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腦梗塞是晚飯以后突然發生的,當時他正坐在沙發上看《新聞聯播》,然后就猛地暈了過去。冬天的晚上八點鐘已經是黑夜了,我們趕到醫院就住進了急診病房,經過一些必要的治療程序以后,蘇醒過來的父親病情便逐漸穩定,只是要打成宿的點滴。
大概是半夜時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紛至沓來,然后就推進來一位五十歲左右的重癥病人,臉色蒼白,胡子老長。他的胃在出血,順嘴角往下流,看來挺嚴重的,身下的褥子已然洇成紅色了,護士推著可移動的病床,一個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在后面焦急地跟進來,他是病者的大兒子。兒子跑出去找值班醫生,就是那個臉龐臃腫的女大夫。不一會兒女大夫跟進來,看了以后說,先去交兩千塊錢的押金。
兒子說我這里只有二百,我已經給弟弟打電話了,他馬上就帶錢來。
女大夫猶疑了,她說得交了錢我才能治療啊,然后再給專家打電話。
兒子說:錢我們有,只是現在不趕趟,你先治著,我再催催我弟弟。
女大夫說不行,我們醫院是有規定的。兒子著急了,他說是規定重要還是命重要?我爸爸就快要不行了。
女大夫看來是經過場面的,依然鐵青著臉說誰也不能違反規定。
兒子看一眼正在呻吟的父親,又看著無動于衷的醫生。這時他忽然跪下了,說大姐你就行行好,救救我爸爸吧,我媽死的早,是爸爸拉扯我們哥倆長大,我們不能沒有他!
女大夫把頭扭向一邊,說你不要來這一套,我見多了。
短暫的沉默,病房里的氣氛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此時,小伙子忽然站起來,一把揪住女大夫的白大褂,大聲喊著:你是他媽的什么破醫生,我爸爸今天要有個三長兩短我非殺了你個混蛋不可。
女大夫嚇得臉色蒼白,嘴唇有些顫抖。
此時,病者的小兒子急匆匆拿著錢進來,大兒子從弟弟手中拿過一沓鈔票砸在發呆的女大夫臉上,說你不是要錢嗎,給你,老子有的是錢,還不快去看病!
女大夫回過神來,叫來個護士把病人推走了。出去時她臉上布滿冷笑,她嘴里還在嘟噥著:我知道你有錢,有錢也沒必要這么張狂吧。兒子好像壓了壓心中的怒火,沒有再吱聲,跟隨女大夫走了出去。
第二天,我們就轉到了六號樓的心腦內科病房,一住就是將近一個月,我偶爾也在醫院的餐廳見到那晚胃出血病人的兒子,遠遠的,人又很多,就沒有上前搭訕。
有一天晚上,外面飄著小雪,已經過了吃飯打飯的時間,所以餐廳里人不多,我進去時發現那個小伙子正在啃一個剩饅頭,他的胡子大概許久沒有刮了,都蓋住了嘴巴。
我走上前去問:老弟,你父親好些了么?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好像認出來了。他咽下嘴里那口饅頭才說:那天晚上就做了手術,值班女大夫叫來了專家,我爸爸切了半個胃,醫生說還得住些日子,我想差不多快好了吧。
我說:那夜你不該給女醫生發脾氣的,要知道,現在的醫生是得罪不起的,他們大筆一揮,會讓你傾家蕩產。
他苦笑著點了一下頭,然后向我舉起手上的半塊饅頭說:現在我已經傾家蕩產了,每天兩千多呢。于是我又想起那位女醫生的冷笑,還好像聽到她在說:我知道你有錢。
我嘆口氣說:誰讓我們得病呢?
他說:我已經失去了母親,不能再沒有父親。父親只有一個,錢我以后還可以再去掙??!他講完,就給父親打了一份可口的飯菜,然后友好地沖我笑一笑,便一頭走進外面雪花飄飄的夜色中了。望著漢子遠去的背影,他有些疲憊,他有些蒼涼,但他卻是那么有信心。
剩下我獨自站在餐廳里默默地發呆。
也許是我想的太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