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切是南非當代著名的小說家。自1974年起,先后發表了《幽暗之鄉》、《國之中心》、《等待野蠻人》、《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敵人》、《鐵的時代》、《彼得堡大師》、《青春》、《恥》等多部小說,并多次獲獎(包括2003年諾貝爾文學獎),被評論界認為是當代南非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庫切的作品以冷靜寫實的筆調描述南非種族隔離制度和殖民主義所造成的冷峻現實。在這一點上,可以說,他繼承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文學傳統,其核心是一種對于人的靈魂與精神、人的處境與命運的深深關注,是對道德與信仰、自我與社會、時代與民族等諸多重大問題的緊張探索。作為藝術上的思想家,他善于處理人物心理上最深沉的奧秘和人生最隱蔽的動機,具有無比忠實而可怕的現實主義特征。他知道矛盾與變革正在人的精神的地下室醞釀,他站在精神的層面,了解永恒的人性矛盾。正如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所寫道的:“他是一個有道德原則的懷疑論者,對當下西方文明中淺薄的道德感和殘酷的理性主義給予毫不留情的批判。”正是這種寫實筆調下的對人與自由、人與歷史等宏大命題的詮釋,使他的作品能夠超越特定的時空界限而走向永恒。
小說《恥》是庫切這一特點的淋漓盡致的體現者。本文通過對《恥》的主人公盧里的個人生命經歷中體現出的人與人的悲劇、人與社會歷史的悲劇等問題的展示,透視殖民主義環境下個體生命的生存境況以及在此境況下人們的不斷掙扎、尋求自由的努力。從這一角度入手,分析庫切小說超越了社會歷史層面進入到哲學領域的這一特色。
一、“自由是困苦的,它是一粒沉重的種子”——別爾嘉耶夫
倫理是普遍的法則、規范,是人類對自我行為的限制和約束。它產生于人類文明,卻也束縛著個體生命的自由。盡管它的作用是指引我們向“善”,但個體生命不可能將其超越性欲望以及有此引發的行動完全納入這個框架。因此,這種個體生命行為與普遍法則、規范、要求之間的矛盾就是倫理得以存在的原因,也是倫理悲劇產生的根源。而“倫理悲劇亦即指個人在與普遍法則遭遇、沖突時所產生的人的苦難不幸、甚至毀滅。”
性的主題是庫切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庫切寫的都是普通人的“性”,以及它如何導致了現實生活秩序的脫軌狀態。這種與現實生活秩序的脫軌狀態實則是違背了性的倫理道德所致。性的倫理道德的最基本的原則之一是“無傷原則”:性生活必須出于對方自愿,給雙方帶來精神、感情和心理上的愉悅,不能給對方帶來精神、感情和心理上的傷害。對它的道德評價必須堅持相愛、自愿、合法、無傷和私密的道德原則。可是《恥》中的人物的種種表現無一不違背了這一原則。
首先,盧里越過了被社會認可的師生關系界線,利用自己的力量勾引了作為弱勢一方的梅拉妮。雖然性欲是人的自然欲望,但人畢竟不是動物,其自然欲望的滿足必須顧及其社會存在的需要,必須有利于社會秩序。這位大學教授顯然忽略了這點,從而招致了社會的審判和生命的悲劇。其次,盧里在同妓女索拉婭的交往中,起初二人是和諧相處、互不干涉對方的,但后來盧里卻試圖探究她的私生活,這給索拉婭在精神上和感情上帶來了很大的傷害。最后,露茜遭遇三個黑人的強暴則是更為震撼的例子。庫切為這個性的倫理道德悲劇賦予了深刻的社會內涵:在這種強暴的、極端的性行為之后,蘊藏的是剛剛結束了種族隔離后,被殖民者對殖民者的報復,是對殖民主義的違反對方意愿、對對方實施種種強暴這一行為的報復。
