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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與天使

2007-01-01 00:00:00
福建文學 2007年3期

想念蘋果

從仙浴灣回來不久,你開始想念蘋果。想得厲害。不想吃別的東西。想那種窖藏了多半冬仍然很脆的甜里帶酸的蘋果,那種蘋果叫國光,遼東半島蓋縣、熊岳一帶的最好吃。錦州、朝陽一帶也出國光,但不如蓋縣、熊岳的疏朗,有些緊、硬,甜味、酸味都不是很足,給人一種沒充分長開的感覺。

其實仙浴灣附近就有大片的果園,在空調大巴上隔著茶色玻璃遙望,滿樹的果實把蘋果枝條壓得低低的,蹲在泥土地上起不來的樣子。果園里常常是空無一人,連翩飛的蝴蝶也難看到。蘋果還沒熟呢。即使熟了,也不是你想念的國光。國光現在不值錢,被紅富士取代了。紅富士紅光滿面地占領了超級市場和小商小販們的攤床;秋天單位分蘋果,問都不用問,準是紅富士,就像從前準是國光一樣。紅富士又大又甜又好看,有心的果農甚至在陽面的果皮上貼了字,福、祿、壽、財,大吉大利,這種蘋果能賣上好價錢。國光蘋果萎在市場的角落很少有人問津,只有做朝鮮辣醬的主婦、一些懷舊的老人或者圖欲價錢便宜的人才會想起去找。

你不做辣醬,不懷舊,當然也不是考慮價格貴賤。醫生說,恭喜,你懷孕了。

你把這個消息遲到的消息告訴母親。從結婚那天開始,她就在等這個消息,剛結婚的時候隔上仨月、倆月就會問上一次,堅持了幾年,她才不問了。你知道她對你已經徹底失望,因為你讓她做姥姥抱外孫的愿望遲遲不能實現。將來你會后悔的,她說。

現在,你打電話告訴她,我想吃蘋果。她說,明天咱倆去超市買吧。你說,我想吃國光。我想吃國光蘋果。你媽不吱聲。超市里現在賣的都是進口蘋果,模樣光鮮,價格不菲,但沒有國光。

你是,那個了吧?你媽在電話那頭小心翼翼地問。

可能吧,醫生說是。

你這點像我。你在她的聲音中聽出了掩飾不住的喜悅。你一直不明白,女人一口上了年紀怎么都那么喜歡孩子?是因為她們自己不能生育了嗎?

關于蘋果,有一個老掉牙的故事。故事跟你有關。說的是母親懷孕的時候特別想吃蘋果,可那時從城市到鄉村都在進行一場“革命”,不知道果園里的蘋果是不是有人摘,反正城里的商場根本就沒有蘋果可賣,另有一些商場不但不賣蘋果,連別的東西也不賣,他們關上門開會鬧革命。你媽那時就想吃蘋果,越沒有越想,想得直吐酸水吃不下任何別的東西。你爸沒有別的辦法,單位的各種戰斗隊不參加,騎著自行車滿城踅摸。你爸在城里整整轉了一個星期,才在一個同學的父親家里找到了兩只蘋果,你媽一見那兩只又瘦又小的蘋果就再也沒吐過。

以后,在你一年年長大的那些個秋天里,你媽反反復復嘮叨這個找蘋果的故事,后來你爸也加入到講故事的行列。你爸總是說:姑娘,你是爸的福星,要不是你媽懷你的時候想吃蘋果,你爸肯定就當不了逍遙派,真要是去參加了哪個組織,那你爸就說不清楚,成了幾種人啥的,恐怕也就當不上現在這個官了。

有一陣子,你還為此自豪過呢:在娘肚子里我就這么重要了啊!

過生日的時候誰快樂

后來你越來越發現,其實你根本就沒有自我感覺良好時的那么重要。如果你媽肚子里那時懷的不是你而是你別的兄弟姐妹,你爸照樣也會為她懷孕的妻子滿城去找國光蘋果,是你而不是別的兄弟姐妹保佑你爸沒當三種人、沒因為參加某一派組織而影響仕途,只是一種偶然。這是事實。

曾經以為對女朋友來說你很重要。王月芬,謝小小。她們既是你家的鄰居也是你的同學,你們一起上學一起逛街一起為初潮而忐忑不安,在一起說男同學的笑話,甚至還在同一年考上大學,你以為她們對你很重要,你對她們也很重要。應該是這樣的啊。那時候你無法設想有一天會和她們失去聯系。王月芬上的是南方的大學,她家后來遷到廣州。王月芬上大學以后只給你來過一封信。你給她回過三封信。后來你就不再給她寫信了。謝小小給你的信更多些,但自從她有了男朋友,她就再也不給你寫信了。估計是沒有時間。你見過她的男朋友,暑假的時候謝小小把她的男朋友領回來,到你家來過一次。女孩子有了男朋友,從前的女朋友就不重要了嗎?

曾經以為圍前圍后的男孩子把你看得很重要。他們為你上圖書館占座位,為你在宿舍樓下彈小夜曲,為你夜半不睡覺寫情意綿綿的情書,為約你不出去而大發其火,可畢業分配一到,你就不那么重要了,他們想盡辦法進京留校進大機關,他們安排好了自己才發現你已經去了一座他們誰也沒看上眼的城市,四年的友情,仿佛南柯一夢。

對丈夫來說,你是很重要的吧?你是他花了三年時間追到手、租了卡迪拉克娶到家的女人,他給你戴上結婚戒指,在眾多來賓面前發誓要與你白頭偕老、恩愛一生的,可他竟然在你過生日的這一天夜不歸宿,理由是來了一個生意上的伙伴需要應酬。他把你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凈,而你居然還自作多情,以為他事前不聲張是想給你來個驚喜。

每一年的生日,媽媽總會打來電話提醒你。今年媽媽沒來電話。你把電話打過去她也無精打采沒有更多的表示。老爸老媽退休以后鬧離婚,老媽說老爸在外面有情人,老爸說老媽更年期太長,讓人實在受不了。你無法判斷誰是誰非,只好來個鴕鳥政策,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幸好還有那個電話讓你重拾信心,那時候你已經疲倦不堪準備睡去,你拿起話筒聽到的是一聲接一聲的生日快樂,誰啊誰啊?那些似曾相識又已相隔遙遠的聲音讓你潸然淚下,你根本顧不上挨個猜測他們是誰,你只是急切地反復問電話那端;秦山好嗎?秦山怎么樣?你們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電話那端一片起哄的聲音,他們在說,秦山你好福氣啊,有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還惦記你吶,我們問她生日快樂,她居然不肯跟我們多說一句……

他們在為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秦山過生日。他們,你的大學同學,想起了班里還有這么一段佳話,千里迢迢打來了電話。他們可能只是起哄開心,他們不知道,這一個電話對你有多么重要。

仙浴灣

如果不是那個電話你已經不想去仙浴灣。他們說仙浴灣是黃海之濱的一片凈海,還沒被大多數旅游的人發現。他們說你沒孩兒,沒崽兒一點牽掛都沒有,整天在家守著老公多沒勁。他們說時尚是把自己曬黑而不是在家里捂白。他們說這么漫長的假期咱們得出去找點樂子啊。他們說……

仙浴灣其實只是一片荒灘野海,如果不是北戴河、大連這些旅游城市人滿為患,海邊的人比砂礫還多,誰會想到這樣荒涼的海灘來。這里的海灘不是綿軟厚密的沙灘,海灘上布滿了被海浪沖涮得失去了棱角的大大小小的卵石,海底還有礁石不時劃破潛水者的腳掌,好在這里的海水非常干凈,不會讓你的皮膚沾上洗不掉的臭油。除了從養殖區飄來的海帶海藻,海水里最多的是那種寸把長的小銀魚,那種近乎透明的小銀魚密密匝匝地游蕩在岸邊的淺水里,掬一捧海水就有兩三條,你游泳的時候它們在你的身上撞來撞去,像無數小舌舔拭你的肌膚,那些小銀魚呀,讓人憐愛心疼。同事帶來的那個胖小兒,撈起小銀魚就往嘴里塞。男人怎么從小就這么殘忍!

