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述張悅然的小說能保持一種平衡心態或分寸感實為不易。張悅然從《葵花走失在1980》出發,經過《櫻桃之遠》、《十愛》、《水仙已乘鯉魚去》等,至《誓鳥》,不斷推出新作,可謂成果豐碩。然而,由于這些作品一直完全“服從于一種酷愛的意象的誘惑”①,它們在接受了贊譽的同時也受到諸多爭議。作家莫言推崇張悅然小說的語言“鋒利、奇妙、簡潔、時髦而且到位”②,對其小說中的想象力更是欣賞有加:“張悅然的想象力是驚人的。在少女執著的夢和悲劇意識雙重構筑的機座上,想象力將故事彈開,火花一樣閃耀著它們迷幻的光。”批評家邵燕君則批評她的小說“生冷怪酷”③,想象力不過是“放任的白日夢滑行”④。無論雙方的觀點多么針鋒相對,張悅然的小說都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存在。
張悅然在我眼中是個執拗的幻想者。她不是好的觀察者,而是好的幻想者。她的小說依靠的是對幻想的執著迷戀而不是對經驗的忠誠書寫。小說極大程度上舍棄了經驗世界的支撐而一味地在幻想世界里沉墜,這是張悅然小說最有爭議的主要原因。甚至她的小說中的幻想與夢想也有著根本的區別。依照法國新認識論的奠基人加斯東·巴什拉的觀點:“‘幻想’與夢的區別極大,因為它總是或多或少地集中于一個目標之上。毫無疑問,幻想決定情結……。”⑤ 閱讀張悅然的小說,人物、情節、結構,無論有哪些變化,她都不會放棄幻想的情結——愛與死亡。我們觸目所及的都是充滿了幻想辯證法的句子:沖動又理性,清純又熱烈,既有柔情也有殘酷,既有背叛又有忠貞不渝,既是瞬間的又是恒久的。
由此,張悅然的小說讓我們擺脫對幻想的常規認知:幻想并非盡情地徜徉于古典主義的曠野之中,也并非自在地飛翔于浪漫主義的天空之上。幻想完全可以與古典主義道路背道而馳,或者與浪漫主義方向逆向而行。更確切地說,張悅然的小說接續了現代主義的幻想思路,讓幻想的意象由古典主義的“曠野”之遠、浪漫主義的“天空”之高轉換為現代主義的“記憶”之深。而且,張悅然對于幻想的沉迷和縱容,超出了現代主義小說創始人卡夫卡所設定的底線。如果說卡夫卡所開創的現代主義小說更傾向于現實的隱喻以及隱喻的現實,那么張悅然的小說則縱容幻想向記憶的幽深處一路向下勘探,并索性將幻想的資源發掘到一種極致的超驗之境。可以說,幻想對于張悅然而言是一種有魔力的資源:幻想不需要依靠現實,幻想本身就是一個自足的世界,幻想能夠讓張悅然在密不透風的幽閉之所一次次焚燒、再生。
甚至,張悅然甘愿為了幻想讓小說付出鋌而走險的代價。正如張悅然所說:“我是一個賣夢的人,無度地透支著夜晚,把自己藏在黑暗里。但我知道夢終有一日會賣完的。”事實也是如此,隨著她對幻想越來越深的沉迷,她對寫作也便越來越深的依賴。反過來說,一旦她的幻想被終結了,她的寫作也便終結了。借用張悅然對讀者的傾訴:“夢可以停息,但生命仍在繼續,也許還會更活潑一些。只是那時候,我就不能這樣和你們說話了。”顯然,幻想與張悅然小說的關系是一種冒險的互證關系。
