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如此,冬日陽光細微的觸角會輕輕扯起外婆的嘴角;而北風大呼小叫的時候,外婆的皺臉和塌陷的小嘴都繃得緊緊的,像逼仄的天空一樣毫無生氣。
早些時候,外婆常跟著外公和村里老人們一起躺在村中間的那堆玉米稈上,任由冬天的暖陽在身上隨意攀爬。他們說說笑笑,仿佛年老只是與他們無關的另一件事。而遇到寒冬時,老人們只得焦急地等待著下一站——春天。外婆常常抓著我的手說:“哎呀,你可不知道你外公咋熬了那么多冬天。”
是的,那是一些走在外公一生里的冬天,不是我的。“你外公到底沒有抵過那個寒冬。”外婆說,“遲早也會有一個寒冬把我留住。”我知道,寒冬是他們生命中最坎坷的一章。多少個寒風吹徹的冬天,村中間的那堆玉米稈上沒有老人的身影和笑聲,完全是寒冷的地盤。那時,外婆坐在家里,望著院里被風吹得滿天飛揚的落葉塵土,神色呆板,噤聲不語。我常常想,可能外公離去的那個冬天整個村莊都沒有老人的聲音。
外公離開之后,連續幾年的暖冬讓老人們格外欣喜。他們隨便找一堆秸稈就躺下,抽著旱煙,談論那些先他們而去的伙計們以及來年生機盎然的春天。外婆常常念叨,這樣的冬天可真叫人喜歡。她拄著拐棍在村莊里到處轉悠,敲擊著歡欣的鼓點。她似乎忘記了走遠的外公,獨自過得毫無牽掛。
那一年,一股強寒流使所有人都給冬天冠上了“寒冬”的別名,而它自身也在證明著這一切。時間一樣漫長的寒冷、平原上肆無忌憚地奔跑的長風以及神情嚴肅的天空把冬天折磨得不成樣子。
外婆雙手緊緊握著拐棍,像握著一雙溫暖的手。她不安地在屋門口立一陣,又踱到院中間。北風不停地把樹葉捧起來、灑出去,樂此不疲。外婆手里的拐棍“咚咚”地跺著地,嘴里咕噥著,似乎喃喃有語。我招呼她到屋里來,她卻扭過臉問:“這個寒冬啥時候過去?”她的言語顯然被凍得瑟瑟發抖,在空中不停地打顫。我走上去把她攙進屋,說:“很快的!”外婆坐在屋里,目光仍然緊緊抓著北風的頭顱。
夜里的風往往兵力大增,氣焰更囂張。月亮瞇著眼睛,悄悄朝村子望一眼,便躲了回去。一連好幾夜,外婆輕輕的嘆息聲在瓦屋里飄蕩。母親走到床前,問她怎么回事,外婆仍舊只輕輕嘆息一聲,說:“沒事,你們睡去吧!”母親追問,外婆便自言自語似的說一句:“也不知這冬天啥時候過去。”然后便轉過臉,不再吭聲。
外婆總是在老天爺還沒睜開眼時,便早早起身,拄著拐棍站在門口或窗前,朝陰暗的哭喪著臉的天空望一陣,嘆著氣,在屋里來回踱步。
那個傍晚,外婆不安地朝門外走去。我跟著她,問她要去哪里,外婆含糊不清地答道,在村里轉轉——她卻徑直往村外走,一直走到麥地的小路上,然后無聲地立在那里,神情呆滯得猶如褪色的故事。風掀開了外婆的頭巾,她的滿頭銀發便成了廣袤天地間唯一的一綹白。半晌,我不知該說些什么。曠野的風鼓足了力氣,和我們較勁。外婆的拐棍不停地在地上擊打,似乎在數落北風的不是。
過了一會兒,外婆哆哆嗦嗦地轉身往回走了。我忙跟上去攙著她,外婆又回頭朝荒野望了一眼,說:“我看了,今年的寒太厚了,整個冬天也不會再暖和起來了。今年可不好熬了!”我給外婆緊了緊棉衣,說:“這不才入冬嘛,說不定過幾天就暖和了呢!”
當天晚上覆蓋村莊的一場大雪把我的預言擊得像雪片一樣粉碎。外婆感嘆道:“雪也來了!”
那天,幾個老人坐在外婆的里屋,為那個漫長寒冬的到來感慨不已。我聽到外婆嘆息道:“難不成老天爺想把我留在這個冬天?”幾個老人說:“慢慢熬吧,過去就過去了,打春天一轉暖,又是一整年!”他們走后,外婆沒有再站到門口望天。她說腿開始疼了,多年前的凍傷已經找上門了。她不再下床,但她一直睜著眼,凝視著屋里的某個無趣的角落;她支著耳朵,仔細地聽著寒風凄涼的怪唳。
一場場北風吹過,外婆喁喁自語:寒是越來越厚了,這個冬天怕熬不過去了!
一場場大雪下過,外婆只是瞪著恐懼空洞的雙眼發呆。
外婆的身體像北風一樣越來越瘦。那個清晨,風和雪一起來了,外婆走了。
此后幾天,風漸漸停息,雪慢慢消融,冬日的一縷暖陽害羞地露出了嬌嫩的臉。她一到來便定居了,還招來了更多的同伴。溫度計的水銀柱開始升高,村里的玉米稈堆上逐漸熱鬧起來,老人們笑逐顏開。
——那是我經歷過的最暖的一個冬天。
我默默地說:“外婆,這是一個暖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