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少女小鳥般偎在少男胸前,嚶嚶地哭,少男緊緊地擁著她的雙肩,大哥哥般地哄著她說別哭別哭,自己卻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這就是我的戀愛史中的一個細節,或者說是我的愛情之旅的一個起點。
我是在初一開學那天認識那個女孩的。那天,班主任給新生點名,念到我的名字時,同學們便都議論紛紛,這緣由我在五年級時曾在《中國少年報》上發表過兩首小詩,在公社的學校里有點名氣。在念到一個名叫田雪琳的同學時,站起一個身著淡粉色的上衣、扎著兩條齊肩小辮、鵝蛋臉、皮膚很白的女同學,蚊吟般應了一聲。我發現大家都轉頭看她,因為她長得太好看了。
下課時我與田雪琳走了個碰面,見她一身干凈亮麗的衣服,再看看自己綴滿補丁的土布衣衫。我自慚形穢,竟不敢看她的臉。在她走過后,我忍不住回頭去看,卻見她也正在回頭看我。她這回眸一看,使我莫名地怦然心動。
我真正知道田雪琳也喜歡我是在初一的第二學期。那次班里學軍,輔導員讓我們幾個男生各帶一名女生去學校東面的松林里取“情報”,輔導員讓田雪琳跟一個男生去,她低著頭只顧拽衣角,就是不吭聲,后來又讓她跟另外一個男生去,她還是不表態。這時她抬頭飛快地望了我一眼,輔導員有點生氣了,就指著我說那你就跟這位男同學去吧。我一聽緊張極了,怕她也不愿跟我去。誰知她聽了竟紅著臉一笑,就徑自往松林方向走去。我心里高興極了,忙跟著她往前走。一路上,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到了松林里,我們很快從一棵松樹上找到“情報”。正準備往回走時,突然竄來一條黃狗,一口咬在我腿肚上,疼得我驚叫起來。那狗咬了我又去咬田雪琳,嚇得她一下撲到我懷里。我當時也不知從哪來的勇氣,一邊護著她一邊用松枝和狗周旋。全忘了腿肚上的傷。我把狗打跑后,才發現是一個小放牛的在使壞。
田雪琳被嚇壞了,在我懷里嚶嚶地哭,我哄她別哭別哭,這時,我腿肚疼得厲害起來,低頭一看,褲腿上已滲出血來。不知怎的我也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一哭,田雪琳似乎很吃驚,抬起頭睜著一雙疑惑的淚眼看我,我一下覺得很難為情,忙擦掉眼淚。我的腿肚上被咬了兩個深深的牙印,還在流血。田雪琳忙掏出手帕就給我包扎起來。包扎好后,她柔聲問我,還疼嗎?她這么一問,我一下就覺得不怎么疼了,搖了搖頭說不疼。她不知是夸我打黃狗還是夸我堅強。說你真行,并扶著我回了學校。從那天起,我就知道她是很喜歡我的,而且她也知道我喜歡她。所以說如果追尋我的戀愛史,那么這次“事件”就是我的愛情之旅的起點。
