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十二月二十五日,翰林村的村尾死了個乞丐。剛開始人們只是說說而已,有一個乞丐死了,死在村尾的石拱橋下面。老郭站在郵電所的后門窗臺上,對桂花說了這件事情。桂花聽過心里就沒底了。那乞丐不知道是誰,會是程六兒嗎?桂花站在那里看見冬日的剛光已被拖得好遠,太陽花軟軟地垂在水泥地板上。幾只狗躺在剛光的影子里,承受著外出打工的人們從遠處帶回來的快樂。桂花的兩個孩子也剛從大學校回來,他們聽到老郭對桂花說村尾的事情,就跟在母親的后面。
看見那尸體時,桂花的雙腳軟軟的:臉部已經分不清楚了,都結了血塊;頭發亂糟糟的,衣服更是破亂不堪。桂花原想就走了,卻發現那人的皮鞋很清爽,底都磨破了,鞋面卻很干凈,這不像是乞丐穿的鞋。桂花折回來,再認真地看了看。發現那人內衣的領口也還算干凈。桂花只看了一眼就覺得熟悉,那是程六兒的襯衫。桂花一下子就緊張起來。她接著就看到了那個特制的上衣口袋。那個上衣口袋里外各有一層,尺寸剛好,如果沒認真查看是很難發現的。這是桂花為程六兒特制的口袋,原本是放錢用的,卻成了桂花同程六兒相認的標記。桂花摸索著,那口袋里的東西就掉了出來。桂花已經沒力氣從地里站起來。她只是有氣無力地對身邊的孩子們說,他就是你們的父親,那個跑了的程六兒。
這時的陽光被拖得更遠了,淡紅的一片直往村尾上掃去。桂花抱著那個死去的乞丐,看著她那兩個孩子,她不知道要對他們說些什么。冬日的陽光說走就走了,只是很短的時間,村尾的石拱橋也沉入了另一種顏色,那顏色讓桂花懂得了悲哀。她放聲大哭了起來。
1
程六兒的地攤在縣政府的大道上,那里燈光好,要擺到幾點就擺到幾點。城里的灑水車灑過后,程六兒就把他的家什搬出來。在紅磚上鋪塊塑料布,生意就算開始了。程六兒的生意對象大多是閑人,他們大多是搖著扇子散步的人。只要能在他攤子蹲下來的人,他都能給他們推銷些東西。比如一些過時的書報,他總是把一些書頁折出來,那些書頁是針對不同的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用。又比如,一些女人用品,總是弄些比較花俏的。那些有了些年齡的女人總能在他的攤前滿意地走開。有時也弄一些三點式的圖片,那些圖片壓在箱子底下,不經常拿出來。工商和公安的經常在他的攤前駐足,無非也就是不能販賣淫穢物品呀,不能倒賣國家文物呀。程六兒如果有文物倒賣還要擺地攤?工商的人每天都來一次,他就有些害怕,他害怕那些三點式的圖片被拿走。程六兒就是程六兒,他有自己的辦法。他在自己的箱子里加了個暗層。有人要了,他才從暗層里取出來。這樣他的箱子邊上就多了個小錘。
程六兒的嘴皮子好,一天下來錢袋子總能裝得滿滿的。雖說是零票,程六兒也是滿足的。程六兒的家在這縣城的鄉下,就十來公里。但是他不常回家,有了錢就從郵局捎回去,他的家就在鄉郵電所的邊上,很方便。他的老婆一聽見郵電所老郭的叫聲,就知道是程老六寄錢回來了。程六兒在外邊不時地寄錢,家里的兩個孩子總算有了出處,書讀得不錯,學費也不要擔心。程六兒有時一高興也會像城里人一樣哼起了流行歌曲。但是那些曲調是老了不再老的東西。他的哼歌的地點也是有講究的,大多是在他的雜窩里。要是擺攤子,是萬萬不能哼歌調的。程六兒清楚,城里人能買他的東西,一是圖方便,更重要的還是有同情心。他的臉總要跟自己的身份有般配。
程六兒不知道他是怎么成為殺人犯的。他好好的一個人,就那么一下子就成了殺人犯了。他在很小的時候曾看見過殺人犯,那是很兇殘的一個人。在他逃跑的日子里時常對著流水察看自己的面貌,他根本就看不見有殺人的痕跡。可他確實是殺人了。那人怎么就那么不經打呢!一錘子就沒了,電影里的流氓不是很能打嗎?流了很多的血還能站起來再打。要怪就怪程六兒的運氣太背了。
原來那夜程六兒就要收攤了。天還下著毛毛細雨,也沒有什么人光顧了。,也該程六兒的好日子到頭了。他正要去卷起塑料布,塑料布的一角卻被一只皮鞋踩著了。程六兒抬頭一看,他的手抖了一下,就放棄了收攤的打算。踩著塑料布的人程六兒認識,是小縣城里一霸。據說,那些殺豬的都歸他管,他要抽多少錢就抽多少錢,他說了算。而對于程六兒這樣的小攤子,對他進貢也不少。程六兒到日前為止,還沒有出過血,他一有錢就往那個郵電所寄。應該說是還沒有來得及出血而已。程六兒剛要拉動那個塑料布時,他看見那雙滿是豬血的皮鞋時,他的心就緊了。他原本是要出出血的,可是這一夜,就連老天也不幫他,不停地下著毛毛雨。
“你那個、那個刮胡須的給用用。”那人歪扭扭地指著程六兒攤子上的胡子刀。
還沒等程六兒醒過來,那人就一屁股坐在程六兒的攤子上,順手拿了把胡子刀往臉上蹭。這一蹭就蹭出問題來了。誰叫程六兒的胡子刀老是不上新電池?這也難怪程六兒,那么一把胡子刀賣出去也就掙個塊把錢,如果貼上兩節的五號電池,那么一把胡子刀就等于是白送了,那程六兒還怎么往那個郵電所寄錢呢!
也怪那人胡子也太粗了,滿滿的一個腮幫子。那把沒有多少電推力的胡子刀一碰上他的腮幫子就啞了。那人順手一拔,胡子跟出來不少。更讓程六兒傷心的是他的胡子刀就這樣被拔成幾個碎片。程六兒心想就讓他自個兒倒霉吧,一個胡子刀也沒多少錢。
那人看程六兒無所謂的樣子,火一下子就竄起來,就勢抽出那雙油膩的手,一把揪住程六兒的衣襟。程六兒的個頭本來就偏小,被那人一推一拉,衣服上的扣子便掉了一地。
“你個矮釘子,竟敢賣假貨,竟敢把假貨賣到我的身上。你想死呀!”那人死抓住程六兒的衣襟就是不松手。
程六兒從來就沒有碰到這種陣勢。那人兇起來時,他就傻呆了。那人死拽著不放開,程六兒根本就找不到溜開的法子,他的心死緊死緊的,身子骨軟松松的。
“你個矮東瓜,你還裝死,明天我就叫工商的封了你的攤,看你還再賣假貨。”那人看來是在街上吆喝慣了,動不動就把政府部門抬出來。
剛才程六兒還軟松松的,一聽到要封他的攤子,不知道從哪里來了一股刀量,他一掙就掙出那人的手爪。程六兒原想那人要什么就給什么,就算他這一夜沒有掙到錢,但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補給他。程六兒不會因為這件事情而記仇的,只要不封了他的攤子。他是要靠這個攤子生活。他還有兩個要錢的孩子,他不能沒有這個攤子。
“你小子還想跑?”那人重重地給了程六兒一拳。
對于個子小的程六兒來說那拳是太重了,他走了十五個城鎮了,他還記著當時挨了那拳的感覺。那一拳把程六兒打坐在他的攤子上,他的屁股下面是他精心積累起來的舊書報。那些書報全被打亂了,都是皮鞋印子。
程六兒一言不發,心想讓那人出出氣就不會有事。
那人似乎不解氣,那雙滿足油膩的皮鞋聽話地在攤子上橫沖直撞。
后來,那件事情就發生了。程六兒原來是想收攤走了,他去提那個小木箱時卻意外地碰倒了那把小錘。他的心一緊,好像碰到了一個公安民警。也許是這種感覺讓程六兒找到了一種依托。還沒有等到那人發現程六兒有一把小錘時,程六兒就出手了,他必須把那家伙趕出他的攤子。那攤子是他的,是他的家呀。
程六兒的小錘揚出了一條弧線,那弧線的終點正好點在那人的后腦勺上。程六兒揚出這一錘后,心徹底寬了。他好像回了一趟老家,看到了自己的兩個孩子。
2
