘五四’的精神,為民主與科學之實現而努力,始終不懈,謹此宣言”。這樣,九三學社又舉起民主與科學的大旗繼續奮斗。
1944年,父親和梁希、金善寶等人在中國共產黨的贊助下聯合了包括竺可楨、李四光在內的一百多人共同發起了“中國科學工作者協會”,從而擴大了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統一戰線,壯大了民主運動的陣容。
1949年4月初,寧堡隨父親離開南京,經香港輾轉到北平,準備參加新政協會議。南京的地下黨員饒展湘給父親一根金條作為路費。在上海只辦了注射防疫針等簡單手續就乘船到了當年的英國殖民地香港。同行者有梁希和涂長望夫婦。之后再坐貨輪于4月25日南京解放的第二天到了北平(同行者多了禇應璜夫婦、陳銘德夫人鄧季惺母子和中央統戰部副部長張執一,一路上乃至住進北京飯店后都是張執一照料),住進了北京飯店。那時周恩來、李維漢和齊燕銘經常來與父親交談。有一次,父親對周恩來說:新中國要成立了,民主與科學,共產黨會做得更好,我們九三學社的歷史使命也就完結,準備解散了。周恩來一聽就說這事太大了,得向上報告后再定。過了幾天,周恩來對父親說,中央決定九三學社非但不能解散,而且要作為一個民主黨派長期存在下去,繼續高舉民主與科學的大旗。下一步是參加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與共產黨一起為建設新中國而奮斗。這事給寧堡的印象非常深刻:第一次聽到把民主與科學相提并論且成為有戰斗號召力的旗幟。父親于9月7日在北京飯店作為九三學社的代表簽名報到,并領了一個有政協會徽的第243號出席證。由于要去蘇聯參加巴甫洛夫百年誕辰紀念活動,父親沒能親自參加第一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
歷盡磨難,完成《心理學簡札》
1963年3月,父親得了嚴重的心肌梗塞癥,在北京醫院住了一年多才出院,回家后仍須靜養,但腦子是停不下來的。大病之后有日暮之感,更要多做些工作了。父親考慮得最多的是心理學中的根本問題。健康狀況不允許久坐,父親只好采取作札記的辦法把思考研究所得隨時記下來,定名“心理學簡札”。四年之后已成了寸許一沓(32開紙)。1968年文化大革命家里被抄,父親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考慮到造反派對于文字性的東西往往斷章取義、恣意發揮,無限上綱,竭盡構陷之能事,面對劫后余生的“簡札”,我們就勸父親把它一燒了之。他迫于當時形勢痛心而無奈地由我們把書稿焚毀。出于對心理學的熱愛,父親在寫交代寫檢查的時候,憑記憶對原來的簡札內容加以修訂發揮,偷偷地寫在一些小本活頁紙上。造反派監視的一來就用一張寫著交代的大張紙壓在活頁本之上。寫好之后由母親抄一份寄給重慶師范學院他的學說的信奉者與追隨者唐自杰,請唐提了意見后再定稿。《心理學簡札》總字數61萬余,分上下兩冊,于1984年10月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并于1992年10月獲國家教委優秀學術專著特等獎。遺憾的是父親已經在四年前離開了人世,沒能看到這本書的頒獎!可以告慰他在天之靈的是,正應了他的話,心理學非但沒有被砸爛,如今更是蓬勃地在發展著。
文化大革命中,父親被揪出來打成反動學術權威,靠邊站。各種形式的批斗、交待、寫檢查那都是家常便飯了。不過,公允地說,心理研究所的造反派對父親是最為寬容的。他每天到自己原來的所長辦公室里,就像平常上班一樣,他的辦公室在大樓的最西邊與我們所住的地方緊挨著,由一條二十米的走廊相連,他每天中午回家吃飯,往往加一些平昔免除的體力勞動,以示懲戒與改造。記憶中唯一的一次又是最揪心的批斗是在1968年,有一天在中關村大操場舉行的全院批斗大會。高臺上都是揪出來的科學院各研究所所一級的走資派與反動學術權威,胸前都掛著大牌,有彎腰站的、有跪的,父親也在其中。寧堡作為科學院一個下屬機構(北京天文臺)的一員,是革命群眾一員,在臺下違心地舉手高喊口號。批斗大會結束后,父親就沒人管了,自己拖著沉重的步履走回十公里以外的端王府夾道。起先,寧堡心情沉痛地在他后面十余米跟著,不知道這一斗對有過心肌梗塞的他能否挺得住,幾分鐘后眼看旁無熟人,寧堡就緊追過去攙著他一起走向32路公共汽車。之后再從西直門走回家,到家后仔細一看,發現他左耳被撕裂了一個二厘米長的口子,血漬尚在。這時父親反而安慰我們說:“勿礙事,已經不痛了,沒關系。”不久他就若無其事地照常吃飯,這使我們都感到非常驚異。飯后他又像往常一樣躺到床上準備午睡,這時他把我們叫到他床頭說:“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黨、對不起心理學、對不起心理所的事,我相信心理學是砸不爛的,中國心理學不久一定會建立起來。