第二年秋天,我們都升到初二。因當時農村孩子大都上學晚,我們都到了十七八歲的年齡。這時的田雪琳已長得亭亭玉立,一頭烏發用兩根黑色的發帶束在腦后,那支棱著的帶子像黑牡丹的花瓣,又像活潑的小蝴蝶在不停地抖動著。學校成立宣傳隊,田雪琳被選了進去。她舞跳得好歌也唱得甜,兩片紅艷艷的嘴唇花瓣一樣開放著,露出雪白的小牙。我常常偷著和一些男生在排演室的窗外看她排節目,有時晚上在窗外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不但不覺得累.心里反倒有一種甜甜的感覺。其實那時節目并沒有什么看頭,不但內容是老一套,就連形式、動作也是老一套,總是山東快書數來寶,天津快板小舞蹈。內容無非是學大寨斗私批修那一類。舞更是好跳,歌頌毛主席共產黨時,雙手朝后或朝前方的半空中一舉,主席和黨的偉大就出來了。要是批判帝修反時,左手握拳橫在胸前,右手握拳向地下一指,再狠狠跺一腳,帝修反就算被放倒了。
田雪琳知道我在窗外看她排節目,常常隔著窗子向我笑一笑,有時還會走出來,悄悄給我幾塊水果糖。每當這時,我心中那個激動啊,覺得身體都飛了起來。每次和她相遇時,總是先討好地向她笑笑,無話找話地和她說幾句什么數學做完了嗎作文寫好了嗎等等。她總是甜甜一笑,低頭低聲文文雅雅靦靦腆腆的。每見她這種神情,我心里就緊張,好像自己和她說話是不懷好意似的,沒待她要走,我就找個借口說去寫作文了或者是做數學了急急地離開她,走了一截路后心里就又很是悵然若失,便站下來,回頭看她,直到她走出我的視線。
那時初中是二年制,很快就到了畢業。臨畢業的前幾天,我得了瘧疾沒有上學,病好后去學校時聽說她家遷往省城了,心里很是吃驚,她怎么沒有給我透個信呢?我心里好沮喪。想到這輩子再不會見到她了,很是難過。
有的人你天天見面,一分開就忘了他的容顏;有的人你只要見過一面,便會使你常縈于懷。我對黃琴的印象就是如此。
我是從紅衛中學轉回母校平安中學讀高—的第一天見到黃琴的。班主任讓她領我到班里去,我見到她時的感覺是滿目亮麗生輝。她的臉白嫩豐潤,眼睛明亮動人。后來她在我心中定格的形象是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以領路作為契機.我和黃琴的關系就漸漸親密起來。說是親密也就是互相說的話多一些,相互幫助多一些。到了這年9月份,我和黃琴的關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起因卻很荒唐。我有一個要好的同學,一直戀著黃琴,認為黃琴也對他好。他讓我去做黃琴的工作。我聽了心里竟有一種酸酸的感覺。我在一個下午抽空給黃琴講了那個同學的意思。黃琴聽了,先是很吃驚,說他都想到那里去啦,又生氣地對我說:今后別人的事你少管,把你自己的事管好就行了。我被黃琴說得面紅耳赤,覺得她這句話似乎有某種含意或暗示。一時間我說不上是高興激動還是緊張惶恐。
我和黃琴的這次談話是我和她感情交往中最具實質性的一次談話,可是這次談話是不和諧的,也許我們倆都錯過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機會,因為自那以后,我們似乎都有意無意地回避著對方。但是,如果說這時候沒有另一個她的突然出現,如果說愛情真的沒有先后,我的戀愛史也許會是另一種結果。可是,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無形之手,把一切結局都給安排好了,任你有什么樣的希冀和憧憬,作出什么樣的努力和追求,也只能是一場徒勞而已。
這時候,田雪琳突然回來了。
