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一位創作者其成熟的標志是形成了一定的文學思想,在創作上有相對突出成就的題材與體裁,有一定階段相對穩定與鮮明的藝術風格一樣,一位成熟的批評家也會擁有自己的文學標準、批評立場,有自己相對擅長的批評領域、批評對象與批評方法,以及自己的批評風格。
我們先來看看賀仲明的學術擅長。賀仲明主要從事中國二十世紀文學的批評與研究,在同行們的眼里,仲明對二十世紀中國鄉土文學一直有相當系統的研究,這可以看做是他文學批評與文學研究的第一個板塊,在這方面,我們首先要提到他對“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的批評。由于種種原因,“文革”以后,人們對這一時段的文學的看法一直存在很大的爭議,而其中又以否定性居多,有時難免簡單化。在《真實的尺度》① 一文中,仲明首先從細節的真實上對五十年代農業合作化題材小說進行了評價,他認為許多作品對農民參與合作化的喜悅與熱情有著真實的一面。我們既要看到農民成為土地的主人的喜悅,又要看到農業合作化初期對于當時農民利益的積極意義。不少作品體現了作家們的深厚生活功底和細致的寫實藝術,具備了很高的細節真實性,而且,一些作家還突破了其主觀的創作意圖,對當時農民與農村的生活狀況作了真實的描寫。接著他又從本質的真實上進行論述,在澄清了人們在文學本質真實理論上的一些模糊認識之后指出,看待這一題材小說的真實性不在于對這一運動的肯否,而在于是否“揭示出這一運動本身對于農村社會、對于農民心靈世界的影響,寫出合作化運動前后的農村現實狀貌,寫出農民在這場運動中的復雜心態和內心沖突,他們的愿望與恐懼,期待與后怕,以及由此而折射出當時上層政治和社會全局的復雜面貌與矛盾”。據此,賀仲明認為不少作品還是展示出了一定的本質真實特點的。在《鄉村生態與“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② 一文中,仲明指出了“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的一個顯著特點,即以積極肯定的姿態,塑造了大量的農民形象,細致地展現了具體的鄉村生活場景和復雜的鄉村社會關系,并表達了對鄉村未來的關切,從而再現了較為切實的鄉村經驗,描繪了一個比較完整的鄉村生態世界。這不僅相對于中國古代文學,相對于中國現代文學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進步。這些論述都有助于人們重新認識這一階段的中國鄉土文學。
在對二十世紀中國鄉土小說的整體批評與研究中,賀仲明逐漸發現其中存在著多種矛盾、悖論與困境。比如,中國鄉土文學的敘事者的身份。這些敘述者大都具有鄉村游子的背景,一方面與鄉村有著密切的關系,另一方面,他們在講述鄉村故事的時候又脫離了鄉村人的身份,在文化與心理上居于鄉村之上。這種復雜的曖昧的身份使他們的敘述既不可能擺脫情感的依戀,又要時時從現代文化的角度對鄉村進行批判式的啟蒙;既受到鄉村傳統文化的浸染,又試圖進入城市者的行列;既認為地域性是鄉土敘事最為基本的特點,又時時渴望作品具有所謂的世界性而使自己處在被看的位置;既對中國的鄉村改革充滿了希望,又對被改革所沖擊的傳統文明給予詩意的美化……而最根本的困境則是在多種原因制約下他們始終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們究竟是鄉村的啟蒙者還是鄉村的表達者?這一身份的猶疑幾乎宿命一般地存在于中國二十世紀鄉土小說家們的身上。仲明將中國鄉土作家分為兩類:一類是以魯迅和他的“鄉土作家群”為代表,“鄉村小說主要是他們進行文明批判的武器。他們以五四新文化運動代言人的身份,立足于現代文明的啟蒙立場俯察與審視鄉村,其主要的創作目的,是批判與揭示鄉村文化的愚昧,挖掘農民身上所代表的‘國民性’民族性格”。