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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桃花溪

2007-01-01 00:00:00宋曉杰
遼河 2007年6期

我們轉下公路,就要踏上通往桃花溪的鄉路時,天才漸漸亮起來。汽車在雪后的山野中緩緩行駛,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天地間白茫茫一片,肅穆而神秘。

“再看到十字路口,右拐,那個村子就是了。”媽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把身子探向風擋玻璃,仔細辨認著。遠遠望去,一排排縱橫的房屋零零碎碎地散在雪野上,靜謐、安分、簡樸、清貧。有早起的人家,屋頂已升起炊煙。故鄉的情景與我想象的毫無二致,但是,當我真真切切地走近它,卻又感覺那么生疏。遠處傳來偶爾的馬嘶和犬吠……

進了村口,留有當年合作社痕跡的副食店門前,站著一溜或操著衣袖兒、或拄著棍兒的老人,相互之間好像也不怎么講話,他們眼中,露出平和、遲疑、與世無爭的神情。

“那個老頭兒就是你春富大叔,想當年,二百斤高粱扛起來就走,哼都不哼一聲,現在老成這樣兒了,唉……”媽指著靠墻角的一個佝僂老人說。

又繞過兩趟平房,就聽到了嗩吶凄凄哀哀的聲音,那聲音像一只只手,直揪人的心肺。

大舅的家門,出出進進都是村前村后的人。寬大的院子里,用紅藍白條的苫布搭起的長棚,讓人的心陡然涼到極點。媽開始用手背抹眼淚。

“桃子回來了!”不知是哪個眼尖的先喊起來。這時候,院子一角的嗩吶吹得更起勁兒了,正在忙活的人們齊齊向大門口張望。

一個主事的男人走過來對媽說:“凍壞了吧,桃子,快進屋吧。”這個人是族長。

“桃子你要挺住呀,還等著你辦事呢。”一個小個子女人擠到族長前面,一把拉住媽的手。媽只無力地叫了一聲“大嫂”,眼淚就嘩啦啦地流下來。

二舅領著紅雨,站在不遠的豬圈旁,巴巴地望著我們。我看見二舅的嘴角似乎有一絲笑。而那孩子,咬著指頭,在二舅的腿間鉆來鉆去,正是人來瘋的年紀。

我們被迎進東屋,陵生拿過孝帶子,幫我系在腰上,又把黑紗別在我的臂上。陵生是大舅媽的兒子,幾年不見他老得我幾乎認不出,仔細看時,只有那雙大眼睛還留有當年的影子。陵生叫了聲“虎子哥”,用手把我按在炕沿上就又出去忙了。我環視著屋子:地下靠北墻一溜兩個黑漆漆的大板柜,柜蓋上擺著電飯鍋、油瓶子、高高低低的瓶酒、手電筒、火柴、燭臺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墻上是獎狀改成的相框,里面東倒西歪地插著照片。燻黑的房椽子上掛著一個褪了色的軍用挎包,上面綴著幾個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

“德武說啥也不讓給你打電話,這么冷的天兒,怕你著急上火犯頭疼病。昨個晚上十點多鐘就不行了,直喊桃子、桃子,滿嘴胡言亂語,嚇死個人。挨到十一點多鐘,陵生上前院小賣店給你掛的電話,想讓你看他最后一眼,誰知打完電話回來不大會兒就斷了氣。桃子,你知道,德武最疼你了……”那個小個子女人是族長的媳婦,她拉著媽的手,邊說邊嘆氣。

“虧得你們幫忙……”媽鼻涕一把淚一把,一句話還沒說完,就哽咽了。

“鄉里鄉親的,說這話不就外道了嘛。不過死就死了吧,也不招人想。一天到晚沒遍數地喝,啥人受得了,誰勸也勸不聽,自己往死里作!這個死老爺子!”族長的女人又說。

西屋里停放著大舅的遺體,黃色綢布蓋在上面。在我的印象中,大舅永遠是那個一身戎裝,干練倜儻的軍人,與眼前這個矮小的酒鬼怎么也不能吻合。門旁的八仙桌上,供著照片、挽聯:許德武千古。兩盤水果、一盤饅頭、一盤肉菜,還有香煙、白酒,齊溜溜擺在桌案上。瓷盤子里的油捻正噗噗地閃著火花。我跪在大舅的遺體前,認真地磕了三個頭。

媽踉踉蹌蹌地也走進來,大放悲聲。我從未見過媽如此悲傷,我的淚水也像小溪一樣涌出,那分明不是流出來的,而是被震出來的。我惘然地站在靈前……

冬夜那么漫長,怎么也挨不到天亮。我們幾乎一夜沒合眼,仔細盤點送葬所需要的東西,生怕漏掉什么:靈幡、紙錢、紙馬、瓦盆……一切都按鄉下的規矩辦。又檢查兩遍,陵生抬起充血的眼睛對族長說:啥都準備好了。凌晨五點,族長高喊:“起靈!”一錘大鑼響起,接著,嗩吶、云鑼、堂鼓響成一片,鞭炮齊鳴,哭聲震天。棺材被四個壯漢抬著,放在事先準備好的馬車上。陵生一身重孝,端著大舅放大的遺像,走在馬車的前面。一隊人在黑闃闃的雪野上艱難地走著,沿途是飄飛的紙幣和破碎的血一樣的鞭炮屑兒。

約摸大半個小時光景,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片光禿禿的桃樹林,清晨的寒風中,干枯的桃枝發出嘶嘶的聲響,像人的低泣。再往林子深處走,就見積雪少的堤壩上,露出一個個饅頭般的墳塋,墳頭上,有稀疏的衰草瑟瑟地在抖。

早有人準備好了墳穴,據說是六七個棒勞力連夜挖的,挖早了怕凍……

轉身之間,我發現大舅的新墳旁,還有兩座舊墳緊緊挨著……

溪兩岸的莊稼已高過人頭,在微風的吹拂下沙沙作響。一個壯年男子踏過桃花溪上搖晃的小木橋,很快就消失在通往溪外的小路盡頭。那個男人就是我姥爺。不過,那個場景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兒了。為了貼補家用,姥爺到九十里外的孫家堡窯做長工去了。

桃花溪地處山陵地帶,每年只能種一季玉米、高粱、大豆什么的,收成時好時壞,全憑老天爺賞臉。姥姥家只有幾畝地,地里那點兒農活,對于高大、勤快的大舅來說,實在算不得什么。大舅從不讓二舅跟著他到地里去,嫌他礙事。也難怪,二舅從小到大就是玩兒心太重。你讓他鋤地,一個小時也鋤不完一條壟;你讓他扶犁,他總是丟心似的弄得壟溝一會兒深,一會兒淺。沒干多長時間,就賴賴嘰嘰,“哥,該歇晌了吧,我都餓了。”有時也狡黠地滴溜著小眼睛說:“哥,我去撒潑尿。”他總能找到不干活的理由。他倆差五歲,但在大舅面前二舅顯然是個頑童。后來大舅就跟姥姥說,讓他留在家里算了,反正他啥也干不了,整天瞎搗亂。姥姥說那好吧,二子病歪歪的,地里那點活兒你悠著勁兒干就是了。