仙浴灣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同樣的一片海,你叫個野豬灣、豺狼灣試試。

雖然是一片荒灘野海,也已經被旅游的熱浪沖擊了,海灘不遠處新建了一排排簡易磚房,窗口一律面向大海,可以徹夜聆聽浪擊砂石的嘩嘩聲,白色的海鷗不知疲倦地嘔嘔叫著,每一扇窗口都含著一片有白鳥飛翔的大海。

仙浴灣最快樂的人是那個叫宜諾的胖小兒。宜諾五歲了,剛剛聽得懂人話,尚未學會罵人,對一個人的最壞的評價是壞蛋,大壞蛋。宜諾熱愛大海,早晨起來去趕海拾貝捉螃蟹,吃過早飯就去海灘游泳,紅泳褲紅泳帽,紅色的小桶和小鍬,在海水里泡冷了就出來挖沙子修堤壩,在海灘上曬熱了便又鉆進海水里去,周而復始,不知疲累。宜諾最豪邁的一句話是:嗨,咱們要能把大海搬回家該多好哇!

除了宜諾,你是第二個熱愛大海的人。同行的那些女人,抹了防曬霜、防曬油仍然害怕曬黑,在海水里象征性地沾沾水就躲進遮陽傘下蔭涼;同行的那些男人,吃飯時沒完沒了地喝酒,喝完酒鉆進房間里打麻將。他們來海邊不是因為他們熱愛大海,他們只是需要證明自己出來旅游過。旅游現在很時髦。

宜諾的媽媽下海時踩在礁石上,腳扎破了。宜諾的媽媽說,把臭小子借給你玩幾天吧。

宜諾是旅游團大家伙兒的玩具,沉悶時全靠他熱鬧解悶。現在,幾個女人在海里褪下了宜諾的小小的游泳褲,沖著岸上直招手:快過來幫我們照相!

每個女人都分別和裸體的宜諾照了相。

輪到你的時候,宜諾說:阿姨,為什么你們不脫光了和我照相?

有一些情感是在旅途中產生的

有一些情感是在旅途中容易產生的,比如孤獨。去仙浴灣的大巴車上,他們唱歌打牌講帶顏色的段子,他們或

夫妻或情人或母女父子相伴,孤身一人前來的屈指可數。在他們的笑鬧聲中你一片茫然,無法被他們的氣氛感染,也不想做出孑然不群的姿態。窗外的景色只是一片單調的綠,城市和村莊都在遠離高速公路的地平線上,旅游大巴車不斷超越貨車、卡車,也不斷被各種顏色的小轎車超越。這么多人都在匆匆趕路,他們去哪兒?

幾個形單影只的游人,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一起。與你坐在一起的是一個“方正”。他們剛才講過的一個段子里說,男人二十歲奔騰,三十歲日立,四十歲方正,五十歲微軟,六十歲松下,七十歲聯想。這個段子據說是有題目的,叫做“男人與電腦品牌”。

好像有一種默契與約定,自從出發去仙浴灣的路上與你坐在一起,在海濱的那些天里,方正就成了你的當然陪伴。你們一起下海游泳、去果園散步,時而隨大隊伍時而單獨行動,沒有人表示有什么不妥。他們正忙于自己的情感故事無暇他顧,還是旅游的隊伍里這種臨時搭伴的情形早已是約定俗成?

方正不是你最心儀的那種男人,如果換在另外一種場合,也許你們沒有機會如此近距離如此頻繁地接觸。男人和女人如此親密地接觸就會形成一種“場”,在這個“場”里,一些情感是容易發生的,比如暖昧,比如靠在對方肩頭上歇息一會兒的沖動,比如對去月下的海濱漫步的許可與允諾。

仙浴灣是一片野海灘,在有大月亮的夜晚,這里沒有游人如織,除了你們倆根本就沒有旁人。漁民們像種地的農民一樣日落而息。在海灘上曬了一天的游人或歇息或仍在砌長城,他們沒有興致去海濱漫步,于是漫長的海濱路上只有你們兩個人,說說笑笑,倒也快樂。

在一片隱僻的海灣,你們默默地站立了良久,然后,你一陣沖動,幽幽地說:真想再下去游一會兒啊!

明天,你們就要離開仙浴灣了。

方正那時就站在你的身后,他說,咱們下去游吧。

還得回去取泳衣。咱們走出來很遠了呢!

你看這海邊除了咱倆還有別人嗎?

沒有。

那你穿泳衣給誰看?

在你的沉默中,一個男人背過身去迅速脫光了自己的衣裳,他小心翼翼地踩著卵石走向大海,先用手往身上潑幾下海水,抻抻胳膊扭扭腰,很快就向大海深處游去。

在月光下,海水中的那個男人像水晶人一般在你視力所及的地方游曳穿梭,像一條雄性的魚在召喚。那個男人剛剛沐浴過海水的裸體冰涼潤滑,很快又熱燙灼人。在他的緊緊擁抱中,你無力掙扎。也不想掙扎。

要。

海水在竊竊私語?

避免懷孕的幾種方式

如果考慮到是不是會懷孕的問題,那一夜的激情肯定會是另外一種情形。

如果結婚不久那次妊娠順其自然地完成,也許你的人生道路將會是另外一種曲線。會有一個男孩或者女孩陪伴你作海濱之旅;你的子宮里會安上一個金屬環保證你不會懷孕,像大多數已經生育過的女人那樣。那個小小的金屬環把女人從時刻擔心珠胎暗結又想盡情放縱自己的窘境中解放了出來。金屬環萬歲。

可是你沒有金屬環。

那時候你們剛剛結婚,既沒有獨立的住房也沒有足夠的錢。男人說,等咱們準備得更充分些再要孩子吧。你卻猶猶豫豫遲遲下不了決心。不是你不想做母親。你只是想把自由自在的生活延緩得更長一些。被前人描繪過的那種有孩子的生活,讓一個尚未做過母親的女人既憧憬又畏懼,男人的決定讓你可以順水推舟,免去了自作主張的痛苦和折磨,可你同時也對他的果斷產生了不滿,那可是你的第一胎啊!是你第一次有可能做母親。醫生說,第一胎做人流,會給以后的生育帶來困難。

因為那一絲不滿與遺憾,你拒絕在子宮里安上那個金屬環。你一直認為自己隨時有權力做母親,只要你愿意。

可你的男人還沒有表示愿意。他給自己帶上了安全套。他說這樣會影響快感但在心理上會讓他感覺更安全,因此他能保持時間更長。

漸漸地,你已經習慣了那個膠皮套的存在。更安全,更衛生。宣傳材料上是這么說的。在安全期里,偶爾他會放縱一下自己不用那玩意兒,那時候他總是很快就傾囊而出,全沒有往日的雄風與耐力,而你也被那種粘稠的帶有異味的液體搞得非常厭煩,總是想辦法消除干凈。過去的皇上對他臨幸的女人大概就用的這種方法吧,如果他不想留下龍種的話。不同的是,現在是女人主動要洗干凈。

人們管這種結婚但不要孩子的家庭叫丁克。丁克現在很時髦,其實丁克們大多收入不菲,有很好的地位,有很寬敞的住房。但是他們不要孩子。他們不愿意付出這份辛苦,不愿意自己掙錢分給本來可以沒有的另一個人花。也有人認為自己活著就很荒唐,沒必要再給這個世界添上一個荒唐的后代。

你不知道他們為什么管你叫丁克。你從來沒說過自己不要孩子,包括用安全套武裝自己的他,也從來沒敢說不要孩子的話。你們只是還沒有準備好。你們希望住房更寬敞些。積蓄再多些,心理上做好了當父母親的準備時再要。

有時候你非常羨慕那些年紀輕輕就把孩子養下來的女人。她們好像不需要做什么準備,到了結婚生育的年齡,順順當當就把孩子生了。那些來自鄉村的民工,他們養孩子的方式像放羊放馬,他們的孩子喝自來水、穿城里人捐獻的衣裳,他們的孩子沒經過父親母親的精心準備,不是也活得挺好?

