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兒子
我和你一樣都怕黑,看見了太陽我們就醒來。
我和你一樣喜歡飽滿的乳房、谷物,鮮艷的紅、金魚和歌。對你來說,身體是你自己的鼻子、嘴、手、眼睛、足和耳朵等。你到現在還只會說一個詞:不。還有,你像蜜蜂一樣喜歡叮著花朵看,你用漂亮的手指去抓,你喜歡過的事物,比如小布熊、紙風車、電動甲蟲、圣誕老人、發財貓等,我都喜歡。我喜歡它們有你身上的氣味,乳汁一樣的芬芳,彌漫著整個屋子。你把小布熊遞給我,累了,你爬在我身上,像軟體動物,完全沒了形狀。
只不過,你也聽一些音樂,莫扎特的啟蒙曲。你把玩具擺來擺去,毫無興趣。但你喜歡照相,有時把屁股撅得很高,或者手舞足蹈,你每個姿勢都是反復的。——即使是尿尿,在我看來這么重要的事,你總是隨意地撒到我身上。你一點也不在乎,你發出的笑聲咯咯咯咯不停,純凈,是詩句。你咿呀咿呀,好聽,你用吃奶的嘴、用潔白的門牙發出歌一樣的音調,你有時把我寫在紙上的詩句撕碎了。
在我的夢里,我們都是詩人。
不同的是我得哄你睡覺,洗你的尿布,親你的臉和撫摩你的身體。
乘火車
去一個地方,乘火車。
排隊。買票。去一個地方,等候。
如果一個人孤寂地去旅行,請帶上棉花和衛生紙。如果,你要去遠方,請你帶上茶葉和牙刷。為了消除這心靈的空隙,請閱讀我寫給大地和愛情的贊美詩。你不要把塑料和泡沫帶在身上,因為秋天要來了,風會把它到處吹遍。
這樣的氣息有多么混雜,每個人的身體貼肉般地潮濕,氣味雜居。我們在夏日濕熱的空氣里互相取暖。每個人像戀人一樣。
這該死的天氣,電風扇呼啦啦地發出沉悶的響聲,葉片仿佛隨時準備飛出來。它要劃傷我們的臉。我要感謝你們,小偷和二道販子,你只要了我所剩不多的錢,我還能自由地打電話:喂,你還好嗎?喂,你在哪里?我反復地對自己說:不要糟蹋自己的心情。
這次旅行,只是乘火車。過山道,過橋梁,永無邊際的原野。搖搖晃晃。
乘火車,讀了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一個解構主義的文本》,無趣。又一本是法國人費瑯編的《阿拉伯波斯突厥人東方文獻輯注》(下冊),顯然無味。
瓦·事
瓦庫是個好地方。
在好地方與好朋友一起茶飲,都是好事情。
我喜歡瓦庫的布局和設計,它仿生、自然、嚴謹而又得體。瓦、砂、灰、石、磚,都是中國建筑最為基本的材料,我們司空見慣,但利用這些元素進行現在建筑內飾的創作并且別具一格,在瓦庫我們隨處可見。它從磚瓦到鋼鐵,從紙張到塑料,從木材到水泥,從草木到玻璃,豐富而大膽的想象,虛和實的倒置,平靜而樸素,讓人賞心悅目。
素面朝天的裝飾,設計者是需要勇氣的,它講究的是格局,講究的是以小見人。瓦庫就是這樣的作品:它和諧不單一,生動不零碎。我喜歡的裝飾是它用磚替代了大理石和混合木地板,重心一下子沉下去,向下而塌實了許多;用麥草和粘土代替水泥和石灰,讓我們與自然和大地親近了,在喧鬧的市井中,體味來自瓦庫的寧靜和分享朋友們的快樂,我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還有重要的是許多漂亮女孩子都喜歡瓦庫,我去瓦庫,順便看看她們。
我去過瓦庫兩次,一次是友人約我去那里喝酒,另一次是我邀一位客人去那里喝茶,欣賞建森先生裝幀設計的瓦庫菜單,我把它當作一冊很重要的書,每每拿起都愛不釋手。如果可能我向他索求一冊珍藏。
今后,我還去那里喝茶,我建議設計師余平送我一張打折卡,另外還要再便宜些,我覺得心里有了底氣,花很少的錢,享受很充足的過程。這是值得的。
書信