大舅和二舅簡直不像一個媽生的,長相和為人都不像。大舅立事早,五六歲就能去野地里挖菜、拾柴禾,在人前說話中規中矩。鄉里鄉親都夸大舅是個難得的孝子,將來肯定有出息。二舅呢,滿口牙了還吃奶呢。十多歲了睡覺還和姥姥一被窩兒。家里的大蘆花下的蛋,除了拿到集上換米、鹽,剩下的通通歸二舅所有了。這也沒啥,歸就歸唄。但每次煮雞蛋時姥姥都會對大舅說:“二子比你小,體格不好,你別跟他攀比。等上秋收了玉米,多換點兒雞蛋再給你改善。”可玉米沒多到換雞蛋任他吃的程度。大舅每次都是眼淚汪汪地看著二舅把碗里的雞蛋舔得精光。大舅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但在心里,還是怪姥姥偏心。二舅在家里被姥姥慣得不成樣子也就罷了,還十五半招跑出去惹點兒麻煩,不是給鄰居的菜園子踩壞了,就是給小伙伴打了。姥姥就顛顛給人家賠不是,說小話兒,卻從來不責怪二舅。

姥姥家的地在山外,大舅每天帶兩塊玉米面餅子、咸菜疙瘩、一罐水就出工了,一出去就是一整天。一天里大舅最喜歡中午歇晌的時候。那時大舅會坐在田埂上,或躺在用茅草搭起的小屋里看著空曠的遠天出神。溪外是啥樣?也有很多人種地嗎?也有望不著邊的莊稼嗎?會不會也有人像我一樣看著藍天?朦朦朧朧地,大舅心里有一種說不清的向往。

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成熟的莊稼已開始收割,大舅割了一半地坐下休息。他拿過瓦罐咕嘟咕嘟喝了半罐水,抿抿嘴順勢躺在玉米秸上,雙手墊在腦后癡癡地望著天空。秋天清爽的天空飄著朵朵游蕩的云,那么白,像雪,像棉花團兒。西天的一大簇白云被斜陽染成橘黃色,還夾著一點紫,那光影像彩條一樣飄蕩在藍而高的天邊,明艷極了。大舅心中好像洞開了一扇門。他長長地舒了口氣,無聲地笑了。一會兒,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大舅被一陣冷風吹醒。天已經黑透了。山里的夜晚瘆人地涼。大舅忙收拾東西往家走。當他走到兩壟玉米地之間的小路時,看見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橫在眼前。大舅一激靈,不好!遇到“黑瞎子”了!大舅本能地朝玉米地里鉆。可過了一會兒仍不見“黑瞎子”動彈,仔細聽時,倒聽到微微的呻吟聲。大舅穩了穩神兒,從玉米稈的縫隙定睛望過去,橫在地上的并不是什么黑熊,而是一個人!大舅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只見一個女人衣衫襤褸頭發蓬亂,緊閉雙目躺在那里,腳旁一個藍底白花的小包袱。大舅輕輕地喚著:“姑娘,你醒醒!”那女子艱難地睜開眼睛,見一個男人俯在眼前不禁一驚,想掙扎爬起來,不想又倒下去。大舅把隨身的水罐拿出來遞到她嘴邊。她才緩慢地支起身子說:“謝謝你!”

大舅說:“姑娘是哪里人,這荒山野嶺的,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

這一問不要緊,那女子竟抻起衣袖嚶嚶地哭起來,“我家住在李家店,早年死了娘,前些日子爹又死了,無依無靠的,我只好去投奔遠房的親戚。我走了兩天,到了親戚住的村子,一打聽,說他們一個月之前就搬走了,也不知去哪兒了。我就順著莊稼地走,連累帶餓的,不知怎么就昏過去了。要不是碰上你,我早就被狼吃了……”

大舅說:“那你現在,打算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那女子哭得更厲害了。大舅也為難了。

“大哥,救救我吧,我能干活兒。”那女子忽然“撲通”一聲跪在大舅的腳下。

“快起來!快起來!”大舅忙用手把那女子扶起來,“先跟我回家再說吧。”

姥姥看大舅那么晚才回去,還帶個陌生女子,很奇怪。大舅就把過程原原本本學一遍。姥姥忙叫我媽打桶水,又找出媽的衣裳讓她換上。當她羞怯地從房門后出來時,全家人才看清她的面目:干凈、清爽、標致。姥姥上下打量一番嘖嘖夸道:“多伶俐的人啊!”那女子的臉一下子紅了,兩只手局促不安地不知放哪兒才好。大舅的臉也“騰”地變成了關公。

“快吃飯!快吃飯!”飯桌已經擺在炕上了,大舅麻利地盛飯。一碗碗熱氣騰騰的高粱米稀粥擺了一桌子,中間是一大盤子蘿卜干咸菜。大舅匆匆夾了兩條咸菜,放在藍邊兒粥碗里,轉身出去,蹲在外屋地的門檻子上,喝起粥來。圍坐在烏溜溜的炕桌旁,那女子先是不動筷,姥姥看著她眼仁兒都在笑呢,姥姥說吃吧吃吧,到家了就別見外。她也笑笑,下了決心似的喝起粥來,這一喝不要緊,一下子竟喝了三大碗。那肯定是她喝到的最多最好的粥。她在汗津津的額頭上抹汗時,才想起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女子手腳生風地在姥姥家忙開了,撮玉米棒子、打草袋片子、縫補漿洗,沒一樣不行。姥姥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反正大舅也到了該娶親的年紀,兩人都有心思,那年年關,姥姥到集上扯了幾尺小花布,又給大舅衲了雙新布鞋,就算是讓他們成親了。

一家人和和美美,日子雖清苦,但每個人都樂哈哈的。大舅媽叫李巧蘭,比大舅小兩歲,但不管是姥姥、大舅,還是二舅、媽,都“巧蘭巧蘭”地喚她。有時他們是真有事找她;有時單單是為了聽她笑燦燦、水靈靈地應那么一聲“哎!來了!”

可是兵荒馬亂的日子里,簡單的生活也成為一種奢侈。他們結婚不久,大舅就應征入伍了。臨走的晚上,大舅和大舅媽說了一夜的話,大舅媽流了一夜的淚。雞叫頭遍,大舅媽就起床了。她把新烙的玉米面餅子用塑料紙包好,又把趕制出來的棉衣棉鞋鞋墊整整齊齊碼好,打在背包里。當村東頭的集合鑼敲響時,大舅媽紅腫著眼睛,沒有半滴眼淚地送走了大舅。

從此,桃花溪的家里就只剩下姥姥、二舅、媽和新過門的大舅媽了。

初春的桃花溪里酡紅一片,遠遠望去,仿佛那一抹天際都被潤染得暖烘烘的了。桃花溪并不寬,溪水如一條蜿蜒的彩帶,呈“之”字形,穿行在黑土地上。溪水之上的小木橋,和著行人的腳步,起起浮浮。橋下,幾個穿花衣裳的女子正在洗衣服。“梆梆梆”的搗衣聲、潺潺的流水聲、脆泠泠的歡笑聲,使周圍的一切更加純美。

“桃花溪水清又清,/大姐拿它當明鏡。/鬢邊插上花一朵,/等待哥哥訴衷情……”

悠揚的歌聲傳過重重山巒、層層桃林,在天地間回蕩。

“你德武大哥不是快回來了嘛,瞧你急的。”一個嘴快的女子搶白著。

“死丫頭,看我不撕爛你的嘴!”一個梳著齊耳短發,眉毛彎彎,笑眼彎彎的女人,撩起一捧水,向剛才說話的女子潑去。幾個女人打鬧成一團。唱歌的女子就是我大舅媽巧蘭。

正當她們嬉鬧時,遠處飛奔而來幾匹高頭大馬。為首的頭戴禮帽,架著黑墨鏡,身穿青衣長褂,腳穿圓口布鞋,手里拎著一根鐵拐。那人來到河灘上,勒住韁繩,用鐵拐指著大舅媽蠻橫地說:“李巧蘭,胡四爺跟你說的事兒,你想好了沒有?四爺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來者正是鄉紳胡作昌的打手張鐵拐。“沒啥可想的,告訴他死了這條心吧!”大舅媽斬釘截鐵地說。