那天上午,我們正在上自習課,復習古文《黔之驢》。突然教室里的嗡嗡聲令人奇怪地消失了。我不解地抬起頭,只見同學們的目光齊齊地射向教室門口。我也轉眼看去,只見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默默地站在門口。看樣子正在找人,當她的目光轉到我坐的這一排桌子時,我吃驚地差點喊出來,這不是田雪琳嗎?我非常迫切地想站起來和她打招呼,可是不知怎的我卻忙低下頭,對同桌的同學說我來給你講一個比《黔之驢》還有趣的故事。這時候就有許多同學認出田雪琳來,爭著和她打招呼。接著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裝作未聞,急促地給同學講那“有趣”的故事。大約一、兩分鐘后,田雪琳就走了。一位被大家戲稱為小廣播的同學叫著我的名字說,人家來找你,你為什么不理人家?“小廣播”這么一喊,同學們都曖昧地笑了起來,唯有黃琴仍在低頭看書。我一時承受不了班里的氛圍,起身走出教室。不知是誰喊出了《黔之驢》中的一個詞“遠遁”,接著我的身后便響起—片“遠遁、遠遁”的哄笑聲。
我從教室出來后就看到了田雪琳,她站在高一班教室前正和一個女生說話,一見到我,就向學校西面那片磚房走去。我便跟著她走去。到了磚房的山墻下,我倆站住了,不待我開口,田雪琳就責問我:你剛才為什么不理我?我低著頭分辯道:我和同學在學習,沒看到你。她說叫你你聽到了嗎?我說正在說話也沒聽到。她又說我給你寫了三封信,你為什么不回信?聽了她的話我吃驚地說,你給我來過信?可我一封也沒有收到呀。她聽了我的話,也是滿臉的疑惑,說,沒收到?這怎么可能呢?我說就是呀怎么可能呢。田雪琳看我著急的樣子,安慰我說算啦沒收到就沒收到吧。然后,她盯著我看了一會,看得我又低下頭不敢看她。田雪琳天生麗質,光彩照人,在她面前我就會不由地自慚形穢。為此我一千遍一萬遍地詛咒自己,決心再見到她時拿出男子漢的樣子來。可是只要一見到她,我的決心頃刻間便冰消瓦解,一切努力都變得無濟于事。就在這時,田雪琳突然柔聲問我:你想我嗎?我渾身一顫。不待我回答,她又說我好想你,我猛地抬起了頭。我終于聽到盼望已久的話了。我在這巨大的幸福面前無所適從,只是怔怔地望著她。我的體內,有一股突發的激情,在心中搖蕩,我突然產生一種想擁抱她的欲望。田雪琳見了我的神態。滿臉飛紅,嗔笑著說看你這傻樣子,不認識我呀!我被她說得不好意思了,可是我卻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雪琳的身材亭亭玉立,臉色皎潔,眉很細,眼睛黑而靈秀,尤其是眼睫上有條細細的折線,在眼睛閉合之間若隱若現,幽幽如古箏上的弦,一韻一拍動人心弦,讓你看一眼就一輩子再難忘懷。這時她也脈脈含情地看著我,四目相對,誰也沒再說話,卻都從雙方的眸子中讀出了各自需要的話語,都感覺到兩人的呼吸在繾綣纏綿地對流。正當我倆沉浸在這幸福美妙的氛圍中,突然不遠處響起一聲:哎,你們在這里呀。我不由地打個激靈。從近似夢幻的美妙中回過神來。問話的是初中時的一個女同學。她是雪琳的好朋友。這位女同學走到我們跟前時,開口就說雪琳聽說你家叔叔當部長了,你讓他幫我找個工作吧。雪琳笑了笑說我不敢,你自己去說吧。聽了她倆的對話,我心中對我和雪琳的戀情悄然漫上一種不祥的預感。是呀,我戀的不是其他的女同學,戀的是雪琳,她擁有天生麗質,擁有紅色封面的戶口,擁有一個當官的爸爸,我有什么呢?如此門戶不對的戀情會有什么樣的結果呢?我的心異常地悲哀。
