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而空洞的眼睛里隱藏了無限的夢想,
衰弱,卻永不知疲倦……
——李傻傻《兩個少年》
一個關于鄉(xiāng)下男孩的寓言
一位鄉(xiāng)下男孩早晨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媽媽不見了。奶奶告訴男孩,媽媽到城里“尋錢”去了,去尋找在那里打工的父親去了,過年的時候就會回來。于是,男孩每天都徒勞地坐在村口或山路邊的石頭上等候,就像平日里等待晚歸的媽媽一樣。后來,那個每天下地勞作、縫補漿洗、剁豬草、講神奇故事、一身稻草氣味的媽媽真的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每年一兩次從城里返鄉(xiāng),還帶來了各種新奇玩具、口琴、食品的媽媽。
原來的媽媽一定是丟失在都市的街道上吧?都市街道一定是令人迷醉的吧?鄉(xiāng)下男孩長大之后,便踏上了進城去尋找“媽媽”的旅程。在都市繁華的水泥街道上,他遇到的是各種新奇的商品、妖嬈的女人、呼嘯而過的運鈔車、建筑工地上腰背佝僂的父親和母親、徹夜不停地播放低級錄像的錄像廳、傷害、委屈、拒絕。他開始學習各種融進都市的本領——學說普通話、打呼哨、唱流行歌、留長發(fā)、說話帶狠勁兒、抽煙喝酒、在通宵網吧過夜、看黃色錄像、勾引女人……幾年之后,他終于“學會了所有的本事”,獲得了進入都市的“文憑”,儼然一位城里人,卻幾乎快要忘記進城的初衷。
有一天,他突然興致大發(fā),試圖向城里人講述鄉(xiāng)村的故事,描述鄉(xiāng)下的爸爸媽媽的形象,講稻草堆里和小河邊歡樂而苦澀的童年,還有鄉(xiāng)村夜晚的神秘和白天的辛勞。然而他卻沒有了語言,他的方言頓時失去了用途、喪失了魅力。他只能采用一種夾雜著家鄉(xiāng)土語的普通話來講述。他用一種城市人那樣的惡狠狠的腔調,講述著鄉(xiāng)土的往事,使得前輩筆下帶有“純美”意味(比如廢名)和“悲涼”色彩(比如沈從文)的鄉(xiāng)土,變得殘酷、滑稽、鬼魅,猶如一場噩夢。當然,鄉(xiāng)下男孩也試圖開始向人們講述他所遭遇到的新都市故事,講述一位鄉(xiāng)下孩子進入都市的種種好奇、刺激和悲情,但卻講得十分土氣,充滿了下水道的臭味和廉租屋的餿味,充滿了農貿市場爛菜葉子的氣息。從湘西山區(qū)“逃離”出來,曾經在都市街道四處游逛的李傻傻,就是這樣一個鄉(xiāng)下男孩。
鄉(xiāng)村與都市的雙重夢魘
一種是鬼魅的、噩夢般的鄉(xiāng)村經驗,還有一種是充滿城市下水道和農貿市場爛菜葉子氣息的都市經驗,這兩種經驗借助于一種奇異的敘事風格的相互轉換,構成了李傻傻創(chuàng)作風格的基本色調。
中國作家素來擅長于鄉(xiāng)村經驗的描寫,敘事中充滿自然節(jié)奏、家釀美酒、祭祀儀式、民歌韻律、田園風光等要素,外加一種古老的“小桃紅”式的抒情腔調。他們以為這種“浪漫主義”風格能夠抵御現(xiàn)代都市文明,實際上在今天它已經不知不覺地墮落成“農家樂”旅游景點的廣告詞。中國作家還有一種鄉(xiāng)村敘事,就是通過對自然和風俗的神秘描寫,強化和夸大鄉(xiāng)村的“苦難”經驗,通過“神秘化”而達到“神圣化”的效果,借此向世俗化的城市文明討債。近現(xiàn)代中國的革命,就是一種神秘的鄉(xiāng)村文明向世俗的城市文明討債、農民向市民討債的革命。在這種“神圣”、“神秘”思維的支配下,城市文明和市民經驗一直處于極度萎縮的狀態(tài)。只有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前后的上海出現(xiàn)過一種變態(tài)的城市經驗,外加北京的“元大都”式的城堡經驗。將城市變成鄉(xiāng)村,是二十世紀下半葉中國的一項巨大的敘事工程。革命將城市經驗消滅,藝術將鄉(xiāng)村經驗夸大,是一種邏輯的兩種不同推理過程。