“你還惦記著那個許德武吧,說不定,他早就成了刀下鬼了。”張鐵拐陰陽怪氣地說。

“不許你胡說!你個走狗!”大舅指著張鐵拐的鼻子尖。

張鐵拐顯然被激怒了,一甩頭,幾個隨從一擁而上,拉胳膊的拉胳膊,拽腿的拽腿,橫七豎八把大舅媽按在馬背上。洗衣服的姑娘們驚慌失措地向他們沖去。但是,馬隊長嘶著飛馳而去,只留下一路煙塵和越來越微弱的大舅媽的呼喊。

胡作昌的宅院足有三四畝大,青磚紅瓦的正房和廂房森嚴壁壘,充滿霸氣。院墻有一人半高,而且墻頭上密密麻麻地插滿如刀尖般的玻璃片。沉重的大鐵門要幾個人才能推開。二條狼犬拴在院東頭的大槐樹上,虎視眈眈地吐著長舌頭。一陣雜沓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張鐵拐一班人架著大舅媽來到了胡宅。大舅媽反剪著雙手,被他們推搡地擁進胡家大院。

“挨千刀的,你們不得好死!”大舅媽的嗓子嘶啞了。

“哈哈哈,好大的脾氣。”正房的竹簾一挑,一個胖墩墩的家伙一步三搖地走出來。只見他月白的綢衣,手拿一個尺把長的大煙袋。此人正是胡作昌。

胡作昌踱到大舅媽面前,用食指鉤了一下她的下巴:“美人兒,想死我了。今后,就跟我享清福吧。”說完,從緊閉的嘴唇間擠出兩聲干笑。

“呸!”大舅媽朝胡作昌的臉上激憤地啐去。

“不識抬舉……來人!先給我帶下去!”胡作昌用一只手使勁兒地抿了一下肥嘟嘟的腮幫子,氣憤地說。

幾個洗衣服的姑娘端著盆,慌慌張張向姥姥家跑去。姥姥正在過堂里做晚飯,聽到院子里的騷亂,剛要轉身往外走,卻與最先跑進屋的姑娘撞了個滿懷。

“大娘,大事不好了,巧蘭姐被張鐵拐他們搶走了!”

“什么?又是他張鐵拐,簡直無法無天了!”姥姥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激怒了。短暫的慌亂后,姥姥用力抻了抻衣襟,快速地抿了一下腦后的發髻,扭著半纏了足的小腳,開了大門,徑直朝胡家大院而去。

已是黃昏時分,胡家大院的高門樓上點著兩個紅燈籠,燈籠上是大大的“胡”字。姥姥用盡渾身力氣,使勁地鑿門,“開門!開門!”院內狼犬齊吠。

“是誰敢在這里吵鬧?”話音未落,一個穿著紫紅色大絨旗袍的女人,扭著豐臀從正房出來。這人就是胡作昌的老婆大白臉。

大門打開了。姥姥由于用力過猛,差點兒跌倒在院子里。“巧蘭在哪兒?快把人交出來!”姥姥邁著鏗鏘的小步,向正房沖去。

大白臉攔住姥姥:“干什么,干什么你,要造反呀?”

姥姥的憤怒幾乎沒頂,看到大白臉驕蠻的做派,姥姥前前后后打量了她一下,忽然一俯身,一只手攥著旗袍的一片兒,只聽嘩的一聲,大白臉的旗袍從大腿跟被縱向撕開,白花花的大腿肉傾瀉而出。大白臉一聲尖叫,發瘋一樣向姥姥撲去。這時,幾個打手跑過來,齊齊地把姥姥按住。可憐姥姥那弱小的身軀,被幾個彪形大漢像逮小秋雞一樣,按倒在地上。

門簾一響,胡作昌搖著扇子踱出來,“許老太太,功夫不錯嘛,只身夜闖胡家宅。請問,有何貴干?”

“把巧蘭交出來,你這個該死的畜生!”

“可以,把巧蘭交出來完全可以,但是,你的傻兒子打傷了我的愛馬,該怎么算呢?另外,聽王保長說,前面的仗打得慘呵,血流成河,尸橫遍野,你家德武,恐怕兇多吉少,留著美人兒獨守空房,可不是個事。”胡作昌在掌心敲打著扇子,斜眼顛顛跶跶地看著姥姥。

“馬腿的事兒,我陪你錢就是了,一碼兒是一碼兒,你別葫蘆茄子攪和在一起。”

“好吧,我胡作昌說話算話,給你十天期限,交不出錢,可別怪我不客氣。至于巧蘭的事嘛,你們回去慢慢商量,盡早給我一個答復。我可不想讓人說我胡四爺乘人之危。來呀!放人!”胡作昌頭也沒回地吩咐道。

大舅媽幾乎是從廂房里飛奔出來,她惡狠狠地瞪視著胡作昌。

出了胡家,大舅媽撲到姥姥懷里失聲痛哭。兩個女人在黑暗中趔趔趄趄地向家里奔去。

姥姥第一次嚴厲地訓斥了二舅。那天,二舅拿獵槍打兔子,沒想到槍走了火,把拴在旁邊樹上的一匹馬打傷了,那可是胡作昌的白彪馬呵。聽到馬的慘叫,二舅心想,壞了!他嚇得撒腿就跑。胡作昌和幾個隨從正在瓜棚里吃瓜,聽到馬不是好聲地叫喚,探出頭來正看到二舅奪路而逃的背影。那幾個隨從扔掉西瓜,追上二舅,把二舅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并喝令二舅拿錢治馬傷,否則就廢了他。

回到家,二舅一頭鉆進被窩,在身上壓兩床被還不停地哆嗦。姥姥看到二舅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又心疼又生氣。“捅啥婁子不行,非得刮老胡家的邊兒?”姥姥怒責了二舅,告誡他再不許亂跑,在家里老實待著,要不打斷他的腿。然后轉身告訴媽:“桃子,你給我看緊點兒!咋養這么個操心的玩意兒。”二舅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姥姥發那么大火,他確實也老實了一些日子。連飯都吃不飽,到哪兒去弄錢呢?胡作昌的債不還,可怎么辦呢?