不過,崇尚幻想并不是張悅然小說的獨異之處。依靠夢想寫作的作家何止張悅然一人?與其他作家相比,在“酷虐文化”的支配下,將“愛”與“死亡”的原型意象作為幻想的情結才是張悅然小說的富有爭議性的個人品格。張悅然以才氣縱橫的幻想講述了一個個“愛”與“死亡”結伴而行的幻美故事,既給人凄美的震撼,又讓人痛徹心扉。如果說一般的現代主義作家更傾向于掩蓋隱蔽的傷口,張悅然則更傾心于展示疼痛的傷口、撕裂尚未愈合的傷口。而這一切選擇都源自張悅然對一種“酷虐文化”的信奉。那么,何謂“酷虐文化”?它并沒有一個嚴格的界定,可以被理解為一種感性化的描述。它既是一種主張殘酷寫作的敘述姿態,也是一種推崇殘酷美學的審美態度。在“酷虐文化”的規定下,曾經被媒體、出版界聯袂打造的“80后”“玉女作家”的掌門人,不僅沒有重復那種一半明媚、一半憂傷的青春經驗書寫——她稍微妥協,便會順勢滑向小資女性的時尚寫作,反而在憂傷處與小資女性的明媚制作劃清界限。盡管她的小說仍然保留了時尚的炫目語詞,但它們已經從憂傷逐漸升級為疼痛直至酷虐。
在幻想世界中,張悅然用各種不同的手法來處理酷虐。我們持之以恒地逐字逐句地閱讀張悅然地小說,盡我們最大努力抵制故事情節的誘惑(即抵制小說中明顯的酷虐描寫),以確保漫游在輕松、愉悅的青春經驗之中。可是這種努力是徒然的。張悅然調動了全部的才情、激情、經驗、超驗、手法,將我們帶入到“酷虐文化”的氛圍之中。
從短篇小說集《葵花走失在1980》開始,張悅然就將人物安排在充滿魔力的幻想中,遍嘗夢境的誘惑與毀滅。短篇《毀》除了讓少女主人公陷入幻聽、妄想之中,還索性將少女的天使戀人命名為“毀”。其中,作者在描寫“毀”為了愛情而獻出生命之時,選取了狂歡式的敘述:“嘿嘿,我勝了。我身體里的血歡快地奔涌出來,慶祝著。我要死了。”在另一個短篇《黑貓不睡》中,她又以無動于衷的冷敘述講述弱小的黑貓墨墨被暴力所摧殘的過程:“她的肚子被踢,她的頭骨被踢,她的脊背被踢,她的尾巴一動不動,像根麻木不仁的繩子。”為了增加幻想的神奇性,短篇小說《葵花走失在1980》加入了巫術的要素,渲染了命運的神秘性與宿命性。可以說,張悅然在寫作的一開始,就將“酷虐文化”作為幻想的資源、寫作的起源。
如果說《葵花走失在1980》還處于“酷虐文化”的自發追求,那么長篇處女作《櫻桃之遠》(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和中短篇小說集《十愛》(作家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則呈現出對“酷虐文化”的自覺選擇。這兩部小說不僅接續了小說集《葵花走失在1980》中對疼痛的書寫:“我想把女孩成長中那些永遠無法平復的傷痕帶到你們面前。我希望你們看到,所有人都應該為之慨嘆,為之紀念。”⑥,而且將“酷虐”從某種意義上等同于“自虐”,而“自虐”又被理解為寫作的飛翔狀態、追尋至愛的唯一方式。此中變化,正如張悅然在《十愛》序言中所傾訴:“有關這十本小說本身,我想它們會和我從前的短篇小說有很大不同。它們會更加激烈一些,會有流血,撕破,折斷,碾碎的聲音。”⑦ 在這段剖白中,寫作——愛——酷虐的關系三位一體,相互轉換和生成。兩部小說處理酷虐的手法也由《葵花走失在1980》的技術實驗逐漸轉向哲學意蘊的探尋。隱喻的運用、意象的營造等手法不再停止于局部的形式求新,而是為了表現整體的生命觀念,即“酷虐文化”在生命哲學視角下的復雜意義。于是,在《櫻桃之遠》中,原本無憂無慮的童年世界被魔鬼所掌控,透明的童年夢想被夢魘所替代。在《十愛》里,少女的成長過程被描寫為愛情中的宿命、宿命中的掙扎、掙扎時的墜落,墜落時的升華、升華中的受難、受難時的死亡、死亡后的救贖……顯然,越是能夠彰顯“酷虐文化”的音響、色彩、意象,對于張悅然而言就越是魔力無邊。
