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究竟以什么樣的速度將它容器中的物質送入一間昏暗的倉庫,甚至像單向行走的列車一樣消失,繼而又像一張黑白版本的簡筆速寫,在記憶的縫隙中閃現它蒼老的面孔?一些古老的建筑,無疑是打開現代社會與歷史的最簡要的按鈕,它們以質樸、固守的方式,用一座座殿堂或墓地,存活了一個個逝去的時代。
一座普通的墳墓,隨著某種精神價值的攀升,而逐漸凸顯為一座殿堂,最終撐起了一片歷史的天空。位于古洋洲龍亭鎮南的一座墳墓,很拘謹地收藏著一位聲名參半的人物:蔡倫。說它拘謹,無論從它的建筑面積、建筑格式,還是繚繞的香火,都無法和那些王侯將相們相比,這與他對世界文明史進程的巨大貢獻以及一個世界級的科學家所應擁有的榮耀不成比例,甚至是嚴重的比例失調。這里沒有那種恢宏的歷史的回聲,只有一位孤寂發明者的落泊。他將造紙的標桿插在了兩千年前的高地,或者說,歷史將一位造紙者的背影拉長了兩千年而不斷放大其中的某些細節。不管是作為封地,還是歷史的貽誤,他無疑都是以屈辱的方式,把自己瘦弱、含有紙香的身骨寄存在這一方憨厚的土地上,并滋養出一片純凈的文化空間。
蔡倫在那條兩千年的長路上孤寂地守候著每一個相逢的人,他頭頂的光環像雪花一樣照耀著每一個來臨的干燥的冬天。他知道冬天的代價是殘酷的,無數的事物以繁華落盡而換取了蕭瑟的站立。門依然是朱紅漆門,虎頭鎖,高門檻,路依然是碎石小路,廳依然是古磚鋪就,樹依然是漢桂古柏,殿依然是壁畫雕像。距此不遠的國道上車輛如梭,人們根本不知道或無暇顧及這兒躺著一位偉大而落難的靈魂。然而,走進這兒的每一個人,無一不是帶著虔誠、平靜的敬仰和些許的傷感。空氣雖然是浸泡了現代車水馬龍的煙塵,卻依然流滯著古典的音韻,不管你是什么樣的心境,在跨進門檻的一剎那,你都得靜下心來,脫下身上的浮躁,然后不知不覺地溶入這位古人所營造的高闊的歷史空間中去。那漢代的青磚青瓦,勾檐飛角,都在無意間為你展示了一幅軸畫,你的呼吸中無疑滲入了漢代的某些氣息,那馬蹄聲,車軸聲,人們搗漿時的吆喝聲,也許還有汗水從煙霧繚繞的工匠的額頭滴入薰槽的入水聲,它或許有一絲絲的閃亮,一絲絲的昏暗,在落入槽中時碰巧溶進了紙漿的質地中。在走過展廳鋪滿稍黃的宣紙的柜臺時,我常有一個念頭在心底浮現,每一張晾干的宣紙上,都有一些汗水隱匿的痕跡,和一些淡然消失的手紋,那時我的內心就有一些莫名的觸動,就會禁不住用手去摸一摸它粗糙的邊沿,那么的親切,動人。
歷史像風一樣,密度不同地吹過我們生活的空間,留下了一些輕重不一的記憶。我看到那片經過漢桂和竹林的風,攜帶著更多古樸的元素和質地。那一縷打在我臉上的疏散的風,仿佛一片蔡倫指間握就而失散的葉子,兩千年后倏然落在了我的身上,它是那么的輕,又是那么的沉,是那樣有力地擊中了我的靈魂。那時,我或許在殿前的小路上散步,或是在古像前凝視,那縷風經過時,就不知不覺地洞穿了我的身體,帶出了我無法掩飾的憂傷。原來,這座古園里有些腐敗的味道,被風帶得到處都是,就像那些長年沉櫥藏柜的古書,在主人打開書箱鎖的一剎那,一種氣息讓人窒息,隨后又像風一樣地散開。
一個寒冷的冬天,我將滿身沉積多年的雪帶到了蔡倫的身旁,我想讓他傾聽蒼天的聲音,紙一般的顏色。在一堵干渴的墻上,我看到了蒼老,兩千年的歲月所鑄就的無奈的蒼老。我常常懷疑在這蒼老的不是這位目光溫和的老人,而是每一個從他身旁走過的人。墓地從我的身后冒出一些動物的叫聲,低沉而凄涼。我知道歷史在這埋下了一副力道豐毅的中藥,而墓地就是它長年不止的藥引。歷史顯然是白發千尺,它會不會為一個隨便的撞入者而心懷意念?那些莫名的工匠們早已腐化為塵泥,他們以泥土的方式滋養了那些草木,隨著歷史的遠去而消失了影蹤。房屋在蒼老?它們用自我的妥協、部分的坍塌和衰落的柔韌與時空達成了另一種協議,在矮下去的每一寸空間中,都留下了時光重重的腳印。每一次走過時,我都會帶著一片蒼老離開。那是一片大殿房檐上掉下的泥土,無聲無息地落下來,我沒有看見它下落的過程,在它落地的一瞬間,那種蒼老的聲音就從我的身旁泛起,宛若一個小小的水花,沾在了我身體的某處。我相信自己的那種蒼老是暫時的,因為我的軀體無法藏匿那個重重的古人,在我走出這座古殿時,現代明亮的陽光就會像過濾器一樣,毫不猶豫地把它過濾在殿內。我更相信,這一隅漢代的泥土,是一副時光的藥引,引導你進入一個半密封的程序有些老化的歷史空間中去。