另一類可以趙樹理、高曉聲為代表,“以一種自覺的姿態,站在農民自身的立場、以農民代言人的身份來寫鄉村”。但不管是哪一類,從鄉土小說寫作來講,都給中國二十世紀文學留下了遺憾。以前者而言,“它的思想的先導性和意圖的工具性,使創作者們難以真正進入鄉村生活和鄉村文化的深處去體味鄉村,也影響了他們客觀地去表現鄉村”。而后者也不可能保持他們立場的單一與純粹,政治的強行進入與自身骨子里的知識者意識往往使他們的努力半途而廢。因此,直到今天,中國的鄉土小說依然需要找準位置,尋求突破③。
對中國二十世紀以來文學思潮流變的梳理、分析與主題研究構成了賀仲明文學批評與文學研究的第二個板塊。在《論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國文學中的傳統主題》④ 一文中,仲明從當時特定的環境出發,首先析出了“傳統的回歸:忠誠與倫理”,指出了這一時期的文化精神與五四時期的個性解放的區別,忠誠、服從、個人崇拜、古典英雄情結、傳統愛國與國家意識等等,在這些主題下是為情勢所需的“自覺向傳統回歸而犧牲了現代性的思想”。他特別以當時的婦女題材作品為例作了深入分析,即使在解放區那些反映婦女解放的作品,與反封建主題相對立的傳統道德文化意識也表現得很普遍,多強調婦女們的政治與經濟地位,在家庭與個人精神上的自主要求大都比較弱。其次,仲明又抓住土地這一中國文學的關鍵詞從另一個層面看這一時期傳統文化在文學中的表現。家園的淪喪使土地的意識變得極為突出,民族的、政治的、情感的,都一起吸附在上面。仲明對八十年代知青作家的情感與文化困境的論述也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⑤。對知青作家以及知青文學,人們大都從政治的與社會的角度進行闡釋,這些闡釋當然是必要的,因為知青以及由知青撰寫或以知青生活為題材的作品所一同構成的文學現象,如果離開了中國的“文化大革命”,離開了中國的社會體制,離開了中國巨大的城鄉差別,離開了中國的改革開放,它的發生及演變過程就無法得到說明。但是,從政治、歷史與社會的角度去描述一種社會行為是一回事,從個人的經驗去挽留與思考個人的生命歷程是另一回事,從文化的、知識譜系學與美學的角度經過抽象、沉淀再去把握一個特殊群體的精神形態、文化價值與美學風尚又是一回事?,F在看來,仲明是一個冷思考型的評論家,鄉土文學、戰爭與文學⑥、英雄原型⑦、大眾文學與民族化⑧、現實主義⑨、浪漫主義⑩、意識形態的回歸[11]……這些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都不是什么新鮮的人所未言的原創型話題,相反,倒是一些似乎熱過了的難以提得起興趣的舊題目卻能進入仲明的視野,他總是耐心地盤桓在這些昨日論爭的瓦礫上,仔細地打量每一個細節,回憶或復現每一個環節與場景,從不同的角度重新觀察、審視、思考,并且總能有所發現,甚至能使昨日的荒蕪煥發新的生機,迸發出新的思想資源。在《“歸去來”的困惑與彷徨》中,仲明突破了社會的、日常的與政治的糾纏,首先發現了知青們在文化身份上的猶疑。鄉村永遠都只是他們的一段客居旅程而不是身體與心靈的安居地,他們的現實與文化的根都是在城市的,所以,對鄉村,他們是旁觀、審視,對自己曾經的鄉村生活,他們充滿了怨懟與委屈。然而更糟糕的是,當他們回到城市時,他們同樣感到了隔膜與陌生,因為此城市已非彼城市,知識與文化譜系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于是,不少人又不得不返身過去,用已經理想化的鄉村來構筑自己虛擬中的精神歸宿。這樣的困境促使知青們必須作出的選擇,一些人始終未能走出這一層次的困擾,最終只能是失語。