女人應該在變得理智之前就得把婚結了,把孩子生下來。女人一旦理智起來,她們結婚生孩子時就要挑剔許多。嫁不出去或者不想嫁的女人沒有長得丑的。再丑的女人也能嫁出去。結婚,合法地享受性的快樂卻可以不必為繁衍后代而付出,這樣的生活現在很時髦。在所有的動物里,大概只有人才能做到這一點,其它的動物,豬、狗、牛、羊、老鼠、雞,它們發情就是為了繁衍后代,一年當中它們有固定的發情期。人和他們不一樣,人的雌性每個月排一次卵,也就是每個月都有可能懷上小人兒。醫院里三百六十五天都有女人在呻吟、呼喊。

難怪這個星球上人以外的動物越來越少。

心跳

你在設想怎樣把懷孕的消息告訴男人。這是一件必須告訴他的事,不像花錢買衣裳或者做美容可以毋須他知情。對一個戴安全套的男人說你使我懷了孕,我肚里的小人兒是你的種,是不是一件挺難啟齒的事?

你的一個女朋友,未婚但有個情人。他們一起旅行、喝酒、看球、上床,他們沒有婚姻,卻很快活。某一天,那個沒有婚姻的女人突發奇想,告訴男人說,親愛的我懷孕了。隨手掏出一張做護士的小姐妹從醫院帶來的化驗單。男人滿臉狐疑繼而大怒,把喝了一半的啤酒潑到女人臉上,轉身拂袖而去。設想自己懷了孕的女人在餐館里忍受著用餐人和侍者的冷眼,眼淚和啤酒一起往下流,也和流盡的啤酒一起慢慢地止住,女人不再哭。男人的拂袖而去讓她頓悟,她和這個男人的關系是脆弱的,她設想的懷孕只是希望有一種紐帶能使兩人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而男人卻說自己壓根兒就沒有生育能力,他的那汪膿水根本就不能用來結果,他不能容忍一個與他沒有婚姻關系的女人用懷孕這樣的荒唐事耍弄自己。

一個挺俗套的故事。

女友在給你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像在說別人。那時她已經嫁了人,大腹便便,馬上就要生產。女友說,考驗一個男人是不是真愛,就看他愿不愿意和你一起生個孩子。

你不知道男人是否愿意現在就和你生個孩子。每一次在一起時他總是非常小心,如果懷疑安全套質量有問題,他會不嫌麻煩地離開去換一個新的,等他準備好了重新再來時,常常你已經失去了噴涌的激情而歸復平靜。女人的激情是無法中斷的,她們靦腆、羞怯,重新喚起她們的情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現在,你煲好了排骨冬瓜湯,一道蘋果炒雞翅,一盤油浸鯉魚,都是男人最愛吃的菜。你穿上那套重磅真絲套裝,等他摁響了門鈴時你又匆匆跑回臥室,換了一套家常穿的純棉婆婆衫。男人進門的時候你像往常一樣接過他的手機包,在他的屁服上拍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你看著他解領帶脫襯衫換上家常的T恤,然后你們坐到餐臺前面。餐臺很大,長方形的漢白玉桌面。兩個人的碗碟顯得空空蕩蕩。開始吃飯時誰也不說話,然后,他開始說起單位的事。一個副總調走了。幾個有可能繼位的開始暗自較勁。他也有希望,但把握不大。如果這次上不去,以后機會就更少,因為這次提拔的肯定也是年輕人。不像以前那幾位年齡較大,年輕人還可以等。你對他單位的事不感興趣,只是聽,并不說話。等他把一碗飯吃完,準備去添第二碗時,你說:

我懷孕了。

他把準備添飯的空碗放回桌子上,若有所思地點著頭: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

我可戴套了。

那破玩意兒就不興漏嗎?

你這樣說也不全是強詞奪理。曾經,當你已經做好了懷上一個孩子的準備而他還沒批準的時候,你把他的好幾個安全套都扎了小孔。你的小伎倆雖也有過一兩次的成功,總的說來基本上都能被他識破。他是一個認真的人。每次他都要鼓起腮幫一絲不茍地吹氣檢查。當然,也有那么幾次,安全套不是被你扎破的而是他太賣力氣,但那樣的幾次,居然都僥幸不在你的排卵期,所以,總的來說,你們用過的安全套,正像宣傳材料上說的那樣,安全概率還是非常高的。但是,萬一這次是“萬一”呢?你得給自己尋找理由,你總不能對他說我懷上了別人的孩子。你不想讓自己的一次沖動毀了婚姻,毀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怎么辦?

你問我?

當然。

你說呢?

我想問你怎么辦?

還問我什么,你不是蓄意已久了嗎?你不戴環不就是為這一天嗎?

我得知道你的態度。

我的態度對你有所謂嗎?孩子在你肚里懷著,你想怎么著就怎么著。

你媽會很高興的。

哼。

咱們現在養得起孩子吧?

看怎么養。要是從小就上貴族幼兒園,咱們還是養不起。

咱不上貴族幼兒園,稍好一點兒的就行。

男人不再說話,去客廳里找煙抽。你不去管他,又給自己盛第二碗飯。你不想吃飯,可是肚子餓,不吃心里鬧得慌。

你們很早就上床睡了。你困得要命,吃完飯不到一個小時就睜不開眼睛,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的倦意襲擊著你,除了馬上睡過去你沒有別的念頭。而你身邊的男人,那天晚上卻異常地亢奮,不顧你的反抗只想進入,勇武、持久,仿佛要將你擊碎。

一個不再需要安全套的夜晚。

一個有些瘋狂的夜晚。

煙和酒

第二天早晨,賴在被窩里那會兒,男人的手掀起睡衣放在你的腹部,那只撫摸著你肚皮的手溫熱,好像還有些抖。后來男人收走了手,說:

這陣子我的煙和酒可是有些兇呢。

早就讓你戒煙戒酒。

不是沒計劃要孩子嘛。

反正我沒抽煙也沒喝酒。醫生說我這個年齡再不生,以后就更困難了。

有什么困難?現在醫學這么發達,只要能懷上就行,大不了到日子開一刀。

說得容易。你自己怎么不去開一刀?

又不是我生孩子。

說的是呢。

哎,要是孩子有什么毛病,做B超能不能做出來?

閉上烏鴉嘴,別說這種晦氣的話。

好。我不說。

你真不想要嗎?說心里話。

我就是覺著這段時間煙酒太重。咱要孩子就得對他負責。

那把孩子做了?

你舍得?這可是你說的。

我再想想。沒想好。要真是從煙和酒的角度考慮,也許得做了。可我還是不甘心。我真的有些想孩子了。

等咱們做好準備了,咱們懷個好的。

讓我再想想。

你一邊想一邊傷心。你把自己想哭了。男人不想要孩子。這是明擺著的。他是不想跟你要孩子,還是對這個孩子的來歷不放心?你在他的目光中看出了迷茫。是他真的不信任,還是你做賊心虛?不管怎么說,就這樣把孩子生下來對他也不公平。你不能把孩子生下來。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一個不能出生的孩子。沒有他,你們的婚姻應該還能保住。將來,總會有一個孩子的。你們自己的孩子。因為肚子里的這個小東西,你恨自己。你怎么能這么沒有定力呢?一個裸體的男人,就能讓你喪失做女人的原則嗎?不要臉,像婊子一樣。

在醫院,你對大夫說,我想把孩子做了。

大夫問:你已經有過孩子嗎?

