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1989年夏天,我去廈門參加《福建文學》雜志社與廈門水警區舉辦的“軍地海洋筆會”。報到當天晚上,舉行詩歌朗誦會,一個矯健的老人,精神抖擻登臺誦讀了《波浪》、《祈求》,激越洪亮,聲情并茂,訴說著他對生命的頓悟和對強權的極度蔑視。那時便算真正認識了蔡其矯。
過了一年多,又在福建文學院進修班上聽他授課,他用帶著少許晉江腔的普通話再度激情澎湃地講讀《波浪》、《祈求》,介紹了他創作這兩首詩的時代背景和他當時五味俱全的創作心態。
與蔡其轎相熟后,時常感受到他張揚的個性。他更愿意別人直呼他的名字或者“老蔡”,而不喜歡后輩尊之為“蔡老”,他推崇個性自由,直率行事,從不掩飾自己的好惡,經常不留情面讓人下不了臺。2004年春天,我約好要去園坂看他,與他商量舉辦“蔡其矯詩歌研討會”事宜。出發前,有一件很急的事攤到頭上,又不便推托,打電話去要求改日再去拜訪,蔡其矯一聽火了,扔下一句話,“你今天不來,以后就別來了!”“啪”一聲擱下電話。我想,這老頭,又耍小孩脾氣嘍!就匆匆打理臨急的事,趕過去時,老人正在庭院里忙碌,抬頭瞪我一眼,哼一句:“小官僚!”原來,他一大早便騎自行車去買菜,也不讓我們幫忙,親自下廚整治飯菜,魚肉菜一應俱全,四菜一湯,簡單實惠。過慣了單身生活,八十多歲的老人,衣食住行,樣樣均自己打理,日子過得條理不亂、清清楚楚。
在研討會之前,我向各地蔡其矯詩歌研究學者、作家、詩人發去了約稿信,其中有這么一句:敬請惠賜稿件,有論文者,將邀請出席研討會……不曾想,又惹怒了蔡其矯,他寫信來駁斥——你太傲慢了!功利性太重!讓人看了很不稱心!在研討會期間,見到了邵燕祥、牛漢、謝冕、舒婷……蔡其矯又恢復了天真本色,手忙腳亂,上竄下跳,特別愛跟我較勁:好個小子,要建什么蔡其矯詩歌“紀念館”,死人才叫“紀念館”,你詛咒我!
2000年以后,他逐漸顯出了老態,行動遲緩,但還是繼續自己的特立獨行,孤行只影游走了大江南北,抒寫了大量的關注環保及海洋的詩篇,行蹤依然飄忽不定,一會兒住北京,一會兒在福州,忽然又悄悄回到晉江老家,住上一段時間,四處訪古尋詩。有一次,他在福州住所跌傷骨折,我去探望,他笑瞇瞇地說:還死不了,鄭和下西洋的長詩還沒寫完哩!
作為一位1938年奔赴延安的老紅軍,蔡其矯經歷抗日洗禮、解放戰爭磨難,以及后來人事沉浮、政治變幻,詩歌始終貫穿他生活的主線。從1941年發表《肉搏》,到2006年《鄭和航海》,在長達六十多年的生涯中,蔡其矯從不間斷詩歌創作,一生與詩歌結伴同行,哪怕是下放勞動、入獄勞改,歷盡坎坷,依然筆耕不輟。
能夠達觀入世以詩抒情,又看破紅塵洞察人生,蔡其矯一生率真,真誠地對待每一件事,真誠地對待每一個人,真誠地對待每一首詩。他心靈深處由衷呼喚的“少女萬歲/青春萬歲/愛情萬歲”已成為中國當代詩壇一座難以逾越的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