生命的自由境界并非僅僅是個體生命欲求的放縱,完全自我中心的欲望看似是對個體生命的維護,實則是生命的自我否定和毀滅。《恥》中的人物及其他們的性行為,正是出于這一點造成了一場又一場的倫理悲劇。正如紀伯倫在詩歌中寫到的:“真正的自由并不是白晝無所牽掛,在黑夜無所冀求、毫無憂傷/乃是在這些牽掛、冀求、憂傷的事纏繞你時,你能赤裸、不受羈絆地從這些事中擺脫出來/除非你們能擺脫那因著黎明的領悟而系于午時的鎖鏈,否則,那么如何能跳脫白晝與黑暗之限呢?”庫切也曾說過:“我對自由有一種預感,就像被鐐銬鎖住的囚犯的預感一樣,所以,我會描寫一系列能夠擺脫鐐銬把臉轉向光明的典型代表們。”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是一個有道德原則的懷疑論者,“他以知性的誠實消解了一切自我慰藉的基礎,使自己遠離俗麗而無價值的戲劇化的解悟和懺悔。”所以,小說《恥》是對所有生命、自然生存境況的人文解讀,也是重新審視歷史、社會、道德意義上的所謂理性社會本質意義對人的基本自由生命的干涉、諷刺和剝奪。
二、“你應當在理性中歇息,在熱情中活動”——紀伯倫
《恥》雖然以他的故鄉南非作為背景而展開,但并不僅僅局限在對這個地方的歷史和今天狀況的詮釋,他更多的是站在一個跨越時空界限的制高點上反思和拷問世界的主體變化——人類理性主義文化的人文本質。
自工業革命以來,人們一直崇尚科學技術和理性主義。科學技術突飛猛進,物質文明發展日新月異。但這并沒有帶來人們所向往的美好生活,并沒有阻止戰爭和暴力,反而給我們帶來巨大的心理危機和精神困惑。庫切正是基于這點,對人類理性社會的不理性進行了深刻的批判。
以主人公盧里誘奸梅拉妮為契機,作者深入到理性社會機制內部,進行一場深刻的追思和拷問,由此暴露出更加羞愧的人類理性之“恥”。當盧里聽完學校委員會宣布對他的投訴后,“深深地吸了口氣”,說:“我認為委員會成員的工作都很忙,沒必要對一個不會有不同說法的事件炒冷飯。我承認自己對兩項指控都有罪。判決吧,這樣大家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但委員會成員根本不肯把他輕易放掉,一個副校長說道:“讓我再問一遍:要是請個熟悉程序的人來代表你,這樣不是更好些嗎?”這里似乎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在整個事件中,誰會比當事人盧里更清楚事件的“程序”?并且他已經明確表態了,可校長還需要聽什么樣的“程序”才能滿足呢?庫切在這里諷刺了理性社會的不理性。
接下來,盧里在女博士的威逼下開始懺悔,但委員會還是不滿足,認為他是在為自己辯解,因為他未在“細節處”承認自己是在“侮辱一個年輕的女子”,但如果盧里承認了,他們又說:“承認對你的指控和承認自己的錯誤是有區別的。”他們要他從頭做一個聲明,但我們不對聲明的內容發表意見,而是要“看看那是否發自他的真心”,盧里被逼得一頭霧水不得不再一次承認:“對艾薩克斯小姐我利用自己的職位,我錯了,我深感后悔。這么做你們看行嗎?”可他得到的答復卻是:“盧里教授,問題不在于我看行不行,而是你看行不行。這表明了你的誠意了嗎?”盧里終于明白他們要他做的是“超出法律允許范圍”。到此,盧里不得不放棄任何努力和希望,憤然離開了會場。