雪琳是第二天早上走的,晚上,我去看她,我倆沿著公路走了很長時間,她向我談了許多她在城里的事情。我也有滿心的話要給她說,可是又不知道說什么是好。當我們返回到她借宿的那個女同學家房后的時候,她站住了,貼到我身旁,柔聲說:你有什么要說的嗎?這次分開不知什么時候再見上你,我的心里再次涌起一種想吻她,擁抱她的沖動。可是,月光下的她冰清玉潔,楚楚動人,自慚形穢的心情再次牢牢攫住了我,我突然想哭。我說明天早上我不來送你了,我想著你。這時,我們倆都哭了。只是我們都沒有想到,這一別竟是十幾個年頭,我們沒有好好珍惜這溫馨纏綿的寶貴時間。從而給我們的初戀永遠留下了無法彌補的苦澀和缺憾。
女孩大都很敏感。那段時間里黃琴的眼神很憂郁,更不愿和我說話。我知道她已從雪琳的母校之行敏感到我和雪琳的某種關系了。我的心里有一種對不起黃琴的感覺,接著便生發出莫名其妙的悵惘來。
人所做的事,并非每件都可以言之確鑿擺出理由。喜歡或不喜歡,這樣做或那樣做,有時僅僅是一念之差。那天,我如果和黃琴深入地談下去,那么我的感情的天平還會傾向雪琳嗎?可見,一念之差對于人的選擇是非常重要的。而我心中的“念”應說是一種潛意識,一種深思熟慮。這種潛意識就是感情上的先后。我不能說我的感情專一,如果說專一的話我的心中就不會充滿悵惘了。
幾天以后,我和黃琴單獨走在一起,起先我們都默默地走著,后來,還是黃琴打破了沉默:聽說你和她很要好?我應了一聲。她問你愛她?我點點頭。她又問她也愛你嗎?我遲疑一下說可能吧,不過不會有結果的。黃琴吃驚地問,為什么?我說:我是農民子弟,人家是干部子女,城鎮戶口。黃琴聽了,輕輕地嘆了口氣,好一會兒不再言語。
就在我因自己生在農村感嘆命運不濟時,命運之神卻正向我伸出慈祥之手,我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獲得了到遠方工廠工作的機遇,我簡直是欣喜欲狂了。第一個得知我的好消息的當然是黃琴,我永遠忘不了她為我高興時的神態;先是一怔,繼而拍著手跳了起來,接著臉上布滿了難舍的傷感表情。這一天晚上。我們在一起談了很多,從小時候的事情一直談到將來。這時,我忽然感到很空虛。我要走了,要離開養育我20個春秋的故鄉,外面的世界會是什么樣子?一無所知,此次一別不知要多長時間才能回來,不知要多長時間才能看到黃琴,看到雪琳,看到其他學友們,一種別離的傷感漫上心來。再看看面前也很傷感的黃琴,心里更不是滋味。一種純真的友情使我伸出雙手,將黃琴的手緊緊地握在手里,真誠地對她說:謝謝你對我這么好。黃琴聽了我的話,將手從我手里抽出來,反握住我的手勉強笑了笑,澀聲說:誰讓我們是同學呢。說著,她的眼里涌出了晶瑩的淚花,我的淚水也已流下臉頰。此時,我們都清楚,以往那種朦朧的情愫無可挽回地結束了。一股濃濃地惆悵填滿了我的整個身心。