不過,被張悅然視為轉型之作的長篇小說《水仙已乘鯉魚去》(作家出版社出版2005年1月第1版)雖然對“酷虐文化”的追求矢志不渝,但手法有所改變。不久前還傾心于各種先鋒路數的張悅然似乎很快就隨了俗。《水仙已乘鯉魚去》已經由以往對殘雪、林白、陳染、伍爾芙、杜拉斯的氛圍敘述的推崇轉換為對安妮寶貝、亦舒、瓊瑤的時尚與通俗敘述套路的模仿。其實,這只是面對圖書文化市場的需要所進行的敘述策略的調整,而張悅然在幻想世界里對“酷虐文化”賞玩的審美觀沒有任何改變。小說依舊是密不透風的幽閉世界;依舊是傷痕累累的成長過程;依舊是沉睡在潛意識底層的毀滅力和抵抗力;也依舊是愛、宿命、死亡的故事內核。張悅然依舊依靠夢想,向“酷虐文化”的極至世界航行。
這一點,在張悅然的最新出版的長篇《誓鳥》(光明日報出版社2006年11月第1版)得到更加明確的印證。《誓鳥》更加執拗地編織幻想。不過,《誓鳥》中的想象力并非嬉戲于色彩繽紛的時尚事物,而是繼續探勘“酷虐文化”的本質。它欲在幻想中既找到幻想原初的脆弱本質,也找到其永恒的一面。由此,小說在一個個虛構世界中,任憑精神的想象力在幻想的峭壁上攀援、飛躍、撕裂。小說由九個相對獨立的故事構成,海盜、歌女、宦官、部落首領、西洋牧師等人物各有不同的宿命,但又統攝在“大海的女兒”的敘述之下。“大海”對于《誓鳥》而言,不是一個普通的隱喻,而是“酷虐文化”本質的符號。“大海”的寬恕和憤怒之潮賦予生命以一種取之不盡的資源,也傳達出人類命定遭受的磨難與災變。可以說,“大海”既是張悅然再度出發時所依托的信仰,也是她對抗遺忘、尋找自我的生命記憶。所以,小說打磨得越精巧,幻想的粉碎就越令人絕望,靈魂的痛苦就越令人震撼。
張悅然小說的創作過程就是她勘探幻想資源的過程。這個幽深的幻想世界,對于張悅然具有宗教般的召喚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說,張悅然對“酷虐文化”的推崇,是為了幻想所自愿領受的心理“刑罰”。幻想至高無上,為幻想獻身是張悅然小說的魅惑之處。
需要說明的是,張悅然小說的魅惑不單在于幻想或“酷虐文化”本身,還在于她是她的小說的主人。張悅然可以隨時依循幻覺的流程來變化小說的語言,同時又能夠以語言控制自己的幻覺。不僅如此,張悅然成為她的小說的主人有自己的秘籍,即她能夠從語言中獲得神奇的精神力量。在這一點,她的思路更接近殘雪,但語言表達方式與殘雪不同。殘雪小說大多依賴哲學的運思來審視置身的經驗世界,而張悅然的小說則依靠句子和語詞騰空飛翔于一個超驗的精神世界。當然,不可忽視的是,連現代主義小說創始人卡夫卡都為“洞穴”設計了一個與外界接通的“出口”,張悅然僅僅依靠幻想生成的語詞是否是一個永久的精神居所?或者說,人們不能不疑惑張悅然小說的幻想是否是一個精神的懸空之地?
【注釋】
①⑤ [法]讓-伊夫塔笛埃著:《20世紀的文學批評》,史忠義譯,116頁,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
② 莫言:《飛揚的想象與透明的憂傷》,見張悅然著《葵花走失在1980·序》,5頁,作家出版社2004年6月第1版。
③ 邵燕君:《由“玉女憂傷”到“生冷怪酷”——從張悅然的“發展”看文壇對“80后”的“引導”》,見《南方文壇》2005年第3期。
④ 邵燕君:《“大片橫行時代”的白日夢寫作》,見《西湖》2007年第4期。
⑥ 張悅然:《櫻桃之遠·后記》,見張悅然著《櫻桃之遠》,春風文藝出版社2004年1月第1版。
⑦ 張悅然:《寫給令我廢寢忘食的愛》,見張悅然著《十愛》,作家出版社2004年7月第1版。
(徐妍,中國海洋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