程六兒回到家卻不敢走進家門。他知道他只要一腳踩進那個小院子,就跟進監獄沒有什么兩樣。他只能遠遠躲著,看家里進進出出的人。其突進山他家的人倒不是很多,剛開始是村長,再后來就是他的同宗兄弟,再后來就是郵電所的老郭。他的兩個孩子很遲才回來,等到他們回來時,天已經暗下來,隱隱的看不太清楚。從他們走路的樣子看是已經長高了。能長高就好,只可惜,他不能給他們再寄錢,只能難為他的老太婆。
程六兒想他家回不了,就去自首吧,爭取寬大處理。后來再想想,總是有些害怕,一想到那雙油膩的破皮鞋在他的攤子上橫沖直撞,他就想不通。想久了,就想拼死,死了就對得起那個一下子倒在他攤子前的臭蛋。他死了,那兩個正在長高的孩子怎么辦?靠他的臭婆娘?還是郵電所的老郭?這樣一想心就有些不甘。
想到最后還是選擇逃跑,跑一天算一天。被逮回來就算自己倒霉。
程六兒從縣城逃出來時還握著那把小錘,那是他殺人的罪證。這個時候,那小錘還在他的手上。他必須把這小錘留在自己的老家,有一天他被抓住的時候,他才有機會回一趟老家,才有機會再回家看看他的孩子。這些想法都緣于那些舊書報,是它們讓他懂得了許多的東西。程六兒用手指掏了個坑,把小錘放進去,對著小錘磕了三個頭,然后再把土蓋嚴。程六兒知道他埋的不是一把小錘,而是他自己。是他自己把自己殺死了。從此以后,奔走在世上的程六兒不再是程六兒,是程六兒的魂魄。
程六兒從地里站起來,他該走了。他往村頭一看,隱約中好像有一輛吉普車停在那里。公安來得真快喲。程六兒嚇出了一身冷汗。
陸路走不了就得走水路,村邊緣的那條河流水勢挺大的,正趕上是放木排的季節。
程六兒摸黑$進了河水,河水不涼,他一個鳧子就扎進水底。程六兒呆在水底徹底地洗洗。他真想自己就是條魚,就活在水里,自由自在多好。
從水底里出來,程六兒好像換了個人一樣,消爽了許多。程六兒從小在河道里長大,對這河道很熟悉。他原來沒有進城的時候就是個放排工。現在正是放木排的時候,河道里擠滿了木排,這給程六兒的出逃帶來了良機。程六兒知道,村口已經布滿了抓他的人,那么河道上一樣有抓他的人,他不能大意。他必須從木排的下面走那樣木排就能掩藏他。程六兒從河道邊上找來了許多的蘆葦桿,把它們細心地連接在一起。靠這些蘆葦桿他就可以在水里順順當當地呼吸。
程六兒從流水的聲音斷定,他已經泅出村口很遠了。村子里的水流聲音很小,悶悶的。山村口時有一個陡坡,聲音就大了起來。那聲音已經伴著他游了好長的時間。程六兒從水中回頭一望,一片黑糊糊的。程六兒現在就像是一段木頭,在水中上下左右地漂動。
程六兒的臭婆娘叫桂花,比程六兒小了幾歲。生了兩個孩子后,身材也沒什么變化。程六兒總覺得她跟郵電所的老郭有一腿。老郭每次對著他都是笑瞇瞇的,老是給人不懷好意的想法。程六兒總覺得那笑是討好他,或是討好桂花。在城里呆久了,那種想法一直就讓程六兒心里不是滋味。他不停地往郵電所寄錢,是有他自己的想法。程六兒要讓老郭知道,他雖然是一個農民,但他能掙錢,掙的錢并不比老郭少。如果不是那個滿是胡碴的臭蛋,如果那臭蛋不叫人封他的攤子,那么現在程六兒就不是仰躺在水面上,像木頭一樣游動。他還依然守著那個小攤子,依然往郵電所里寄錢。每次錢一寄出,程六兒的人腦里就老是出現老郭笑瞇瞇的臉孔。程六兒知道,只要老郭一收到桂花的匯款單,老郭就從那高高的柜臺里站起來,然后轉身一跳一跳地移到后面的窗臺上叫喊起來。桂花,你老六又給你寄錢來了。拿了身份證來取吧。要是桂花在家,就能聽到咚咚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向老郭游來。程六兒的房子是座二層的木樓,從一層到二層或是從二層到一層,一踩上樓梯就得咚咚響。等到那聲音止了,桂花就站在老郭的眼前,窗臺上雖說隔著一鐵柵欄,但并不影響老郭把錢給桂花。這當中,桂花一定很溫順地站在窗臺外面,一邊輕輕地拂著有些亂的頭發,一邊同老郭拉些家長里短的事情。有時太剛剛好爬上那個窗臺,把桂花的身影帶進那個高高的柜臺。這時的老郭一定很知足。要是他程六兒能做這些事情,他一定也跟老郭一樣,一定也會被那個影子迷惑住。要是桂花不在家里,老郭一定把匯款單放在那臺面上,等到程六兒家的樓梯響起了咚咚的聲響,老郭的聲音才緩緩地叫起來。
程六兒不能再給郵電所寄錢了,老郭心里一定很空。這個黑糊糊的夜里,難受的不止他程六兒。
3
村長告訴桂花說,老六殺了人跑了。剛開始她不相信,等到公安干警把老六那個破木箱放在她的眼前時,她信了。程老六殺人,他竟然敢殺人,而且還跑了。桂花面對公安干警無法同避這個事實。等公安干警們走了,她又不相信這是事實。在沒有等到程老六面對面地對質的時候,她不能讓孩子們知道這件大事。既然程老六跑了,那么他守住的那個攤子就不再是他的,沒有了攤子程老六還怎么給他們母子寄錢?想到這里,桂穆的心一下子涼到腳底。
孩子們放學回來了,高高興興的沒有發現他們母親的異常。后來是郵電所的老郭來他們家了,讓他們覺得有些意外。母親告訴他們叫老郭伯伯。老郭伯伯的臉上總是笑,好像臉上的肉是往上生長的。今晚上的老郭伯伯,臉好像沒有那些笑意。老郭伯伯有事總是隔著郵電所那道鐵柵欄叫他們,他今晚怎么就跑到他們家里來呢?孩子們有些不解,又不好問,只好默默地做作業。
老郭在桂花家呆的時間很短,跟桂花說了些事就走了。孩子們看著老郭折入郵電所,心想他們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母親好好的,要出事也該是父親吧?孩子們想到父親就從一層爬到二層,咚咚的聲音讓桂花的心一陣難受。孩子們爬到二樓的時候,程六兒在遠處看得清清楚楚。只是孩子們不懂他們的父親正躲在家門口那片高地上,看著他們。要是他們留意著,程六兒以后的日子就將不一樣。
程六兒仰躺在水面上,許久才翻了個身子慢慢地往岸上靠。程六兒知道這一帶的河道,兩岸都是草甸子,草甸子與草甸子之間有高高的蘆葦叢擋著,如果不是太留意是無法發現他。
程六兒實實在在地躺下來,天空一下子就遠了,遠處的星星好像也在嬉耍他,一朵一朵地老是上下亂跳。程六兒原想好好睡一覺,等明天從村里下來的木排到了,他再攀著木排往下游漂。可程六兒一閉上眼,眼眶里老是跳動著那些星星,星星間是那雙油膩的皮鞋,那臭皮鞋直往他的腦殼上蹭,老是趕不開。
一夜無眠。太陽還沉在地底里,只是剛打了個噴嚏,河道就白了。雖說有依稀的霧纏繞著,河水一路沖殺而去的勢頭讓程六兒興奮又害怕。程六兒泅回到水中,看準了一排較輕的木排就附了上去。程六兒把褲帶子解出來,一頭扣死在木排的邊上,一頭扣在自己的衣服上。衣服已經沒有扣子,這樣倒好,無形當中增加了些長度,減少了份危險。程六兒只要用手輕輕地扶在木排上,只要一天一夜就能隨著木排漂到另一個省。為了不讓木排上的艄公發現,程六兒的頭頂上扎個水草的圈子戴著,從河岸看去就像是木排上的綠色繩扣。
已經過去一天一夜,桂花還是沒有打聽到老六的消息。桂花老覺得老六就在自己的身邊,有時就覺得老六就躺在她的身邊,甚至讓她緊張得就想跑到郵電所去打電話。公安干警走時留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說是只要程六兒一出現,你就要把他穩住,然后直接找老郭打電話給我們。
