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不悔錄》是一部勇于面對自己貼近現(xiàn)實并如實地予以描寫,揭示其本質(zhì)特征與現(xiàn)實矛盾的優(yōu)秀作品。它的突出與出眾之處,就在于作者以自己切身的社會現(xiàn)實為素材,在人物和事件上,甚至把“自己”這個原型,也寫入其內(nèi)。當然,它又是虛構的作品,是“小說筆法”創(chuàng)作出的藝術作品。比之“原型”它不僅變形了、提高了,更典型也更藝術了;而且從個別到一般,有形而上的思考與提煉。
長篇小說是眾多文學樣式、藝術品類中,具有舉足輕重、標示成就意義的重要體裁。它具有巨大的、深厚的生活與藝術的容量。它為作家展示自己多方面的知識、才能、智慧與藝術素質(zhì)、文化修養(yǎng),創(chuàng)辟了廣闊的空間。因此,長篇小說的成就,不僅標示創(chuàng)作的業(yè)績,而且展示作家的成長高度。而且,文學總是要堅持它的基本品質(zhì)所規(guī)定的三個永恒的不朽魂靈,這就是:人文關懷、使命感和良知激情。前面所說的“長篇小說的巨大的生活與藝術容量”,主要是三個方面:第一,豐富、深厚并具有特色的社會生活;第二,具有個性特征和獨特意義的人生體驗與生命感悟;第三,蘊涵于前二者之中,也是彌漫于整個作品中的文化相,即它的文化含量、文化品位。劉兆林的《不悔錄》,就是在上面所說的兩個方面,都創(chuàng)獲了可喜的成績。
人生總有那么一個時刻,在那短暫的歲月里,包含了漫長的容量——謊言與真實、忠誠與背叛、虛偽與坦誠、獲得與喪失、斤斤計較與襟懷大度。一位作家把他的寫作聚焦在人生四十歲的轉(zhuǎn)折時刻,記錄下一個富于良知的中國知識分子在改革開放特殊時期徘徊的心路歷程,并把他真誠的關愛和切膚的思索交付給世人。其間,有著多少可以記敘、描述和感受的生活內(nèi)涵與人生感悟!《不悔錄》就是這樣一部具有特色的社會—個人敘事。作品把一位作家作為敘述人,放置在普遍的社會轉(zhuǎn)型和個人前途命運發(fā)生轉(zhuǎn)換的雙重背景下,以一個具體的文化機關為坐標,向廣大的社會深處輻射開來,囊括了一個時代社會生活林林總總的面貌,深刻地揭示了在當下特定體制和特殊背景下,中國知識分子的心理變異和靈魂掙扎。從作家視角描寫文化機關,描繪的人物又是當代中國知識分子——作家,這在近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鮮有涉及,在題材和寫法上是一個別開生面的新開拓。這部小說既是現(xiàn)實社會眾生相的生動圖譜,又是我們時代一角惟妙惟肖的風情錄和入木三分的“儒林新史”。
《不悔錄》這部作品表現(xiàn)了直面現(xiàn)實的真誠勇氣,一個作家可以在別人的生活里任意馳騁,卻不肯輕易在自己的生活和心靈肌體中尋找下解剖刀的縫隙,這樣的作家是逃避真實情感和激情的人?!恫换阡洝返淖髡哌x擇了相反的路徑,像盧梭那樣把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放在人性的顯微鏡下放大,既有歡快與痛苦,光明與鮮亮,也沒有放過陰暗和污穢的死角。在復雜、曲折的敘事中,表現(xiàn)人們靈魂在鳳凰浴火的過程中求得涅槃的新生。
塑造了幾個性格化人物,以及把“人物—環(huán)境”置于互動狀態(tài),從而反映了社會轉(zhuǎn)型期的當代生活與人生境遇,是《不悔錄》成功的立足點。“熟悉的陌生人”是小說典型人物的稱號。對于復雜的人性,作者的描寫是非臉譜化的,也沒有簡單化和極端化地處理,更未將其置于道德與倫理的死地,——如果那樣的話,小說人物典型性也便陷入死地。作者的敘述是如實地描繪、豐富地展現(xiàn),并融入了細微體察與精細描繪中的憐憫,而且不乏幽默感。小說中主要人物的矛盾,是當今中國社會體制性問題的一種反映。不健康環(huán)境中的權力足以腐蝕人心,這種給予讀者的感受,和人物性格弱點給自己造成的蹇滯命運,這些,賦予作品以意義,注入了作者的人生體驗與生命感悟。而且都是“中國社會生活與人生的現(xiàn)在時與現(xiàn)在進行時”。作品的現(xiàn)實的、感動人和啟示人的價值也體現(xiàn)于此。