沒有。

那你聽我說句實話。你的子宮里除了孩子,還有一個瘤。現在還不知道這個瘤是良性還是惡性的。

什么意思?

良性的長得慢。惡性的長得快,就是癌。如果是良性的,樂觀的話,也許你還能把這個孩子生下來。

那我以后還會生孩子嗎?

錯過這次機會,你以后再沒有機會生孩子做母親了。恐怕子宮得摘除。

這個孩子,我必須得生下來是嗎?

如果這輩子你還想要孩子的話。

我得跟我先生商量一下。

男人等在產科病房的外面。他在吸煙。他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出來了。他是陪你來做手術的。

這么說我必須得做爸爸了?

我想做母親。我想有個孩子。這是我最后的機會。

一路上,回到家里,兩個人悶著,誰也不說話。

孩子還在你肚里。

你睡不著。

煙和酒,據說對胎兒不利,尤其是酒,影響更大。你不能生一個沒有質量的孩子,那樣不但對未來的孩子不負責任,也是為你自己徒增煩惱。但話說回來,現在的男人有幾個不喝酒的?如果因為喝了酒就不要孩子,那些在婚禮上每每被鬧喜酒的來賓灌得面紅耳赤的新郎新娘,他們在蜜月里有了孩子,豈不是都該扼殺?

你的男人并不是煙酒很兇的那種,煙和酒只是他的一個借口。你是這么認為的。但另一個人的煙和酒卻不能不考慮。

另一個人。

另一個男人。

從仙浴灣回來,他給你打過電話,也曾到你的辦公室,趁只有你們兩個的時候約你出去,你都是果斷地拒絕了。有一些情感和沖動是在旅途中容易產生的,換了另一種場合,兩個人也許會很麻木、毫無感覺。你對他的感覺就是這樣。在正常的生活狀態中,在你的工作環境中,他這樣的男人其實很多。尤其是現在,當你知道自己已經懷孕的時候,更想與他保持距離。

但同時你卻像一個熱心于他人隱私的家庭婦女拐彎抹角地去打探他的家庭狀況。他的妻子,建設銀行某分理處的職員,長相端莊美麗,即使用很挑剔的目光也看不大出她的毛病缺點。她長得比你漂亮。你特意去她那個窗口存了一筆錢。并有意引她多說幾句話。她的聲音沙啞低沉,給人非常穩重的感覺。他們的兒子,實驗小學二年級的兩道杠,長得像她媽媽一樣漂亮,鋼琴已經彈過了四級,學習也非常好。這樣一個家庭,男人為什么還要在外面招惹女人?

不管怎樣,他的兒子是一個聰明的孩子。這是一個好消息。還有,他本人煙酒也不很重,抽煙,但只喝啤酒,一瓶以上臉開始紅,很少有喝到兩瓶的時候。他最大的愛好是下圍棋,每天中午都要找人對弈,不打麻將。不打撲克。不會唱卡拉OK。下班以后準時回家買菜做家務。他們管這樣的男人叫新好男人。

可是你為什么再也找不到海邊的那種感覺?

懷孕的消息被四處傳揚

你媽說她吃過蘋果馬上就止住了嘔吐,開始狼吞虎咽拼命吸收營養。懷孕也許還加上油水小的緣故,那時候她的食量大得驚人,家里能找到的吃的東西,除了生米生面,肉菜蛋和偶爾能淘弄到的一點水果,不可能被留到第二天。最不可思議的是,盡管她那么能吃,自己卻一點都不見胖,一直到懷孕七八個月,周圍的人還有的沒看出來;而且,她生下來的女兒,也只有區區五斤重,皮包骨頭,發質稀疏。幸好大腦發育還未影響,沒耽誤長大以后的智力。每當母親說起這些陳年舊事,你總是充滿懷疑:有沒有搞錯,母親對吃的記憶會不會因為有過饑餓的歷史而夸大?

不管母親的記憶是真實的還是有所夸張,反正你自己的經歷與她大不相同。存放過半冬的國光蘋果暫時還無法吃到,超市里的進口蘋果止不住你的嘔吐,營養豐富的肉蛋奶你無法接受,就只好吃青菜和水果充饑,像一只饑餓的兔子。你甚至聞不得廚房里炒菜熗鍋的那種氣味,其至男人的煙味也讓你惡心。因為營養缺乏,你的臉明顯地憔悴,與往日的紅潤豐滿形成鮮明的對比。

因為你的嘔吐和對氣味的敏感,單位的同事紛紛猜測著你的情況。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當你肯定了他們的猜測時,那些年長些的女同事,竟前所未有地與你親近起來,她們向你介紹自己當年的感受以及克服的方法,提醒你懷孕期間的注意事項,甚至有人開始送你小孩兒的衣服和玩具。她們的親近讓你感到驚訝與陌生,你從來沒和她們如此密切。從前,當你還沒對象沒結婚時,她們曾經熱情地對待過你,你結婚以后遲遲不要孩子,她們就漸漸地疏遠了你,也許她們認為不要孩子的女人與她們不是同類?也許,做過母親的女人和你這樣的女人確實沒有共同的話題?有些被過分親近的不適應,但你的心里也還是暖烘烘的。

不久你的婆家人也加入了這個行列。

像你自己的母親一樣,你的婆婆是另一個殷切地關注你的肚子的長輩。確實地說,你婆婆熱切的程度比你的母親更甚,不同的是她無法直接對你施加壓力,只好時時向她自己的兒子濫發母威。即使你們一起回婆家的時候,當著你的面,她也不時用言語敲打自己的兒子,可想而知她與兒子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一定會更加直截了當,根本不需要拐彎抹角——

年輕時貪玩,光知道自己快活,老了你們就知道沒有后的孤單了。

兩個人整天你看我、我看你,總有一天會煩,有個孩子活躍空氣,熱熱鬧鬧的才像個家的樣子。

不趁著我還硬朗能幫你們一把,以后你們自己帶孩子不是更難?

知道的說你們時髦,不知道的還不以為你們有病?

……

婆婆說這一類話時總是把目光對準自己的兒子,可你聽得懂她的話外之音,那些話也是說給你聽的呢,對她的旁敲側擊你理直氣壯,不以為然:生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兒,又不是我堅決不要孩子,說這種話有什么用?

因為婆婆的這種態度,你去婆婆家的次數越來越少,除了幾個大的節日,他們很少能見到你。在男人面前你有很硬的理由:憑什么我要因為不要孩子的事看別人的臉色?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

現在好了,婆婆不知道從哪里知道了你懷孕的消息,從她兒子那里還是你單位同事傳過去的話?反正你沒正式告訴過她。老婆婆破天荒地登上兒媳婦的門,手里拎著一大包營養補品,烏雞、桂元、大紅棗。老婆婆說:你想吃什么盡管告訴媽,沒時間我給你做。

你受寵若驚,一時想不起吃什么。說想吃放了半冬的國光蘋果,那不是難為婆婆嗎?為了讓老太太覺得她是個有用的人,你說:

我想吃拔絲蘋果。

拔絲紅富士。

不好吃。

分居

那些日子男人總是早早回家,幾乎很少在外面喝酒吃飯卡拉OK,就像新婚不久的那段時間。新婚的日子,每天快下班的時候你們總要打電話約會,一起去菜場買肉,一起下廚房做那種味道一般但造型漂亮、擺放考究的晚餐,然后很有情調地喝點紅酒或者啤酒,適量的酒恰好是夜晚歡娛的前奏和催化劑。那時候你們激情四溢,缺乏技巧但精力旺盛、熱情澎湃,從少年時代開始萌動的對異性的神秘感與窺探欲,因為有了合法的婚姻而空前高漲,無止境地探索,不知疲倦,直到珠胎暗結,將要為人父母的責任感才為這種井噴般的熱情增添了沉重與復雜。