桂花想著想著就想到了老郭,想到了郵電所那道鐵柵欄。村里人是怎么說的,桂花也很清楚。說就讓他們說吧,反正桂花心里知道。對于老郭她只有同情,最多也只是關心而已。老郭孤身一人在郵電所比她嫁過來的日子還長,腿腳又不方便,一拐一拐的讓人看了就難受。老六經常不在家里,她一個女人要怎么才能做得更好,怎么才能不讓村里人說三道四呢?老六不久前回來,也顯得不大自在。在郵電所轉了一圈,要了兩根芙蓉王的香煙后,就聽到咚咚的上樓梯的聲音。老六窩在桂花的身邊一口一口地抽著,那些淡淡而出的煙味讓她有些緊張。桂花等待著,等待著老六能對她說說老郭,甚至罵她一通。老六煙抽完了就說睡吧,明天還要回縣城。老六爬到她的身上做事的時候也慢吞吞的,一下一下地好像在田野里散步。等步子走完了才說,老郭其實也很清苦的,就那么點工資,還要養兩個閨女。還好,那兩閨女都上了大學,他可算熬出頭了。
老郭說一有消息他還站在柵欄前喊她。桂花倚在空空的床前,四周靜得出奇。老郭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從柵欄里透山的日光燈影冷冷的。下午聽說老六殺了人,老郭第一次上了那架咚咚響的樓梯。老郭站在桂花的眼前,臉上的笑也好像瘦下去一樣。等公安干警和村長走后,老郭才說,老六怎么就殺了人呢?要是真的殺了人,那也是有原因的。要盡快找到人去自首才是。老郭呆不久就走了。要走時又回過頭來說,別太難過,事情碰上就得慢慢扛著,況且還有我這個鄰居呢。要是老六不會再寄錢來,我一樣在柵欄前喊你。只要我一喊,孩子們就知道他們的父親又寄錢回來了。這樣,這件事情孩子們暫時就不會知道。
孩子們剛從家門口進來,老郭就在柵欄那邊大聲叫桂花,聲音顯得有些夸張。桂花認為有老六的消息了,咚咚地一路跳到那柵欄前:是不是老六被抓起來了,抓到了就好辦。
“唉呀,你說話不會小點聲?什么被抓到了,是你老六的錢又到了。”老郭顯得不太滿意。
“老六又寄錢來了,是多少?”桂花聲音是小了許多,顯得有氣無力。
“三百噢,你老六掙的錢比我的還多。”老郭想都沒想就說出了老六時常寄錢的數額。
桂花要是在以往會很快地從老郭的手里取了錢咚咚地跑上樓梯,跟孩子們分享她家老六所帶來的快樂。那是種勞動后的快樂,這種快樂是擰著汗水出來的。
現在桂花面對老郭從窗口里伸出來的三百塊錢,她不知如何是好。那些錢是老郭女兒的生活費,她怎么能要那些錢?桂花的手死抓住那道柵欄,她不能要那些錢。
老郭看出了桂花的固執,說:你把錢先收起來要緊,不能讓孩子看出什么。況且我那兩個千金也快畢業了。要真的不行,老六錢寄回時再扣回來吧。
桂花只好把錢先收起來,她上樓梯的聲音顯得沉悶空虛,咚咚的一點一點地讓她心里難受。
4
程六兒漂了一天一夜,身上已經全麻了。程六兒知道,再往下漂就該到佳美水庫,那里有一個碼頭,有林業檢查站。一想到這兒,程六兒身子一下子就熱起來。程六兒手一松開,身子又像是一段木頭來回轉動。
程六兒從水里爬起來,眼前的小鎮讓他找不到東西。程六兒眼前站著的小鎮叫京口,幾年前還很荒蕪,村民們靠販賣河里漂流而來的木頭生活。程六兒每次放排都在這個小鎮停了一天的時間。一是檢查木排的安全,二是把沿途多收購的木頭悄悄地賣給當地的村民,三是在杏花村酒店熱熱身子。程六兒透過好幾棟磚瓦房才看見高高的杏花村酒樓的廣告牌。程六兒走到杏花村酒樓的門口,沒有看見原來的老板娘桂鳳嫂子。看吧臺的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孩。程六兒剛折回來想走,就碰上了從市場上采買回來的桂鳳嫂子。幾年不見,桂鳳嫂子還是那么快人快語的,大概是經商有方,臉面好像比以前更光潤。
“這不是老六嗎?怎么,你那么好的水性也會落水呀!”桂鳳嫂子看見一身水濕的程六兒有些不解。
“嫂子耶,你就快點燒個熱湯讓我解解乏吧,我快撐不住了。”程六兒漂了一天一夜早就沒有精神氣,況且身上還背著那么沉重的心理包袱。
“好吧,快進來吧。”吧臺上的女孩看了一身水濕的老六有些慌亂。
一瓶瀘州老窖,一打的魚丸子,五塊燙嘴豆腐,兩個豬肘子,一缽黃花菜湯,這些東西全都進了程六兒的胃里。程六兒上洗手間的鏡子一照:頭發像是剛孵過小雞的母雞毛;臉上掛滿雨水一樣的汗珠;兩眼已經通紅;鼻子就是紅羅卜頭,鼻孔長出了長長的黑毛發,粘在一起,像是兩把快要掉下來的舊筆頭;耳朵就更難堪了,紅透透的,就像是從燙水中撈起來的豬耳朵一樣。程六兒這個形態就活生生是一個殺人的主兒。程六兒心痛得很,要不是那可恨的破皮鞋,他還依然看護著那個讓他省心的攤子。才一天一夜的時間,程六兒就變了個形象,他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程六兒不管是放木排還是擺地攤,甚至在家里種地,他都挺注意自己的形象。特別是他的紐扣總是扣得齊齊整整。他的臉也保護得好,秀里秀氣的,雖然個頭矮了點,但還是很斯文的。
程六兒折回到飯桌前,桂鳳嫂子已經等在那里。
“幾年不見,老六你還真變了。”桂鳳嫂子看見上的菜讓程六兒一掃而光,她就猜測程六兒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原來老六上她的館子總是斯斯文文,就連說話的語氣也討人喜歡。桂鳳嫂子也從他眼里看到了一種渴望。等到木排工們都上木排了,桂鳳嫂子總是借口同程六兒多呆會兒,說些家常話。說到最后又都是桂鳳嫂子先站起來,拍一拍老六的肩膀,笑哈哈地把老六送上木排。這當中難免引來了木排工的一陣嬉鬧。
“是的,桂鳳嫂子,我真出事了,我殺了人。”
“你會殺人你殺雞吧!”桂鳳嫂子原以為老六是沒錢流浪到她那里的,他老六竟然會殺了人?
“是真的,我一時也講不清楚。這是飯菜錢,你收下吧,我得走了。”程六兒從那破損的衣服里取出了些錢。那錢也都濕透了,還滴著水。還好,他的老婆桂花為他縫制了個特別的口袋,要不那錢也隨流水一同漂走了。
程六兒從桂鳳的酒館出來,就叫了輛摩托車跑起來。離開京口鎮不遠,程六兒卻叫摩托車停下來。等摩托走遠了,程六兒快速隱入路邊的草叢里。程六兒知道,京口鎮有一條小河是流入佳美水庫的下游,從那里再往外就是沿海的平原。程六兒爬到小河邊,他不往下游走,相反他倒往上游爬去。程六兒爬了近半個小時,京口鎮倒看得清清楚楚。桂鳳嫂子那塊酒樓牌子還是那么顯眼,酒樓牌子下面停了輛帶警燈的小車。程六兒看見那車,心想還好自己跑得快,要是呆在桂鳳嫂子的店里……程六兒不敢再往下想了。
桂鳳嫂子聽到警車的鳴叫聲時,就有一種不祥的感覺。等她到門口一看,卻是鎮里的吳警官。吳警官是她店里的常客,愛吃河里的大頭鰱,一有時間就到她的店里看看,是不是有鮮活的鰱魚。桂鳳嫂子同吳警官搭訕著,臉卻紅得有些難受。還好,吳警官沒有問什么,要不然,桂鳳嫂子的話就已經到嘴邊了。她想問問,一個老實人會不會去殺人?
程六兒站在京口邊上那條小河道里,他發現那輛帶警燈的小車停不久就從桂鳳嫂子的酒館開走。他的眼光跟著車輛走,直到車輛開進了派出所,他的心才定了下來。
程六兒的心剛放下來,就覺得自己很累。他找了塊大石頭坐下來,他的眼前是一群游動的小魚,在陽光底下活靈活現。那小魚似乎沒有察覺程六兒的到來,依然搖頭擺尾的。程六兒原想抓塊石往水潭里扎,他的手剛碰上石塊,心卻被什么扎了一下,就好像他的手是抓住那把小錘子一樣。
程六兒放下手來,呆呆地看著那些魚。那些小魚在程六兒的村莊也有,他們都把它們叫做花紋魚。花紋魚的口感很好,桂花總是把那些小魚放進松針里慢慢烤,等魚的身子全變黃后才放進缽里燜。程六兒真想對那些魚說些話,他相信那些魚能聽懂他說些什么!
