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把屈原的死和項羽的死聯系起來。一文一武,都是自殺,且都死在水邊:屈原自沉于汨羅之波,項羽自刎于烏江之畔。這兩人的死,可能暗示著我們民族的一些真性情消亡了,我們民族最殷紅的血流失在江水中,被沖淡了。
于是,奴才活著,滑頭活著,奸詐如魚得水地活著。
學會了“待價而沽”的文人,理解了“學而優則仕”的學子,從主體上幾乎整體性地投靠,骨子里缺鈣的文人在人生長河里尤顯得患得患失,喜新厭舊,甚至助紂為虐。一些被排斥于體制之外的文人,留下了些近乎自戀的病態呻吟,回響在時空中,契合著在未來日子里急需撫慰的靈魂。
德才兼備,自古就是選材的標準。這德和才卻老是難以尿到一個壺里去。金玉做就的是統治者手中把玩的酒器、溺器,對鋼鐵鑄就的青鋒長劍是排斥的、打壓的。
歷史從來如此!
南宋的秦檜,明朝的嚴嵩都是曠世未有的“狀元奸臣”。明末文壇領袖錢益謙,崇禎帝欽點才子吳梅村都被錄進《二臣傳》,留下了千古罵名。阮大鋮更是這個時代的集大成者,從萬歷四十四年金榜題名到順治三年隨清軍南征福建死于仙霞嶺,30年間曾兩次叛變,三次被眾人聲討、驅逐,立身行事劣跡斑斑。就連他最后賣身投靠的大清王朝,在編修《明史》時也毫不客氣地把他逐入《奸臣傳》。然而,此公所作昆曲詞《燕子箋》《春燈謎》《牟尼合》《雙金榜》流傳至今,成為昆曲藝術中不可多得的經典。散文家張岱在《陶庵夢憶》中盛贊:“本本出色,腳腳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對其文才贊不絕口。
阮大鋮是道德上的“小人”,卻是文學藝術上的“才子”,這“小人”和“才子”是可以統一的。不僅如此,“漢奸”和“才子”也不矛盾。
“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這是作為革命者的汪精衛蹲大清監獄時的“絕命詩”。他當年豪氣沖天,理想“四萬萬人心盡赤,定教開作自由花”,何其壯哉!組建汪偽政權后,他也能輕松吟出:“山花丹丹是爾愛國心,湘竹斑斑是爾憂國淚?!本奂谒庀碌囊膊环Ξ敃r公認的才子,如周佛海、胡蘭成之流。
歷史上的大奸必有大才!文才和做人并沒有必然的聯系。中國的政治是個大醬缸,而文人偏偏有戀權癖,從老祖宗開始就一心想成為“帝王師”。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只能留下斑斑瑕疵,授人以柄。
韓愈一紙《論佛骨表》,“夕貶潮州路八千”,被排斥于官僚集團之外。飽讀圣人教誨的他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轉過臉來就山呼“皇上圣明,臣罪當誅”,寫著檢討書,叩頭如搗蒜,請求原諒他的沖動。從此,先生乖巧了,學會沉默了,學會頌圣了,官職也一路飆升了,心寬體也胖了。
表面上諫諍有術,實則倚強凌弱,這就是歷朝歷代朝臣們的一種智慧和才能。中國文人經過千年的變異、遺傳、積累,都具備了兩張臉。官場如此,生活中亦如此。
中國文人官僚被政敵排擠出局時,基于自身灰暗的境遇,也會產生一點慈悲心,憐憫心。一曲琵琶說淪落,惹得“司馬青衫濕”,那時候,司馬的心態是大眾的,普世的。當他回到“官方”的常態中,原先那副暖貧惜弱的圣人面孔就會變得分外冷漠?!懊琅骷摇标P盼盼死前,曾寫信求助老相好白居易。面對這位半老徐娘,白居易瀟灑揮筆,寫下幾句順口溜回敬:“黃金不惜買娥眉,揀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毖韵轮?,你以前的主子待你不薄,他既已仙去,你咋還茍活世上呢?關盼盼接到詩文,反復讀之,“旬日不食而卒”。關盼盼至死也不明白:司馬淚只能落到青衫上,怎么不能滴在蟒袍上呢?
白居易生前好友,同為樂府運動發起人的元稹,在文學史上合稱“元白”。元相公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打動過多少癡男怨女。當年,元稹以監察御史身份出使成都時,與才女薛濤打得火熱,彼此繾綣纏綿四個月之久。臨別元稹海誓山盟,一定接娶薛濤??伤坏浇B興為官,徑求新歡。娥眉似水,佳期如夢。縱使枕邊發盡千般愿,東風就是不與周郎便。誰讓元稹是一流的才子呢?不風流如何稱得上才子呢?
文人無行,不乏其例。中國文人需要補上公民道德課,其中絕大多數是急需補鈣的。雖然也有骨鯁之士在黑夜中吶喊,不是說魯迅的文章是匕首,是投槍嗎?可不要忘了,先生可是在租界里打的壕塹戰。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文學青年也喊出了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爺去投八路”的口號,但前提是有“八路”可投啊。此一時,彼一時也?,F如今,僅僅給文人補鈣還是不夠的。
(作者為湖南澧縣一中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