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后半夜,棗核媽披衣起床,站在院子里,一股陣風劈頭蓋臉吹過來。風打在臉上身上,棗核媽深深喝了一大口,嗆得夠嗆,禁不住一個趔趄,又一個哈欠。天上的星星也不多,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然后進屋,回躺在床上,還是睡不著。棗核媽心疼地嘀咕了一句:“這個犟種羔子,不會犯啥事兒的吧?”
棗核媽心想著棗核是頭一回跟村里人進城打工的,能出啥事的呀。什么都想盡后,棗核媽腦里陡然閃出一連串棗核的影像來,仿佛幻聽到棗核分明在呼喊媽媽的聲音。棗核媽已第三次站在院子里了,除了冷冷的風,這個臨入冬天的院落里,本來空空如也,風來風去。
先前棗核出生時,也是這個季節,棗核媽難產,奪命一樣才把棗核生在人間落草。不久,只要能下咽的東西都吃遍了,棗核媽懷揣雙奶如兩顆干癟的棗核兒樣,仍舊沒有奶水。棗核餓急,嘰哇亂叫地哭,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夜哭郎。常常夜半深更,懷抱棗核,棗核媽上門尋戶“梆梆梆”猛拍人家門。
“給俺一點奶水吧,不然這孩子就撐不到天亮啦?!睏椇藡屆看味既缡钦f。在人家女人為棗核喂奶的當兒,棗核媽都不忘許諾地說:“等俺孩子長大后,也叫你媽,做干親家。”
棗核媽在暗夜里聆聽窗外的風聲,心疼一陣,不禁又揪起了膽囊。那年年關,棗核竟大膽地做出一個舉動,會自己點燃炮仗玩了。那么粗壯的一個大雷子紙炮,竟然握在手中,膽大地點燃。聽到響聲,棗核媽從屋內急沖出來,大雷子炮仗炸開了一條紙縫,同時炸開的還有一條肉縫,是棗核一只手的虎口處像嘴巴一樣張開著……
棗核家沒有安裝電話,棗核媽是聽由別人捎信帶話,天亮八點準時去棗核十里外的大姑家接聽。啥樣的大事急情,不早不晚,眼瞅年底來了,棗核出外打工攏共八個月零十天,為接聽一筒電話,非得要媽跑那么遠路子不可嗎?想到棗核的急切電話,棗核媽無論心擱在哪兒也睡不著啊。棗核自小命苦,早早輟學,又沒出過遠門,仨字皮不識兩個,有嘴見人不敢多言,倆眼靈光也成一抹黑了。這個電話,棗核媽說啥也要棗核不再打工,要是不出啥事,給不給工錢都成,給個路費,不如抹屁股回家來算了。
棗核十歲,善爬健跑。出過一件事情,一直讓棗核媽記掛著,不想罷了,想起便滿心窩子不是滋味。卻是個棗熟時節,村里朱貴婆子家的棗樹結滿棗子,瑪瑙般誘惑地掛滿枝頭。棗核吃過午飯,出門不到半個時辰,就被朱貴婆子揪住耳朵尋上門來。朱貴婆子是粗魯之人,罵人不留口水地數說棗核。朱貴婆子說:“你奶水還沒吃夠嗎?竟敢偷吃俺的棗子,真是沒娘的孩子。”棗核媽聽了,因她是孤寡老人,而留著人情臉面。有奶就是娘,沒奶那是爹,誰讓俺沒奶水養活的娘呢。棗核媽難咽那口氣,一切全撒在棗核一個人身上。
打過罵過哭過,棗核媽突然想起來什么,回頭質問棗核說:“孩子,你給媽說實話,你偷她的棗子吃了嗎?”棗核說:“沒有?!睏椇藡層謫枺骸澳撬φf你偷了呢?”棗核說:“我說過了,你不相信我,是村里好幾個小孩上樹打棗,要我給他們望風的?!?/p>
棗核媽內心里一整夜扯東拽西,想這想那,幾乎沒合上眼。
棗核媽天亮就出發了,早早來到大姑家里。棗核的電話也準時通達。
初時,棗核媽還“啊啊啊”地應著。大約過了五分鐘,棗核媽面無表情。一旁的大姑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
棗核在電話里最后說:“媽,我啥也沒干,都是他們干的,他們要我站著不動,給他們望風,他們都沒命地逃跑,我沒跑掉就被抓起來了……媽,你聽見了嗎?媽,你相信我了嗎?”
棗核媽緊緊抓住話筒,臉色一點一點凝重。明白過來意思后,棗核媽陡地高門亮嗓起來,沖著話筒喊道:“孩子,好好改造,好好改造……” 話沒說完,“咔嚓”,便被掛掉了。電話在空中劃著弧線,發出“嘀嘀”的忙音。大姑埋怨地說:“棗核媽,你連句人話也不會說啦,啥好好改造,好好改造?棗核都說些啥了?”
棗核媽綿軟無力地說:“棗核啊,棗核!這個犟種羔子,不會有啥事兒的吧?”門外,一年的冬天如期而至,不知什么時候,天空里開始飄起了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