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忙碌碌中,吃飯越來越成為一種轉瞬即逝的形式:一包方便面、幾片白菜加個饅頭往往就是一頓飯。吃飯程序往往簡化到只有幾分鐘的吞咽,平淡得令人吃驚。這就是壯麗人生勞苦奔波的終極目標?活著為了吃飯還是吃飯是為了活著重新又成為一個問題。
超市里充斥著速食需要的一切。幾包牛奶、幾打速凍食品、幾包熟肉和青菜眨眼就裝滿了推車。這些賴以維持生命的食材與微波爐相配,填飽肚子只需單子之勞,技術進步讓我們吃得越來越快,最新潮的速食是只吞維生素片。
快餐文化滲透了我們的生活,我們豈止追求吃得快,人生所有的節奏都要快。該跳皮筋的孩子已經碩士畢業,卑微的“拼縫”轉眼就成為高檔社區的業主,昨天的門外漢今日已成業內專家,從出生到上餐桌只需要幾個星期的肉雞,眨眼間就讓胖子變瘦、黑臉變白的減肥笑客商品等等,讓心想與事成之間的距離幾近為零。
快了就能更多更精致地感受人生嗎?未必。大自然賦予人的快樂似乎并不與物質豐富成正比。兒時沒有零花錢的我一塊糖能在嘴里含上半天,不少伙伴只買得起一分錢一塊的無包裝的糖塊,就常把硬糖只舔一下就放回褲袋玩累了再舔一下,一分錢能讓人快活一天。兒時的我會盡量延長一塊糖一小把蠶豆帶來的無窮享受,感受著唇齒間的綿綿溫情。而從小就被五花八門零食包圍的女兒,卻只愛喝軟包裝飲料,因為那省得咀嚼。可惜,如今那些隨時備
在茶幾上的名牌巧克力,遠沒有兒時那一分錢糖豆帶來的快樂更多,因為那時有充分的閑暇來琢磨甜的滋味。
插隊時,老鄉把“活著就是為吃飯”奉為神圣的信條。從春天的熬夜澆地到夏日拔麥子的汗流浹背,從秋天蹲在地里手腳并用地刨白薯花生到冬天冒著刺骨寒風出河工,哪一樣不是為了吃飯?老鄉愛掄大鎬挖土方就是奔著工地能吃到白面。村里的棒小伙子吃飯時往懷里揣上十幾個胖大白軟的熱饅頭,蹲在背風土坡下聚精會神地享用,再貪婪的吃相也沒有姑娘笑話,對饅頭的崇拜流淌在北方農民的血液中。看這家人日子如何,看堂屋兩邊的灶臺就行,興旺的人家那鐵鍋永遠潔凈光滑,帶著柴火與新鮮糧食的氣息。別看年年月月循環著永恒不變的玉米面貼餅子就大蔥蘸蝦醬,可每次盤腿坐在那被歲月磨得烏黑光亮的小炕桌邊時,總會燃起新的激情。那烤得焦黃的玉米餅,那甜絲絲的大蔥,那稠糊糊的棒子渣粥,天天都會燃燒起胃的渴望。滿屯的玉米粒、鋪滿房頂的白薯干、飾在屋門邊的串串紫皮大蒜與鮮紅的辣椒、圈里的哼著的肥豬,這些才是農家院富裕與溫馨的象征。那時,老鄉們用一年的辛苦勞作等待春節,等的就是胃的狂歡。那以隆重形式蒸好的饅頭豆包棗糕,那用五香作料煮的豬血腸豬頭肉,那滿鍋肥油的豬肉燉粉條,都是生命的精華。如此漫長的等待,又怎舍得讓吃的歡樂特瞬即逝?
速成的東西多有其形而無其實。以大生產方式養的肉雞只能做漢堡配料,煲雞湯還得用自由覓食中慢慢長大的柴雞。俗話說培養貴族需要三代,氣質與人品更需要時間的浸淫。有不少開豪車住豪宅全身名牌的現代新貴,為一己小小享受有一擲千金的氣概,對慈善事業卻一毛不拔;那眾多用“內部糧票”的高學歷包裝的領導干部,西裝領帶儀表堂堂四處亮相,細觀就見其眉間眼角掩飾不住的空虛與跋扈。裙帶關系能讓舞女“速成”為法官讓貨車司機搖身一變為局長,就更是惡意省略了人類公正所必須的正
常程序了。
采訪那些窮畢生精力做研究的學者,不管著裝多么樸素無不神清氣爽姿態從容。有個忘年交的朋友早年被打成右派從中央大報被除名下放,賣了二十年煤球文革后才回報社任記者部主任。沒被命運壓倒的他氣質中交織著滄桑與儒雅,言談話語無不閃耀著知性之光。經過幾十半的思想釀造,才能成就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我父親甘經最大的心愿就是有個書齋,能在書齋中沉思默想潛心做學問。慢工出細活,思想也是一樣。無論《浮士德》《神曲》還是現在廣為流傳的《瑯圖騰》,都是作家傾畢生心血的產物,絕不是為謀生而急就的東西。有時間靜思的人最讓專權者畏懼,幾代人的書齋就有了威懾力。文革時把書香門弟出身的孩子都轟下鄉種地,也顯示了一種潛在的恐懼。斷了家教后,如今不少知識分子后代都實際得可怕,視父輩的淡于名利為迂腐。不少新秀做學問如氽丸子一樣速成,著作等身也僅在彈指一揮間。有報社老總編曾為年輕記者突飛猛進的寫作速度吃驚,經人點撥才知下屬上網抄襲個個都身手不凡。
無論人類如何急功近利克隆形式,大自然卻遵循能量不變原理絕不肯付出多余的內容。快速成長的雞肉質粗糙,化肥催大的西紅柿淡而無味,微波爐食品絕沒有柴火燉出的味道醇厚。高效率付出的代價就是所得往往有其形而無其質。
其實,慢節奏表必都是浪費人生。手工織毛衣的時代,拆舊毛衣時新毛衣的式樣已在腦海中醞釀成。把舊毛線洗好晾干繞成松軟的大團再造藍圖,是幾乎每個女主人年年都干的活兒。陽光下、電視前、茶余飯后的針針線線,無一不帶著對新衣的憧憬。打毛線活動了手指安撫了身心充實了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視時間充裕與否織一件毛衣可以從十幾天到幾個月甚至一年,一件新毛衣的誕生當然是件大事。一個心靈手巧的好友過去每年都會為自己設計手織一件模樣別致的毛衣,現在她忙得只能從商場買毛衣,穿新衣的快樂也僅限聚會時展示的那一刻。數碼相機已經如此普及,你可以隨時捕捉到流逝的時光即刻再現于博客之上廣為流傳,幾近無成本的數碼拍攝把攝影藝術變為最簡單流行的娛樂。可我還是偏愛傳統的膠片相機。愛那每一次選擇鏡頭內容的抉擇,愛那按下快門后的遣憾或欣慰,也愛那取片前的不妄猜想。當拍攝時間拉得較長時我每每會惦記著那個小黑匣子,似乎那里貯藏著我生命的片斷。電子賀卡大行其道時我卻更懷念小時候買賀卡的時光。年尾踩著雪去小店“淘”那些物關價廉的賀卡,曾是童年最快樂的活動之一。每張賀卡都經過反復比較和討價還價,珍惜之情自不必說。大容易到乎的東西大都廉價,快樂也是一樣。
在家寫稿的日子里,往往會在陽光明媚的中午就著紅紅的醬豆腐慢慢吃一碗熱熱的湯面,不被催促的時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