5
在撐地那里,倒像是一些綠葉扶襯著。幾縷炊煙慢悠悠的,好像沒有多少生機。程六兒看準了日落時分,爬到山頂。這山頂上奇怪得很,從京口方向看上來,顯得高聳陡峭,可是等爬到山頂時,那山卻變了個模樣,一大片的草地順著山的南面溜滑而去,不時有裸露的石頭挺著身子,像是趕羊的人們。草坡的半腰像是被折斷一樣,平緩了許多。一群還未歸欄的羊靜靜地蠕動著。再往山坡下滑卻平鋪著一個村莊。村莊是圍著一個大水潭漫開,水潭的外圍就是稻田,而稻田之外就分布著零散的住房。那些住房大都是木樓房,只有幾座磚瓦房顯出幾分富足。再往外,就是一片丘陵,那些小山頭像是從天空無意間落下的饅頭,擠在那里。大概是黃花梨獼猴桃一類的果園,使得那些山丘發胖了許多。幾片茶園沒有規則地散落在那里。他朝沒有炊煙的木房摸去。程六兒知道,他不能等天暗盡了才下山,他必須在天暗下來之前進村莊,要不然黑燈瞎火的很容易引起村里人的懷疑。
程六兒原以為木房里沒有人,推開柴門就想走進去。沒想到,木房前院的臺階上卻靠著一個六十出頭的老頭子。程六兒剛想抬腳從柴門退出,那老頭兒卻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可以進去。那老頭兒好像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程六兒靠近他,發現那老頭兒原來是病倒了,身子燙得厲害。程六兒按照老人家的指點把他扶到右邊的廂房躺下,給他服了老人家備好的止痛散和退燒藥。程六兒抖了抖柜子上的暖壺,暖壺沉沉的,看來老人家早就備好這些藥品。程六兒心想,老人家病得該有些日子了。藥服下后,老人家不再呻吟,靜靜躺在床上,并示意程六兒把電燈打開。程六兒從老人家的床鋪頭上找到了電源開關,燈拉開后,屋子里亮得溫暖。老人家的屋子打掃得很干凈,整理得也清楚。一床老式床鋪占據了大半個空間,顯得有些張牙舞爪。雖然清油漆已經脫落得差不多,但從支骨里透出的原木分量卻顯出了特有的古老。程六兒猜測,那張床可能那老人家的祖父或是更遠的祖宗就躺過。程六兒也有一張這樣的老床,在同桂花結婚時,熱熱鬧鬧地用了一陣,晚上睡覺時老是叫,特別是身子在動作時叫得就更熱鬧。孩子出生了,桂花覺得不好意思,就把它給換了。拆下來,擺在后廳占了挺大的位置。
屋子的墻面是高嶺土抹平的,南面和東西面都白得耀眼,北面的中間掛了毛主席的圖像。兩邊是烈軍屬的宣傳畫和慰問信,以及幾張照片。有好幾張照片都穿著軍裝,大概老人家的孩子是在部隊里,這就難為這老人家了。等老人家有輕輕的鼻鼾后,程六兒退出屋子輕輕地拉上房門。
程六兒在老人家的客廳里找個木條凳躺下來,順手抓了條席子蓋上。那席子是曬谷子用的,粘滿了稻谷的粉末。程六兒已經顧不了那些,頭一挨上木條凳就又回到那雙滿是油膩的破皮鞋里去。
第二天,天亮不久程六兒就被老人家叫醒。老人家的病已經好了。農村的老人大多如此,身子,身子骨沒有傷到,睡一夜就能站起來下地。
老人家笑瞇瞇地站在木條凳前,說:后生仔,也該我們有緣,起來喝碗粥吧。
程六兒跟老人家走到他的廚房。那廚房也很清爽,地板是用水泥抹的,平整光滑。吃飯桌一大一小都用花格塑料膜鋪著,上面是四四方方的竹質小碟子,已經洗得發亮。它們碼在那里說明老人家的人口還是挺多的,只是已經好久沒有在一起吃飯了。老人家把程六兒讓進小飯桌。兩大海碗的稀飯已經變稠,一碟子黃豆,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蘿卜絲干。這些東西讓程六兒的胃口大開。
老人家面對程六兒說:“年輕人,碰上難處了吧?說說看,天塌下來也要人去頂著。”
“許多人都在追我,我想我是跑不了,反正被抓住也無所謂。人活著,心要是放開就沒有什么太大的難處,您說是吧?”程六兒把一口蘿卜絲塞進嘴里。
“那也是,寬容總是能帶來好處。”老人家不知道眼前的年輕人到底怎么了,他拿出他大兒子的衣服給程六兒。
“我幫您做些農活吧,我不能白吃您的。”程六兒看見老人家那慈祥的樣子,他想必須為老人家做些事才對。
“好吧,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做農活的好身手,我那兩個小子都跟莊稼無緣。”老人家正缺人手呢如果程六兒能留下來,老人家會給程六兒一份不錯的工資。
初秋,黃花梨快成熟了,滿滿的枝頭壓得人興奮難耐。老人家的果園就在他家的右側,有一條淺淺的小河包繞而過。程六兒站在果園里,真想把自己變成那些果樹。
一個秋天,程六兒都在忙著,采果子,割水稻,種菜,養鴨子。只要老人家有的農活程六兒幾乎都干得上。等到田地矮下去后,程六兒才覺得他的腰有些酸痛,程六兒用手打打自己的腰,一種沉在心底里的感覺又像水一樣漲起來。要不是那滿是油膩的皮鞋,要不是那小錘子,程六兒還真的讓這種勞動過后的酸痛所感動。在勞動的時候,程六兒幾乎都忘了他曾殺了人,在他的背后有那么多的公安干警在追找他。一個晚上,老人家拿了一沓厚厚的錢給程六兒,說:“年輕人,冬天到了,你如果能留下來最好,要是你想走了,我也留不住呀。”
“老人家,冬天是沒有什么農活可以做了,我還是走吧。要是我們有緣,明年或是以后的日子我還會再來的。”程六兒心底里是想留下來,但是他找不到更好的借口。
“那好吧,你拿了錢到村口去等,那里有到縣城的車子,明年我歡迎你回來。”老人家已經看出程六兒的心境。
“錢我不能拿,在您這里,我過得很好。”程六兒看到錢,還是想起了桂花和他的兩個孩子,想起了那個讓他不時寄錢回家的小攤子,甚至老郭那總是瞇著眼笑的臉讓他也有些不安。
“如果你不拿你的工錢,我會不安的。要不你告訴我你的名字,或是你家里人,我把錢給你寄去。”老人家執意要給程六兒工錢。
“那好吧,您把錢先存起來,就存程六兒的名字吧。存折還是放在您這兒,明年我再回來取,您看這樣行嗎?”程六兒原想說個假的名字,可是說出口后還是那個程六兒。這讓他被太剛曬黑的臉更黑紅了。
6
程六兒離開老人家后他才覺得后悔。他跟老人家在一起生活了近三個月,他還不知道老人家叫什么名字。程六兒按老人家的吩咐坐上去縣城的唯一一班客車,懷里揣著老人家給他的一張紙條。那條子上寫著余建雄的名字,還有一個電話號碼。說是如果有到廣東就按那個電話號碼去找,那是老人家的大兒子的工廠,有什么難處可以去找他。
程六兒把紙條折成四方的小塊,放進桂花給他特制的衣服口袋里。他的手剛觸到那口袋,心又是一陣無形的慌亂,好像有一雙手隨時就要把他的心掏出來。程六兒的手重重地在那口袋的邊緣上磨擦,磨擦過后,才知道他怕的是什么。程六兒的手剛才是按在了他的身份證上了。那張身份證剛辦下來不到一年。原來程六兒是不想辦什么身份證的,他一個農民要身份證干什么是他到縣城里擺了那小攤子,做什么都要身份證。到銀行存錢取錢,工商辦個執照。還有那個高高瘦瘦的公安干部,查看了他的攤子就要看他的身份證。剛開始,他沒有身份證,老是要回村里開證明,麻煩事不少。后來,還是老郭幫的忙,身份證很快就辦好了。在他的名字下面方方正正地寫著他村里的地址,那地址也好,跟翰林有關聯。據前輩人說,他的村里早先出了兩個翰林,還是皇帝給封的。號碼就更有意昧,是一十八號,有一路發一路順的意思。當時,老郭拿了那身份證還要他請客什么的,說是老六以后的日子該好過了,這是有預兆的。
程六兒現在不能擁有這張身份證了,那個高高瘦瘦的公安干部懂得他的身份證,要是他被抓住,一看身份證不就什么事都完了?程六兒的手再從那個特制的口袋邊緣滑過,觸到那四方的硬塊時,便一把摁住,另一只手從衣服口袋的內側將身份證掏了出來。他用雙手把那身份證使勁磨搓,磨搓過后,那表面的過塑層脫落了。他有些不舍地把自己揉皺揉碎。程六兒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自己的身份證弄得面目全非。程六兒甚至想這樣是不是等于把自己也殺死了一回?如果這樣能把自己殺死的話,他真的很想這樣做。程六兒抬起頭來看看車窗外面,車子已經下山很長一段時間。他把手里的身份證伸向車外,手只是輕輕一放,那一團揉碎的紙像是紙錢一樣拋散而去。
