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80后”作家中,笛安算是比較低調的。她迄今發表的作品在同輩作家中并不算多,但都很有分量。兩個中篇曾被列為雜志頭條(《姐姐的叢林》,《收獲》2003年第1期;《莉莉》,《鐘山》2007年第1期),兩個長篇也頗具影響(《告別天堂》,《收獲·增刊》2004年秋冬卷,春風文藝出版社2005年1月版;《芙蓉如面柳如眉》,《收獲·長篇專號》2006年春夏卷,春風文藝出版社2006年5月版)。在這幾部作品中,除了被春風社列入“星計劃”主打書的《芙蓉如面柳如眉》更憑想象力推演以外,其余三部全部是直面青春的體驗。對于成長的隱秘,她不回避、不逃離,不憤世嫉俗玩世不恭,也不大驚小怪自戀自憐,而是以一個成長者的莊重懇切,投入而又沉靜地書寫著。這種正面、直接的寫作方式,在“80后”作家中是難得的。也正是這飽含著生命元氣的成長之痛,使笛安的作品飽滿新鮮、綿密緊致,呈現不同于前輩作家作品的新質,也顯示出她作為文學新人的潛力。
體驗—經驗
文壇對“80后”的稱謂,顯然是從“60后”、“70后”延續而來的。以出生時間劃分作家群落,這本身是文壇當初面對文學“無主題”、“無主潮”狀況采取的權宜之計,但也顯示出,中國近二三十年來,伴隨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秩序發生的劇烈變化,不同時期出生的人群在生活狀態、思想觀念、文化資源和審美趣味等方面存在的明顯差異。
在這三個時段的人群里,“80后”是最具異質性的。他們是真正出生、成長于改革開放以后的一代,在他們成長的時期,物質豐富,文化開放。一方面,社會整體的價值信仰和家庭倫理觀念遭受著前所未有的沖擊,另一方面,現代經濟社會的規范秩序和高考指揮棒下的教育體系也日益嚴密精細。對于整個社會而言,“80后”確實是陌生可畏的一代新人。“80后”作家大都在二十歲前后“出道”,這使他們的寫作天然與校園生活和青春體驗密切相關,而且前所未有地擁有了自我言說的權利。他們懷有什么樣的怕與愛?擁有什么樣的花樣年華和殘酷青春?處于何種迷惘,又會發出怎樣的嚎叫?這似乎理應是“80后”作家要告訴世人的,也是其與同輩讀者們相互分享的。這份獨特的“生活”,不但可為“80后”作家建構自己的文學世界提供厚實的地基,也可為中國當代文學整體的創作增添新鮮的土壤和撞擊的活力。
然而,非常令人不解和遺憾的是,“80后”作家的寫作卻大都有意回避自己的校園生活和青春體驗。除了韓寒的《三重門》以“憤青”的姿態嘲弄了高中生活、春樹以“披露隱私”的方式展露了其邊緣生活外,隨后成名的“80后”作家大都迅速地轉向了所謂“靠想象力推進的寫作”,他們熱衷于寫傳說的故事,歷史的故事,玄奇的故事,總之是別人的故事,超離現實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全憑意念行走,現實和經驗被隔絕在外。這樣的寫作不但懸空,而且特別容易“落套”:落入玄奇小說、武俠小說、偵探小說、言情小說等寫作套路,當然,也包括“純文學”的套路。于是,我們經常可以在“80后”的創作中看到各種摹本,甚至直接拷貝別人的小說、碟片中的故事。到底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形?是市場催化的結果——作為伴隨游戲長大的一代,“80后”寫作者的工作只是在為他們的同齡受眾高速率地生產一張又一張游戲卡?還是文壇“引導之功”——“80后”的作家們急于長大,似乎只有告別“青春寫作”,才能真正進入文壇?抑或玄想本身就是“80后”感受世界和表達自我的方式?還是目前這些浮出水面的“80后”作家恰是比較缺乏現實經驗和穿透能力的一群?這些問題確實需要進行更具實證性的研究,或許需要“80后”作家和讀者自身來解答。總之,從目前的創作來看,“80后”給人的主體印象是一種白日夢式的寫作,從中或許可以窺視作家們的潛意識,卻看不到他們意識中對現實世界的理解和表達。