我在工廠里生活得很開心。可最開心的是我和雪琳的感情。我給她去信說我想她,愛她,怕她忘了我。她來信說她只記著我,除了我誰都不嫁。我看了她的信感動地簌簌落淚。我對雪琳的愛已到了任何語言都無法形容的程度。有這么一種感覺,睜開眼睛,眼前就是婷婷的她,閉上眼睛,心里就是脈脈的她。我幾乎是一個星期就給她寫一封七、八頁甚至十幾頁的長信。將我在工廠的一切和我所見到的、工廠里發生的一些我認為雪琳可能感興趣的事一一告訴她。我在信里吻她、擁抱她,向她敞開我忠貞不貳的心靈。我不覺得雪琳是屬于我的,我只覺得我是屬于雪琳的。為了她,我可以去殺人去放火甚至去死,我決不能失去她,除非她不再愛我。雪琳每次接到我的信都及時回信,有時她僅隔一、二天就給寫一封信,她在信中安慰我鼓勵我祝福我,她在信中寫她的思念她的渴望她的希冀她的歡樂她的傷悲。傷心時,信箋上常留下一處處字跡模糊的淚痕,看得我回腸蕩氣看得我熱淚盈眶。
20歲的年齡是人生最純真的年齡。在這個年齡段里,人之初的那些善良的天性,得到了長足的發展,而又少卻許多世俗功利的觀念。在這個年齡階段上相愛的青年男女,是緣于對方素質的吸引,很少考慮到愛情以外的東西。因而,這種純精神的愛戀就越發顯得神圣美好。
但是,這時雪琳的父母為雪琳找了個在部隊上大學的對象,雪琳堅決不允,她的父母就逼她。這時雪琳已經下鄉,她一氣之下3個月沒有回家。母親一次次跑來勸她,甚至打罵她。雪琳絕望了,在信中哭泣著求我,求我快點回去,她說:我是屬于你的,你回來吧,我要把一切都給你。這個消息對我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我不知該怎么辦。不知我該不該回去,但即使我回去了,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難道我可以在這種情況下去占有雪琳嗎!不,我決不會這樣做,這沒有別的原因,就是我愛她,刻骨銘心地愛她。我永遠不會在她痛苦的時候再去傷害她,那樣做無論對我對雪琳都是一種作踐。
那段時間里,我整天像失魂似的呆怔著,并伴以陣陣發燒,衛生員為我批了幾天病假。我靜靜地躺在床上,兩眼無神地對著屋頂,靜靜地感受著雪琳,感受著自己心靈滴血的無助吶喊。
時隔3個月以后,我當年見到雪琳時產生的那個預感終于被不幸地證實了,功利之劍終于從我和雪琳純潔的心靈上劃過。鮮紅的情感之血,從我的心里,從雪琳的來信上涓涓流出。我的心里像被玻璃碴兒劃割般地痛楚,我的五臟六腑仿佛都支離破碎了。我想到了死,我把我的不幸告訴我的服友小田,平時很溫和的他發怒了,他圓睜著雙眼罵我虧了先人。又說為這么一個無情無義的人去死你值得嗎?在我冷靜下來后,我覺得小田的話是對的,但我不能同意他將雪琳說成是無情無義的人。雪琳對我是有情有義的,她和我相好相愛近l0個年頭,如果沒有情義,這怎么可能呢?她在信上告訴我,那個大學生提干了。她的母親發誓說如果她不同意這門婚事,她就吊死在她面前。許多好心人受她父母的委托,也輪番去開導她。而且,只要她答應這門婚事,她就馬上可以被推薦上大學。于是,在功利、孝道的重壓下,她只有退卻了。“我無援無助。我欲哭無淚。我不恨任何人。我只恨我自己。在需要我以死抗爭的時候,我卻不能去死。你怎么看我怎么罵我都行。不過,我要告訴你,我永遠愛你。”她在信上這么寫著。
我為雪琳的感情所感動,但我卻不能原諒她,我悲憤地給她去了最后一封信,我說,你說你永遠不和我分離,你說你愿用你的一生為我點盞燈,你說你除了我誰都不嫁……可是,你現在為什么要離開我,這究竟是為什么為什么啊!