一部分人則堅定地尋找突圍,這種突圍是多方向的,一種是越過種種城鄉、新舊文化的沖突在曾經的理想與熱情的支撐下尋找新的文化境界,如張承志;另一種則是勇敢地面對生長著的城市與現代化,尋求再一次的身份變更,如王安憶早已成為中國當代都市文化的代言人;再一部分則憑借現代化的反彈力,順應現代文化生態學的世界性潮流尋找更為久遠的文化支持,這就是曾經轟轟烈烈的文化尋根運動,如阿城,這一運動的余響則以更現實的方式轉入對中國鄉土的本土文化的表達,如韓少功。這一描述不但相當清晰地演繹了知青以及知青文學的運行軌跡,而且對他們的文化困境及其突圍表演在中國當代文學上所留下的不同質的話語表達進行了精彩的美學分析。仲明的這一論文發表已近十年,但這一分析至今仍然是不刊之論,在闡釋知青作家群上仍具有相當的活力。雖然時過境遷,人們已不再關注甚至已忘記了這群人的知青身份,但表現在他們身上的困境與矛盾依然存在,他們今天的審美范式的發生學闡釋依然應該上溯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場人口與文化的遷徙。
這種從文化身份與知識譜系的角度去結構文學群落并尋找文學話語的發生學解釋的方法在仲明這兒得到相當嫻熟的運用。顯而易見,當文學研究與批評從傳統社會學階級概念中超越出來之后,仲明一直在尋找新的批評范式,比如階層。這一尋找與在此基礎上新的建構無疑是必要的,因為對文學的同一性的普遍闡釋只能是一種幻象,在客觀上是不存在的,在學理上也是無效的。知青作家尚且存在那些差別與選擇,何況在更大的文學范圍呢?特別是在改革開放之后的中國,新的階層不斷出現,舊的階層日漸分化,文化的多元激蕩,利益的分配重組,資本的流動以及政治訴求都會在意識形態的各個方面構建自己的話語系統,“任何一個民族、國家和社會文化群體,都有自己的文化和利益立場,也蘊涵著自己顯在與潛在的巨大影響力,當它們有近切的需要發出自己的聲音時,那些曾經受它們滋養的各種人物自然成了它們尋找的對象,它們尋找他們,希望他們能夠作為代表表白自己的價值立場和文化態度。正是這種尋找與被尋找的遇合,造就了不同時代不同民族、國家或群體的復雜聲音”。賀仲明在《群體分化與文學變異》[12]一文中,從當代中國的社會、政治、經濟的現實著眼,動態地考察了各種力量的此消彼長,以文化作為中介,對不同立場的文學群落進行了描述與勾勒,從而建構了當下中國文學的群體分布。這里,“來自中原與西北地區、出身于鄉村的一些作家,以傳統農業文明最顯著也最堅定的衛護者自居,他們代表著文化裂變中傳統文化的守護者”,有“站在傳統文化對立面發言的,一些出生在七十年代后,被城市文化哺育起來的青年作家”,有像王朔這樣的代表著對八十年代以來對現實充滿怨懟的“文革”的“大院子弟”,也有像王安憶、張欣等所代表的高雅的中產階級現實利益與精神文化。這種劃分與闡釋可以是宏觀的,也可以是微觀的,比如對新生代作家群,在《反抗的意義與局限》[13]中,仲明首先將反抗定義為新生代作家群的共同特點,“正是憑借著在諸如文學觀念、創作方式、文學行為等方面對傳統與現實文學的明確疏離與反抗姿態,他們才具有了與同時代其他作家不同的地方”,這種反抗代表了一種群體的立場,使當下的文學具有了裂變的可能與異質性的活力。仲明深入到這一群落的內部進行了仔細的分析:他們申言一種全新的邊緣化的文化價值,他們在傳統文學圈地之外開辟新的表達領域,他們在文學的經典功能之外開發新的途徑,他們更以現實的方式對正統的文學制度進行抵抗和消解……正是因為這種看上去有局限的也并非一概而論的、至今仍未修得正果的文學群落與其他群落一起構成了中國當代文學的生態,并在這一文學鏈中發揮自己的作用,犧牲著自己的“利益”,促進著文學的多樣化,催生著新的文學可能性。