經歷過手術床上那種帶有恥辱感、負疚感的疼痛之后,夜晚的歡娛便不再只是輕松的呻吟與宣泄,它多了一層小心翼翼的規避與忌諱,要計算日子,以一個月為單位,循著月亮的盈虧而決定粘液的去向,每一個該流血的日子的推遲都會帶來忐忑與猜想,直到帶著疼痛的經血汩汩而至,開始另一個全新的周期。

新婚與蜜月夢一般過去了。后來的日子越來越平淡無奇。從下班以后的約會到一個人回家,到接下來的姍姍遲歸甚至夜不歸宿,家務事也從兩個人一起買菜做飯越來越變成了一個人,到后來你也徹底厭惡了一個人做兩個人的家務,越來越多的晚飯要么糊弄要么去外面,早餐更是簡單:自己煮牛奶雞蛋,自己涂面包片上的果醬。

現在,自從你宣布有孕在身,漸漸疏遠的婆婆主動上門幫你做這做那,男人也開始早早回家。男人買菜、做飯,也有怨言,也不情愿,技藝生疏,但畢竟是做了。

讓你不可理解的是,到了晚上,男人的情欲好像又回到了新婚蜜月,高漲而持久,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據說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對男人的興趣就會大為降低,這是他為自己的狂熱給出的理由。在男人的狂放中你既舒暢地呻吟也有一絲不安和忐忑,你隱隱約約感覺在他的激情背后還隱藏著什么東西,是男人自己不肯說出來的什么,來自心靈的深處,也許他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而他的肉體,卻先于他的理性和語言表達了出來。那是一種讓你不安、憂慮的感覺,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即將做母親的女人,你自己也同樣說不清楚這種感覺是什么,你只是因為這種隱約的感覺而產生了悲傷,在欣喜自己終于要做母親的時候,你有了悲傷。

然后,是你能夠說得清楚的一種不安產生了。在你認識的所有的人都已經聽到你姍姍來遲的懷孕的消息以后,那種隱隱約約似有似無的疼痛再次襲來,內褲上又有了熟悉的斑斑血跡。你的第一感覺是醫生欺騙了你,你成了醫院百分之幾誤診率的幸運兒。想到醫院的誤診可能使你成為癡想做母親的說謊女人,成為熟人的笑柄,你既惱恨又羞愧,第一個念頭就是去醫院驗證懷孕的真偽。

醫生寬容地笑笑。醫生說這次的血和你每月一次的血根本不是一回事。醫生說這叫先兆流產。女人的第一次懷孕通常都非常容易成功,因為那時候的子宮新鮮完整,沒受到過任何傷害,而你做過人工流產,不成功的人工流產很容易給后來的懷孕帶來負作用。況且你的子宮里還有一個肌瘤。另外一種可能,就是當胎兒本身有缺陷、不能保證健康地發育下去的時候,這時候發生流產無論對母親還是對胎兒反而都是一件好事,這是自然進化中的優勝劣汰原則在起作用。另外呢,激烈的性生活也會破壞胎兒的生長,懷孕兩個多月是最容易發生這種事情的。

那我的情況屬于哪一種?我應該怎么辦?

肌瘤好像沒長。先吃保胎藥吧,能保住說明問題不大。主要的是要節制性生活,最好暫時分居一段時間。

醫生的囑咐既讓你心安也使你心底那種隱隱約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漸漸明晰,這種感覺讓你心里有些痛,讓你對男人有了些畏懼甚至是悄悄的仇恨。但是,這種恨和痛是無法說出口的。它只能埋在心里。

盡管男人堅決反對,你還是遵照醫囑,堅持與他分居。為了保證分居計劃的順利實施,你不惜把婆婆請到家中,與你睡在一張床上。這一次老太太毫不猶豫地和你站在同一立場上。一個未曾謀面的小生命,讓你和你心底里一直有所抵觸的老女人團結在一起。在分居計劃開始實行之后,你竟有了一種陰謀得逞的小小得意。

將軍與唐老鴨

胎兒在你的子宮中活了下來,不再掙脫。他使你一直平坦的肚子有了隆起,他從一個要靠機器才能聽到跳動的小不點兒成為能讓你感覺蠕動的小生命,自從第一次感受到它在里面動作你便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好像他已經開始與你交流,知道你是他的母親,你開始和他說話,小心翼翼地摸著肚皮,向他傳遞你對他的愛意。他的每一次蠕動都會使你心跳加快、激動良久,懷孕以來的忐忐和不安被這個小生命的悄悄動作一掃而光,你忽然間有了極其安寧的感覺,身邊事,單位的工作,男人的叵測,與婆婆微妙的關系,老爸和老媽的不和,統統退到了次要的位置,他的動作給你勇氣和力量,使你能夠坦然面對一切。

現在,那種嘔吐、不適、流血的日子已經過去了,你進入了食欲非常旺盛的時期,一日三餐早已不在話下,每天下午三四點鐘要加餐,晚上睡覺之前再來一頓宵夜。不是你想吃,是你肚子里的小家伙要吃,他在迅速成長的過程中把你變成了一架提供營養的機器,他讓你饑餓,讓你吃過飯之后就想沉沉入睡,一只無形的手指揮著你的新生活,從前曾經有過的節制飲食保持體形的想法顯得非常幼稚可笑。走在馬路上,看見已過生育年齡卻仍舊瘦骨嶙峋的女人,你竟然覺著她們可憐。

旺盛的食欲很快帶來了體形的變化。隨著腹部的日漸隆起,臀部好像也在脹大,至少走路的時候你能感覺自己不再像從前那樣緊臀收腹,肚子向前臀部向后,那是母體在為自己的孩子盡量騰出生長的空間。

有幾次男人在老太太的督促下陪你一起出去散步。適當的運動對胎兒生長有利。除了談情說愛和新婚的那段時間,這種共同的散步已經有些陌生了。讓男人陌生的肯定還有與孕婦一起走的感覺,與你在一起走,你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躲躲閃閃和不自在,他竟然會這樣問你:

你這樣在街上走,有沒有覺得不好意思?

和婆婆在一起走的時候恰好是另外一種感覺。你在她目光中看到的是自豪與滿足,碰見熟人或鄰居,她會老遠就迎上去,主動告訴人家已經懷孕幾個月,喜孜孜的表情讓別人也不得不笑臉相迎,表達同喜同賀的意思。

自從你為了胎兒開始有規律地散步以后,你在街上看到了更多的孕婦,她們穿著寬大的背帶褲或者孕婦裙,臃腫,行走滯緩,臉上的表情可以說安寧也可以看成是茫然,從前你在街上也能看見她們,但那時你沒有關注她們,你更關注女人的曲條與時髦的衣著打扮。現在,每一個進入你視線的孕婦都會引起你長時間的注視,直到她們從你的視野中消失。你從她們腹部隆起的高低判斷她們懷孕的月份,你從她們行走的步態中仿佛看到了自己在行走。

懷孕的女人,行走的姿勢都是一樣的。

八字腳。

肚子往前凸,屁股往后撅。

別人看她們像唐老鴨。

她們自己卻感覺良好,個個都像得勝的將軍。

乘電梯去八樓

他是無法回避的,盡管從仙浴灣回來你一直在設法回避。

其實內心并不是沒有懷念。懷念那種激情澎湃的時刻,那種時刻為什么在生命中如此短暫,好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夢境,那種帶著戰栗的撫摸,那種膠著不肯放松的親吻,那種忘情的贊美,為什么在婚姻中再也不能出現?一張合法的婚書將那些美好的過程統統省略掉,男人和女人在昏暗的摸索中總是直奔主題,簡捷、快速,肉體的快樂宣泄之后是疲倦和冷漠,背靠背的睡眠已經成為常態。當贊美的語言和深情的親吻成為奢侈,懷念與憂傷便接踵而來。