蒼老是敘述者背后的布景,而誰又是它真正的敘述者?殿中的一切,每一個參觀者,這里的書、畫、筆、墨,每一張宣紙,它們是或者不是,或介于敘述者與傾聽者之間。每一個人在走入大殿的一瞬間,就開始了傾聽,隨即也開始了述說,他把那完整的歷史一片片撕碎,又把那零星的碎片拼成一起。每一件殿中的事物都帶著暗藏的自動播放器,將那些無人知曉的歷史從頭播來,然而,它是無聲的,失卻的,遮蔽的,仿佛它們藏于一個很深很長的庭院,等待每一聲腳步敲開它每一扇并不存在的房門。在走入這個庭院的一瞬間,這種敘述便開始了。我有時禁不住想,是否有人走入最后一處庭院,推開最后一道門,聽完最后一句敘說?我想一定有人做過這樣的嘗試,那或許是一個冬日的漫長的黃昏,而他最后也必定會喪失大部分信心,因為敘說的庭院本身就是一個故事的虛構者,每個人在這種虛構的真實中充當了磚瓦木料的角色,以至于庭院越來越大,越來越深,越來越昏暗。
蔡倫往往無法與每一個敘述者保持一致的水平線,他總是在水平線之上的某個位置。站在歷史的墻上,或以一個漢代科學家的身份與每一個敘述者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咫尺之間卻隔匿了兩千年的時空。人們指點他的時候,他面色謹慎,看著人們從身旁走過,說著相關的或不相關的話,甚至有人用臟臟的手在他的身上觸摸,把他本來就被弄臟的身體再涂一些污漬。若是一個小孩的手,那他相信它是純潔的,也許這只手很黑,而內心是純真和潔白的,和他造就的那些紙一樣。而一個花枝招展的女性走過,他也許會皺一下眉,因為過多的香水,無疑要讓他喜好植物纖維的神經變得麻木和失去敏銳。他喜歡書生和工匠的手,他們的手上要么沾滿了墨,要么沾滿了汗,而這些,無疑曾是他身體中的一部分。
這些距離讓蔡倫與別人產生了異樣,與生活本身有了一定程度的分離。在他眼里,一些人是另一些人的工具,是自然界中滿含神秘陰險的一類,聰明而狡猾。只有大自然是樸實的,虔誠的,善于用回報來回答人們辛苦的提問,因而人在向自然抵達的那一刻,人便產生了安詳。他從宮廷的復雜中退卻出來,回到與自然界相互依賴的環境中,他便嘗到了幸福的滋味。幸福不再是美酒,金錢,女色,它們與最深處的幸福無關。他在忙碌與勞累中品嘗著那些來自生活的最原本的汁液,紙漿般的汁液。其實,我無法想象蔡倫當時的心情,圍著那些成天打磨的漿池,是焦躁,憂郁,還是安詳,平靜?那或許取決于他在石臼和薰槽中所遇見的各種色煙味的混合體的細微的心境。喜悅如果是一滴汗水,那紙就是汗水中鹽粒的結晶,幸福無疑就是毛邊紙撲面而來的手感。
當所有的人從殿中的各處退去,那時的空間才真正屬于蔡倫。他可以從墻上和雕塑中從容地走下,重溫一下漢代的飛角勾檐,巨磚厚瓦。他或許會對殿后的石刻產生疑慮:那個人占據了他的位置,模仿了他的形體,他或許會在它的額頭上摸一摸,量一量它的體溫。當石頭的溫度一點點從夜晚退卻時,他就會想起在那堆土下,藏著一個人古老的骨架。他會沿著墳墓走一圈,坐在那棵僅有半棵活著的漢桂樹下,傾聽漢代的蟲鳴,從樹葉的縫隙間探視那曾經遠去的漢代的星空。那時,他也許會回到兩千年前,和他的工匠們熬燈守夜。其實,有一片漢代的樹葉就夠了,那上面貯滿了那個年代的空氣,陽光,雨水,溫度,風聲,月色,那樣的一片葉子無疑就是一個時代的記憶芯片。他帶著這樣的一片葉子回到墻上,他的眼里一定有一顆難以化掉的淚水,而這樣的一顆淚水里,肯定包含了歷史的重量。
他長年累月的站著,用一種姿勢與過往的人群廝磨,他一定會煩。漸漸,墻上的顏色褪了,有的地方也開始脫落,細心的人就會發現蔡倫的身體缺了一小塊。有人開始了嘆息,歷史就這樣一點點矮下去,直至有人重新將這個疤補住。現代的人們喜歡用疤痕靈來修復身體上的傷口,而歷史的傷口誰來修復?蔡倫在那堵漢代的墻上,大聲地問著每一個經過他身體的畫匠,畫匠們只是用一把涂料,默默地將他露出的傷口撫平,就算是給他的一個回答,而他心里的傷口和那杯滿含政治污垢的毒酒卻永遠爛在了歲月里。
一個時代的標本,無數的人們把它貼來剪去,而它無數的秘密,像那些年久失修的磚瓦木料,早已碎在歷史的進程之中。當近鄰的漢江日夜不停地向東流去,它是否也將他孤寂的靈魂帶去了遠方,而留在那堵古老墻上的人只是他的幻影?我只能在無人的曠野中大聲地說,蔡倫,這枚中國的指針,只是在夜晚的書本上暗暗撥動。
其實,一堵老墻就是一頁古書,人們讀著讀著就老了,發須花白。當人們企圖用一座失修的殿堂來與一個偉大的科學家保持某種緊密的聯系,與歷史的形體保持某種流暢,這時,我想到了墳墓。它無疑終結了一些東西,割斷了一些東西,埋葬了一些東西,而它是永恒的,不可避免的,就像那些無法從身上拍去的許多個冬天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