當代作家作品論構成賀仲明文學批評的第三個板塊??梢钥吹贸?,在作家作品品評上,賀仲明總是從作家的文化立場與藝術風格出發,從作品的審美表現與深層語義出發,盡可能地通過自己的批評話語再現批評對象的藝術面貌與人文內涵。他認為紅柯的小說是其詩意迸發的另一種可能性,“在紅柯的小說,很少有非常具體細致的場景描寫,也沒有曲折復雜的故事情節、性格分明的人物形象,他所呈現的,是像詩一樣強烈的抒情氛圍,是情緒的流淌,是精致美麗而情感化的語言”[14];他給朱文穎的定位是,“以女性獨特的敏感和細膩表現了世紀之交中國都市女性對于現實世界的迷茫、孤獨和恐懼,蘊涵著穿行于冰冷物質空間中的現代人對真誠與溫情的渴望,顯示出別樣的精神價值”[15];他以“智”來概括楊絳的創作,這種“智”是“對世事驚人準確的預見性和判斷力”,是“對未來堅強的信心和身處逆境時的平和安詳心態”;而對劉震云,他則依托自己對中國二十世紀鄉土文學的深厚積累,在宏觀的背景上對其進行了這樣的定位,他“對鄉村和城市表現了雙重的放逐和逃亡”[16]。即對劉震云來說,鄉村既有瘟情與留戀,但更有痛苦記憶,使其最終選擇了拒斥與放逐的姿態,而城市,又同樣是丑惡的化身,“城市和鄉村,像一把雙刃劍,刺傷了劉震云追求的心靈,并帶來了他對城市和鄉村的雙重精神拒絕,這種雙重拒絕,使劉震云超出了單一的文化審視所可能帶來的局限”?!羞@些定位,應該說都是相當準確而富有見地的。在我看來,仲明的作家作品論有這樣幾個特點,一是不作貌似全面公允的空泛之論,他都是抓住批評對象的某一方面,從一個視角切入進去,給出他所認為的最能體現其特質的富有概括力與代表性的判斷,他顯然認為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來得有力。這實際上需要有很大的勇氣,需要作者對對象的全面研究與系統把握,需要批評家對自己的批評對象與發生的批評話語有虛心的研究,否則,或者持論有所偏頗,易被批評對象身上其他特質所推翻,或者與其他論者發生撞車,步人后塵。仲明的這種勇氣與勇氣背后的巨大辛勞,與批評界好作宏觀不及對象之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認為莫言的創作是“鄉村的自語”。如果談到表達鄉村,中國批評家大都要從苦難著眼,而莫言作品在此以外卻在營造“夢想的天堂”,體現出一種狂歡精神,賀仲明告訴人們,中國鄉村并不如一些論者所看到或從自己的立論需要只去看的那些苦難,這里也有幻想與歡樂,“這一階層之所以能夠歷數千年的痛苦而不頹,長處社會底層而不衰,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其獨特的幻想或文化精神……這其中多少包含著魯迅所批判的‘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阿Q精神,也有自我的嘲諷,將苦難娛樂化乃至狂歡化的精神”。許多民間文化藝術形式典型而具體地體現了這一點,“它們是長期處在社會底層的農民被歷史擠壓的產物,其中包含著深深的無奈,但也蘊涵著一種生存的機智,是其頑強生命力的體現”。這樣的論證不但支持了自己的藝術判斷,也為莫言的創作指認出了民間傳承的深厚淵源[17]。二是他的知人論世持論有故,雖單刀直入卻從來不故作驚人之語的嚴謹態度。在探討劉震云的創作特點時,他一方面從作品出發,一方面更兼顧作者的生活道路和社會現實背景;在討論楊絳的智者文化心態時,他更從種種先天后天條件著眼,認為“良好的文化氛圍和家庭教育是她‘智’形成的基本前提”,“三四十年代復雜艱難的社會時代,戰亂頻仍的生活,尤其是在淪陷區時期的一段充滿驚險的歷程”,再加上天然的靈性,這些都是其洞明世事、處事能力與體察人生之智慧的來由,這種翔實的分析與敘述使其立論真是堅如磐石[18]。三是直面缺陷、毫不諱言的批判精神。文學批評一味贊揚的風氣一直是此行當中的頑疾,人人都知道它的危害,但大都不愿也不能身體力行。仲明為人厚道,待人接物極有分寸感,絕非動輒疾言厲色之人,但其批評文章幾乎沒有一篇是通篇持肯定之論的,指陳缺失好象成了他批評文章的習慣性動作。即使面對楊絳這樣的大家,他也指出其智者的文化心態在“仁愛”上的不足,比如,“部分作品顯示出在某種程度上對現實的冷漠和孤傲”,“表現出一種安于現狀的人生態度”,繼而尖銳地指出:“這一切,使楊絳的創作多了對世情的冷察,卻少了對生活的熱情?!