他的嘴唇是厚厚的、很性感的那種,灼熱、粗礪具有極強的包容感,在它的包圍之中你無處躲藏,也不想躲藏,你愿意被它燃燒、被它融化,愿意柔若無骨被輕易地擊碎。許多個難以成眠的被冷落的夜晚,你在沒有節奏的鼾聲中獨自感傷,設想那樣的親吻俯身而來,渴望再一次被襲擊,再一次戰栗。

然而在真實的生活中,你卻選擇了躲避。你遠遠地望著他,看他上班、下班、打手機、翻報紙,在各種會議上發言,躲避他注視你的目光。你不敢設想那唯一的一次如果再次接續會怎樣,你害怕失望,害怕那一次的美好被破壞掉,連回憶也不再可能。你應該感激他。他讓你這輩子做一次母親的希望沒有落空,他給你提供了機會,可是你又恨他。恨他讓你的婚姻蒙羞,讓你成為一個這輩子再也不可能安心的女人。

那一天,你乘電梯去八樓。電梯里只有你一個人。只有你一個人的時候,你照著電梯里的鏡子,看見一個穿孕婦裝肚子高高凸起的女人,她的臉上長著難看的蝴蝶斑,神情木然。像一個面無表情的出征的將軍。你坐電梯去八樓,電梯卻沒在八樓停下。等你想起摁八樓時,電梯已經上了十樓。電梯停在十樓,上來一個人。是你以為自己不想見而且害怕見的那個人。好像你不摁八樓就是到十樓來見他似的,好像你們約好了在電梯里相見。

看見只有你一個人在電梯里,他的眼睛一亮,盯著你的臉,盯著你的肚子,他把手伸向你的肚子,快要摸到的時候又縮回去了。他讓自己的身子倚在電梯上,盯著你的眼睛,不知道說什么的樣子。然后他說:跟我有關系嗎?

你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虛弱,還有不安。

你看著他,沒有表情。

如果有,我會負責任的。

你做出想笑的樣子卻笑不出來。你聽見自己說:

你總是這么自信嗎?是不是自我感覺太好了點兒?

你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說話,你是性格很敦厚的那種女人,平時你一點都不刻薄。其實你想說你能負起什么樣的責任,是出錢讓我把孩子做掉,還是能站出來承認自己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你會舍棄另一個完整的家庭,就為這一夜情嗎?

可是這些話你不會說出來,你沒有力氣沒有勇氣說這種話。

然后你們一起乘電梯落到一樓。一樓有另外一個等待上樓的男人,一個陌生的男人,西裝革履,居然還用了香水,很甜俗的那種茉莉花香。幾個月前聞到這種味道,你是會嘔吐的。這次你摁了八樓,可是你一時竟有些想不起來,去八樓做什么?

如果你說再吻吻我吧,他會不會吻你?他的唇厚實而灼熱,有一種讓人心悸的東西,在夜晚的海邊。

海水沒完沒了地竊竊私語,有說不完的話。

黑人女醫生

即將做母親的女人,不管你愿不愿意,你要和醫院打交道。去聽胎音,做B超,看看羊水的多少,量胎兒的頭徑,看它是否臍帶纏脖,看它是否發育正常,看那個讓你選擇了這次生育的肌瘤是不是有變化……在醫院的婦產科門外,永遠站著一群年輕或者已經不年輕的男人,那是一些等待人工流產或者婦科手術的男人,他們的臉上是緊張、焦慮、愁苦,有播撒完種子不能收獲的羞愧與遺憾,也有為難以治愈的病痛所折磨的沉重與無奈,那些出出入入的女人,除了極少數渴盼做母親而被證明懷孕的,除了那些大腹便便即將生產的,臉上的表情大多也是愁苦和傷慟,你自己就曾經是那些女人中的一個,因為手術床上的撕裂而尖聲銳叫淚流滿面;現在,你可以驕傲地挺著大肚子出入婦產科的大門,可能并沒有笑容洋溢在臉上,但至少沒有痛苦和羞愧,可以坦然地進山,不需要男人的陪伴。

在醫院里,只有婦產科的病房才有不是為疾病前來就診的特殊患者。她們不是病人。她們是準備將人這種動物繁衍下去的一些女人,人們管她們叫孕婦。

孕婦們專門有一間診室做產前檢查。解開肥大的孕婦裝躺到床上,撩起蓋住肚皮的那層遮羞布,一些被稱作醫生的人向她們發布命令,讓你深呼吸就得深呼吸,讓你岔開腿你就得岔開腿。從前,少女時代連說都羞于說起的穩秘部位如今堂而皇之地坦現給那些陌生人,任他們撫摸擺布,這種時候你已經不是女人,你已經沒有權力嬌羞、任性,沒有權力拒絕,這時候你只是一架生育機器,你的責任不是維護自己的尊嚴,而是把肚子里那個正在醞釀成長的生命順利健康地交給這個人的世界。

讓你無法理解的是,為什么婦產科有那么多的男人,那么多的男性醫生,而且據說優秀的婦產科醫生人多是男性。當他們骨骼粗大的手掌直接放在你的肚皮上或者探進你的生命通道時,總有一種羞辱感讓你閉上眼睛不敢正視,為了逃脫這種羞辱感,你總是盡量挑選女醫生為自己檢查,哪怕因此要等待很長時間。

另一件讓你難以接受的事是,當醫生為你做例行檢查時,經常能碰上那些前來實習的學生,當初選擇這家醫院,據說這里有全市最好的婦產科,因為全市最好,所以這里同時是醫科大學的教學醫院,那些學醫的大學生,那些未來的婦產科醫生,有姑娘也有還沒習慣刮胡子的小伙兒,他們圍在檢查床前,聽他們的老師,也是你的醫生,為他們講解這個時期的孕婦的特點,不時地用手在你的肚子上比比劃劃,這時候的你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活的標本,你甚至悲哀地想,自己就像泡在福爾馬林中的胎兒或者器官,在他們的眼里只有標本價值。你能從床上爬起來讓他們走開嗎?

不能。

所以,你還得躺在檢查床上聽人擺布。這一次,診室里有一男一女兩位醫生,與平常不同的是,今天排男醫生的人多,排女醫生的人少。原因看起來似乎很簡單:一個黑人女醫生,她們寧肯排男醫生的隊也不想讓這個黑人女醫生觸摸,那種顏色黝黑的膚色讓她們難以接受,而你,寧可讓她檢查——畢竟她還是一個女人,

黑人女醫生的手出奇地柔軟溫潤,她的掌心透著那種很干凈的粉色,她的牙齒很白,笑的時候露出整整齊齊的兩排。很好,她說。都很正常。她說。她的漢語稍稍有一點愣,但發音準確,完全聽得懂。她的胸牌上寫著:朱莉婭,主治醫師,肯尼亞。

然后,她做了一個令你感動的動作:頭向前勾,兩手抱在胸前,眼睛緊緊地閉上。

就是這個樣子。她說。

她的動作非常突然,但你立刻就理解了她說的是什么。

就是她的這一動作,讓你忽然對肚子里的孩子有了一種感覺:它一定是女兒而不是兒子。

一個女兒!天使!

