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東西部經(jīng)貿(mào)洽談會上,我認識了從廣東來西部投資的信隆公司和它的合作伙伴——西部某縣領導。原來該縣從上古時代就開始“坎坎伐檀”不已,致使昔日水草豐茂的原野水土流失嚴重,上世紀七十年代國家投巨資在該縣建起方圓10公里的人工草場,幾經(jīng)飛播和草場工人近30年的辛勤勞作,使這里林草覆蓋率達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基本控制了水土流失,還被列為全國北方十大草場。就在幾年前,該縣領導到南方招商引資時,就將該草地作為旅游招商項目推出,引起了信隆公司的濃厚興趣。他們幾次派人來西部考察,還與國外一家公司達成共同開發(fā)意向。斥資聘請林業(yè)設計院校和旅游專家實地勘測,完成了項目可行性論證和勘察設計,預定了部分基礎設施。
由于“自由戀愛”在先,在這次洽談會上自然只是履行了一個簽字儀式。盡管當時簽約儀式搞得很隆重,該縣所在的地市領導全來了,但在記者眼中也就是每天幾百個簽約協(xié)議中的一個而已。我給他們拍過照片交換過名片后就匆匆離開了,文字和照片發(fā)回報社由于版面有限壓根兒就沒用,后來僅有省電視臺在當天的綜合消息中,出現(xiàn)了幾個一晃而過的鏡頭。
眨眼兩個多月過去了,每天疲于奔命的我將這件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凈。這天中午我剛從外邊回到辦公室,看見信隆公司的兩個人,拿著當初我給的名片來報社告狀。他們找記者說,當初他們投資這個旅游項目就是看上了那里有北方少見的綠地和樹木,按照協(xié)議自簽約之日起,信隆公司擁有地面附著物的使用權,現(xiàn)有林木按面積、樹種、樹齡全面評估定價定植后移交給合作方,合作期間樹木更新采伐,按照森林法向林業(yè)部門辦理手續(xù)。不料,由于當?shù)亓謽I(yè)和農(nóng)場分屬不同的系統(tǒng),因為開發(fā)問題發(fā)生了利益之爭。先是在簽約不久,他們上山就發(fā)現(xiàn)林場有人在大肆砍伐樹木,于是緊急向政府呼吁,縣領導給林業(yè)局打了招呼。然而時隔一月當他們再次上山巡視時,發(fā)現(xiàn)砍伐不僅未停止,反而變本加厲,現(xiàn)在近萬畝草地上的樹木大片大片地被剃了光頭……
接到投訴,幾家媒體不約而同地踏上了探訪之路。趕到現(xiàn)場,我看到的毀林情況比想象的還嚴重。雖然砍樹人早不見了蹤影,但在10余公里的山山峁峁上,被砍的樹根、拉運的便道車轍歷歷可見,遺棄的樹枝堆積如山,砍下的樹干被賣給了周圍的小煤窯去做坑道支架。這么大面積的國有樹木在監(jiān)管者眼皮底下被迅速毀掉,砍樹者當數(shù)以百計,而且明顯是有組織、有計劃的毀林行為。
見到記者到來,林場領導忙著遞煙倒茶,而對我提出的問題避而不答,一個勁地卻要往酒場上拉,還要給我塞土特產(chǎn)。見糖衣炮彈無效,他們又振振有詞說有采伐證,可幾番周折最后拿出的卻是一個幾年前的一個所謂的“育林作業(yè)設計文件”。我們回來到相關部門了解得知,即使是采伐指標也不能跨年度使用,而何況當年就沒有給該處下達任何采伐指標。
鑒于如此猖獗的大規(guī)模毀林問題,我立即著手發(fā)稿。可沒等我們回到報社,對方已經(jīng)四處活動開來。最后只有包括我在內(nèi)的兩三家媒體頂著壓力發(fā)出了稿子。特別是我和《檢察日報》記者合寫的稿件見報后,引起了廣泛地關注。上級林業(yè)部門表示一定嚴肅查處,當?shù)匦姓块T也表示要一追到底。我心里頗為得意,認為此事馬上就會有一個完滿的解決。
然而,事態(tài)的發(fā)展出乎意料。由于毀林問題的嚴重,引起了中央的關注,加之隨后上邊要給地方撥一筆巨大的資金。某些地方官員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奇怪的變化。先是信誓旦旦地查處沒了下文,接著還傳出說我是被人收買,甚至還造謠說因為那家南方公司沒有資金投入,讓我制造新聞以達到抽資毀約的目的。謠言從小道消息變成了政府行為。當初與我一起上山查看并懇求不讓發(fā)稿的那位副縣長,竟帶著材料四處告我狀 ;當初提供了非法毀林政策依據(jù)的林業(yè)上級主管,如今卻說我不懂林業(yè)政策,將他們?yōu)榉阑鸶愕拈g伐誤判為毀林;當?shù)氐哪趁襟w還在連我們面都沒見的情況下,竟然黑紙白字刊文稱:“包括《人民日報》等媒體在內(nèi)的記者到現(xiàn)場查看,證明毀林事件子虛烏有,記者表示要吸取教訓”云云。