^于純粹的智,卻少了人間的煙火味,少了人的真性情,這,與文學寫人的本性是有著尖銳的背離的,這也許是楊絳的作品盡管藝術成就不低卻缺乏廣大的讀者群的根本原因?!痹诮鳌墩搹埑兄窘趧撟骷捌渚袷澜纭穂19]一文中,仲明以這位昔日創造了輝煌文學業績的作家為例,解剖了值得深思的一種文化與文學現象。他認為近期的張承志表現了現代人文精神的偏離,偏激的非寬容的態度和在美學上的倒退。指出這位作家“已經是從文學的高峰處往下滑行,其旅途越來越窄,也越來越局促,甚至正在駛上可以預見的終點”。我已經說過,仲明從不故作驚人之語,這一結論不僅是近斯張承志所顯示出來的,也是過去的張承志創作中潛在某些精神氣質的晚近爆發,如他的強烈的自我中心,缺乏宏遠而堅實的精神支點與精神軟弱和自尊的雜糅等等,這種嚴密的分析就不是一時一地的心血來潮了。如果不是限于一位作家的文學選擇,如張承志對傳統文學表達方式小說的放棄等,而是從文化精神層面著眼,張承志并非個別,在仲明的觀察中,賈平凹、張煒、史鐵生、北村等都具有這種缺陷。這樣的批評不僅需要勇氣,更需要道德的支撐、技術的支持和精力的付出。
賀仲明的文學研究與文學批評已形成自己的特點與風格,除了上面提到的在作家作品評論方面的以外,我覺得還有一點應該特別地指出來,那就是歷史的觀念。賀仲明是幸運的,他的研究與批評開始于九十年代,那時,有關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研究與批評在觀念與方法上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轉型,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整體觀念也已成為大家的共識,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之下成長起來的年輕批評家如賀仲明等在一開始就具備了較為宏闊的視野與深刻的歷史觀念,這從他的博士論文《中國心像》[20]中就可以看得出來,這部著作以中國二十世紀作家的文化心態為考察對象,特別重視對作家所處時代狀況的分析,同時又時時兼及中國的歷史文化與知識分子傳統,重視自五四新文學以來中國作家文化上的傳承與裂變。一般來說,賀仲明對課題的選擇與批評對象的確立都是從它們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發展這個整體中所具有的價值去考量的,也是將它們放在這樣的背景下去分析的。一方面,這樣的觀念能有助于論者從當時的歷史情境出發,得出實事求是的結論。比如說,五四形成的現代性精神為什么在抗爭中遇到嚴峻的挑戰?因為“戰爭作為集體行為,它需要服從、忠誠、統一等傳統倫理的支持,尤其是對女性,要求她們承擔的是溫情的撫慰者和忠誠的守候者角色”,“抗戰的形勢要求人們遵循傳統倫理,也要求個人消弭個性,歸依于集體的大環境”,甚至在文學形式上也“有著鮮明的一致性,回歸傳統,回歸本土,也成為最突出的特征”[21]。如果不顧及當時的歷史情境,就可能產生簡單粗暴的指責。另一方面,仲明又是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整體中思考這些問題的,具體的歷史情境與文學現象前后的回溯與耙梳構成了一個復合的背景,使得它們獲得了新視角,也得到了更合乎歷史理性的解答。他的批評很少就個別談個別,談1990年的鄉土文學,必定要考察五四以來的淵源,而三四十年代的文學問題在他的筆下也必然展示出當代的演化。比如仲明近期的力作《“大眾化”討論與中國新文學的自覺》就是一個典型。這一論題在中國具有特殊的意義,因為新文化自發生以來,就在尋找屬于她自己的文學,其后由于中西之爭、國家文學的構建以及政治的干預,一直到新時期文學,都一直在探討,可以說這已成為中國文學與生俱來的痛,正是因為現實的觸發,才使得仲明再一次意識到“卻顧所來徑”的意義。