前方的戰事咬得正緊,死傷嚴重。抓壯丁的隔三差五光顧村子,整個村子被攪得雞犬不寧。一天夜里,勞累的人們都睡下了,忽然傳來人喧馬嘶的聲音,接著就是急促的捶門聲。抓壯丁的又來了!姥姥一骨碌爬起來,薅起正在沉睡的二舅就往過堂的后門跑。房后是菜地無處可藏。怎么也不能讓他們把二舅乖乖地帶走呀。姥姥的目光落在房檐下倒扣的大缸上,那是冬天漬酸菜用的。姥姥像抱孩子一樣把大缸傾成一定的角度,示意二舅鉆進去。

等姥姥汗流浹背地把缸放好,木板門就被踹開了。幾個抓壯丁的在屋子里翻箱倒柜,乒乒乓乓地折騰了半天,也沒發現可擄之人,只好罵罵咧咧地揚長而去。

姥姥再一次把大缸挪開。只見二舅像一根被煮爛的面條一樣,昏死過去。姥姥連忙喊媽,“快端水來!”潑冷水。掐人中。忙活半天,二舅才喘過那口氣。沒等全家人緩過神兒來,又一次急促的敲門聲響起來,姥姥一下子癱坐在地上。

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村里的王保長。王保長邁著方步進屋,走到姥姥面前,嘿嘿地說:“許老太太,你躲得過初一,還躲得過十五?躲得過他們,還躲得過我?明天中午之前,你必須把人送到村東大院去,否則你自己掂量著辦。”說完,王保長一伙人拂袖而去。

“作孽呵,打什么仗呵,這可讓我怎么辦呵?”姥姥拍著大腿,大哭起來。

二舅轉著小眼睛滴溜溜看著姥姥,大氣不敢喘。在這個男丁稀少的家庭,按理說二舅應該支起門戶,最起碼他應該多替姥姥做點事。可是與其說二舅不會做,倒不如說他不想做。他唯一的活計就是整天操著一把獵槍,漫山遍野地追趕野物。本性如此,姥姥也不為難他。直到把胡作昌的馬腿打折,姥姥才明白問題的嚴重性。我印象中,二舅總是手握獵槍在林中奔跑的形象。一直到我出生后回到姥姥家,二舅依然過著“穿山越嶺,彈無虛發”的生活。

那時生存成為最基本的要求,姥姥沒能力為二舅娶媳婦,他自己也沒把成家當回事。能自由自在地打兔子就行了。后來條件允許他找個女人成家了,不是他嫌人家歲數大,還有帶孩子;就是人家嫌他游手好閑,不會過日子。就這樣,二舅一直過著寄生蟲似的生活。

胡作昌與王保長是莫逆之交,胡作昌說話,王保長百分之百聽從。想起這層關系,姥姥心里有了譜兒。兩個兒子也不能都上前線呵。好在大兒子是在共產黨的隊伍里,做的是光榮事。倘若二子被抓了壯丁,不就是與共產黨為敵了嗎?而且,二子連自己都不會照顧,能會打仗嗎?那可是真刀真槍,槍子兒可不長眼睛,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那,那,那可不行。姥姥就這么翻來覆去地想了半宿。第二天,姥姥拿了一條完整的野狼皮,向胡家大院走去。

“許老太太,哪陣香風把你吹來了?”胡作昌陰陽怪調地說。

“胡四爺,咱是喝一條溪水的同鄉,人不親土還親呢,有事好商量是吧。”姥姥笑著說。

“是啊,你說的沒錯。”胡作昌點頭回應,他想聽姥姥還怎么說下去。

“我們小門小戶的沒啥好拿的,這張狼皮送給你冬天暖暖身子。我家的情況你也知道,砸鍋賣鐵這治馬腿的錢也拿不出,還請你高抬貴手,我一定記著四爺的好。”

“就沒有別的事兒了?”胡作昌捋著嘴邊的胡須,明知故問。

“四爺真是聰明人,老婦還有一事相求。你看我家二子個頭不高,身子骨又不好,真的上了戰場,還不是墊背的貨。再說,送他去當兵,還不給你四爺丟臉?就請四爺在王保長面前美言幾句。”姥姥把狼皮放在過堂的灶臺上。

“美言幾句?”

“對,美言幾句。上了秋,我再孝敬四爺一升大黃豆,你看怎么樣?”姥姥聽胡作昌的口氣有門兒,趕忙又接了一句。

“救人一命勝過七級浮屠。嗯,好吧,讓我去王保長那兒試試,但我不敢保證,行不行可是兩說著呵。”胡作昌假裝沉思了一會兒。

由于姥姥的一番話和一張野狼皮,二舅得以留下來,躲過了改變命運的兵役。

后來,媽去了溪外的奶奶家應付農事,只好把我送到姥姥家。童年的記憶并不因為生活的清貧而失色。我喜歡桃花溪清新的桃花一樣甜潤潤的空氣,喜歡山梁上、溝壑里飛奔的野物。那時二舅特別有耐心,他總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在林中奔跑而不覺得疲累,我不知道有什么力量在支撐著他。二舅手極巧,他會用簡單的“毛毛貓”編出各種各樣的小動物,會用獸皮為我縫制背心,會用朱砂和泥土焙干做成子彈,裝在火銃里打野兔子,會憑空編出綠林赤眉打家劫舍的故事。我一心一意地敬佩他、服從他。那時,最美好的事情就是在把獵物吃得精光之后,偎在他的腿邊,聽一段故事,打仗的、鬼神兒的都有。每次都是以我痛快淋漓的畏懼,然后烏紫著嘴唇、渾身顫抖地鉆進姥姥的懷里結束。姥姥一邊用鞋底子敲打著二舅的后背,一邊罵道:“招貓惹狗,還嚇唬小孩,早晚讓狐貍精把你迷(音“覓”)住!”

姥姥的話果然應驗了!一天晚上快睡覺了二舅還沒回來。姥姥開始窸窸窣窣穿外衣,要到外面找他。姥姥剛拉開門閂,二舅就像一爿門板重重地拍在地上……姥姥大驚失色!

只見二舅用一只小細胳膊,艱難地從地上支起身子,兩只小眼睛那時候像狼眼睛一樣灼灼放光。二舅直勾勾地看著姥姥,傻笑著說:“娘,我娶了一個仙女兒,穿七彩衣裳,從天上下來的。你,你不用替我發愁了,我來告訴你一聲,天亮前,她在村頭的桃林里等我,她要帶我上天宮去,去完婚……”二舅指著房頂,陶醉地搖頭晃腦,哼起小曲。

姥姥看到二舅滿嘴胡言亂語,就知道中邪了,村里常有這種事兒發生。動物殺多了,動物的魂兒就會變成鬼魂來纏他。姥姥微閉雙目,口中念念有詞,掄圓胳膊,照著二舅的臉叭叭就是兩巴掌。二舅像被觸了“機關”,驚愕地恢復了常態,蔫嘰嘰地爬到炕梢睡覺去了。

從此二舅再不敢打獵,沒事時會把獵槍從墻上拿下來,用抹布一遍遍地擦,還誘導我讓我問他關于打狐貍、追狍子的事兒。末了,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唉,說這些干啥。”

天有不測風云。那一年桃花溪大旱,一年下了幾滴眼淚兒似的雨,莊稼還沒長成就枯死了,田野看不到一點綠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的暗黃,劃根火柴就能燃起大火。山上的獵物早逃光了,我和二舅整天蜷縮在被窩里,擺弄著彈弓、鳥夾子。我整天地嚷著我餓!我餓!先前,姥姥把隔年的干菜做成菜團子,把米麩做成饃饃給我吃,但后來這些東西也沒了,連地上的野菜根都挖沒了,樹皮也扒光了,我還是覺得沒完沒了的餓。我和二舅并排躺在被窩里,共同回憶野物的美味,使勁咽唾沫能頂一陣子,但那不是明擺著自欺欺人嘛。

一天晚上,我正趴在炕上昏昏欲睡,房門被撞開了,“虎子,你看舅媽給你拿啥好吃的了!”大舅媽興沖沖地進門,身后背著一個小布袋。我一聽有吃的連忙爬起來,三下五除二扒開袋口。只見小布袋里裝著一種白根綠葉黃花的什么野菜,還有一小袋糠麩。全家人看寶一樣看那些東西,眼里閃著驚喜的光芒。姥姥擠到炕沿邊兒上說:“巧蘭,從哪兒弄來的?”

