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
提起塞北,常常會引起人們的無限遐想:先不說那逶迤于塞上崇山峻嶺之中的萬里長城是龍的象征,是中華民族的血脈;也不說那塞外壩上春風和葉翠,生機勃發;夏天芳草連天百花綻放;秋天萬紫千紅,牛羊成群,冬天銀裝素裹,晶瑩潔白。單就那天高云淡,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廣袤大地就足以將人生的大境界盡收于胸了。
列車在黑夜里淺吟著前行,一覺醒來,已經出了北京,起伏跌宕的山莽,忽刺刺地閃過車窗,那些形狀怪異的山體,陡峭的坡崖,傾斜地蕩漾著,層疊著,凝聚組合,忽而又排斥分散游移。無數的隧道或密集或點射,瞬間黑白交替,列車就在黑與白之間穿行。偶現的天空十分高遠,千山萬壑刀劈斧鑿,大的山頭像巨獸,小的山頭似蒼鷹。靠小山的邊坡上種著干旱得瘦骨伶仃的小豆苗,車窗外閃過一個叫柳沙灣的小鎮,長著一小片一小片金燦燦的向日葵。在山與山層疊連綿的壯觀里顯得特別醒目,有著幾分煙火的暖意和氣息。在列車的轟鳴聲中,我想,這該是正宗的塞北了吧!
群山如海潮般地退去了,漸去漸遠,地勢愈見平坦,路邊依然可見有開鑿痕跡的土山,土山上長著棗樹模樣的青林子。平坦的大地上有了些許的青蔥,撲進車窗的除了玉米還是玉米,有幾分單調。偶爾有成片的小葵花林,明顯地透露出營養不良的形狀。又見棗林,細密一叢,這兒叫型家堡。大山灰蒙蒙地在遠處默立著,列車仿佛就是從那座默立的大山肚子里鉆出來的。型家堡一過,地見平坦,莊稼長勢見好,田中林木見多,一眼白亮亮的水塘邊停著一輛小轎車,兩個男人在塘邊垂釣,一個面積可觀的葡萄園,可見又粗又大的葡萄架,一個蹬三輪的男人在修車。雖然才是九月初,但塞外的草已有些黃褐色了。內地很少見到的高粱在這里旺旺地長著。越朝前走,目光越是灰蒙蒙的,樹的綠、青稞的青,都是很癟瘦的葉子翻卷著無精打采,沒有江南的充盈和豐沛,讓人陡生無名的憂傷。擴音器里,播音員正用甜美的聲音播送著內蒙古駱駝牌酒的廣告:“舔一舔山川靈秀,聞一聞甘甜潤澤。”
草原啊——
車子將我們送到希拉穆仁,當一片一望無際的開闊地展現在我們面前時,我知道,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草原了。
奔赴塞北,曾懷著一絲逃離的竊喜,渴望在塞外博大的胸膛上,盡情施放自己的心靈,大草原果真沒讓我失望,天和地在視線盡頭交匯,天空比大地更奪人眼目。天藍云白,藍天像大海,白云似風帆。到草原我才知道:天地是多么的遼闊。長年生活在城市和人群密集的地方,習慣了腳下的土地支離破碎,逼仄狹小,習慣了在幢幢高樓間彎折自己的視線,習慣了被時間和任務套牢脆弱的神經,習慣了在擁擠的人群中窄小的屋檐下,將身體緊緊地蜷縮起來。而在草原就不一樣了,草原給人的感覺沖擊力只有身臨其境才能感受到。
在草原,我的雙腳重新有了奔跑的欲望,近視成800度的雙眼一次次地舉目遠眺,我想盡力把遠近的風景都錄進自己的心底,那是我心儀已久的草原嗎?陰山下敕勒川,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塞外的憂傷使草原變得漫柔,塞外的遼闊使草原變得堅強,而草原的大地卻讓我無以言說,我期待中的草原是茸茸綠風啊,遍地牛羊。可是進入希拉穆仁,板結的黃土地上艱難地冒出星星點點的綠,偶有小片長得好些的草還被木柵欄小心地圍起來,幾只灰頭灰腦的羊在伸頭偷啃著這可憐的綠。陽歷九月初應該是水豐草盛的季節,可是眼前卻不見當年風吹綠草羊群如雪的景象,草原被過度開墾,沙化嚴重,披綠的大地被黃土地侵蝕了,站在不長草的草原大地上,我心一片茫然,遠處光禿禿的陰山無語,只有頭頂的陽光依舊千年不變的明冽無塵,天空、白云、陽光都是草原的裝飾,只是眼下的草原缺草了,天空、白云、陽光顯得有些孤寂。不孤寂的是沙化的土地上,一車車的游客絡繹不絕,一座座新蓋的蒙古包一片連一片的散落在草原上,游人來了,就住在這些包里,吃喝拉撒在包周圍,旅游區開發到哪里,垃圾就延伸到哪里,曾經洶涌澎湃的希拉穆仁河,早已不見了昔日的一路歡歌,沙叢中一滴滴淅漓漓的水在無力地呻吟,問陰山,問敕勒川,那些牛羊肥壯的青青草原呢?那閃電一樣的草原騎手呢?那充滿傳奇的草原英雄呢?
