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為期

1

王志強快到凌晨了，才把越野車停到樓下。今天是他二十歲生日，和幾個哥們兒瘋玩了一整天，他一邊開門一邊想著，那個獻歌的妞長得還不錯，明天找個機會給約出來。上了樓，看到媽媽正坐在沙發上等他。“志強，今天媽媽要和你談談。”“半夜了，有什么好談的？”他打著哈欠想進屋。“你給我過來！”媽媽厲聲喊他。王志強嚇了一跳，自從童年時父親去世，母親對他一直百依百順，這么嚴肅還真少見。“什么事啊？”他不耐煩地走過去。媽媽定定地看著他：“你聽好了，這是一千塊錢，你拿著它，現在就離開這個家，一年以后再回來找我。”王志強驚訝地瞪大眼睛，不等他反應過來，媽媽已將錢交到他手上，反身把他推出門去，嘩啦一聲，門上鎖了。

王志強呆在門口想了半天，媽媽最近好像是身體不太好，可精神卻沒毛病呀，怎么突然就把自己給趕出來了？他拍著門喊，聽到媽媽決絕的聲音：這里已經不是你的家了，馬上走得遠遠的！志強呆了片刻，一跺腳轉身就走，媽媽想教訓他幾天，好，我走，過幾天再回來好了。

三天的時間他和那幾個酒肉朋友玩兒得天昏地暗，錢花光了，他撥通了家的電話：你撥的號碼是空號。他驚訝地看著話筒，心里忽地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跑回家，卻見門口早已清理得干干凈凈，屋前掛著：此房出售。王志強頓時呆立當場，想了半天，又趕到自家的工廠去看，到了那里，他的心全涼了，一片廢墟，什么都沒有。三天的功夫，媽媽不見了，房子空了，工廠沒了，他，家纏萬貫的富家公子，一無所有了！

2

王志強兩手空空站在遼城火車站前，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他真是舉目無親了。那幾個以前整天在一起混的哥兒們聽說了他家的變故，馬上就躲得遠遠的，別說借錢，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他受不了身邊人們異樣的眼神，賣了身上的零碎物品，湊了點錢，來到陌生的城市。當務之急是得讓自己有口飯吃，可沒有工作哪里來的錢？中午，王志強實在餓得受不了，看到不遠處一家飯店門口貼著招小工的告示，他咬咬牙走了進去。

他從沒想到過，掙一口飯吃要這么辛苦。早上四點多鐘起身，買菜，摘菜，洗菜，切菜，然后就是不停地刷盤子刷碗。半夜才能睡下，總好像剛閉上眼睛天就亮了。在家里連飯都沒盛過的他實在忍不下去了。看著自己紅腫的雙手，哪個指頭上都有裂痕，都是碗碴劃的或是菜刀切的。看著看著他的眼淚就下來了，這一切都是為什么？為什么媽媽一夜之間就把他給趕出家門？他恍惚記起曾有一天看到家里有個陌生的男人，莫非是媽媽的情人？難道他竟為了情人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要了？一定是那個男人想獨吞家產，帶著媽媽私奔了！王志強騰地坐了起來，心里瞬間燃起仇恨之火：我一定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一定要奪回屬于我的家產！

3

想調查這件事沒有錢是不行的，這個飯店每個月只給三百塊錢，還不時有克扣。王志強轉了幾天，大公司招聘他是不敢去的，因為他什么都不懂。最后他發現做街頭的零工還可以，如果運氣好，一天至少能有五十塊錢的收入。他離開飯店，加入街頭的零工市場。站在街頭等人來挑的滋味可不好受，雇主一個個橫眉立目，上下打量，就差讓張開嘴看看牙口了。站在人堆里，他心里充滿悔恨，當初為什么不好好學習呢？家里條件那么好，想學什么不行呀？若能有一技之長，何苦站在這里？打零工也不容易的，老人兒們會欺生，有了活兒一哄而上，他這種外地新來的早就被擠到一邊。白白站了幾天，再這樣下去他下一頓就得餓著了。這一天終于又來了雇主，還是開小卡車來的，一看就是個大活兒，王志強顧不得了，連推帶搡往前擠，剛擠到邊上，腳下就被絆了一個跟頭結結實實地摔了下去。聽到雇主在喊：我要找最結實的。這樣，我開上車，你們在后面追，誰跑得快挑誰。王志強抹了把臉上的血，撒腿就往前跑，終于被他先抓住了車幫。這一次的活兒共干了一個月，每天有三十五塊錢。王志強幾乎是有些激動地數著口袋里的錢，每一張都那么親，每一張都浸透了他的血汗哪！