大舅媽說,她把她娘留給她的一副銀手鐲拿集上當了。姥姥一聽立即板起臉,“那哪行,手鐲可是你娘留給你的唯一遺物呵。”

“那也不能看著孩子餓死呵,以后有錢再贖回來唄。”大舅媽盡量平和地說。

“巧蘭你這就給我送回去,這樣做對不起你死去的娘,我于心不忍啊。”姥姥哭起來。

“娘,別想那么多了,挨過眼前要緊。”大舅媽強忍著眼淚。

接著的幾天,我有菜團子吃,就有精神兒和二舅玩我們的游戲了。但是,我忽略了他們每天吃什么。直到有一天,我發覺大舅媽的臉格外地胖,便好奇地問:“大舅媽,你怎么胖了,偷吃了啥好東西?”大舅媽很努力地笑笑,沒說什么。姥姥聽到,正色說:“你大舅媽把好吃的都給你了,她不是胖了,是膀了,你這個小沒良心的!”當時,我不知道“膀了”是什么意思,但看見姥姥嚴肅的臉,就知道說錯話了。

我們還忽略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就是欠下胡作昌的一升大黃豆。

一天早上,胡作昌一個人悄悄來到我們家。那時,姥姥正在院子里晾樹皮,一抬頭,看見胡作昌走進來,當時她的腦袋就“嗡”的一聲,馬上意識到有重要的事將要來臨。

胡作昌慢條斯理地踱到門口,坐在門前的木板凳上。“許老太太,最近過得還好吧。”

姥姥低著頭,翻曬著樹皮,沒吱聲。

“你欠我的大黃豆,看來一年半年是還不上了,這我倒不去追究了。可是,有個可靠的消息,你想不想聽?”胡作昌賣了個關子。

“什么消息?”姥姥一驚,逼視著他,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最新消息,共軍的一個團,在陵山戰役中全軍覆沒,這可是真的,好像就是你兒子待的那個隊伍,一個也沒剩!”胡作昌咧著嘴撥愣著腦袋夸張地說。

“不可能,絕不可能!”姥姥使勁地搖頭。

“王保長說的,還有錯?”胡作昌反問。

“我不相信!”姥姥把一塊樹皮狠狠地摔在窗臺上。

“如今兒子也死了,又趕上鬧饑荒,連糊口都費勁,這日子,可咋過呀?我都替你犯愁。黃豆不黃豆的我就不說了,許老太太,你是個明白人,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胡四家趁人值,可是膝下卻無一男半女,這日子,唉,過得也沒味兒。你家巧蘭如果跟了我,也算是她的造化,你又減輕了負擔。再說,咱們成了親戚,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的不是?”胡作昌的話題一點一點深入。

“你……”姥姥欲言又止,問題似乎比姥姥想象的還復雜。

“胡作昌,你不要再打這個主意了,我是不會答應的,我生是許家人,死是許家鬼!” 這時,扶墻走扶墻站的大舅媽從屋里走出來。

“瞧瞧,巧蘭,糟蹋成這樣兒,我看著心疼啊。我胡四脾氣差點兒,可我也是憐香惜玉的人呵。巧蘭,你不為自己想,也得為老許家這老老少少的想想呵。”胡作昌仰起臉看著大舅媽。大舅媽強打精神,轉身回了里屋。

“許老太太,你不用馬上回答,給你兩天時間考慮,我可是真心想救你一家子啊。”胡作昌站起身,一步三回頭地走出大院。

大舅媽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她連睜眼睛的氣力都沒了。“娘,你別聽胡作昌胡說八道,挺一挺就過去了,我們死也要死在一塊。”姥姥坐在大舅媽身邊唉聲嘆氣。

一天夜里,四野寂靜無聲。忽然從東屋傳出姥姥悲悲切切的哭聲,起初是低聲啜泣,后來是咿咿呀呀的囈語,最后是號啕大哭。那哭聲在夜里格外嚇人。大舅媽光著腳從西屋跑過去。“娘,你醒醒!娘,你做噩夢了吧?”

姥姥睜開眼,看到眼前的大舅媽,哭得更厲害了。大舅媽追問:“娘,你到底夢見啥了?”

姥姥涕泗橫流,“德武呵,德武,娘的心疼呵。”姥姥用手捶打著胸口。

大舅媽坐在姥姥的對面,默默流淚。

“德武渾身是血,躺在死人堆里,還折了一條腿,身上扎著一把大洋刀,德武呵……”姥姥邊哭邊說。

“娘,你別亂想了,德武不會有事兒的。”大舅媽拉住姥姥的手。

“快回去睡吧,巧蘭,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姥姥漸漸平息下來。

“娘,我也睡不著,讓我陪你坐一會兒吧。”大舅媽一抬腿上了炕,讓姥姥重新躺好,拉過姥姥的被角,蓋在自己的腿上。

“德武許是真的沒了,要不怎么會托夢給我呢?說得也是,當兵好幾年了,連個口信兒都沒有。要不,上哪兒打聽打聽去?”姥姥徑自說著。

“能到哪兒打聽呢?”大舅媽撮著被角。

“巧蘭,我始終把你當閨女看。這幾天,我一直尋思一件事,你看現在,咱這家不像家,人不像人,過的是啥日子,娘沒那個能耐呵,還不如讓你跟了胡作昌,總不能都等著死啊。”姥姥一字一板地說。

“娘,你又說這些。”大舅媽有些生氣了。

“娘說的都是真心話,巧蘭,你還年輕呵。”

“娘……”大舅媽拖著哭腔兒。

“其實,娘也舍不得你走,但是,德武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不能再苦你了,孩子,你的命夠苦了……”姥姥開始低泣。

“娘,別說了,我心里亂糟糟的,讓我好好想想……”兩個女人抱頭痛哭。

迎娶大舅媽那天,恐怕是桃花溪歷史上最熱鬧的一天。胡作昌第一次大大方方地招待了全村人。老老少少在飽受饑餓之苦后,在與胡家勢力白眼相見數年之后,第一次覺得胡作昌還真挺有人情味。三天里,胡家大院的門一直敞著,鑼鼓一直響著,門前的大紅燈籠一直亮著,任誰都可以隨時來吃席,老人、孩子不方便來的,還可以帶點兒回去吃。在人們的記憶里,那幾天像過年一樣――怕是過年也沒那樣過。

轉過年去,桃花溪的旱情稍稍得到些緩解,人們像喝了水的莊稼,開始一點點滋潤起來,但是,仍是吃了上頓很難找到下頓。大舅媽十五半招就回姥姥家一趟,每次回來都帶些好吃的,這次是一個白饃,下次是一個雞腿,有時是兩段魚,都是我連做夢也夢不到的東西。起初大舅媽從胡家回來,姥姥和大舅媽都要抱在一起,哭上一陣子,然后再說一陣子話。現在我能想象出當時姥姥的無奈和擔憂。姥姥總是小心探問大舅媽,胡作昌待她好不好,胡作昌的老婆大白臉給不給她氣受。大舅媽總是輕描淡寫地轉移開話題,姥姥總覺得大舅媽有意瞞著她,不說實話。但漸漸地,看到大舅媽的臉色越來越紅潤,氣色也越來越好,姥姥也就慢慢放下心。每次大舅媽離開,姥姥都會激憤地說:“要是胡作昌他們給你氣受,我就把他們家平了!”她氣咻咻的樣子,就像大舅媽真的受了氣。大舅媽抿著嘴笑,她知道姥姥疼她。