程六兒在縣城就下車了。這個縣城他沒有來過,離廣州還很遠,他口袋里的錢已經沒法讓他再去坐車。程六兒在車站站了好大一會兒。他知道車站該有許多的警察在走動才對。他有空閑的時候,就在他那攤子里看些舊書。那些書里寫得很明白,警察總是等在這些熱鬧的地方,一旦發現那些兇犯就群擁而上,兇犯還沒有搞清楚是怎么同事就完蛋了。程六兒雖然做了被抓的打算,但是心里還是存著逃脫的欲望。他走在最后,看著車里的人走光了,才幾個人步折過車站小小的圍院,隱進了廁所。程六兒根本就沒有什么可以上廁所的,他呆在里面,面對那些花花綠綠的狗皮膏藥,一遍一遍地看。最后終于看出些名堂來,無非就是淋病性病一類的江湖騙子打出的騙人把戲。程六兒很想把那些電話號碼和地址也記下來,他一遍一遍地重復那些數字,頭腦剛有些清醒,廁所卻拂過一股惡臭,讓他感到一陣惡心。程六兒在那股惡臭中滴出了幾滴尿水,站起來吐了一口涎,像城里人一樣在洗手盆上洗洗手走了出來。外面陽光正好,沒有發現公安干警。
程六兒走在街上,這條街同他家鄉縣城里的那條街沒有太大的區別。街的兩邊也擺了許多的攤子,陶瓷花磚鋪成的人行道肥肥胖胖的,走在上面老是覺得不踏實。程六兒從街的一頭走到另一頭,那些產品程六兒大都熟悉。那些攤土們跟他原來的樣子幾乎一樣,都是黑黑的臉,眼睛老是盯著你看,一邊想辦法叫你買他的東西,一邊又害怕你不要他的東西。眼里還有一股說不清楚的東西在流動。只是有好長的時間沒有被太陽暴曬,臉上泛著葫蘆瓜的清氣。程六兒選擇一個攤子蹲下來,順手拿起一把刮胡子的就要往臉上蹭,可是胡子刀剛要碰到臉上時,程六兒停下來了。他悄悄把胡子刀放回攤子上,站起來對著攤主笑了笑。攤主原以為程六兒要買他的胡子刀,說你盡量看看吧,不滿意可以換,直到您滿意為止。剛才程六兒手停在臉上的時候,他在心里還有一絲絲滿足,甚至原諒了他自己的沖動。可是就在攤主那老是笑意當中,程六兒的臉紅透透的,他似乎看見了郵電所的老郭。
程六兒在縣城轉了兩大,只吃了兩個饅頭和兩碗豆腐花。程六兒對著櫥窗的玻璃看看白己,兩眼已經塌了下去,空空的沒有精神氣。程六兒原想去重操舊業,再開個小攤子。這只能是他自己在心里的想法而已,現在他什么都沒有,就連身份證也被他弄壞丟了他還能做什么?程六兒沒有其它的辦法。他看見街上的公安干警走來走去的,他真想走過丟告訴他們,說他殺了人,把他抓起來算了。可是一旦走近他們時,心卻又害怕了,一看見警察的眼睛就怕得心冷。警察看見他那昆畏縮縮的樣子,總是大聲訓斥了幾句,說是要注意安全,別讓街上的車輛壓了自己。
7
桂花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醒來。睡眠淺淺的,剛開始好像是樓梯的聲音,咚咚地、沒有節奏、似有似無地移入屋里。桂花對著腳步聲說著話,問答她的好像是老六,又好像是老郭。這樣來回幾趟,桂花的心就有些亂,身上就出汗,濕濕的,像是落入水塘里。于是桂花一使勁要爬起來,就這樣醒了。桂花摸摸自己的額頭,滿是汗水。桂花順著樓梯的方向聽著,卻不像有人走動。桂花總想這時能有人走過她的樓梯,不管是老六還是老郭,她都會毫不猶豫地從屋里走出來。夢醒之后,桂花還是不相信那是夢。她披衣站在二層的過道上,等待夢里的腳步聲再次響起。站久了,鄉村的夜冷得讓桂花發抖。郵電所的日光幻影顯得有氣無力。樓一孩子們住的房里好像有老鼠爬動。兩個孩子這學期考上了初中,就住在學校,樓下就顯得更寂靜。原來兩個孩子睡覺時的聲音,讓桂花也能聽出其中的深淺。學校離她家并不是太遠,桂花很想把她的孩子叫回來,可是等到天亮后,桂花叮叮咚咚地忙著農活,這事又給忘了。桂花從二層走下來,咚咚的響聲讓自己都有些心虛。
桂花下樓的聲音消失后,郵電所那淡淡的日光燈影也被扯斷。桂花的周圍一下子沉入到黑暗當中。要不是太空中飄浮著月影,讓桂花的身子多出了個影子,桂花在此時一定會大聲叫出來的。
早先時候,村里人總在背地里說些閑話。對于那些閑話,她從來就不計較。她心里很清楚,對于老郭她只有同情,她能因為同情而付出。其實老郭的笑臉在桂花的心里早已經有了空間。老郭到郵電所的時候,桂花也剛嫁過來不久。老郭從郵電局那輛破吉普車走下來時,心情本來就不是太好,他的腳被他的藤木皮箱壓著,已經有些麻木,況且他的腳本來就不行。所以一下車,老郭就一個拐子坐到藤木皮箱上。這時候剛好桂花從地里回來,看見老郭那么一拐一扭的就笑了起來。沒想到就是那么一笑讓老郭的心情非常地好。老郭抬頭看見一臉笑意的桂花,看見了從頭發里滲出的汗水,那汗水好像把頭發滋潤得更油黑。
桂花看見老郭呆傻地看著她,就說,你是新來的老郭?桂花早就聽說郵電所要新來一個干部,等來等去的,快半年了,那新來的才來。
是的,我就是老郭,從郵電局下來的。老郭好像對著自己的同事一樣介紹起自己來。
就這樣,老郭在郵電所一呆就是十幾年。
剛開始,老郭碰見桂花只是一臉的笑。日子久了,桂花就從那笑意里知道了些事,知道了一種欲望。其實,這種欲望對于老郭來說已經藏了很久。據說,老郭是因為他的愛人才調到鄉里的。他的愛人離他而去,到別人家的屋子里去過日子了。老郭一時想不通就申請調到鄉里。老郭對于情愛早已經說不清楚,說不清楚就老是笑,對什么事情都笑笑而已,笑過之后就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一樣。老郭心想人們不會從他的笑里去看出什么,看出他內心深處的傷痛。對于桂花,看久了老郭的笑臉之后,卻發現老郭的笑意很細膩,每一次的笑都是不一樣的。有時老郭的笑很純真,幾乎沒有一點點的雜念。有時卻又很雜亂,似乎有一股繩子在絞著。但更多的時候是有一種挑逗,一種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挑逗。那種挑逗是給桂花的。只要那種挑逗一出現,老郭的笑就從臉上開始向眼里蔓延,最后停在眼里,讓眼睛變了一種顏色,變成了黑暗里的光亮。桂花看見那種挑逗之后,總是把眼睛藏起來,用睫毛把眼睛鎖得深深的,不讓老郭看出一點點的想法。可是桂花是在什么時候把睫毛放開了,她自己都不知道。桂花把睫毛放開,把眼睛給了老郭,就等于把什么都給了老郭。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老郭走進來。
不知道是不是老郭的笑臉給鄉郵電所帶來好運,反正老郭來了,鄉郵電所的生意就好多了,不斷有錢從外地匯回來。到郵電所來取錢的人們總讓老郭忙不過來。后來,上面郵電局又給老郭派了兩個人,又新開了郵電儲蓄。鄉里人取了錢干脆又存在老郭那里,什么時候用錢才來取,方便又實用。老六一到晚上總是呆在老郭那里,看著老郭忙里忙外的,看到村里那些熟悉的名字和錢款,剛開始還好,看久了心就癢癢的,向到桂花的身邊就老是睡不好。說是那些錢都是外出打工的妹子們匯回來的,他一個大男人不能老是呆在家里,現在木頭快被砍得差不多了,木排也快放不成了,干脆他也到城里打個工什么的,興許也能往桂花的名下匯些錢回來。
老六錢是匯回來了,每一次桂花去取錢時,心就有些失落。面對老郭那捕捉似的笑臉,還有那雙一滑而過的手。那些都是一種語言,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桂花已經聽到了,只是她沒有直接回答而已。到那些語言變成行動的時候,桂花就有些招架不住了,通往老六二樓的樓梯就很不聽話。一旦老六不在家了,那樓梯也一樣咚咚地響著。睡在一層的孩子們聽到樓梯的聲響就等待著母親的出現。但那聲音響過之后,母親沒有出現在他們的屋里,孩子們只是再盯著屋頂看了會兒又回到睡夢中。
老郭似乎很理解桂花的心情,能讓那樓梯不發出響聲盡量就不讓它發出響聲,老郭后來就等,等機會上桂花的樓梯。要是不上也無所謂,只要能在桂花面前說說話,甚至能對著桂花叫,老六的錢匯回來了雪這樣也能讓老郭一天的心情很好。老六出事后,老郭那一臉的笑卻沒有了那種挑逗。挑逗沒有了,那架樓梯也聽不出老郭那一拐一拐的聲音。其實這些都無所謂。只是老郭還是像以往那樣隔三差五地叫,說是老六的錢又匯回來了,一拿就是兩百三百的。桂花從老郭的手中接過那些錢時,面對幾根脫落了油漆的柵欄,她的眼里總是盈盈的,總是看不清老郭日漸蒼老的臉。
桂花把老郭的錢同老六的錢分開來,數額已經不少。桂花在睡不好的時候,時常把那些錢拿出來,數數過后又靜靜地放回原處。也許這些錢變成了她對兩個男人的念想。她知道就目前的情況她不能去花費這些錢的,她要把它們放在那里,讓她多一份想念,甚至多一份記憶。
8
程六兒無所事事地走在人行道上,他看見一個公安干警從他的身邊走過去。程六兒放慢腳步,低著頭緊走了兒步,過后才轉過頭去看,發現公安干警已經走遠了。程六兒的后背突然濕濕的,像是剛抬了兩包水泥上樓梯。程六兒從心底里呼出一口惡氣,剛想放松一下,后背卻又被拍了一下。這一下拍得不輕,程六兒條件反射地蹲到地板上,心想這下快完了,是不是那公安干警發現了什么又回頭來呢?