十六號病房

自從認定了肚子里的孩子是女兒,你開始有些急切地盼望她快點降生,不再為她的父親是誰而憂心忡忡。曾經,你是多么害怕那一時刻的到來,就讓她在肚子里生長吧,不必面對尷尬和難堪,讓男人、讓公公婆婆、讓周圍的同事永遠對你這樣關愛下去,做孕婦形象很丑,肚子里的那個小人兒卻使未來的母親成了寵兒。不要惹孕婦發火,孕婦的心情對胎兒的發育非常重要;你想吃點什么嗎?盡管說吧,蘋果餡餅雖然是西方人的吃法,只會做中餐的婆婆也不知道從哪兒學了來,好在家里的國光蘋果現在已經堆了好幾箱,足夠她練手做試驗了。還有你的男人,如今他已經不再羞于與你一起在街上散步,他和你并排而走,而不是急匆匆地自己走到前面,甚至他還和你一起翻字典查辭書,為即將誕生的孩子起了無數個朗朗上口意又非凡的好聽、好玩的名字,一種即將做父親的幸福感忐忑感無所適從感集中在他身上,他與你一起猜想即將出世的孩子是男是女,男孩應該像誰,女孩應該像誰,與你一起上街為孩子買回了嬰兒床、嬰兒車以及一人堆男孩女孩都可以玩的玩具,甚至他已經向領導請好了假:因為妻子臨產,他隨時可能休假。

晚育的丈夫,有權利因為妻子的生產而多休息幾天。

這個與你一起為做父親而充分準備的男人,和那個怕做父親、用安全套武裝自己的男人,你不知道他們哪一個更像你的丈夫。男人也如此脆弱、如此溫悄、如此嬗變嗎?

你的女兒,她在你的子宮中茁壯成長著,你能感覺她在踢你蹬你,有時溫柔有時淘氣,你走路的時候她也不老實,被踹的你莞爾一笑。仿佛看到了那個小天使的模樣。

如果在大街上看見一個大腹便便的孕婦莫名其妙地笑起來,不用問,肯定是她的孩子在肚子里跟她玩鬧呢。還有什么能讓一個行動不便、隨時可能躺到手術床上的女人如此開心微笑呢?

也許是因為女兒已經知道了你的盼望,也許是你的子宮已經容不下她的成長,這一天終于來臨了。這一天,你的肚子里有些微微的疼痛。有少許鮮艷的血流出來,像從前每月一次的經血。婆婆說,見紅了,咱們得去醫院了。

醫院離家不遠,住院應該帶的東西早就準備到旅行袋里。

十六號病房。

十六號病房是一間有八張床的病房。十六號病房的八張床上,分別住著八個已經生產和準備生產的女人。病房里的人彼此都不叫名字,她們以床號相稱。一號。二號。三號。四號。五號。六號。七號。八號。你是四號。你的男人被稱作四號家的。四號家的剛進十六號病房時不敢抬頭往四處看。床和床之間挨得很近,只放得下一張陪床的小方凳。你面對的是自己家的女人,轉過身去就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的妻子,生過孩子的三床不停地使喚三號家的,給她換紙墊,給她揉肚子,給她擦流滿胸的乳汁,雪白的乳和臀在被單的掩護下若隱若現。三號作為一個女人一點兒都不羞于展示自己的隱秘之處,對她男人的遮遮掩掩頗不以為然。三號讓你的男人緊張小心不敢邪視。終于有了一個讓男人尷尬而不是女人尷尬的地方。

住院的第一天,你還可以下地行走。醫生說,羊水還沒破。下地走走有助于生產。你在走廊里散步,不敢走遠。經常有手術車推產婦回病房,她們的臉上沒有消退的痛苦和成功分娩的喜悅絞在一起,一張張浮腫、憔悴、長著蝴蝶斑的臉,沒有精心修飾的眉,沒有眼影、假睫毛、口紅、脂粉,卸去了妝扮的女人們如此丑陋,明天你就是她們的樣子。

你為什么想哭?

順著走廊一直往里走,有幾間病房的門總是關著的,很少有人出入。一個拎著葡萄糖液的護士從其中的一間躡手躡腳地走出來,你悄聲問她:

這里是什么病房?

小護士以慣有的冷傲瞥了一眼你的大肚子,好像這輩子她永遠也不會這樣。她說:

這里是家庭產房。

家庭產房里只住著一名產婦,設有陪護的床。這里更舒適、更衛生,至少在精神上你可以不必受同病房里其他產婦的影響。六號昨天晚上呻吟到后半夜,誰還能睡好覺?

原來不光外面的賓館里有星級和大車店之別,生孩子的產婦,待遇也是不一樣的。

你讓男人去打聽,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住進那樣的病房。

男人回來匯報,那種病房早就預訂一空,排得滿滿的。二百塊錢一宿的代價其實并不算高,一個女人,一輩子能生幾回孩子?

在注定了你要住下去的十六號病房里,疼痛再一次來臨,你已經沒有心思去想換病房的事了。

疼與痛

像你預感的那樣,你的住院主治醫生是個男人夫,一個你在婦產門診沒見過的陌生男人。住進十六號病房的第二天早晨,當他來查房的時候,你的疼痛剛剛來臨,肚子里有什么東西往下墜墜的,掙掙的,一種將要被撕裂的感覺。聽了你的敘述,他吩咐身邊的護士:準備一下進手術室吧。今天人多,晚了該沒床了。

然后他不再多看你一眼,去看五號床。他同時也是五號床的主治醫生。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醫生,他可以根據一個產婦的呻吟程度判斷出大概還有多長時間能把孩子生下來嗎?在他的眼里,是不是只有穿病員服的產婦而沒有女人?你一直不能理解,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男人選擇做婦產科的醫生,他們每天與女人的疾病打交道,她們腫脹的長了腫瘤的乳房,她們發了炎癥的子宮盆腔,看慣了女人隱秘之處的病與痛,他們面對女人時是否還有激情?

你茫然地望著醫生白大褂的背影。設想男婦產科醫生都是陽萎不舉或者性冷淡者。女護士在催促你進待產室,一臉的不耐煩與冷漠。為什么在醫院里總也看不到護士的笑臉?進產房之前你狠狠地看了一眼男人,他站在產房門口搓著兩手,緊張、慌亂,不知所措,門關上的那一瞬間,眼淚差一點從你的眼中流出來。不是因為疼痛,這時候的疼還可以忍受,間歇的時間也長,你讓自己緊緊閉上眼睛,關門之前最后對他說的那句話是:

打電話,找我媽!

找到我媽,你在心里說,我要生了,她卻還不過來!就算你是偷偷去找房子,在女兒最需要的時刻,你也得出現吶!實在不行我就回家住唄,你說。紙包不住火,總有一天要露餡的,早早晚晚而已。現在不是有DNA嗎,聽說驗血就能查出來孩子是不是親生的。母親望著你,說,咱這邊的習慣是女兒不能在娘家做月子。不是媽嫌你,怕你弟妹不高興。媽給你租房子還不行嗎?媽給你找最好的房子,肯定讓你委屈不著!你這個冤家!

媽!你在心里大聲喊。媽!我就要生了。媽!你怎么不管我!