長期以來你們理解我、支持我、照顧我日常起居,我非常高興。”說著他把我們倆摟在懷里,眼中有一種強忍的哭笑兩可的神色。這一下我們驚呆了、哭了。因為父親是不茍言談,從不輕易流露自己內心世界的人。我們勸說他好好休息一切都會過去的,今后我們只會更加照顧好他。三五分鐘后我們偷偷地到房里去看他,沒想到他已呼呼大睡了,我們當即驚嘆于他氣度恢弘、寵辱不驚。文革后,他對所有人都一如既往,哪怕是批斗過他的人,尤其是對他動武的,他都認為這是運動的需要,毋須計較,反倒是那些造反急先鋒見了他有些生分逡巡,父親人格力量之偉大令我們深深折服。
“大學者,大學者之所趨,大學者之所出也”
1980年的一天,我們看到清華大學前校長梅貽琦的一句話:“大學者,大學者之所在也”。我們覺得這句話寓意深刻,文字也有趣。就拿去給父親看,和他談起大學教育問題。當我們談到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都很有建樹時,父親說:“梅貽琦這句話我早已看到過,現在時代不同了,當校長的可以按自己意愿理想辦學的年代已經過去了。”父親做校長時,首先要貫徹黨的教育方針,而且還多了教育部乃至大學里的蘇聯專家的外來約束力。蘇聯專家的話是不得違抗的,否則就有可能劃為右派。這些專家在中國的各部門生搬硬套蘇聯的模式,當年在蘇聯大學里心理學專業是從屬于哲學系,更不要說把心理學當作一門自然科學了。可以說,中國心理學的厄運也與這些蘇聯專家有關。在這些“專家”指揮下,南京大學理學院心理系先是停止招生,后又歸并到生物系,最后像甩包袱一樣給了中國科學院。身為校長兼心理系主任的父親對此噤若寒蟬。但父親心猶不甘,在1957年7月召開的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上,作了一個“對兩個教育部的幾點批評”的書面發言(刊于7月5日《人民日報》),批評了兩個教育部機械地、盲目地學習蘇聯,把南京大學心理系撤了,使一門學科的教育受到了挫折。這說明兩個教育部個別領導人不能領導科學、領導教育,需要糾正。
父親認為,辦好一個大學,首先要有好的師資,而好的師資還要依靠大學自己培養。大學的一個重要任務是培養科學研究人才,因此,大學又必須是一個活躍的研究機構。一個大學,或一個系,科學研究是十分重要的。大學教師不能只是一個勝任愉快的教書匠,必須兼是科學研究工作者,或科學家。大學不能只是一個知識傳習所。
父親在1953年4月28日出版的《南京大學校刊》發表“關于大學培養師資的問題”一文中,曾引用古人韓愈在“師說”中的話:“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自己沒有研究就不能授業,也難以“傳道”。
父親認為,梅貽琦的話“大學者,大學者之所在也”,不夠全面,還應該補充大學者培養的任務。大學應該是大學者薈萃,大學者輩出的地方。父親說,古人作興步前人的詩韻寫詩,我把梅先生的這句話更改為“大學者,大學者之所趨,大學者之所出也”。
言傳身教 獻身科學
文革期間,寧堡為了探索紅移的新的物理機制,幾乎天天去府右街北京圖書館查閱文獻資料。父親知道后說:“你研究的問題很難,你不僅要有執著的精神還要有失敗的準備。”到了1980年,寧堡告訴父親,在廣泛閱讀文獻的過程中發現:楊振寧、李政道的宇稱不守恒是錯誤的。父親說:這個問題就更大了,你必須先檢查自己有沒有想錯,你要進一步深入研究下去,并準備著會遇到更大的阻力和困難。要有為科學獻身的精神。時代變了,像你們天文學為科學真理而送命的布魯諾被燒死的事例,今后再不會有了,但可以肯定的是現實的利益只會更受損,要有不為名利而獻身科學的抱負。這方面你不用擔心,我會全力支持你一心搞研究的。父親以言教身教教育我們,鼓舞我們,不去追求名利。現在寧堡已退休,還一心撲在自己的研究工作上。
父親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總是以自己的行動教育子女。他每天一心撲在工作上,從沒有節假日,一個放大鏡和一支筆從不離手。八十歲以后,我們勸他多休息保重身體,他對我們說:“我的時間不多了,對自己生活很馬虎,這是事實。要我休息除非放棄工作,那是不可能的。”可以說他對工作的付出是正常人的三倍,就在他工作的最后一刻的上午還在政協的主席團會議上發了言。他在腦出血處于朦朧狀態時,還念念不忘要我們給他筆和紙,可是他已經不會用了。昏迷了十天以后就與世長辭了。
他待人和顏悅色,一位與他共事多年的人說:“潘老的風度是修煉多年德行高的和尚都比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