“唉,你不是老六嗎?”拍程六兒肩膀的是當地有名的建筑包工頭。
程六兒聽到喊他的聲音有些熟悉,就慢慢地轉過頭來。“你個臭頭輝呀,你嚇死我了,你拍我肩膀不怕拍出病來?”程六兒一看是他當年一起放木排的臭頭輝,心里高興了不少。但他還是蹲在地上,沒有站起來的意思。臭頭輝只好同他一起蹲在人行道上,順手丟一根煙給老六。
臭頭輝一身光亮光亮的。大概是早期放木排的原因,體格比程六兒要壯得多。一頭的頭發烏黑烏黑,好像有染過的痕跡。只是臉有些浮腫,可能是酒喝多了。衣服就比程六兒光亮太多程六兒不懂得那是些什么品牌的服裝,好好的衣服還要套上一條條的銀絲,好像是被什么捆住一樣。脖子上的領帶程六兒早就懂得,臭頭輝在很早以前就有戴那玩意的習慣。只是那玩意落色了很久,像是剛從舊衣服堆里拔出來的。臭頭輝的腳上穿著白皮鞋,擦得光亮。有一只好像是被什么擦壞了幾處,灰塵已經吃進了皮里,黑黑的幾條。臭頭輝發現程六兒在看他的皮鞋,不好意思地把那只腳往自己的身邊挪了挪。
“你是混歪了不是,沒飯吃了吧?”臭頭輝看到程六兒一臉的苦相,知道老六該幾天沒進東西了。“走吧,上酒館子去,我請你吃個痛快。”臭頭輝一把將程六兒提了起來。
從酒館出來,程六兒兩眼變成了四眼,臭頭輝搖搖擺擺得更厲害。日落時分,程六兒清醒的時候,他已經躺在臭頭輝工棚的木床上。臭頭輝醉得比程六兒還厲害,那雙白色皮鞋依舊套在臭頭輝的腳上,像兩把挺著的破鋤頭。
臭頭輝的工地規模還算不錯,老大的一片,木板水泥磚頭堆得到處都是。較遠處就是一架高高的架子,上面有升降車在上上下下地亂跑,那大概就是臭頭輝正在建的樓房。樓房已經有些高度了,程六兒抬頭看時,脖子就不太好用。
臭頭輝醒過來的時候,老天已經暗了很久。臭頭輝看見程六兒呆呆地坐在木板床上發愣,就不高興地大叫:田水雞,田水雞。
叫聲過后,木棚的門口就移過來一個身影。那身影細細小小的,一看就知道是個女孩。“你看見沒有,怎么能讓我的朋友呆著餓肚子呢?快去弄些吃的來。”
那被叫做田水雞的女孩沒說什么就又隱著身子離開,過不久,就提著一籃子的菜點回來,一一拿出來擺在木棚靠窗戶的木桌子上。有花生米,咸帶魚,套腸子,豬蹄子,老爸豆腐干,還有半只沙縣板鴨。稀飯是盛在一個沙鍋里,還冒著熱氣。
“中午喝多了,別見怪噢老六。晚上就來點稀飯,解解酒吧,”臭頭輝一屁股坐上那把木椅子。椅子搖晃了幾下,差點把臭頭輝擺下來。臭頭輝對著椅子踢一腳,椅子便不聽話地散在地上。程六兒心想,臭頭輝的皮鞋該不是老是踢那椅子吧?
“老六,你要是不想走的話就留下來,給我當個幫手。”
“不行的,我沒有身份證,許多事都辦不好。”
“我找人給補辦一個,那不是簡單的事?”
“其實,不簡單,有些事情總是辦不好。臭頭輝,中午喝酒時,我都給你說什么了?”
“沒什么,你就說,你從京口那邊過來。我知道你又去找那個桂鳳了吧?那老板娘現在還浪不浪?”
“桂鳳酒家開大了,好大的廣告,就立在我們原來賣木頭的地方。”
“那里靠近碼頭,生意一定不錯。”
“臭頭輝,你的生意也不錯,剛才那個妹子是你什么人,不會是老二吧?”
“是同村一起出來的,跟上就放不了。”
“也好,有個幫手,晚上可以放心睡覺。”
“可總不能老呆在身邊,總是要出嫁的。快二十五了,說了九個人都回絕說不嫁。真沒有辦法。”
“你家里的不是早就走了?再找一個也說得過去。”
“年齡差太多,在村里也說不過去。她的父母交待說要照顧好她,一想,還真不敢回村里。”
“人活著,就有不順心的事,咬咬牙就過去了。要是你把事做了,你就要負責,最好給她的父母說清楚。年齡倒不是太大的事情,差快一輪吧?人都會老的。”
“老六,你家里人可好?桂花嫂子也是好久沒見著。”
“我也半年多沒回家,應該沒有什么事。”
“你也該多回家看看,村里人都說郵電所那個老郭老是叫桂花的門。”
“那不怪桂花,也不怪老郭。那事我早就知道了,老郭那笑有內容。”
“有些事不說破反而更好,說了也沒什么意義。”
“那些事,桂花能處理得好,只是我已經不能走回頭路了,家好像越來越遠。”
“你留下來吧。隨你便,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樣。”
“不行,會連累你的。公安隨時會來查身份證,沒有身份證說不清楚。”
“沒身份證就去水泥倉庫,水泥倉庫就是太臟,一般沒人進去查。”
“沒身份證終歸不是辦法。”
“要不,暫時先住一段時間?等我回村里把事說清楚了,看女孩的父母有什么要求,能不能把事情辦清楚,能行,你就給當個媒。”
“當媒人是萬萬不能的,給你看幾天家沒問題,要不,你就快去快回。”
程六兒同臭頭輝說著說著,時間就磨過了許多,等他們說得有些分寸,外面的工地已經靜了下來。女孩倚在工棚的門架上,眼睛幽幽的,大概是剛才的話聽去不少,臉頰紅紅的。
臭頭輝的老家離京口不遠,在京口的上游,夾在程六兒的老家與京口當中。第二天,臭頭輝就帶著那女孩回家。程六兒看著他們走出工棚,心里頭就覺得不大對路。
臭頭輝回老家時,村里人熱鬧了一陣。那女孩子的父母還殺了一頭豬。
臭頭輝算是與那女孩正式定了婚,按村里的習慣,臭頭輝給女孩父母二萬元的定金。等到結婚時,臭頭輝的岳父會將一半左右的定金作為陪嫁還給他們,剩余的就拿來請酒。
臭頭輝在村里不敢呆久,事辦得差不多就又回城里的工地。臭頭輝心里放不下程老六。那天中午,程老六酒喝多了,說話就沒有分寸,說他殺了人,殺了一個皮鞋沾滿油跡的屠夫。說著說著就蹲下身硬要拉起臭頭輝的皮鞋看看,看看他的皮鞋是不是也沾了油污。當時,臭頭輝也是讓酒弄得云里霧里,不把程老六的話當一問事。路過京口時,到桂鳳的酒家看看,真的就如同程老六說的變了個模樣。那天中午,程老六大概沒有說酒話。如此說來,臭頭輝光光的腦袋倒是冒出了一層細細的冷汗。臭頭輝原想到城里工地就叫程老六再去喝酒,在酒桌上把事情說清楚。要是程老六真的殺了人,就一定不能讓他跑了,一定要讓他去自首,這樣對于程老六還是他臭頭輝都有好處。
問到城里的工棚卻看不到程老六的影子。臭頭輝叫來了幾個小的包工頭,都說兩天前就走了,說有急事要辦。鎖匙放在工棚的夾縫里。臭頭輝從夾縫里取出鎖匙,那鎖匙用牡丹煙的煙殼紙包著。臭頭輝解開紙殼,發現紙殼上還寫了一些字:“臭頭輝,我先走了,以后也見不著你,真不好意思,我騙了你。要是以后公安干警找到你,問起我的事情,你就說不知道。要不然會連累你的。”
程老六殺人那是千真萬確的,要不然他干嗎就悄悄地走呢?臭頭輝打開打火機點燃那紙條。紙條的火燒到臭頭輝的手指,臭頭輝一甩手,恨恨地罵了一句,這世道也怪,程老六也會殺人!
9
程六兒從臭頭輝的工棚出來并沒有走遠,他直接就到農貿市場的菜攤。給臭頭輝看家的十來天,程六兒頂替了那女孩的班,他發現菜攤子可以讓他呆上一段時間。
菜市挺熱鬧的,幾乎沒有空檔,要算安靜也只能在深夜二點到三點這段時間,菜攤子幾乎沒有收攤,菜販子把需要的菜從菜農那里收購來,就直接堆存在菜攤上。一些容易壞的菜就時常爛掉,有時爛了也沒時間及時處理,新的菜又要堆上菜攤。程六兒看到每天都有一些爛菜被做垃圾處理掉,就心疼。
心疼歸心疼,程六兒不敢貿然行事,就他現在這樣的身份,要打那些爛菜的主意還有難處。等菜市安靜那會兒,他一個人在那兒走來走去,有時也找了把掃帚把地掃干靜。幾天下來,程六兒發現,菜市里也有幾個菜頭,只要他們一出現,在熱鬧中就透著恨勁,叫賣聲好像被什么卡住一樣。菜頭出現的次數倒不是太經常,程六兒想要巴結他們都不可能,況且也不可能去巴結他們。程六兒甚至拿出了那個臭皮鞋的做法也無濟于事。那天,程六兒看見那幾個菜頭走了,他蹲在一個菜攤前說,那幾個人是你的朋友吧?攤主說,你說的是他們,剛剛才走的那些人?沒錯就是他們!那些人能當朋友,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你就不怕他們毀了你的攤子?怕?怕什么!這菜攤是用錢去投標來的。
那菜攤主連菜頭們都不怕,還能怕程六兒這個流浪漢?