大舅媽偶爾也帶我去胡家大院,我見識了那個時代一個鄉紳家里應有的闊綽,吃到了應該吃的,玩到了應該玩的,但是,我總覺得哪里有點兒不對勁兒。我討厭胡作昌的大圓腦袋,討厭大白臉的兩顆大金牙,還討厭他們家院子里一見我就亂叫的狼狗。雖然他們誰也沒礙著我啥,但我還是覺得不自在。去過幾次我就不去了,大舅媽好說歹說,我就是不去。

那天下午,大舅媽又背著一小袋米回來,米里面還有兩個煮熟的咸鴨蛋。

大舅媽轉身對姥姥說:“今個一大早兒,他們倆口子又神神秘秘地去王保長家了,趁他們不在,我多拿回點兒糧食。其實,胡作昌在家,我拿東西他也不管,但是男人心粗,女人心細,不讓他們知道更好,省得麻煩。”那時,我還聽不大懂大舅媽話的意思,但我覺得大舅媽拿回來的東西越來越不香了,不知怎么回事。

“哎呀,巧蘭,你有了吧?”姥姥大叫一聲,手指著大舅媽的身子。大舅媽滿臉通紅。

“還不把胡作昌美死,唉……”姥姥十分復雜地嘆了口氣。

第二年春天,大舅媽給胡作昌生了一個胖小子,取名陵生,歡喜得胡作昌又像娶親時那樣,大排筵宴,整整十二天沒撤席。

胡作昌自從有了兒子,像換了個人似的,見誰都笑。人們也漸漸淡忘了他的種種不好。每天中午或晚上,胡作昌一得閑,就抱著二尺半的孩子屋里屋外地遛,人們總能聽到他們爺倆兒粗一聲細一聲的笑,間或也有大舅媽的笑。陵生長得虎頭虎腦討人喜歡,一雙彎眼睛與大舅媽一模一樣。胡作昌喜得貴子,那高興勁兒就甭提了。他寵著陵生,慣著陵生,摟著陵生睡覺,晚上爬起來給陵生接尿。發展到后來,陵生要坐在胡作昌胖墩墩的大肚皮上才肯吃飯。胡作昌一邊笑嘻嘻地嗔罵著:“這小祖宗!”一邊撩開衣襟,心甘情愿地承受著那份優待。

可是,誰能想到呢,陵生四歲時,胡作昌被槍斃了。我也記不清是因為啥,反正是因為他干了與人民為敵的什么事,結果讓政府槍決了。臨刑的那天,大舅媽哭得死去活來,瘋子似的向胡作昌撲去,多少人都攔不住。后來,是胡家的兩個男人生生地把她架走了。胡作昌臨死前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要看看陵生。當陵生被大白臉抱到他面前時,胡作昌反剪著手,只能用他的大圓臉在陵生的胖臉蛋兒上搓來搓去。胡作昌禁不住熱淚橫流,“兒呵,爹爹對不住你,小小年紀今后可咋辦呀?”胡作昌哭了一陣,忽然想起什么,又轉過頭對大白臉說:“你要好好待他們娘倆兒,算我求你了!”說完,撲通一聲跪下去……淚水使大白臉的臉也模糊一片。陵生不知道是被爹爹的胡子扎的,還是被嚇的,哇哇哭聲不止……

大舅是穿著整齊的軍裝,胸前戴著大紅花,騎著高頭大馬回來的。大舅在部隊里干得很好,到轉業時,已經是團長了。那時候,土地已經歸到各家各戶,桃花溪的日子有了起色。胡作昌死后,姥姥看大舅媽孤兒寡母的怪可憐的,就把大舅媽和陵生接了回來。

陵生比我小四歲。起初我對陵生總是愛理不理,我討厭他身上那種說不出來的味,他也像我一樣不愛洗臉,但他的臉總是沒有我的黑。二舅對他也不冷不熱,但是陵生總像影子一樣出其不意地尾隨上我們。憤恨極了,我就躲過大舅媽的視線,用黑黑的長指甲夾起他臉上的一小塊肉――就一小塊兒,惡狠狠地罵他:地主崽子!剛開始陵生哭哭啼啼地去大舅媽那兒告狀,可是終歸禁不住我們各式玩耍的誘惑。“要想和我們玩兒,得讓我先掐你一下,不許告訴你媽!”陵生噙著淚,猛勁兒地點頭。然后,咬著牙,乖乖地閉上眼睛,挺著。

大舅轉業時,部隊要他留城,但他執意要回桃花溪。沒辦法,組織上就說:“那就回縣里找個差事吧。”大舅同樣堅決地回絕了。他說要回鄉務農。部隊領導拗不過他只好答應。大舅就這樣回到了桃花溪。直到后來,他混在一群莊稼漢里犁地、播種,人們都會覺得他與別人有兩處不同:一是他有轉業安置費;一是誰都能看出大舅的英武之氣。

大舅回家那天中午,大舅媽正在房后的菜園子里間菜。她左手把小竹筐抵在腰際,右手在菜畦間穿梭。隨著她一俯身一直腰,飽滿的面頰邊有一縷黑發調皮地滑上滑下。水粉色衣服襯托出眼眸的顧盼生輝。先前大舅媽聽到鑼聲并沒在意,后來聽到鑼聲離自家門口越來越近,她從后門穿過弄堂來到前門,一抬頭,見鄉鄰們簇擁著的高頭大馬上端坐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而那時,大舅也正好看見了她!四目相對,大舅媽一下子僵在那里,菜筐掉在地上,紅紅綠綠的蔬菜撒了一地……這突然的降臨,她做夢都沒想到。這時,陵生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拉著媽媽的衣角,仰起小臉天真地問:“媽,他是誰呀?為啥到我家來呀?他的大馬真高啊!”大舅媽的臉由煞白變得通紅,她下意識地摟過陵生。

這時,姥姥擠到馬前,亮開嗓門顫巍巍地喊道:“叔叔大嬸子們,快進屋坐,咱家德武回來了!回來了!這下可好了!……”姥姥一邊走,一邊說,一邊抻過衣袖擦著眼角兒。

鄉鄰們說笑著進屋,姥姥端出旱煙笸籮招呼著,對大舅一一介紹:“這是隔壁的洪發大叔、大嬸,這是二嘎子……”大舅一一應著:“這么多年,謝謝你們對我家的照顧!”