經過他的梳理,當時討論的情境作用得到了指認,被遮蔽的一面得到了呈現,它的民族化方向的自覺,親和大眾的努力得到了肯定,而它的成績與局限的當代意義更是得到了認真的推介,比如民族性應該作為新文學發展的基本特征,應該科學地處理文學與大眾的關系,應該提倡作家的責任感與理想精神等等。二十世紀文學整體視角就是如此,它時時在發問,我們究竟做了什么?我們不應該再做什么?我們又應該如何繼續?在當代的熱鬧處回望過去,我們當會調整,退一萬步說,即使從技術上講也會減少我們文學發展上的成本。從文學思潮的發生發展,敘事母題的發生變異,文學群落集聚分化一直到具體的作家作品,賀仲明都盡可能在邏輯推演的同時,從社會現實上去尋找更為準確的依據,比如,在探討“新生代”作家的精神世界時,他就認為“他們的反抗,他們的囿限,與他們的生存現實、文化背景和生活道路,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這使他的文學研究與批評不但具有了歷史與現實的有力支持,也使其常常溢出文學的范圍成為對歷史與社會的分析與批判,緊接著上面的一段話后面的就是作者對當時社會的分析,如“文革”后社會理想文化的幻滅,八十年代末社會政治文化集體性的撤退姿態,九十年代商業文化和政治文化無所不在的壓力等等。在《喑啞的夜鶯——何其芳評傳》[22]中,他對“何其芳現象”的分析一方面從其個性著手,另一方面也在敘述中表明,“何其芳的悲劇不完全是個人性格和思想的原因,時代也擔負了一定責任。我們絕對不可忽略他的悲劇在20世紀知識分子中的代表性意義。從一定程度上說,何其芳的文化和精神缺陷,不只屬于他個人,20世紀的許多知識分子都不同程度地存在,并且,這也是在這一世紀中那么多知識分子缺乏個性、那么容易屈從于政治壓力的重要原因”。類似的分析與批判遍及仲明的文學論述。賀仲明曾對自己的這種現實情懷作過說明,童年生活中“鄉村的艱辛與權力的肆虐曾給我留下深刻的記憶,也使我從小就存了一種改變社會不平狀態的幻想”,成年后雖覺得這種想法幼稚,“但始終不愿意放棄對現實的批判精神,于是,在對文學批評方法的選擇中,我自然地對丹納、勃蘭兌斯、榮格等人產生親近感,并著意從社會、文化和心理角度品評文學和人物”[23]。知識者能有這樣的選擇,是難能可貴的。
賀仲明有一篇題為《“自由心靈”與文學之“根”》[24]的文章,這是一篇對于文學創作主體心態考察的論文,作者的主要觀點是,文學是自由的產物,“主體心靈的自由度,直接決定文學所反映世界的深度與真實度,也自然決定了文學所能創造的境界與所能取得成就的高下”。這種自由首先是心靈的獨立性,其次是心靈的超越性,要想獲得這種自由,仲明認為最重要的是作家擁有的文化資源,“即作家是否擁有深廣的文學化精神作為思想依靠和精神源泉”。當然,從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歷史來看,這些方面都是不足的,使得作家心靈自由的缺失與退隱成為普遍的現象,這其中,二十世紀頻繁的政治運動特別是政治對于社會思想文化的強制性引導,以及消費文化的壓力與誘惑是重要的原因。我一直將這篇文章看成是仲明的批評自白,對創作來說,心靈自由固然重要,對批評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一個批評家是否有獨立的批評精神與批評立場?是否在按別人的意志作鸚鵡學舌式的話語,或者使自己的批評服務于另外的目的?是否使自己的批評淪為學術體制的奴隸?這樣的反躬自問往往可以檢測一個批評家的心靈自由度。一個作家的心靈自由的獲得必須看他的文化資源,而一個批評家的根當在于學術,如果一個批評家能擺脫利益的牽扯,又能幸免政治的左右,擁有自己從業所具備的學識以及相應的品格操守,庶幾可以一窺自由的天地。這看上去似乎并不難,但卻是中國幾代批評家的夢想。
2007年元宵節