程六兒越來越對自己沒有信心,甚至有些痛恨。就他程六兒不是男人的樣子,一個好好的地攤在他的手里說沒就沒了,他怎么能怪那個皮鞋滿是油污的屠夫呢?而且還對他下如此的狠手,一個錘子就把他打到地里去。程六兒有時就拿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臉,左一下右一下的,總不能解恨。
程六兒找不出更好的辦法,就在菜市里幫著掃地。時間久了,菜農和菜販子跟他都不錯,就連那幾個菜頭也跟他指這指那的,叫他做一些比較難做的活,并允許他撿爛菜葉。
程六兒在菜市里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他看攤子的日子。他等在菜市里,經常幫著他以前買菜的那個攤主。他心里想,臭頭輝那個小女孩現在該成了他的小老婆了。要是能看見她,就能知道臭頭輝是不是跟她定了婚,或是其它的什么事情。程六兒左等右等,卻總看不到那小女孩。是不是臭頭輝出事了,要是因為他程六兒,臭頭輝被公安干警叫去,那他程六兒不是更恨自己了?再出半個月,那個菜攤主才告訴他,臭頭輝又到珠海接另一個工程了。程六兒的心里才有些底。
程六兒地掃久了,跟環衛所的幾位大嫂就混得挺熟。在這當中,她們介紹他認識了城郊的吳鳳枝。吳鳳枝的男人早就同她離婚了,帶著女兒到上海去發展,留下吳鳳枝守著城郊的破房子。吳鳳枝早先是城里的環衛工人,每天人早就到街上唰唰地掃地。幾年前,環衛所也搞承包,掃地的人就少了。吳鳳枝把自己從環衛所掃了出去,回到城郊搞什么立體養殖。剛開始不是老死魚雞鴨一類的小動物,就是青菜瓜果一類的東西長不好。幾年下來,倒是豬養出了經驗,每年都有十幾頭的膘豬山圈。認識了吳鳳枝,程六兒的爛菜葉就有了出處。他從環衛所的嫂子那兒借來了輛拖車,天還沒放亮就又把爛菜葉拉回到吳鳳枝那里。菜農把好的菜果從城郊運到城里,而程六兒則把那些爛菜葉拉出了城外。
吳鳳枝的破房子占地挺大的,是她原來的丈夫家的,聽說是解放前的地主房子。正房和廂房都是木質結構。廚房是后來新蓋的,用的是粗糙的磚頭,也沒有粉刷。那些磚頭裸露著,好像是沒有燒熟的一樣。倒是院落很寬敞,從大門口進去就是一個院落,幾階青石板臺階也長了些雜草,上臺階后要越過一條橫向走廊,才是護厝。護厝很矮,連接著兩邊的廂房。護厝幾乎破損了,只有兩只像是眼睛的木格雕花還在。透過雕花就可以看見正房和天井。吳鳳枝住在右邊的廂房里,左邊的廚房就改為豬圈。豬食料堆曬在天井里,大都是地瓜藤。程六兒第一次走進那院落時,吳鳳枝就坐在院落里搖著一架切地瓜藤的機器。那機器倒是先進,只要一邊往機器送,一邊用手輕輕地搖,地瓜藤就被切成碎斷。程六兒把那些爛菜葉往院落里搬送,吳鳳枝也沒太熱情,只說,就放在院落里吧,別搬到天井里來。那時天還陰著,程六兒看不清吳鳳枝的臉部表情。菜葉搬完后干脆就靠在菜葉堆上好好地睡一覺。這一覺程六兒睡得很香,他是被吳鳳枝用一根趕鴨子的竹竿趕醒的。
程六兒每天都重復著這種勞作,日子就過得快。日子有些安穩就又想起了家里兩個孩子,想起桂花。程六兒不能再往家里寄錢,她們不知道要怎么找錢花銷?老郭不知道是不是還是那張笑臉?他該不會對著窗口大聲叫桂花了?他不在家,老郭會不會直接一些,把他家那架樓梯弄出聲響來?程六兒一想起這些問題,心又痛起來,又回到那雙滿是油污的皮鞋上去。
一想到那雙滿是油污的破皮鞋,程六兒就自然地睜大眼睛。不管是睡覺還是沒有睡覺,他的眼睛就好像被什么痛擊了一樣睜大起來。就像剛才,他從那堆爛菜葉里醒過來,還沒張開眼,陽光很好,暖透透的。他被那破皮鞋又痛擊了一下,睜大眼,陽光就刺痛了他。程六兒翻身爬起來,看見吳鳳枝的洗過的衣服已經曬在護厝的走廊上。其中還有吳鳳枝的內衣。那內衣讓程六兒臉上泛出熱熱的感覺。那內衣隱在白底碎花的襯衫之間,胸罩是純白色的,帶著花邊。小內褲是流行的,還很時尚。程六兒知道那是城里人的三角內褲,顏色是暗紅色的,點綴著晶白色細小條紋,讓人們覺得好像是故意鏤空的一樣。以往吳鳳枝的內衣都是曬在天井的,今天吳鳳枝是怎么了?程六兒的心里又泛起那種熱熱的感覺。
環衛所的幾位大嫂把程六兒介紹給吳鳳枝,其實目的是很明確的。當吳鳳枝第一眼看見程六兒的時候,心底里就有一種興奮感。那種感覺讓她覺得生活好了許多。可程六兒卻總是沒有更進一步的想法,事情做完了就躺在院落里呼呼入睡。而且睡覺的時間多選擇在白天,人們都外出干活了,他卻像豬一樣在那里睡得死沉。從院落到吳鳳枝睡覺的廂房,只要越過三階的臺階和一個天井,但程六兒似乎不想去超越它。自從程六兒把爛菜葉拉回到她家后,吳鳳枝的生活節奏就改變了。她不要去關注大門有沒有上鎖,不要深夜起來去探視她的豬有沒有豬食,許多的事情都由程六兒替代了。有時,吳鳳枝就連她自己的房門都虛掩著,可程六兒就是不敢越過那道房門。吳鳳枝好幾趟從程六兒的腳步聲里感覺到他就站在自己的房門口,她的心就跳得更厲害。她在等待著,甚至渴求,但是那道門終究沒有被打開。吳鳳枝一等就快兩年了。外人還以為吳鳳枝只是養了個干活的傭人。
吳鳳枝是一個平常的女人,她需要女人的生活。她到城里選取了她認為是性感的內衣,買了好幾套,卻不敢一套一套地穿,而按自己的想法把它們打亂了。吳鳳枝這是她第一步的想法,她在告訴程六兒她還年輕。這一招數好像也不靈。吳鳳枝每次收衣服時,還故意在走廊上多站一會兒,她有意地看程六兒在院落里做事,甚至拿眼睛去探求。可程六兒卻像是做錯事情的孩子,低著頭,不敢看她一眼。憑著吳鳳枝的想法,程六兒在家里一定有他的老婆和孩子。可吳鳳枝就是想不通,程六兒在她家里打工也打了快兩年了,她家里有電話,也有筆有紙,卻沒發現他動過那些東西,從來就沒有跟家里聯系過的跡象。或是程六兒真的就是一個單身的男人?那他為什么害怕呢?如果程六兒不滿意吳鳳枝的生活環境,他應該早就走人了。可是他每天干活都是那么賣勁,可以說毫無保留。吳鳳枝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一到天快亮時,她聽到程六兒推門進來的聲音,她的心就亂了分寸,有時甚至把自己的衣物都脫了。她要接著進行她的第二步計劃,她要主動出擊。
這時的吳鳳枝就像是母老虎,她等到程六兒閂好大門,就叫了起來。那聲音凄慘得連吳鳳枝自己都感到可怕。
程六兒聽到從廂房里傳來的惡叫,嚇了一跳。他快步跑進廂房,看到了披頭散發的吳鳳枝。吳鳳枝看見程六兒已經越過了那道門檻,就不管不顧地抱住程六兒。在這當中,她身上披著的浴巾也滑落了,在早晨的燈影中,顯得迷離恍惚。程六兒被吳鳳枝那么一抱,所有的東西都活過來,身體里的器件都硬起來。吳鳳枝無意間碰到他的重要部位,興奮地高叫:你的錘子這么硬呀,還好好的,我原以為你的錘子壞了。
程六兒一聽到錘子,身體好像被什么抽去一樣,瞬間就軟下來。
吳鳳枝親眼看到眼前的變化,剛開始還不相信。她用自己的身體呵護著程六兒,最后終究沒有效果。吳鳳枝看著滿是淚水的程六兒心里終于明白了。她有些恨意地抽打了程六兒的東西,說:真是不中用的家伙。
10
就在程六兒從京口山中那戶老人家走后,甚至可能是他把身份證揉碎的那個時間,鄉派出所的干警又到了桂花的家里。桂花原以為是程老六被抓住了,要是被抓住了就好,反正那是遲早的事情。她的心跳得快,讓她的臉上很不好看。干警落座不久卻說:“桂花這段時間讓你受怕了。還好,程六兒打的那人沒有死。”
“沒死,那老六是不是就沒事了?”桂花從干警的臉上看到了祥和和希望。
“現在是沒事了,你該不會懂得程六兒的去向吧?要是這樣就不好說了。”
“我要是懂得早就告訴你了,也該好幾個月了,老六一點點消息也沒有。你不會騙我吧?”
“我信你的,桂花嫂子,你們家的老六我也相信。他那么老實的人殺了人,剛開始我也不信,是縣里的干警來了,我才信的。”
“那人沒死,現在怎么樣了?”
“那人現在出院了。其實那人第二天就醒過來,但是醫生檢查的結果是有腦震蕩,要住院觀察治療。”
“這個死老六,現在不知道塞在哪旮旯里。那醫藥費是不是很貴?”
“醫藥費花了好幾萬。但醫生檢查的結果表明,是那人酒喝得太多了,而且他本身就有高血壓。要是程六兒那一錘重了些,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醫藥費我來幫著一起給吧,人沒事了就好,人沒事了就好。”桂花高興的樣子讓干警也深受感動。
“醫藥費對方自己結了,對方沒有說什么。”干警不知道說著說著就站到桂花的這邊上來了。
“那程老六還要不要再判刑?打人也是要判刑的是吧?”桂花不再擔心程老六什么了,她的心里開滿了像秋天田野里的菜花。
“按理說是要受處罰的。對方在縣公安局里說清楚了,對方承認是自己的錯。而且,是你家老六叫了出租車,是老六把對方抬上出租車的。對方不再要求賠償什么的。縣局也討論過了,只要求程六兒回來做了筆錄,就可以銷案。”
“可是老六塞在哪兒呢?”桂花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干警走后,桂花就靠在那道柵欄前把老郭叫過來。
老郭剛才從柜臺前就看見干警來找桂花了,他還有些心虛,總覺得不太好。村里人說三道四的,干警也該會有所耳聞。在外人的眼里他盡量遠離桂花。
老郭一拐一拐地說,是不是老六有消息了。桂花說,老六沒事了。老郭睜大眼睛說,你是說老六不要死了,是要判刑了?桂花紅起臉來,不是的,我是說公安局不抓他了。老郭一時惘然。桂花把剛才干警說的話再重復一遍。老郭明白過來說,那就好了,要不我們也像公安那樣在電視里弄個尋人啟事?桂花說,這樣不好,還不嚇壞了老六?