大舅媽站在過堂的水缸邊,無聲地流著淚,手中有一搭無一搭地歸攏著碗架子上的盆碗。

鄉鄰們散去了,鄉村復又歸于夜晚的寧靜,只有夏蟲長長短短的低鳴。東屋掌著燈,姥姥坐在炕頭兒,扭過臉對著門口喚道:“巧蘭,你過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大舅媽躡手躡腳地過來,溜著墻邊坐在姥姥身邊,只在炕沿上坐了半個屁股。地下的長板凳上,大舅氣沉沉地一言不發。“出生入死地回來了,應該高興才對,怎么都繃著個臉?德武,你說話呀!”姥姥首先發話。

“我沒啥好說的……這孩子是咋回事?”大舅朝過堂里跑來跑去的陵生揚揚下巴。

“這個世道,能活下來就不易了,你能讓我們女人家怎么著?”姥姥不太高興地說。

“我,我不想看見她!”大舅自顧自地說,眼睛卻一直盯著腳下的一小塊硬邦邦的地。

“你這個逆子!這么多年半點音信兒都沒有,你能怪誰?”姥姥面帶慍色。

“我想休了她!她在,我就不回這個家!”大舅堅定地說。大舅媽捂著臉風一樣跑出去。

“你還是人嗎?這么多年你走南闖北,學回來的就是這些混蛋理兒?這個家是我和巧蘭苦撐著。你要真那么做,立馬給我走人。巧蘭是我閨女,你不是我兒子!”姥姥操起自己的小布鞋,用鞋底子梆梆梆地敲著炕沿。大舅看姥姥被激怒了,低下頭,像半截樹樁沉默著。

大舅在姥姥的東屋坐了很久,就是不肯過到西屋去。后來在姥姥時而高亢時而低緩的勸導與責罵聲中,在大舅始終如一的緘默中,我朦朦朧朧地睡去。大概是后半夜,我被尿憋醒,溜下地,到當院兒的豬圈邊上撒尿,黑暗中,我聽到西屋里傳出低低的啜泣和沉重的嘆息。

從那以后,大舅像個啞巴,默默地干活、吃飯,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對陵生更是從不正眼瞧一下,仿佛陵生連個耗子都不如。陵生也怯怯地躲著這個又想逃避又想接近的男人。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家里每個人之間的關系磨合到了一定程度,大舅也比從前開朗了些,對大舅媽也不再是冷冷的了,畢竟他們曾經在一起美好地生活過。可是對陵生,大舅始終還是接納不了,陵生和我一直跟著姥姥睡,大舅從心里本能地拒絕他。我記得非常清楚,常常是我們正玩得高興,大舅也高興地湊過來,可是忽然就不高興,忽然就轉身而去,那臉變得比夏天的天空還快,真讓人捉摸不透。陵生生得聰穎、乖巧,特別是他很會察言觀色,他看到大舅高興時,就大聲地與我們說笑;看到大舅不高興,他就默默地玩或者躲開。每次吃飯時,陵生都要把飯先給姥姥盛上,再給大舅盛。陵生從不管大舅叫什么,有話就直接說。反正他們也從不正面說什么。記得有一天,陵生也像我一樣順口叫了一聲“大舅”,沒想到大舅一聲斷喝,嚇得陵生哭起來,卻又不敢放聲大哭,只在那兒哽哽咽咽的,看得我直堵心,有點埋怨大舅。陵生搞不明白,為啥大舅有笑臉的時候,愛把我舉過頭頂,為啥不舉他,他比我還輕呢。為啥我叫大舅,大舅眼睛瞇成一條線,他叫大舅就兇得像頭急紅了眼的野狼。陵生委委屈屈地去找媽,大舅媽只是耐心地撫著他的頭,什么也不說,臉上說不出的尷尬。

第二年初秋,大舅媽就像一片葉子那樣迅速地枯萎下去,一點兒也沒有從前那樣鮮亮了。我很納悶,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呢?

一天晚上,煤油燈里沒有多少油了,我們就在寒蟬高一聲低一聲的鳴叫中早早躺下,我心里亂亂的,像有什么事情沒有辦完,又像有什么事情要來臨,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折騰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半夜,沉重的拉門閂的聲音把我從夢中驚醒!大舅飛跑出院門噼哩啪啦的腳步聲,激靈我一下子坐起來。我一骨碌翻下炕,見西屋已點上油燈,燭光虛弱跳動的影子映在灶臺上方高高的玻璃窗上。姥姥半跪半坐在炕上,雙手搖著大舅媽的胳膊,急切而又輕輕地叫著:“巧蘭,巧蘭,你醒醒!你醒醒!”

大舅媽眼珠兒無力地滾動著,嘴巴大張著,似乎想說什么,可微弱得啥也聽不清。

姥姥一邊安慰大舅媽,一邊用手梳理著大舅媽散亂的頭發。呀!借著昏暗的光,我看見大舅媽黑黑的頭發根部,有火柴桿那么長的一截竟是白花花的!這哪是那個笑盈盈的、總愛背著我在田野里奔跑,在桃花溪里替我洗澡、跟我嬉戲的大舅媽呀?一種不祥的預感忽然降臨,我放聲大哭。陵生不知啥時也趴在我的身邊,被我的哭聲震動,跟著哭。大舅媽示意姥姥把陵生抱過來。大舅媽用顫抖的手拉住陵生胖墩墩的小手,嘴里喃喃著……我看到大舅媽的眼角兒,有成串的淚珠兒滾下。

大舅氣喘吁吁地找來鄉村醫生時,大舅媽張著嘴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大舅緊緊握住她青筋暴突的手,把耳朵湊到她的唇邊,才勉強聽出那句話:“求求你,對陵生好點兒……”

大舅媽死后,大舅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他開始沒命地酗酒,逢酒必喝,逢喝必醉。醉了先砸一氣東西,然后摔門而出,有時幾天幾夜想不起回來。每次回來都是胡子滿臉,眼窩兒深陷,愣愣地不說話,徑直走向西屋沒日沒夜地大睡,三天兩天不起不吃……然后再喝、再摔、再走、再回來,沒人敢理他。姥姥又氣又恨,等他清醒過來,也曾掰著掐著給他講道理,大舅就像小孩那樣聽話地說:“娘,你放心吧,再不喝了。”話音未落,依然是那般情景,氣得姥姥頓足捶胸:“還不如死在外面算了,省得讓我添堵!”說完就哭,“我咋這個命啊!”

大舅總覺得陵生是他的恥辱,一看到陵生,他就從心底里滋生出憤怒,他不知道該恨誰,胡作昌、巧蘭、還是姥姥?假如不去當兵,他大概也會有自己的孩子。可是,這只是假如……有一次陵生生病,姥姥出去找醫生,這時,醉醺醺的大舅回來了,他見只有陵生一人昏沉沉地躺在炕上,就直撲過去,他的眼前似乎出現幻覺,他覺得呻吟的那個人不是陵生,而是胡作昌!他摔了酒瓶子,雙目瞪視著陵生,好像要瞪出血來,只見大舅咬著牙關,雙手死死地卡住陵生的脖子!陵生的眼白越來越多……就在這時,姥姥扭著小腳回來了:“孽種,你想干啥?……”那以后,陵生再也不敢離開姥姥半步。

陵生就是在那樣的環境中漸漸長大,他比一般同齡的孩子要懂事得早,只是一雙大眼睛里時常裝滿不應有的憂郁,歡笑過早地從他臉上消失了。十五六歲時,陵生儼然成了家里的主事人,地里的農活兒,家里的柴米油鹽全都是他在張羅。

大舅喝醉的次數越來越多,每當大舅喝醉了跑出去,陵生就像一個真正的兒子那樣,四處地去找,什么時候把醉醺醺的大舅背回來,他才會待得安生。記得有一次,大舅又喝多了,拎著酒瓶子晃晃悠悠地就去了春富大叔家。春富大叔表面上對大舅好,其實是惦記著大舅的安置費,他總是想方設法套弄大舅那兩個錢兒。春富知道大舅這輩子榮光過,也屈辱過,知道他為什么一天天醉生夢死。他總在大舅面前掏心掏肺地講些男人之間的“體己”話,還提及給他找個老伴的事兒。他說村西頭的劉翠花不錯。劉翠花的老頭兒得了腦血栓,半身不遂,癱在床上,嗚嚕嗚嚕,連話都說不清。春富還說劉翠花早就相中大舅呢。其實是春富跟劉翠花明里暗里有那么點事兒,他就假借給大舅牽線,一來騙騙大舅的錢,今天說給劉翠花買這,明天買那;二來有機會與劉翠花單獨會面,狗扯羊皮。我想那時候大舅的腦子肯定是讓酒精給麻醉壞了,完全不是原來那個精明干練的軍官了。他已經不能表達或者說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了,他只活在一種虛幻里。那天晚飯后,在春富大叔又一次騙走了他的錢后,大舅提著半瓶子酒歪歪扭扭地往家走,被忽然竄出的一個彪形大漢一頓拳打腳踢。大舅本來就醉眼迷離,失去自持能力,只三拳兩腳就被撂倒在地上,鼻孔和嘴角直往外冒血。聞聲趕來的鄉鄰七嘴八舌地問:“彪三,你干啥打人呵,人家德武咋的你了?”