事實上沒有一位中國農民會真正喜歡“鄉(xiāng)村”,至少近代以來就是如此。田園和土地是汗水的容器,草地和小溪潮濕而骯臟、干旱、蝗蟲、枯萎、饑餓、操勞……他們曾經是鄉(xiāng)村的主人嗎?千百年來他們都過著一種被鄉(xiāng)村文明“異化”的生活,卻被文人們偷梁換柱地轉換為“田園牧歌”。農民向往、喜歡城市里的人工世界,投奔而去的沖動一直埋藏在心頭。現(xiàn)代農民心中醞釀著一種革命的沖動,那就是進城成為市民,擺脫“無形式”的自然世界的束縛,進入都市的人工世界,也就是一個真正的“形式主義”的世界。但這個“形式主義”世界的一系列新規(guī)則(分工規(guī)則、交換規(guī)則),是對鄉(xiāng)村經驗的毀滅性打擊。在這種打擊之下,我們會見到各種各樣的全新形象——流浪者、詛咒者、冒險者、革命者、懷鄉(xiāng)病患者……
作為一名敘述者,李傻傻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出生的一代一樣,正趕上了農民開始擺脫土地和自然束縛而涌入城市的大潮。他們欣喜若狂地通過各種手段和渠道涌向城市。他們斬斷回鄉(xiāng)的退路,直面城市的誘惑和傷害,并且能夠用一種冷峻殘酷的語調陳述出來,是新一代鄉(xiāng)村敘述者的風格和特點。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青少年“逃離”鄉(xiāng)村的主題異常鮮明。他們逃學、離家出走、為進城上學而賣命。他們決計擺脫父輩們與土地恩怨交加的命運,逃離充滿牛糞味的鄉(xiāng)村。他們討厭草鞋、砍刀、鋤頭、黃牛、紅薯、手壓水井等古老的事物,迷戀上了動畫片、電視機、“wokemen”、手機等新奇物品。他們紛紛逃離鄉(xiāng)村進城打工,他們將各種遭遇隱藏,報喜不報憂,假裝成功者。
來自鄉(xiāng)村的李傻傻仿佛一位泄密者,將農村青年的進城的遭遇毫不留情地揭露出來,寫他們在下等錄像廳、通宵網吧、劣等飯館里的遭遇,寫他們必然失敗的愛情。失敗的愛情經驗中摻雜著窘迫、饑餓、屈辱和劣質方便面的氣味。其實,這種經驗很容易轉化為因失敗導致的詛咒、怨恨、暴力,進而成為偵探小說的題材。為了承擔因自己主動選擇“逃離”而帶來的兇險后果,敘事者經常將這種失敗經驗化解在鄉(xiāng)村回憶之中,鄉(xiāng)村景觀、鄉(xiāng)村器物、鄉(xiāng)村夢幻、鄉(xiāng)村玩笑、鄉(xiāng)村溫情、鄉(xiāng)村更弱的弱者、受苦者、父母勞累的背脊蜂擁而至,撲過來搭救他們,一群漂泊在都市的浪蕩子,以防止他們走向毀滅的淵藪。由此,對現(xiàn)代都市的詛咒和怨恨情緒,融進了古老的鄉(xiāng)村經驗和神秘的自然體驗;現(xiàn)實主義的批判性轉化為浪漫主義的神秘性;使可能出現(xiàn)的悲劇風格,轉化為帶有喜劇格調和神秘滑稽劇色彩的故事。
在李傻傻筆下,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主題和都市主題就這樣發(fā)生了微秒的變化。其中的重要原因,就是對鄉(xiāng)村文明“冤家式的”愛恨交加的情感,揮之不去的潛意識記憶;對都市文明執(zhí)著的向往,以及承受失敗體驗的現(xiàn)代素質和勇氣。通過《1993年的馬蹄》,我們仿佛看到一匹受傷的馬駒,從土地上奪路而逃,奔向充滿險情和陷阱的都市。通過《一個拍巴掌的男孩》,我們仿佛看到一位滿身傷痕卻已經精靈化了的鄉(xiāng)村孩子的還鄉(xiāng),他置身鄉(xiāng)村,又能用一種強迫癥一般的重復行為避開鄉(xiāng)村的傷害。記憶和虛構的精靈,試圖跨越兩種文化的分裂和隔閡,在一個完整的故事結構中重新尋求和解。