一起干活兒的有個叫王三兒的人，他拉著王志強上了一個新開的工地。這回是扛沙袋，每扛一袋給一塊錢。毒辣辣的太陽照在頭頂上，王志強像螞蟻一樣不停地來回奔忙，在心里數著：20、21……中午休息，王志強靠著墻根兒瞇了會兒眼睛。睜開眼，監工正站在他面前：“偷懶？滾！”他在心里不停地罵自己怎么就能睡過去了？說什么也沒有用，他又回到橋洞下安身。這是沒有住所的零工的住處。晚上，一場暴雨襲來，王志強蜷著身子，把頭埋在胳膊里，想他寬敞的房間，想他的越野賽車，想這一切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媽媽居然狠下心和別人私奔！漸漸只覺得全身滾燙，慢慢什么都不知道了。醒來時看見王三兒正在他身邊，一手舉著吊瓶。這才發現自己是在醫院走廊里，住不起院，只好在過道里打一瓶點滴。他忍不住抱著王三兒號啕起來。護士出來，生氣地喊：哭什么？安靜！王三兒的錢也有限，再說也不能耽誤人家掙錢。王志強掙扎著自己走回去，王三兒追過來，把一些藥放進他口袋。

4

好一些之后王志強又開始站馬路，用打零工攢的錢買了輛舊三輪車，每天守在市場的門口幫別人送貨。這一天在幫兩個雇主送貨時聽那兩個人閑談，說是一種油漆不錯，新產品正在打市場，利潤很大。王志強便留了心，幾個市場轉下來，發現真是有個好前景。市場里的人都跟他混熟了，他清楚誰家缺什么，于是用攢下的錢先批了一小批貨，再一桶桶地分送出去。像滾雪球一般，一點一點做大。他腿勤嘴勤，人又靈活，幾個月過去，他居然自己租下了一個小小的店面。想起王三兒對他的照顧，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于是找到他讓他來幫忙。王三兒看到店面眼里直放光，連聲說這地方好。有了幫手，他干得更快了，就像一只蜜蜂，每天從早到晚飛個不停，腳不沾地一般的忙碌。每一塊錢他都珍惜，買瓶飲料都精打細算。這些都是自己的血汗，不精心能行嗎？他還報名參加了自學考試，選了法律專業，他相信如果有一天查明真相，他需要法律的武器與保護。

王志強又看準了一個新市場，如果成功了，肯定又上一個臺階。他興奮地和王三兒喝了一瓶啤酒，一起憧憬著美好的將來。他心里還有個想法，就是多掙些錢就可以去查明真相！但他沒想到，對方卷了他的錢，一去無蹤。當然，卷走的不只是他一個人的錢，但，這些卻是他的全部家當！店面租不了了，吃飯也成了問題。王三兒同情地看著他，王志強一笑：沒什么，我還年輕，大不了從頭再來，明天我還站馬路去。王三兒欣慰地笑了。

5

扛包，篩沙子，打小工，王志強又從頭干起。他的臉早已是黝黑的，手指是粗壯的，結滿了繭。他可以在筒子鋪上，在震天的鼾聲中入睡，可以就著涼水嚼冷饅頭。他也是機靈的，留意著身邊的一切機會。夜里睡不著的時候他會想起自家的工廠，如果現在把工廠交給他，他會知道應該怎么做。可是，現在他一切都沒有了。想到這些他的心里就痛，后悔自己當初為什么不知道珍惜，痛恨那個恍惚見過一面的男人，恨把自己趕出家門的媽媽。

