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喻
醫生是一個女人,看起來柔弱而且冷漠。
在陳述了自己所有的癥狀后,我又說:你不要當我是一個病人,要當我是一輛超載而又長途跋涉的破自行車。
你也不要將自己當成醫生,將這里當成診所,你是一個修車鋪里的師傅。
我這輛破自行車有許多毛病,你能夠修理哪里就修理哪里,修完以后,還能遠行就行。
醫生笑了。醫生笑起來就不那么冷漠了。
此前,我一直以為診所不過是一個假裝慈悲的屠場。
而醫生,是偽裝正義的屠夫。
疼痛
疼和痛應該分開來解釋,前者尖銳,后者鈍重,就像一個人的青年和老年。
但疼和痛在我身上持久地停留,讓我時刻感覺到他們如我一樣固執,即使在我每天不足兩個小時的睡眠中也能感受得到。
疼和痛不請自來,它們說我得罪了它們,就像街頭收保護費的無良少年。在黑暗中,在燈光下,他們有恃無恐,露出天真而又邪惡的微笑。
姿勢
醫生囑咐要用固定的姿勢靜養。固定的姿勢,俯或者仰。
民諺說,好吃不如餃子,好受不如倒著。現在看來,既不想吃那好吃的,也不想受那好受的。
民諺在我這里拐了一個彎,避開了我?
或者,民諺已經是一塊記憶里的化石,只能供我在逃避疼痛的記憶里咀嚼?
罐頭
他們聽說我病了,說要買過期的罐頭來看我。
他們來了,沒買什么過期罐頭,送來的是紙幣和問候。
屋子里有煙霧繚繞,有各種輕松的話題。
屋子墻壁上寫著“禁止吸煙”,大家似乎都沒有看見。
后來終于有人買了兩瓶精致的黃桃罐頭。太精致,像工藝品,不舍得吃。
后來夜里口渴,翻身而起,一口氣就把兩瓶罐頭全吃掉了。
吃掉了。忘了是什么味道。天明時,對妻說起。妻說:比豬八戒還豬八戒,吃人參果不知什么味!
討厭
我討厭打針吃藥,討厭病房的味道。
我討厭疾病和疼痛,討厭人們像觀察木乃伊一樣對我表示慰問。
我討厭我生病前扔下的一堆工作,生病時惦記,病好了也推不掉。
我討厭親人們對我報以同情的嘆息。
我討厭辛辛苦苦掙來的紙幣被看不見的手以不能討價還價的方式擄走。
我討厭躺在病床上的時間,病號飯,病號服,床上的標簽以及廁所里排隊收集各種排泄物等待化驗的人群。
我討厭……
信任
我不能信任鋼筆,鋼筆有沒水的時候。
也不能信任圓珠筆,它會沒有油。
不能信任電腦,它會停電、死機、染病毒。
所以我用鉛筆,削好了,讓他們站成一排。
就像我是一支軍隊的統帥。
我未必要帶領我的兵去打仗,但我要有一些可信任的士兵。有了信任,我才能有信心贏得不知何時到來的戰爭。
通道
我想到我寫過一首概念化的詩:《態度》。
“我不喜歡的東西/并不見得就不存在/所以/我要用有限的時間/去對待我喜歡的。”
現在我在病床上想:我不喜歡的東西和我喜歡的東西,以及我,是三種物質,它們是相近或相反的物質,我則是一個通道,它們通過我的身體和大腦,就像流水和雜質通過河床。
我留不住什么,不管是我喜歡的,還是不喜歡的。
我只是一個通道而已。任何人,也都只是一個通道而已。
閃光
有些時候,有些場合,有些人,他們的語言,是會閃光的。
比如,他說:我想給你一座宮殿,可又擔心你住不習慣,干脆給你一間草屋好了。
比如,他又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給過我許多次無私的幫助。我什么都可以給你,但就是錢不能給你。
閃光的語言!在黑暗中,我清晰地看見了一張一直隱藏的臉。
藥物
藥物怎樣趕走疾病?像一個發跡的丈夫趕走他的黃臉婆妻子一樣?還是像正義之師趕走侵略者一樣?
醫生說:藥也是毒,病也是毒,以毒才能攻毒,就像警察和小偷一樣。
等等,那么,那么,如果我服了藥,如果趕不走我的病,我不是又中了另一種毒?就像,如果沒有了小偷,警察不也就成了小偷?
醫生微笑。笑得真像某些典籍里的大師!
(本欄目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