然后,產房的門關上了。穿著淺監色制服的護士指給你一張床,讓你躺在上面。這種床是帶把手的,疼痛的時候手可以有個抓撓。并排的幾張床,每張床上都躺著一個已經開始陣痛的等待生產的女人。被冰涼的酒精棉擦拭過的地方,女護士熟練地用剃刀將下身刮得干干凈凈,你用手摸了摸剛剛刮凈的地方,有點像男人剛剛剃過胡須的面頰。隱隱約約還有些扎手。監色的護士醫生們在待產室里走來走去,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他們認準誰要生了,就把誰架到緊挨著的一間手術室里,在那里,女人的呻吟聲更加尖銳、緊湊,幾乎沒有間歇,直到聲嘶力竭,終于有呱呱降生的嬰兒的啼聲傳來,這種聲音,讓已經生產的女人無比喜悅,縫合手術對她們幾乎已經沒有疼痛的感覺。從有嬰兒的呱呱啼聲開始,一個女人的呻吟就停止了。

在疼痛的襲擊中,你發現生孩子的這種疼是真正的疼,是你有記憶以來的最疼,再也沒有比這更疼的經歷了。可是這種疼也是可以忍受的,它是一種間歇性的痛,當你覺得就要無法忍受、自己即將死去的時候,疼痛又會慢慢消退,讓你有了一小會兒喘息的機會,直到下一次的更加疼痛來臨。

待產室里,疼痛的呻吟是一種時髦,一個女人一邊呻吟一邊罵人,罵自己的男人讓自己受罪,還有女人一個罵自己不要臉,聲稱這輩子再也不跟男人上床!一開始你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叫聲,你不想加入這種疼痛的合唱,你認為自己是一個有忍耐力的女人,你想知道自己的耐力到底有多大。一個年齡大些的護士走過來,拍著你的被說:

別跟她們學,大喊大叫太消耗體力,呆會兒該沒力氣生了。

她的話像一種暗示,本來一直忍著的你突然哼出了聲,頭一兩聲還有些拘謹、有些矜持,叫過幾聲之后就再也停不住,聲音越來越響亮,肆無忌憚。產婦們的叫喊是可以傳染的,她們叫,你為什么不叫?你不會知道自己的叫聲像信號槍一樣從門縫里發射到門外,你的男人從聽到第一聲叫聲開始,一直手扶門把手不肯放松,好像隨時準備沖進手術室。你的婆婆開始一遍又一遍地上廁所,十分鐘一趟。還有你接到電話匆匆趕來的母親,你的親娘,她的眼里飽含著淚水,你的每一聲呻吟都揪得她心疼,讓她回憶起她生你時的那種疼痛,那種疼痛,三十多年了仍沒有忘記,在女兒的產房外,重新被勾起,讓她淚流滿面,為自己曾經有過的疼,也為女兒正在經歷的痛。

現在,你正躺在產床上,呻吟變成了呼號,因為那疼痛越來越不可忍受,疼痛的間歇越來越短,我要死了,你想,我就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媽!為什么我是女人!為什么要生孩子!如果能夠不死,如果能活下來,以后我再也不生孩子了,給一百萬也不生了,這一次就夠了!

然后,你的呼號聲變得越來越有氣無力,聲音嘶啞干燥,你已經沒有力氣呼喊,你能感覺死神正在向著你走來,就像你聽說過的那樣,她穿著黑色的長袍,踩著云朵,像一陣風。有多少女人死于難產?難產死去的女人。上帝會讓她們進天堂嗎?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那么躺著吧。等待死神的攙扶。

就在你已經絕望的時候,你聽見一個女人說:這個快了,把她扶上去吧。兩個女人把你扶了起來,拽你上了另一個房間的手術床上,她們說,使勁,像大便一樣!使勁!你怎么一點勁都不使?!

事實上,你已經使出了自己所有的勁,全部的勁,可是你沒有力氣分辯。你聽見她們說,剪一下吧。冰涼鋒快的金屬切割皮肉時竟然感覺不出疼痛,從此后還有哪樣疼痛能夠真正擊中你?

女人的一生,還有比生孩子更疼的事情嗎?

天使

那一刻終于來臨了。人生中那個關鍵的時刻,其實只是短短的一瞬間,當你已經絕望得不再思想自己的生死時,一個新的生命誕生了,她艱難掙扎的過程已經結束,最后的奮力一掙,離開溫暖濕潤但已嫌窄小的母體,從生命的通道中成功地穿行而出,拖著長長的臍帶,在助產士的拍打聲中,發出呱呱的啼哭,一如從前你從母體中降生。

一個護士把已經剪去臍帶、經過粗粗擦拭過的新生命抱到你的面前:看好了,是個女孩兒!

我的女兒,小天使!媽媽喜歡你!

你想不到自己還有力氣說出這句話。你一直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過去了,這個剛剛降生的新生命讓你又重新活了過來,你看見一張皺巴巴的小臉,你看不出她長得像誰,但她是個女兒,像你預感的那樣,一個女兒,她讓你多么歡喜,管她長得像誰!

欣喜的眼淚奪眶而出。

男人卻以為你是生了女兒才哭。男人的家里希望你能生個兒子,所以你一直將生女兒的愿望埋在自己的心里不敢張揚。如愿以償地生了個女兒,你怎么會哭?男人說,別哭了,男孩兒、女孩兒還不都一樣?時間長了他們就會喜歡了。

你根本就不懂女人。

你怎么能不懂女人。

為了有一個自己的孩子,我已經不要了女人的廉恥,抓住這最后的機會,哪怕生一個婚姻之外的孩子。為了讓女兒聰明,我寧可自己生產而不是聽大夫的勸說做剖腹產手術,據說經歷過母親產道的孩子更聰明些。

你們男人,永遠不可能懂得女人。

女兒被送進了育嬰室,你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她。別的產婦稍事休息,只要體力許可,馬上就可以去育嬰室哺乳自己的孩子了,而你卻不能。那個冷冰冰的男醫生,他在說你的子宮,就像在說教科書上的一個概念。你的腫瘤。把子宮和肌瘤一起摘除吧。既然你已經有了打十分的健康的女兒。

需要摘除子宮的現實讓你剛剛減弱的肉體的疼變成了心痛,你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子宮在自己生命中是多么重要。上蒼賜給你的這種器官,它安然地長在你自己看不見的地方,從少不更事的女孩兒到春情勃發的少婦,你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卻是它促使你一天天長大成熟,每個月一次的經血就是從那里流出來的,你的女兒是從子宮里的一枚卵子變成胎兒最后誕生的,現在,他們要把它拿掉,即將失去的子宮,你為它流淚滿面。

為即將失去的子宮,你不再流淚。因為他們讓你看見了自己的女兒,他們把她抱到你的床前,她柔軟的雙唇有力地吮吸著你的乳頭,她讓你有力,讓你堅強,她將是你生命的延續,既然有了它,摘除一個叫子宮的器官又有何妨?就像那個冷冰冰的醫生說的那樣。醫生的話是對的,只不過在你還沒想通的時候,他的話讓你感覺是那樣無情。你的女兒,她是個天使,她來報告你的身體里已經有了可怕的病變,如果不是她的誕生,這種病變也許還不會被發現,等到發現的那一天,你再也經不起懷孕,再不會有女兒了。一個沒有兒子、也沒有女兒的女人,她的一生該是多么遺憾!

現在,他們給你注射了麻約,據說這種東西可以讓你忍受一次手術。你的四肢已經不能動了,但你的腦子里卻還有思想。你在設想再一次從手術室里走出去的時候,你的婆婆會抱著襁褓等在十六號病房的門口。十六號病房,與你腳前腳后一起生孩子的孕婦們,她們已經出院走了,你是病房里的元老,不變的四號。你的婆婆,那個盼孫子盼得眼睛發藍的女人,那個自從你生了女兒便很少笑容的女人,那時候,她會站到你的床前,把一張稚嫩的還沒有睜開眼睛的小臉捧給你看,無限愛憐地說:

你看她多可愛,像她姑小時候一樣。她的頭發多密實呀,真像我們家人。

她的話一定會讓你再一次熱淚盈眶,讓你忘記刀口的疼,讓你對海邊發生的一切產生懷疑。

剛剛過去的那個夏天,你果真去過一個叫仙浴灣的海灘嗎?

仙浴灣的名字真好聽。

仙浴灣的海水是監色的,像棚頂的無影燈在蕩漾。

他們動手了,女兒。

無論如何,你是我的天使。我的。

今生今世。

責任編輯:練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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