騎馬
到草原不騎馬就等于沒來草原,幾乎所有的人都這么說。當幾十匹馬橫作兩排擺在面前時,我真不知道選哪一匹才好,我在恐懼和哆嗦中遙想起自己的先祖,我的先祖是女真人,是真正的馬背上的民族。先祖鈔兀曾經是大金國南征北戰所向披靡的上將軍,鐵馬冰河戰旗獵獵,當稀落的馬匹在漠北悲鳴,馬背上的龐大帝國早已煙消云散了。時間使強大的生命越變越薄,山河已不是舊日山河,物人俱非。
那些高大的馬身上全都烙有痕跡,我挑了一匹矮小的紅馬,困難地爬上了馬背。馬蹄敲打著粗糙的沙粒和怪異的卵石,同伴們次第上馬然后在尖叫聲中撒歡兒跑了,只有一個蒙古老人,拉著我騎的小紅馬慢悠悠地走。馬背上的鞍墊是一層疊一層的手織布毯,有許多漂亮的花紋,坐上去異常喧軟。我在蒙古老人的指導下用腳踩實鞍鐙,身體微微懸空,與馬背起伏的節奏協調一致,幾乎和馬渾然一體。在一片亂石堆中,迎面一隊游客抽打馬匹,風馳電掣奔過來,小紅馬受了驚嚇,險些跪倒在地,我不敢也不愿再騎馬了,我堅決要求下來。我忽然極其憤怒地詛咒起人來。作為一種高級動物,我凝視著眼前可憐的小矮馬:你身上的烙印代表什么?你叫什么名字?你有怎樣的來歷?你知道人為什么要騎你嗎?不為打仗,不為生存,更不為緊要事情。只是人們太無聊了!尋找刺激,擺擺闊氣,做做秀。人啊人!自己是一個動物,還要吃動物,作賤動物。真是太陰險了!馬們,你們并不傻啊!為什么不知道要報復?果真應了那話,騎馬回來,十有八九的人磨爛了屁股。那齜牙咧嘴的疼痛模樣真是報應!
蒼鷹
在遼闊的平原上,我常常會碰見一棵孤獨的樹,在寸草不生的懸崖峭壁上,我也曾經發現過一棵無根無土的孤松。那樹,枝繁葉茂,虬枝盤旋,那松,氣神云霄,筆直蒼勁。但在平闊千里空曠四野的草原上發現一只孤獨的鷹很是讓我激動不已。云來聚云色,風度雜風音,鄉夢斷,旅魂孤。那只蒼鷹在空中靜止般地停止了飛翔,太高了,有時幾乎變成了黑點,黑點大了,變成一個墨團,忽然間,巨翅翕動,振翅欲飛,飛往何處?鷹是一種靈物,它是用自己的語言說話的,可惜人無法明白,如果有朝一日能夠解析鳥語,真想聽聽蒼鷹對今日草原的心靈傾訴。
夜
草原的夜安謐沉靜。湛藍的天幕上鑲嵌著無數星星,無邊的大地緘默無言,只有旅游點的小賣部兩只紅黃的小燈泡還眨著疲憊的眼睛。曾經在這片大地上轟轟烈烈繁衍生息的游牧民族,輝煌已成為過去,歷史的腳步漸行漸遠。我睡在木板和水泥構建的蒙古包里,久久難以入眠,同行的八位老小美女擠在一個大鋪上,連身都翻不得。草原的秋夜,寒氣嗖嗖,在夢囈和呢喃聲中,我又一次想起陌生而遙遠的先人,馬背上的女真,沖鋒陷陣的金國將軍鈔兀。那些埋在地下淹沒在歷史長河里的人們,我雖然連模樣也想不出來,但他們真真實實地存在過,轟轟烈烈地活過,只是最后彌散在了時間的灰燼里,生命在一個人身上結束,在另一個人身上又重新開始,這就是薪火相傳的時間流程。先人給我們留下了水草豐茂的大草原,當幾百年,甚至上千年過去,我們給子孫后代留下了什么?我們用什么去護佑著我們的后人?河流千載,歌唱百年,草原的沙化,像大地母親身上的傷疤,記載著歲月的疼痛和反思。一個抱著塑料制成的狼模具的婦女包著鮮艷的花頭巾挨個包前喊著大家去照相,去和草原狼合影。也有人跑過去看新鮮,千里迢迢來到草原,卻要和一只塑料制成的玩具狼合影,真是啼笑皆非!忍不住懷念草原有狼的時光,懷念先祖與狼共舞的崢嶸歲月。遠處的蒙古包里有游人吹起了薩克斯管,靜夜里那聲音低沉渾厚一絲一縷,如泣如訴,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草原歌手騰格爾,想起了他那首膾炙人口的歌“藍藍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綠綠的草原,這是我的家……我的天堂……”他為什么唱得那么肝腸寸斷、撕心裂肺,他是在呼喚正在遠去的草原,呼喚正在消逝的天堂。這一夜,淚水打濕草原夢,這一夜,憂傷伴我到天明。