今天收到你寄來的書《浮現》,書做得很漂亮,我喜歡得不得了。像你的文章《舊片斷》《碎影》《桃之夭夭》等,我讀了很多次,每次讀完都很喜歡,以便下次再讀。這本書我翻動很多次,有些舊了,我建議你再送我一本。不,最好是兩本,另一本如果可能,將來我一定要送給我的情人,讓她和我一起快樂。謝謝你。誰是誰的誰是誰——你的博客,我也讀了,讓人尊敬的文字,是我一直以來想認真讀的。這封信,我寫了很久,打算盡量寫長些,但寫著就沒信心了。原因是,這幾個月來,你總是不斷地寫出好文章,我把寫給你的信改了又改,但自己還是不滿意。我想說的是他們寫的都不如我們寫得好。他們是多么不值得一提,那些無聊的人。只有少數,你是少數之一,能把文字修葺得這么完美。如果可能,我想去蘭州一趟,順便看看你,乘坐我喜歡的羊皮筏子。好幾年了吧?從照片看,你還是那么漂亮。去時,我想邀上你和人鄰、古馬、陽揚一起喝酒,你多喝湯,美容,少喝酒。這是我最想說的。祝你美麗。
茶館
沒事。閑坐。讀黑皮《圣經》和喝茶。
一天下來,天色變了。想起一首詩:天空有飛鳥飛過,但是沒有留下痕跡……這些虛無飄渺的謊言般的廢話,在我們看來,像黃金一樣閃亮。
那些靜物般的樹、汽車停在樓下,從玻璃看出去,灰塵落滿了街道。兩邊布滿了雜貨店、門市部、張貼畫、條幅,忙碌著,沒有人準備好一切。而我沒事就盯著下面漂亮姑娘的臉,女服務員都長得好看,但她們都比不過午子仙毫好喝。一個下午的茶,濃淡相宜,靜謐的舊光景,像少年的布料布局,有些灰白。不斷有女服務員過來,她問:還需要什么嗎?微笑,露出虎牙,樣子是美人,好看極了。
這樣,沒有一分鐘,我是白費的。反正沒事,我也讓你忙著吧。服務員——服務員——有人喊了。我再要了一包煙。明亮照人的玻璃桌面反襯出她的謙和與溫暖,少女一樣明凈的眸子,秀色可人。
昏黃般的燈光逼近夜晚,喧鬧的人,他們,有事,說話吧。
而我,茶一壺,自飲,閱盡人間美色。有時邀上朋友,海闊天空,一起痛快吧。
桌子
桌子上有幾封拆開的信函。
明亮的燈光照在上面。紙張散落在那里,網狀一樣粘上書籍、鬧鐘、手機及充電器、煙灰缸、筆、煙、照片。多么擁擠不堪的桌面,我再想把錢包放上去,它是可能的。
如果我什么也不放,我的手也會不停地磨蹭它,直到我們都結滿繭子,直到我們完全腐朽,我們互相不認識。
之前,它的身體是多么的光滑,它有少女一樣的身體,我承認,但這一切已經過去。
此刻,我也老了。
城
這個夜晚終于來臨,伸手可見的城,汽車和街道徹夜地咳嗽、嘔吐、拉稀。我聽得見——它們像下水道的聲音,徹夜不停。
我知道昆蟲也愛這個城市。它們互相熱愛著。
它們需要互相偎依,找到溫暖。
此時,麻雀已經入睡,在空調的通氣管旁邊。
讀《惲毓鼎澄齋日記》
我讀的《惲毓鼎澄齋日記》,是本好書,惲毓鼎三十五年生活所得,有讀經史論詩詞心得,有民俗風情、家庭日常事記載,也有時事文獻參考,讀起來很雜。還有很多日記沒有記事,只有天氣狀況,讓人覺得不光是古板,還有些嚴謹的意味。給我最初的印象它是干且癟的,不是像海綿一樣充滿水分。后來我讀到很多日記體散文,比如《胡適日記》《伍爾芙日記選》等,都是他們時代生活和心路歷程的記錄,都很簡單和質樸,清水里洗塵,一覽無余。
古人結繩記事就是文字沒有發明之前的日記,它具有記事的功能。它一開始就遵從簡單的法則,有事便記,沒事省去。這大概是日記的雛形吧。我自打看圖說話寫作文時起,便按照語文老師的要求每天寫日記,那時不懂什么是日記,日記成了流水賬的代名詞。老師批我作文寫得不好,說寫的像日記,老師夸我日記寫得好,他便夸我寫的像作文。這是真實的,我沒半點夸張。他小學沒念完,教了一輩子小學語文,是個糟老頭。那時候,缺老師,鄉村小學都是民辦老師,沒有一個師范生。他教我幾年語文,我日記寫了幾大本,比如今天天氣萬里無云,今天晴空萬里;今天沒事就放牛,今天割豬草,都是農村大家知道的事。很多詞被同學們反復地用,沒什么新鮮感。我記得有位同學日記里寫了幫媽媽做飯的事,受老師表揚了,第二天很多同學也寫了幫媽媽爸爸做飯、洗腳、洗衣服什么的。后來寫捉迷藏、寫抓魚、寫什么去走親戚、放風箏等等,都寫完了,沒事寫了,就寫自己每天上了幾趟茅廁,大家都這么寫。
十歲的孩子哪有這么多事啊。日記害人不淺。記得有一次我寫自己偷玉米棒的事被他罰站了一天,還寫了檢討書。我哪偷玉米棒了?我最多是把自家的玉米棒偷吃了。還有一位同學日記里寫游泳,在河里摸魚沒想到摸了女孩的屁股,結果被老師打了一耳光。這是些過去的事。我爺爺說要是二十年前,你早被紅衛兵抓走了斗了。幸哉,幸哉。