我寫好了信,面對影集上雪琳甜甜的面容,我的憤怒慢慢消失了,此時,我終于領悟到,愛永遠不會是一種既得,愛其實是一種翹盼,一種寄托,一種微妙的感覺,一種寧愿做一輩子的夢,一種最殘忍的傷害。
我的曾經絢麗無比的愛情之花就這樣凋零了。
許多年后,我看到這樣一段話:愛情究竟是什么,誰也說不清,誰也靠不住它。唯一可以使你信賴的只有財產。只要人還要依賴財產生存,愛情就不會擺脫經濟的束縛。
我不能完全同意這種觀點。或者說我部分地接受這種觀點。我無意褻瀆美好的愛情,愛情本身是圣潔、美好的。但是我們不能否認,愛情確實被人們有意無意地傷害了。她被強加了許多內容,盡管這種強加也許是善意的,但愛情卻因此而變得丑陋起來。
在異鄉漂泊12個年頭后,我第一次回鄉探親,之前,我給在家鄉工作的學友們去了電話,學友們異常高興,臨行前,他們來電話說把在外地工作的同學都約回去了,
那晚,我住在縣賓館,晚飯后,我正在讀報,響起了敲門聲。我以為是服務員,隨口應了聲請進。從門外走進一位年輕漂亮、穿著很樸素、手拎提包的女同志來。她進來后不吭聲,只是向我看。我先是有點不悅,接著.我的心大跳了一下,血液仿佛要凝固了。她怎么像雪琳呢?就在這時,她手里的小提包叭地掉在地上,喃喃自語道:真是你,真是你。說著深情地喊了一聲,一下撲到我的懷里。天哪,她真的是我日夜想念的雪琳啊。此時,我為這意外邂逅的喜悅所擊昏,機械地緊緊擁著她,而雪琳則伏在我的懷中,百感交集地失聲慟哭。就這么過了許久許久,雪琳才止住啜泣。
我說,感謝你還記著我,還能認出我來。她看了我一眼,低頭說愛一個人那么容易嗎?那么容易忘掉嗎?說到這里,又澀聲說道:我沒有信守自己的諾言,我實在對不起你。你能原諒我嗎?我說現在還說這些干什么呢?那時我們都年輕。她感激地望著我,柔聲問你結婚了吧。她在哪里?我悲哀地搖了搖頭。她很吃驚地問這是為什么?我看了她一眼沒有吭聲。她明白了原因。嘆了口氣說,唉,這是何苦呢?你歲數不小了,趕快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吧。聽說你現在做領導了,條件好了,你完全可以談一個各方面條件都比較好的人。
我一聽這話,心中不由地升騰起一股怒氣來,冷冷地說:真正的愛情是愛人本身,虛假的愛情才是愛人以外的東西。雪琳聽了,眼淚又流了出來,哀戚地說:你還是不能原諒我?我見了心中有點不忍,后悔把話說得太沖了。是呀,事情都過去這么多年了,還說這些不愉快的話有什么意義呢?許多年沒有見面了,雪琳似乎沒有多大變化,那雙秀眼還是一往如前的美麗,眼睫上那條隱約的折線也還像以往那樣攝人心魄。于是,我又一次感到自慚形穢,甚至覺得自己實在是配不上她。我難過地低下頭,不敢再看她。就在這時雪琳輕輕叫了聲我的名字。我抬起頭,見她滿臉柔情,眼神羞澀地看著我,我的體內陡然間有了一種純潔而又暖暖的沖動。我情不自禁地坐到她的身旁,珍貴地將她擁在懷里。她微閉著眼睛,將臉貼在我的胸前,淚水不斷地從紅腫的眼眶里沁出。此景此情,多像許多年前她為黃狗所嚇而依偎在我懷里時的情景啊。此時,我終于感悟到了什么是“一起坐在菩提樹下,不說一句話,卻什么都已知道”的那種相互依戀、心心相印的境界,我的心都要碎了。
臨分別的時候,雪琳說她這次回來就是為了見我一面,她不參加同學聚會了,明天就要返回了。她又平靜地問我:我讓你空等了許多年。你不感到后悔嗎?我也平靜地說:說什么后悔呢,人生最大的快樂不在于占有什么獲得什么,而在于追求什么的過程。我很瀟灑地和雪琳握了握手,這是我和雪琳相戀十幾年來的第一次握手,而且我們都清楚,今生恐怕再不會有第二次握手了。
目送雪琳漸行漸遠的背影,我的淚水成串地涌了出來。此時,我深切地感到,我深愛的雪琳從此將走出我的心靈,我的感情之旅已經走到某種意義上的盡頭。只是我的心里有一種新的遺憾,遺憾我與雪琳的邂逅。假如沒有這次相逢,在我的心中,她永遠是當年的她,在她的心中,我永遠是當年的我,彼此都留下美好的記憶,這不是情之旅途中最好的慰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