小賣部
小賣部在草原深處,雖然沒有草,但一馬平川,坐汽車要幾十分鐘,空闊幾百里突兀有戶人家,感覺寂寥寥的。他們是一對中年夫婦,養著幾百頭羊,跑馬圈草地,圈進去的就是自己的。開著一個不起眼的小店、估計專為游客而設,賣著幾樣奶制品和小物件,他們一臉安詳,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那些小物件大部分都是從內地進的,中年夫婦并不在意價格的貴賤,就是盼著有個說話人,那種神色的慵懶,那種日子的安閑,似乎并不急趕著搶著往現代都市大款大腕圈子里擠。他們在草原深處,過著大城市人做夢或度假才能去體驗一把的田園生活。望著那小賣部柜臺上零星的貨品、小賣部邊上粗糙的木柵欄,這天,草場……我不得不質疑:現代人是不是把日子過得太倉促了?把大把大把的日子飛快地從未來拽到今天,來不及品嘗味道就扔給了歷史,是不是太奢侈了?普通人是一些知足者,在平凡簡樸的事物中獲得幸福,最少的耗費,便是最實在的安寧。小賣部的夫婦似乎比我們城里人更懂得生活的真諦和歷史的價值。
駱駝
響沙灣的沙子并不響,也可能是因為我們在雨后放晴時去的,沙丘起伏,沙嶺連綿,那氣勢,那浩瀚,真可謂奇觀。遠道而來的人們以驚詫的目光坐上索道、攀上沙山滑沙、騎沙、臥沙、醉臥沙場君莫笑,心底五味雜陳來。滿目黃沙滾滾掩住了人的英氣豪氣和志氣。租頭巾、租鞋套,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只裸露出兩只辨不清黑白的恐懼眼睛。長長的駝隊上坐著包裹嚴實的人,駝鈴聲聲、駝隊悠悠,下去一撥,又上來一撥、駱駝們噴著響鼻、伸長脖子,走完了60元或100元的路費,就伏在原地等著另一批騎手開始新的重復。沙漠上熱浪滾滾,沙漠里滴水不見。駱駝們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永無休止地原路打轉。穿紅戴綠的男女們在駝背上打情賣俏、唱歌尖叫,喝水撒尿、摟艷拍照。在這個人人爭講人權的社會里,誰顧得上駝權呢?駝背同樣把許多人的屁股磨爛了。流血的屁股是一種警告,人的天性是貧弱的,傷痛不僅是肉體,更重要的是精神。
昭君墓
昭君墓坐落在呼和浩特市南大黑河南岸的沖積平原上。是呼市旅游景觀的一個亮點。墓表黛色冥蒙,故歷代又稱青冢。如今的墓園修茸一新。墓前墓頂各建有亭,綠草青青、古木參天、游人如織。也算對得起遠嫁匈奴和親的姊歸王嬙了,“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漢和親識見高”。一個女人能夠往事越千年的被人記著,實屬不易。但一個女人幾度的生離死別、拋親別子,簡直就是赤腳在鋒利的刀刃上舞蹈啊!一個家園、一個民族、存亡關頭,只有拋出女人這唯一的屏障嗎?一代又一代的女人站在這花草爛漫的墓前時,感覺總是別有一番滋味。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