在這樣總體的閱讀感覺中,笛安的作品讓人感到明朗、充實、真切、坦然。她自自然然地把我們帶到這座青春迷宮前,在坐北朝南的方向,靜靜地打開一道小門,然后,沿著迷亂曲折的小徑不屈不撓地探索前行,直到抵達幽暗的核心。于是,我們看到在這群十五歲到二十歲的少男少女,他們對生活、尤其是對愛情生活的經歷和理解,其復雜和深入的程度,已經多么接近成年世界;看到加繆和海子對于他們之中一些人心靈的深刻塑造;也看到張國榮的辭世對于他們幾乎所有人的普遍影響;看到他們特殊的愛情困境——“我是聽著情歌長大的孩子。我們都是。在我們認識愛情之前,早就有鋪天蓋地的情歌給我們描摹了一遍愛情百態。”(《告別天堂》第42頁)然而,當愛情真的來臨仍如天崩地裂。他們仍如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泊與祝英臺一樣,重復著千百年來的生死相許、奮不顧身。然而他們需要面對的也是新的敵手——不僅是高考和校紀的“壓迫”,更有愛情本身的傷害,誘惑、嫉妒、背叛和無常。他們的成長萬分兇險,卻是一場不得不打的戰爭。
在長篇小說《告別天堂》里,笛安細描了戰爭。她不做虛頭,不耍花槍,讓男女主人公以性命相搏,頑強地打了一場“陣地戰”,終于以他們的青春撞擊出屬于自己的燦爛。
我特別欣賞笛安在《告別天堂》的后記里對小說人物“血肉”的強調,她說:“我可以跟你保證,《告別天堂》或者不是一本好小說,但《告別天堂》里的人物都是有血有肉的。”正因為如此,人物可以突破作家思維的設定,走出自己的道路:“在很多情節的關鍵處他們總是不聽從我最初的安排,在一番掙扎之后我卻不得不承認他們是對的。”小說的副題是“獻給我故鄉的朋友們”,按照慣常的說法是,故事和人物是有“原型”的。在創作中,笛安也極大程度地融入了個人體驗:“在虛構的情節中,我卻不知不覺地把我二十一年的每一種情感放在里面了。”作家的體驗和原型的體驗血肉相融,生成了人物的血肉,笛安稱之為“誠意”,“在這份誠意里我真正和每一個人物面對面,我一點一滴地和那五個孤獨的孩子相處。”這也構成了她創作這部長篇處女作時最根本的自信。
如果放在傳統的創作談里,笛安的說法算不得什么新論,但是對于一個剛剛開始寫作的作家,特別在目前的“80后”創作群體里,對于“體驗”的強調卻顯得特別重要。構成一部作品血肉的是經驗,相對于經驗,體驗要狹窄但更切近,只有經由個人深切體驗轉化的經驗,才能構成一個作家創作最內在的資源和個性,也是進一步吸納他人經驗、各種間接經驗的基礎。一個作家能不能有效地處理自己的青春體驗,從本質上決定了其創作道路是否堅實寬廣。不少“80后”作家的創作正是隔絕了個人體驗,其筆下人物不僅是缺乏血肉的,更缺乏活人的溫度和彈性。他們像電子游戲中的符號人物,一根筋地一條線走到黑,性格從開始到結尾沒有變化,只是在敘述慣性的推動下一步步走向絕境。而笛安筆下的人物雖然性格鮮明,但始終在變化成長著。由于有著血肉之軀作支撐,他們的成長之路都有內在紋理,雖然孤獨險峻,但絕不偏邪變態,遍體鱗傷之后是成長蛻變。作家其實在和她的人物共同成長:“我在塑造他們的時候,也在被他們塑造著。”這樣的起步,路子正,也勢必能走得更深、更遠、更扎實。
穿越—超越
小說創作并不只是傳達體驗,笛安的創作從一開始就有更大的想法。她稱《告別天堂》并不全是一部“青春小說”,“‘青春’只是背景,‘愛情’只是框架,‘成長’只是情節,而我真正想要講述和探討的,是‘奉獻’。”(見《告別天堂》后記)笛安的每一篇小說都探討一個命題,《告別天堂》探討的是“奉獻”,《芙蓉如面柳如眉》探討的是“美的尊嚴”,《姐姐的叢林》探討的是“迷戀和背叛”,《莉莉》探討的是“眷戀和順從”。