在這種強大的政治攻勢下,我所在媒體的領導不再讓我關注此事了,有些媒體的記者寫好的稿子也被“槍斃”了,而省報的一位攝影記者甚至被毀林方指控為“此次毀林事件的導演”,被報社沒收了記者證,剝奪了采訪資格。
毀林者的戲演過了頭,反而給他們幫了倒忙。他們想通過污蔑和恐嚇逼記者閉嘴,不料,一時間《中國青年報》、《經(jīng)濟日報》等中央媒體接連大篇幅刊出《毀林事件是記者導演的嗎?》、《誰是毀林事件的罪魁禍首?》的報道。我自然也被推向了風口浪尖,處境十分尷尬。
這些報道引起了當時收視率很高的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欄目的關注,9月初的一天,該節(jié)目記者王文燕和張豫北從北京乘飛機直奔毀林現(xiàn)場。開始他們?yōu)榱瞬稍L的客觀性單獨上山,先是遭到一伙不明人群的圍攻,我們獲悉后出面與公安機關溝通,他倆才得以脫身。
央視幫忙解圍,我們猶如遇到了救星。可電視要靠畫面說話,不比文字這么方便。不巧的是這年繼南方發(fā)大水的同時,一直干旱少雨的這里雨水也出奇得多,經(jīng)過幾場大雨,我們當日親眼目睹的被毀樹木根部新芽新枝竟長到一人多高,從遠處看郁郁蔥蔥,居然將當時的毀林現(xiàn)場掩蓋得嚴嚴實實。在山嶺里鉆進鉆出了幾天,也未能拍到毀林的真實畫面。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改變方法,遍尋在四周方圓幾十里的小煤窯,總算找到了砍伐下的剩余樹木,但并不能說明就是來源于這家草場。這個草場人煙稀少,加之當?shù)匦侣劮怄i,尋找目擊證人成了棘手事。首批上山的記者說當初問過放羊的老人,但已無從尋覓。最后還是從被收了記者證的老張所拍照片中,發(fā)現(xiàn)當時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伐木者的身影,老張回憶此人是領頭者,似乎被人稱為“孟師”。
對于這一殘留的蛛絲馬跡,成了采訪能否突破的關鍵。當天晚上,我們借助放大鏡仔細觀看照片進行分析,最后得出三點結論:一、當?shù)爻D瓯I伐林木者多為四川人,但此人穿著打扮顯系當?shù)厝耍欢⒛苷偌偃丝硺洌欢ㄊ怯幸恍┨栒倭Φ模苡锌赡苁歉蛇^村組干部;三、當?shù)厝丝谙∩倭鲃有∈怯欣麠l件,我們不妨大海撈針就從姓孟的中年男子查起。
次日清晨,我們驅車到草場附近,跑得口干舌燥卻一無所獲,中午時分到一個叫草橋的小鎮(zhèn)吃西瓜時,與賣瓜人閑聊時獲悉旁邊不遠處有兩個自然村都叫孟村。于是我們精神大振,立即趕到大孟村。鑒于“老孟”砍樹的經(jīng)歷,由我和老張這兩個老陜化裝成找人的木頭販子,滿口京腔的王文燕裝作秘書藏好錄音設備跟在后面,張豫北則呆在車里準備攝像。
經(jīng)在村口了解,該村年齡在四十多歲、個頭不高、當過村干部的有三人,一個病臥在床,一個長年打工在外,只有一個當過村民小組長的值得追蹤。我們邊走邊問,當看到前面玉米地旁一戶漂亮的樓房時,我便開玩笑說經(jīng)常砍樹肯定首先富了起來,話音未落從門內(nèi)出來一個推著自行車的漢子,與照片上的砍樹者非常相似,我們不由得眼睛為之一亮。我當即迎上前去如多年沒見面的朋友與他打招呼。他一愣,但面對我打哈哈說你貴人多忘事時,他還真的以為我是曾經(jīng)和他合作過的一個家具廠的老板。接著我就假戲真做,用一口土話行話和隨機應變編出的請他幫忙砍樹生意誘惑他,使他對我的身份不再懷疑,還迎到院中。在喝茶中,我迂回發(fā)問將他帶人如何砍樹,縣上如何讓他藏匿證據(jù),如果亂說就要收拾的內(nèi)幕套了個竹桶倒豆子……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在我發(fā)問的同時,兩位央視記者暗中開動機器將談話錄了個滴水不漏。
接下來的情況可想而知。老張的記者證重新裝到了口袋,現(xiàn)在還活躍在一線;做“焦點訪談”節(jié)目雖然沒能播出,但在中央電視臺“經(jīng)濟半小時”專題做了報道;盡管有地方保護,毀林者還是得到了一定的懲處;而我不但洗清了罪名,采寫刊發(fā)的《數(shù)千畝斷命林木魂靈在哭泣在控訴》的稿件,還被推薦參加當年全國工人報刊好稿評選,榮獲通訊類二等獎。
(作者系《陜西工人》報維權新聞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