【注釋】
①《真實的尺度》,《文學評論》2004年第6期。
②《鄉村生態與“十七年”農村題材小說》,《文學評論》2006年第6期。
③以上內容見《阿Q為什么是農民?》(《讀書》2001年第1期)、《“農民文化小說”:鄉村的自審與張望》(《文學評論》2001年第3期)、《重與輕:歷史的兩面——論中國當代文學中的土改題材小說》(《文學評論》2004年第6期)、《論中國鄉土小說的二重敘述困境》(《浙江學刊》2005年第4期)、《堅持的迷茫與守望的尷尬——論小說家對“文革”后鄉村改革的書寫》(《中國現代文學論叢》第一卷第1期)、《論1990年代以來鄉土小說的新趨向》(《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6期)等。
④《論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國文學中的傳統主題》,《江海學刊》2002年第1期。
⑤《“歸去來”的困惑與彷徨》,《文學評論》1999年第6期。
⑥《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戰爭規范與制約下的文學論爭》,《南京師范大學學報》2002年第1期。
⑦《論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文學英雄形象的嬗變》,《江海學刊》2003年第3期。
⑧《“大眾化”討論與中國新文學的自覺》,《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6期。
⑨《論廣闊的現實主義》,《文藝爭鳴》2006年第6期。
⑩《暗淡的激情——論20世紀90年代以來小說中的浪漫主義》,《江蘇社會科學》2005年第5期
[11]《意識形態的回歸——轉型中的新世紀初中國文學思潮》,《山東社會科學》2006年第5期。
[12]《群體分化與文學變異》,《暨南學報》2004年第1期。
[13]《反抗的意義與局限》,《小說評論》2001年第4期。
[14]《紅柯論》,《鐘山》2003年第1期。
[15]《生活在別處——論朱文穎的小說》,《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5期。
[16]《放逐與逃亡——論劉震云創作的意義及其困境》,《中州學刊》1997年第3期。
[17]《鄉村的自語——論莫言小說創作的精神及意義》,《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06年第3期。
[18]《智者的寫作——楊絳文化心態論》,《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01年第6期。
[19]《論張承志近期創作及其精神世界》,《鐘山》2006年第6期。
[20]《中國心像——20世紀末作家文化心態考察》,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5月版。
[21]《論抗戰時期文學中的道德精神變異》,《學術研究》2005年第9期。
[22]《喑啞的夜鶯——何其芳評傳》,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12月版。
[23]《真實的尺度·序》,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年12月版。
[24]《“自由心靈”與文學之“根”》,《評論》2001年卷,江蘇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
(汪政,江蘇省文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