惲毓鼎寫的日記是寫在一百年前,他在日記里記載慈禧太后病危時令人下毒致死光緒的事。這是大事記,在當時是禁忌,可以殺頭。這也許是我喜歡這本書的原因。我對惲毓鼎知道得不多,但我讀完他的厚厚的兩冊日記,我只知道他是負責皇帝起居的注官,大約相當于光緒的生活秘書(不知對否)。順便說一下,《惲毓鼎澄齋日記》是我的高中英語老師石文柱送給我的,我非常喜歡,我又把它送給了一個幫我忙的人,因為他自稱喜歡讀各樣的書,我不知道他是否讀了我送給他的《惲毓鼎澄齋日記》。
部分
從樓上望去,那片龐雜而低矮的建筑就是楊家村。我在那里買過菜,吃過飯,睡過覺。其中最有印象的是沒有名稱的私人旅館。逼仄的巷子里,貼滿了小廣告:辦證電話、治療性病、招租、出租房屋、尋物啟事、美容美發等,而樓上是旅館——兩個大寫的字寫在木牌或紙板上,歪歪斜斜。那低速旋轉的空調聲中,夏日的嘈雜分外明顯,滿地的紙屑和塑料被風吹走,夏日的水果攤上、餐桌上、菜市上散發著酸腐的氣味,蒼蠅叮在上面,污水不斷地流進下水道。在它旁邊,西瓜皮散落了一地。有人光著膀子穿梭在太陽底下,他們是二道販子,手里兜售一些瑪瑙和玉飾品,他們向人推銷仿造的偽制品。也有人圍上去,七嘴八舌地砍價。花花綠綠的遮陽傘下,體態嫻娜的女人不緊不慢地走著。如果是一對情侶,賣花的小孩快速地跑過去——推銷他快要枯萎的玫瑰。五元一朵——三元要不要?不要錢,你小心中計,最后你還是把錢放在他的手里。
那時候我在楊家村。我租住的房子旁邊靠街的房子就是私人旅館,一樓是門面房,全一色的計生用品店和美容美發店。白皙而豐滿的姑娘坐在里面,隔著透亮的玻璃,我清楚地看見她們的低胸。過往的人,有意無意地把頭偏過去往里看,她們神情怡然,面容姣好。如果你貼近她,她會向你招手示意。有一次,一個衣衫襤褸的乞討者上門,他被人推出門外。我詫異于這內心羞愧的一幕,每個人奔走在路上,用腳或者用手是無能為力的。如果不是乞討者,是個民工或個體工商者,接下來我看到的她們笑容相迎的姿態,只要你付出人民幣,付出肉體,付出勞動,釋放的將是青春的激情。我不可能無動于衷,我一只手已經伸進去了,被它攪動,被它卷到無限的深淵中,被它嘲笑、同情、可憐,又被生活踐踏的時候,絕望不斷。
那條破舊不堪的街道上,風中搖擺的路燈忽明忽暗地照亮我們的身體,顏色昏暗的、明亮的、粉紅的、各式各樣的燈亮了起來。它擠滿了臨時搭建的小商店和流動商販,人聲鼎沸,更隱秘的私處,有人低聲私語,這是秘密,這低頭的過程,充滿各式的誘惑。有人早把欲望置之度外。夏夜,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居所的時候,她們開始躁動不安起來,透明或如薄紗一樣的身體曲線,左右擺動,這仿佛是舊電影里的若干個鏡頭:1、她去了一家私人旅館,我聽到敲門聲;2、她拐進了一家洗浴中心,兩手空空;3、她直接走進一家名為“紅都”的美容芙發店;4、她來到一個男人的身邊,然后打車去了另一個地方;5、她原地不動,站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樣子,偶爾有人低頭過來……
那條雜亂無章的街道上,到處停放著雜物、垃圾桶、蜂窩煤、自行車、五金雜貨,另有少女的裙子拖在地上。夏日的陽光惡狠狠地照在她純潔的臉上,只有片刻寧靜的風不刮了,知了又叫。有憂傷的人賣唱,過路者卻無人駐足,他手拉二胡在唱一首憂傷的歌,秦腔的一種,歌聲彌漫于街道上。陌生人的樂園,驚恐者的天堂,游手好閑者把目光緊緊盯在過往的行人里。我在楊家村三五年丟失的東西有三輛破舊的自行車,兩個錢包(里面裝有紙幣十元、銀行卡及身份證),晾曬的衣服一套,收音機一個。
它們和這些人這些事構成我記憶里刻骨銘心的部分。
散文責任編輯:賈秀莉
作者簡介:黃海,生于1970年。主要作品集有《秋天里的日常生活》《雜事集》《穿花裙子的小佳》。2001年提出“原散文”寫作概念,曾產生廣泛影響。現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