敘事和“牛皮癬結構”
最讓李傻傻感到苦惱和焦慮的,或許就是敘事的整體性問題。內心明明充滿講述的欲望,卻不知從何說起;一旦打開話匣子,卻不知在哪里結束;敏銳的感受力無法找到合適的表述語言;準確的細節(jié)捕捉能力無法轉化為完整的故事;人物形象和性格的曖昧不明和情緒變化無常,導致了敘述節(jié)奏的飄浮不定。
李傻傻的所有作品,包括近期的長篇小說《紅X》,都是一種介于小說與散文之間的無法準確分類的文體。他的敘事結構,與城市街道上和公共汽車站牌柱子上張貼的小廣告圖案非常相似,也就是一種俗稱的“牛皮癬結構”——其中每一張“牛皮癬”小紙片的背后,都充滿成功的欲望、落網的險情、失敗的打擊、惡作劇的怪笑;每一個小紙片背后都是一群創(chuàng)業(yè)農民試圖非法介入都市的冒險故事。它午夜出現(xiàn),白天消失,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充滿生命力。都市街道的“牛皮癬”,就是當代中國鄉(xiāng)村文明向城市文明轉型的標志性符號,它千奇百怪的破碎結構、混亂形態(tài)和“低俗”趣味,是對傳統(tǒng)鄉(xiāng)村文化的自然整體性和抒情整體性的叛逆,也是對城市中產階級的理性整體性和交換整體性的攻擊,還是對都市高雅消費文化(酒吧、時尚、暴走、瘦身、旅游、SOHO、IF)的嘲弄,因此帶有“革命”的敘事格調。
整體性的破碎,是鄉(xiāng)村文明向城市文明轉型的必然結果,也是近二十年來,中國作家才剛剛開始面對真正的都市經驗的第一個難題。“破碎”的好處是為農民遷徙自由或者人身自由提供了機遇,代價是對付“破碎”的成本太高,隨時都有可能被淘汰回鄉(xiāng)村的可能。對于故事的講述者而言,就是敘事整體性、話語整體性的徹底崩潰,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經驗的“雜碎”。
如果我們不執(zhí)著于鄉(xiāng)土文明背景下的抒情整體性的話,唯一的可能就是“虛構”(老浪漫病)和“回憶”(新浪漫病)。但李傻傻和所有當代中國的鄉(xiāng)村男孩一樣,童年回憶充滿了苦澀,傷害和震驚體驗打碎了回憶的整體性和虛假的溫情。鄉(xiāng)村土地的貧瘠化已經將回鄉(xiāng)的道路切斷。都市地租的飛漲要將他們趕回鄉(xiāng)村。于是,他們好像只有毅然地撲向了破碎的都市經驗,在自己的敘事中,編織著一堆堆雜亂無章的、充滿兇險的“牛皮癬圖案”,就像一次惡作劇的游戲一樣。
然而,“牛皮癬圖案”最終是要被鏟除的。問題的關鍵在于,鏟除它的人不是滿腦肥油的都市食利者和權貴者,而是另一群進城的農民——掃大街的清潔工。把都市經驗中的雜亂無章和混亂破碎的巨大成本,轉嫁給鄉(xiāng)村和弱者,正是當代中國現(xiàn)代化進城的基本特征之一。因此,僅僅有對破碎經驗的迷戀是不夠的。尋求新的“整體性”,尋求有效的敘事結構以及支配它的新的價值觀念,是所有當代敘事者的一項艱巨任務。當然,李傻傻正在探索一種新的結構破碎細節(jié)的方式,比如一種變形、扭曲的抒情語調,一種帶有一點神秘色彩的“浪漫”情緒,一種詩歌的發(fā)現(xiàn)能力和組詞技巧。但沒有結構化或形式化,或者說還不夠清晰,這需要繼續(xù)有意識的訓練。
(張檸,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