又到了一個新開工的工地，說是要建成本市最高的商務樓。每天從睜開眼就開始干活，伙食卻不怎么樣，晚飯時間到了，不用問就知道全是白菜土豆。王三兒走過來，“今天我請客，跟我出去吃吧。”王志強高興得跳起來就走。出了工地大門，王三兒居然伸手叫了輛出租車。“你撿錢了？”他驚訝地問。王三兒吩咐司機：到遼城賓館。王志強張大了嘴：天哪，你中彩票了？到了酒店，卻被門口的門童攔住：衣冠不整者不能入內！王志強窘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王三兒卻淡淡地說：我預訂了房間的。三樓最好的包房。這時，里面的迎賓小姐已笑吟吟地接出來：貴賓到了。

王志強被弄得一頭霧水，呆呆地跟進來，看到房間里擺著一個巨大的生日蛋糕。“今天是你二十一歲的生日。”王三兒鄭重地說。哦，王志強自己都忘了，“可這也太奢侈了，下個月你不吃飯了？”王三兒按他坐下，“你還記得去年的今天嗎？”王志強愣愣地看著他，自己的家世從未對別人說過，他怎么會知道？包間里又走出一個人，王志強忽然覺得他有些眼熟，猛地想起，這不正是那天隱約在自己家里出現過的男人嗎？他騰地站起來，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又是一個陰謀！“你們想干什么？” 那人走過來，輕輕拍拍他的肩：“孩子，別急，這一年來我一直都在你身邊，你的每一天，每一件事我都清楚。”王志強憤怒了：你到底是什么人？和我有什么關系？這時王三兒已經換了件衣服出來，一雙眼睛看起來不再混沌，而是透著一種犀利。“志強，這位是余先生，你母親的律師。至于我么，是個私家偵探。”

6

余律師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孩子，你看看這個就明白了。”王志強顫抖地接過來，本能地感覺到，這一切對他至關重要。打開封皮，第一頁就是媽媽熟悉的字跡：志強，我的孩兒，媽媽多希望能一直這樣的叫你，看你長大成人，看你成家立業。但老天沒給我這個機會，去年媽媽被查出肝癌晚期，最多只有半年時間，媽舍不得你呀，可終究不能照顧你一輩子。二十歲的你仍舊整天游手好閑，不思進取，家里的產業你一點不關心 ，學業也一無所成，不懂世事艱難，不懂經營之道。雖然有家財萬貫，但也經不起如此揮霍。所以我才出此下策，生生把你趕出門去，一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身無分文的人體會到什么叫人情世故，什么叫世事多艱。只有經歷了這些磨難你才能真正長大成人。也許你會恨媽媽，但是，孩子，我的兒啊，這一切都是為母的一片苦心。只盼你日后能做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你的名字是爸爸給取的，意思是好男兒志在四方，好男兒當自強！記住這兩句話吧，以后就只有你一個人了，記得，餓了吃，冷了穿……

原來這竟是媽媽的遺書！余律師長嘆一聲：孩子，你有個好媽媽，用心良苦啊。“我媽媽現在在哪？”“她已經走了，走的時候我們在她身邊，很安詳的。”王志強痛哭失聲，他念念不忘、一心想查明的真相竟然是這樣！余律師把文件翻到最后：你母親為了斷你的后路，已經把工廠搬遷了，別墅也賣了。只等一年后你回來，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你。現在工廠經營情況良好，各種財產賬目都在這里，你過目一下。王志強拿著厚厚的賬目，眼前只有媽媽慈祥的臉。

清明節，已是集團總裁的王志強神情肅穆站在母親墓前，現在的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浪蕩公子了，工廠在他的經營下又擴展了一倍，他也成為本市最年輕的企業家。“媽媽，這一切都是你教給我的。”他默默地和母親說著話，“您讓我知道了什么是苦難，什么是創業，什么是堅持，什么是朋友。我曾那么無知地以為您和別人私奔了，這簡直就是對母愛的褻瀆！兒子今天明白了，母愛無邊，用心良苦啊。”王志強將一束潔白的菊花放下，輕輕撫摸一下墓碑，母親好像就含笑坐在他面前。

風起了，王志強緩步下山去，身后，是母親永遠的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