笛安對小說的理解很像米蘭·昆德拉所認為的“小說是為了勘察人類可能的處境”,當然,以她現有的閱歷和思考水準,還很難達到具有人類普遍意義的超越性。但事實,對于一個年輕的初寫者而言,最忌諱的就是以有限的經驗作無限的超越,那樣的超越必然是無根的,所以我也很欣賞笛安在《告別天堂》后記里用的一個詞——“穿越”,讓她心愛的人物以血肉之軀穿越生活的河流,一步一個腳印地走向他們可能抵達到的生命深處,在忍受無數的傷害后,領悟到或許只是很簡單的“生活原理”——然而,這樣的“穿越”絕不是簡單地重復前人的路,而是刻有作家自己和她所屬的這一代人獨特的生命印記,由此展現出的世界的常與變,構成了小說內在的新異品質。
如果說《告別天堂》更側重表達青春體驗,《莉莉》則更能體現笛安對小說“穿越性”的追求。這篇小說有一個童話架構:莉莉是一頭漂亮的母獅子,由殺死她母親的獵人撫養長大。她從人類世界——尤其是獵人和獵狗巴特那兒——得到了足夠的愛和溫暖,遺忘了自己的野性和仇恨。當成年的她回歸森林,與公獅子阿朗結合后,仍然對獵人和獵狗巴特充滿眷戀。人和獅子的感情世界,不斷發生交錯——莉莉愛上了殺死自己母親和丈夫的獵人,阿朗則愛上了馴化自己的女孩嬰舒并因此喪命。最后,莉莉回到了獵人和巴特身邊,生命又回到了原初的起點,只是獵人已失明,年老的巴特也在結尾安靜地死去。在一次次的痛失中,莉莉終于長大,明白了“所有的災禍都是因為眷戀”,而所有的眷戀都是因為愛。“生命不是為了放縱而是為了承擔”,“不討價還價地承擔”是對命運最安然的“順從”。
《莉莉》看起來像童話,實際上仍是一篇飽含著青春體驗和情感的成長小說。莉莉哪里是一頭獅子?分明是一個人,一個女性從嬰孩到少女到妻子到母親的一生成長歷程。然而,成長的體驗由少女轉入獅子,小說就跳脫開來了,有了更深廣的探討空間。童話的架構明顯可見迪斯尼動畫片(如《獅子王》)的啟發,但卻不是生硬地模仿,童話的思維方式和畫面感已經內化于小說的情節、人物設置和敘述口吻中,顯示出哺育這一代作家成長的新文化資源的內在影響。
笛安很會講故事,雖然有時在情節安排上有點偏于戲劇化了,但她特別懂得如何在激烈的沖突中撞擊、撕扯小說的“內核”。如在《莉莉》中,人—獅的故事結構設計,使父親、情人、仇敵可以自然地合于獵人一體,對于“眷戀”和“順從”命題的探討,可以置于極致的沖突——甚至戀父、虐戀的等人性幽暗層面中,但卻不陰暗丑惡。
作為一位年輕的女性作家,笛安對情感生活、尤其是愛情的領悟也是頗為深透的(甚至可以說超過了不少年歲上更熟的女作家),有著張愛玲式的聰明和滄桑,但不失青春的熱度,難得的是還具有與其年齡不相稱的寬厚悲憫。這使其小說在整體格調上溫暖光明,雖淚光瀅瀅,卻陽光燦爛。
此外,笛安的語言明麗清朗,有一種與小說情節和主題張力相配的穿透力,也構成其未來寫作發展的實力基礎。
或許是為了摘除“標簽”,不少“80后”作家近來紛紛告別“青春寫作”,笛安也不例外。在第二部長篇《芙蓉如面柳如眉》所附的創作談中,笛安談到,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創作”,因為“《告別天堂》里那種人物在青春期的狀態是我自己非常熟悉的東西。可是《芙蓉》里的主人公的狀態都是陌生的,對想象力是一個更大更艱巨的考驗”。不過,《芙蓉》的實驗并不是很成功,主要原因恰是作家對主人公的狀態比較陌生,想象力的挺進缺乏根基。其實,“80后”作家需要盡快走出的只是“青春寫作”的青澀狀態,而不是青春體驗——如果青春體驗仍是他們目前最重要的人生體驗的話。說到底,深切而獨特的個人體驗永遠是所有作家最珍貴的寶藏,許多成年作家仍在反復書寫青春的記憶,恰青春年少的“80后”又何必太過著急呢?愿笛安和她的同伴們珍惜珍重,更自然自信地成長!
(邵燕君,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