即使對于次要人物,作者也沒有怠慢,疏于筆墨,而是于細小處、于特色所在,點滴成金,給予一個性格化的觀照。即如次要人物女作家魯星兒,作者也沒放棄對她的心理成因的特殊關照,從她對人的道德感的極端潔癖中,尋找她性格和行為偏執(zhí)的依據(jù)。這使小說的敘事豐滿起來,社會生活的內(nèi)涵也充實了。
《不悔錄》從建立人倫秩序的角度,表達了對和諧環(huán)境和人際關系和諧的深深渴望,契合了當下時代的大主題,這是作家體驗與時代題材之間的心靈感應。當今時代,社會分層化迅速,新的階層關系和利益關系不斷重組,各種社會矛盾紛至沓來,復雜多變的利益糾纏和心理—意識纏繞,前所未有的問題挑戰(zhàn),時時令人們感到猝不及防和處世困惑,人們在現(xiàn)實中暫時還沒有找到適當?shù)膽獙Φ霓k法,唯有在審美空間里予以舒泄和探討出路。《不悔錄》這部作品體現(xiàn)了對和諧社會新的理解,對多樣的道德空間的包容,這種包容使這部作品具有了無可爭議的現(xiàn)代性。
華萊士·馬丁在《當代敘事學》中開篇就指出:文學批評中,對敘事理論的興趣取代了小說理論,是整個人文社會科學“范式改變”的組成部分。他認為,小說作品中,敘事方法具有壓倒一切的重要性。而在敘事中,視角—視點則創(chuàng)造了興趣、沖突、懸念以至情節(jié)本身?!恫换阡洝返臄⑹乱暯恰朁c,是第一人稱,即“我—敘述”范型。這很適合生活原型和他的敘事要求。而作家自己的敘事技能與藝術技巧使他足以完成敘事和創(chuàng)作的意圖。作為曾深度參與過新時期文學進程的著名作家,《不悔錄》深入到小說的肌理中去,把一個平實的日常生活寫得趣味盎然,同時又不乏驚心動魄,尤其是追悼會那場戲,把各類人物、各種復雜關系統(tǒng)轄在一個場景內(nèi),大起大落,跌宕不已,顯示了一種大器從容的駕馭能力。作者突出地表現(xiàn)出還原生活的寫實功力,為了在它與虛擬的浪漫筆法之間保持一種均衡,作者設計了雪女蛇這一抽象的意象,貫穿整個結構,尋找一種美學上超越的可能,反諷、莊重、幽默、抒情等多樣并存的美學元素,使這部作品收獲了藝術的豐厚性。
揭示只是標志著作品批判使命完成了一半,作者的批判意識激活了這些生活的原始素材,使其具有了高級的美學意味。小說最后的洗澡場面極具象征意韻:鐵樹求柳直為他搓背,新來的黨組書記姚曙光又為柳直搓背,搓去的不僅是身上的污垢,更是靈魂上的污垢。阿·托爾斯泰在他的名著《雙姊妹》中,以這樣的題詞來表述知識分子思想轉(zhuǎn)變的過程:在血水里泡三次,在鹽水里洗三次,在清水里漂三次!《不悔錄》結尾的場面,反映了作家對知識分子不純凈的靈魂的批判意識和與人為善的樂觀姿態(tài)。揭露丑惡和缺陷,追求進步和完善,是一切肌體和社會得以和諧地健康發(fā)展的必要條件,也是一切審美判斷的最重要的價值標準。
《不悔錄》對當下創(chuàng)作富有啟示性的是,一個作家在揭示和批判的同時,為精神價值的光明領域提供一個出口。光明永遠占據(jù)主導,它所顯現(xiàn)的是最重要的歷史真實。這部作品對中國知識分子靈魂的真誠揭示和積極的批判,感應了這塊東方古老大地上正在昂起的和諧聲音,并賦予這個和諧聲音以平實、生動、向善的審美形體,為當下精神難題的裁決,敞開了一條可能的道路。
(彭定安,遼寧社科院副院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