“他個龜兒子,敢打我嫂子的主意,瞎了他的狗眼!”來人正是劉翠花的小叔子。

“誰說的,誰說的?”人們好奇地交頭接耳。

“春富大叔說的還有錯?”彪三瞪著環眼。

“真的嗎,春富?德武可不是那號人!”其中一個說。

“走吧,走吧,有啥好看的!”春富和事佬似的哄著看熱鬧的人。

陵生被吵鬧聲引領著朝這個方向跑來,他撥開人群,把大舅抱孩子似的抱起來,嗖嗖嗖向家里走去。人們亂哄哄地散開。回到家,姥姥照例一頓大罵。陵生則悄沒聲地替大舅脫下外衣、鞋,并用濕毛巾把大舅的手、臉小心仔細地擦了兩遍,在傷處涂了些藥膏,然后替大舅蓋上被子,把房門輕輕帶上。半夜里,陵生生怕大舅再跑出去,爬起來看了幾次。

大舅仍舊時常大醉,陵生就不得不漫山遍野地找。一次,一連幾天找不到,陵生急得滿嘴起泡。那天黃昏,陵生無意間找到村西頭的桃樹林,他正躊躇著不知該不該進去時,陵生竟聽到一陣粗野的哭聲。他順著哭聲找去,不覺竟走到他媽的墳前,陵生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只見大舅趴在大舅媽的墳上,墳上的泥土被摳成一條一條的溝溝兒,大舅的一只布鞋被甩得老遠,好幾個酒瓶子空空地躺在墳上。大舅忘情地哭著,哭腔中還夾雜著含混不清的話,那聲音像大叫驢一樣絕望而無助,誰聽了都會落淚……陵生傻傻地站著……

九(尾聲)

為了幫姥姥照顧家,陵生十九歲就娶同村一個姑娘成婚了,第二年,陵生的媳婦生了紅雨。陵生盡心盡力地操持著家。那時,大舅不以為然的胃病已發展到了胃癌晚期。

幾年前,孫家堡輾轉傳來消息,姥爺被忽然倒塌的磚窯壓在了窯底,連尸體都沒找到……

姥姥是八十年代初去世的。那年臨近端午,姥姥端著糯米和粽葉,在院子里樂顛顛地走來走去,不一會兒,就飄出粽子的清香。姥姥抿一把汗,直了直腰,隔著矮墻和斷墻下高高堆放的棺料,跟洪發大嬸嘮嗑兒。她說等秋天煞冷,去城里我們家住一住上廁所都不用出門的高樓,看是啥滋味。要不媽都埋怨她了,怎么老是離不開那個破家。洪發大嬸打趣地說:“許老太太,快去城里閨女家散散心吧!你這壽祿早著呢。你看,你這棺料都要爛了,你卻越活越硬朗,要不,勻給別人算了。”姥姥一本正經地說:“那咋行!這可是我陰間的房子,啥能賣,這個可賣不得!你想讓我像那個老鬼,死無葬身之地啊。”說完兩個人哈哈大笑。

陵生說,那天中午姥姥吃了兩個粽子,晚上大概又吃了兩個。第二天早晨陵生沒聽到姥姥抽旱煙的咳嗽聲,以為姥姥昨天活兒干多累著了,也沒叫她。中午下地回來,仍沒看見姥姥的身影。他心里發慌,忙跑到東屋去看。姥姥就那么平靜、安詳地躺在炕上,像在午睡,喚了兩聲也沒反應。陵生用手去摸時,姥姥的身體已經涼得像塊鐵。

之后的日子里,陵生和媳婦種地、料理家務。陵生媳婦侍候完老的,侍候小的。二舅依然閑逛、曬太陽、串門子,偶爾抱著紅雨,逗逗毛驢兒、攆攆雞鴨,依然不知愁的樣子。

大舅沒有熬過那個冬天。彌留之際,大舅回光返照,用鉗子般的大手死死鉗住陵生的胳膊老淚縱橫,“生子,叫聲爹!叫聲爹!你是我兒子!是我兒子!”陵生用他粗糙的手摩挲著大舅滿是皺紋的臉,顫顫地叫了一聲“爹!”就嗚咽起來……大舅的手才慢慢松開……

轉年清明,陵生和二舅抱著一堆冥紙,拎著酒菜到村西的桃林墓地。陵生在姥姥、大舅、大舅媽的墳上分別燒了紙,又分別磕了頭,站了好一會兒……

陵生跨過一條小路,在一個不大的墳包前站住。他低下頭,慢慢地,一條腿跪下去,另一條腿也跪下去,鄭重其事地也磕了三個頭。二舅癡癡地望著陵生,一臉茫然。

磕完頭,陵生站起身,用五大三粗的手撫弄著露出地面的半截石碑,灰色的字體依稀可見:“胡作昌”。一瞬間,二舅的眼里閃著從未有過的靈動與光亮……

許多人一見投緣,就喜歡用一個詞,叫做“相見恨晚”。其實萬事皆在機緣,要正好在那一年的那一天,那樣一個無法復制的背景下面,兩個人相遇,說一聲:啊,是你!而在此之前,如同兩根青澀的麥芒貿然相見,只會“恨早”。

因此,我和曉杰的相見,就這樣毫無遺憾地延遲了許多年。

1989年,我初涉詩壇,結識了《香稻詩報》。彼時盤錦剛剛建市不久,在感覺上仿佛與營口一奶同胞。而幾乎與此同時,我記住了“宋曉杰”這個名字。我和曉杰的緣分其實就此開始,因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恩師,即《香稻詩報》老主編閻墨林。墨林老師退休后,曉杰接任《香稻》執行主編,后來調進盤錦市作協工作。從詩歌、散文詩、散文到小說,曉杰的聲名越來越響亮;從工作到寫作,這一路上順風順水,讓人疑心這個小女子,一生下來就被幸運星照亮了前額。

2004年夏天,在遼寧文學院,無須他人指認,我知道對面走來的不是別人,而正是宋曉杰。在此之前,我已經看過她太多幀照片,我熟悉她的五官、發型、神色、性情、喜惡……類似的了解甚至要一直波及她的家庭成員。——散文真是一種無法隱藏的文體,一個人在寫作散文的同時已經從各個方向暴露了自己。我知道她有個叫羅斯奇的漂亮兒子,知道她喜歡穿羊絨衫背大容量的牛皮包袋,我目睹過她早年騎著摩托車經過的路線,以及她在廚房摘著一把韭菜時的短暫走神……我不僅熟悉作為詩人存在的宋曉杰,還知曉散文狀態的宋曉杰是什么樣子。前幾天,一個小說界的朋友偶然說了一句話,這句隨意平淡的話語讓我感動萬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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