當露茜被當地暴徒輪奸后,作者將視點聚焦警察,警察完全知道是怎么回是,他們只是來例行差事,不是來搜索線索解決問題。而當盧里接到警察局通知去領回被竊的車,同時也去辨認被逮捕的兩個人而來到警察局時,那兩個人未等他們來到就因交了保釋金被警察局放了,而他們找到的車也并不是盧里的車。警察破案只能是平常虛構小說的內容,而現實中警察與警察局卻形同虛設。讀至此,我們不禁對盧里產生了一絲同情。作者正是以盧里表面的“道德之恥”為表層意象,揭露了層層悖論下理性社會的荒謬、虛偽和對理性的無情嘲笑。作者在這里告訴我們,如果我們只用腦子里的那些東西填滿我們的心,那么我們的人生就注定是空虛的、丑陋的、荒誕的。
作者讓盧里在面對城市--農村這荒謬的理性社會的過程中,經歷了反抗、迷惘、妥協等種種心理歷程,但盡管如此,他始終未曾絕望,無論是對梅拉妮父親的真誠懺悔,還是對于處于弱勢的動物的真誠憐憫,都讓我們看到,在這以吞噬人類自由的理性主義蒼涼現實中,還有一絲希望在。
三、“制服絕望,耐心活著”——鐵凝
就像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中所寫道的:“盤旋下降的命運是其人物拯救靈魂之必要途徑。他的主人公在遭受打擊、沉淪、落魄乃至被剝奪了外在的尊嚴之后,總是能夠奇跡般地獲得重新站立起來的力量。”
南非的鄉野風光是美麗的、自然的,也是赤裸和荒涼的。主人公似乎不去譴責那令人傷感的鄉村生活,因為作者將這一景觀置于此,具有相當的隱喻作用,它一方面是被人的摧殘而破壞,而另一方面又期待著再生。
盧里也是一樣。盧里丟掉了原來的教授職位,去女兒的農場棲身,在發生了一系列的事件后,無論是生活的困境還是精神的困境都使他的生存處境變得越來越艱難,但無論是在農場打雜還是在狗收容所幫忙,他的歌劇《拜倫在意大利》的寫作一直在進行著,仍以語言作為武器進行頑強的斗爭。
卡夫卡說:“受難是這個世界上的積極因素,它是這個世界和積極因素之間的唯一聯系。”卡夫卡是現代主義文學限度中至今也無法逾越的精神限度,因為整個二十世紀,東西方的文學幾乎重述的都是卡夫卡式的主題。現代人的生存經驗在他身上找到了最為精確的響應。在他的身后,惡,腐朽,黑暗性,絕望感,成了文學的主流,神圣,高尚,信心,和美均被放逐,人性中的善——希望和信心唯一的生產器官——徹底地隱匿了。庫切繼承了包括卡夫卡在內的西方文學的一個偉大傳統,他使他的人物的受難有了終極的意義:只要向這個世界宣告“我信”,我終究會從苦難中獲救。這個時候,受難就不再是僅僅經歷一些生存的遭遇了,它轉變成了對自身處境的一種探察和關懷。
但是,庫切不愿像卡夫卡等人那樣無奈地講述絕望故事,他找到了一種方式來證明他所出示的希望是真實的。小說最后描寫了盧里自愿為其女兒的朋友貝芙工作,貝芙經營一個窮困農村獸醫診所,在那里不是去治療動物,而是飽含著慈愛和憐憫把無法治愈的狗實施“安樂死”來結束他們的生命。在這里,盧里似乎放棄了一切,包括他的女兒,他的尊嚴,但他始終未曾放棄的是對生命的熱愛,對生命和生活的那份責任。而盧里從這些經歷中體驗到了來自艱難的生活而獲得的對自由的痛感,來自卑微的人群而獲得的對生命的悲憫。
庫切將對自由的不懈追求、對生命的悲憫體悟作為潛在的話語倫理,并且在這種話語倫理中克服絕望、耐心活著的生存理念,指向的不是簡陋的道德,更不是道德的審判,而是指向了一種更為廣闊的責任。“文學可能并不承擔審判人類的義務,也不具備指點江山的威力,它卻始終承載理解世界和人類的責任,對人類精神的深層關懷。它的魅力在于我們必須有能力不斷重新表達對世界的看法和對生命新的追問,必須有勇氣反省內心以獲得靈魂的提升。”所以,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才會這樣評價庫切和他的作品:“正是在對人的弱點與失敗的探索中,庫切抓住了人性中的神圣之火。”
席彩霞,刁萍,現居甘肅張掖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