要不就只好等了,老六有一天終歸會回來的。桂花抱定了這種想法,那夜,她一夜無夢。她家門口那架樓梯死死的,沒有任何的響動。
吳鳳枝第二步計劃失敗后,她沒精神氣好幾天。她原想讓程六兒走人算了,可是看到程六兒那滿是愧疚的紅臉,又把程六兒留下來。只是她那些新買來的內衣不再曬在院落的走廊上。她廂房里的門掩得死了些,門是沒上閂。
有一回,程六兒用錘子在打一塊木板,丁丁咚咚的。吳鳳枝看到后開玩笑地說,你不是怕錘子嗎?還那么來勁。程六兒自知理虧,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吳鳳枝。那一夜,月亮很好,程六兒像往常一樣把拖車推進大門口,院落里靜悄悄的。他到水池邊上洗凈了身子,又到正房的豬圈看了一趟。路過吳鳳枝的廂房時,程六兒輕輕地推了推門,門沒鎖。程六兒原想把門拉好。門內的吳鳳枝似乎剛從夢中醒來一樣,說,你就在這里睡吧,外面天冷對身體不好。程六兒只好推門進去,順手把門閂好。外面的院落靜靜浮著一層黎明的躁動,西邊一顆星星很亮很亮,還有淺淺的蛙聲在輕輕地哼著。
那一夜,吳鳳枝不敢再說錘子!
吳鳳枝用過了程六兒的東西就放不開了,就老想把著程六兒,甚至動過同程六兒結婚的念頭。還好程六兒心里沒底,不敢往前走山那一步。他終究還是躺在那些爛菜葉里消受他的時光。有時,在那堆爛菜葉里,吳鳳枝也來過,陪著那淺淺的蛙聲,她說生活真好。
這種生活讓程六兒更是害怕,就像他害怕那小錘子一樣,他不能再呆下去了。就在他想要離開吳鳳枝的日子里,縣城管部門上門找吳鳳枝。那天,他躺在爛菜葉堆上,幾個人推門進來,都穿著制服。他想他完了,他一個翻身就勢坐起來,跪著,把雙手伸出來等著手銬把他銬起來。他甚至抬起眼睛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那些穿制服的人卻沒有他想的那樣撲過來把他摁住,只是說,吳鳳枝不在家是不是?如果不在家,你把這張通知書給她就行。程六兒說吳鳳枝下地了,大概是去料理豬食。那好吧,你把這通知書給她就行。那穿制服的人把通知書遞給了程六兒,并要求他在存根上簽個字。程六兒的手抖動得厲害,他看了那制服一眼說,要簽誰的名字,是吳鳳枝的吧?當然是吳鳳枝的,你一定要把它交給吳鳳枝。那些人收起存根走后,程六兒才睜大眼睛看了看通知書原來是城建部門要拆除吳鳳枝那座舊房子。
按規定,吳鳳枝的舊房子拆了,可以在這片新開發的居民區里換兩套住房。吳鳳枝剛開始還舍不得。好幾趟,半夜里醒來,從豬圈走到天井,走到院落,又從院落走到天井,走進豬圈。走著走著就覺得孤單,就坐在那臺階上等程六兒回來。程六兒推門進來,看見吳鳳枝還等在那兒,心就有些不安。等把那些爛菜葉料理完了,就同吳鳳枝一起坐在那臺階上,說,還是讓給政府去開發吧,還換了兩套房子,你自己住一套,另一套就租出去,生活也有個保障,你就不要再養豬了。吳鳳枝也是這樣想的,只是不養豬,她的生活就沒味道,一個人守在高高的樓房里不踏實。吳鳳枝看了看程六兒,迷迷糊糊的,門外邊的田野很靜,好像那些小蟲也睡下了。吳鳳枝就覺得對不起程六兒,心里好像欠了程六兒許多東西。
“要不然,你拿一套去吧,把你家里人一起接過來。”吳鳳枝發現,她離不開程六兒了。
“不行的,這萬萬不行的。我已經很滿足了。在這個院落里的時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程六兒沒想到事情會這樣,他必須早早地離開這里。
“我已經再找了個養豬的地方,離這只有一公里的路程。你還要給我送爛菜葉。”吳鳳枝想只有養豬才能留下程六兒。
“有養豬的地方,那好呀,明天我陪你去看看,最好把地方先整理整理。”程六兒知道,吳鳳枝是個勤勞的人,在環衛所時就是個勞模,她的手總是停不下來。他決定把新的豬圈打下來,他就走人。
看了養豬的場所,吳鳳枝很滿意。是早期的生產隊倉庫,面積很大,空氣也好。只是門窗的玻璃破損了,要花些錢重新安裝。
過了半年,吳鳳枝的豬被趕到新的豬圈。
由于吳鳳枝通情達理,城建部門還找了輛運豬的大車來幫忙。程六兒圖方便,也擠在豬群里。他隨著豬群一顛一顛地離開那座地主房子,過了一片田野,過了一些菜地。他的手抓著鐵柵欄一搖一擺的,他的手熱乎乎的,心里卻很難受。這種感覺讓他想到了電視上的囚犯,那種披著長長頭發的囚犯。程六兒看著那些豬在他的腳邊蹭來蹭去的,他的腳被蹭得亂七八糟的。他很想把腳抬起來,看看自己的腳,看看自己的腳上的皮鞋是不是被弄臟了。其實,程六兒最怕皮鞋了。那皮鞋吳鳳枝已經買了很久,他老是不穿。今天家搬了,他順便把它套上腳。程六兒抬起腳一看,那皮鞋已經變了個樣,還好皮鞋是黑色的,只是黑黑的一雙腳的輪廓。
吳鳳枝自己住到倉庫邊上的耳房里,那原來是生產隊看倉庫住的,光線不錯。程六兒也有自己的房間,是曬谷場邊上的一間房。那原來是生產隊放谷子的,空間很大。程六兒每天早上就把爛菜葉推回來,回到倉庫時天就亮了許多。吳鳳枝等在那兒幫著把爛菜葉曬在曬谷場上,日子顯得滋潤豐滿。
11
一天下午,程六兒閑著沒事又到吳鳳枝的老房子那里。許多挖掘機已經開進來了,吳鳳枝那舊房子已經變成一根根的舊木料躺在那兒。據說,那舊房子已經有三百多年的時光,說沒就沒了。這跟人有些相似。程六兒看著看著,就看見了臭頭輝。臭頭輝是從一輛白色的好車子里下來的。程六兒不知道那是什么車,但一定是好車,它在太陽光底下光亮無比,好像是一位多情的女人。過后,從車上又下來了一個人,是跟著臭頭輝的那位女孩,手上還抱著個孩子。臭頭輝一下車就東指西劃的,好像那片田野就是他的一樣。程六兒好奇,對于上次他悄悄地溜走也覺得不好意思,就放下手中的拖車,走向臭頭輝。
臭頭輝一看是程老六,好像看見了一個已經過世了的人。
“老六,你是怎么搞的,怎么就見不著你的人影?快來看看,這是我新開發的居民區。”
程六兒心里本來就有感覺,就有一種想法,總覺得能在這片田野里再看見臭頭輝。臭頭輝是那種挺有能力的人,哪里有錢掙就往哪里擠。這么大的一片開發區,能少了臭頭輝?
“其實,我沒有走遠,就在市場里撿菜葉。”程六兒臉紅紅的,好像做了錯事。
“那你回來吧,就在我這里做事。房子呢,蓋好了隨你選,要哪一套就哪一套。我不會虧待你的,這你應該知道。”臭頭輝心里高興,就忘不了早先的放排工。
“我現在很好,有房子住,也有事做。”程六兒不想說出吳鳳枝的事。
“你是說吳鳳枝吧?那是養豬的料,她還能做其它什么事呢?你看看,這么好的房子她都留不住,你還跟她鬼混?”
“你早就知道我呆在吳鳳枝這里了?”程六兒好像又被什么東西咬了下臉。
“是的,我是知道的。我想還是讓你自己做主好一些。你有許多的事情我都不理解。家里的桂花嫂子找你找得好辛苦,京口的桂鳳也到處打聽你的住處。她們不會比吳鳳枝差吧?”
“你把我的事告訴給她們沒有?”
“沒有呀,聽說你那兩孩子考上大學了,是重點大學。就在這城市里上學。你還不去看看?”
程六兒聽說他的孩子考上了重點大學,就不再計較臭頭輝騙他的事情。他興奮地揪揪了臭頭輝小老婆手中的孩子,“你長得真快,長人了一定是個小臭頭輝。”
程六兒知道這個城市里的那所大學,在他讀書的時候他就知道了。他找到校門口的時候,看見學校的校門正在改建。學生們從學校的一個邊門進進出出。程六兒看著看著就看花了眼,好像那些學生都一個樣。
這幾天,余建雄覺得奇怪,在他的校門中老是有一個像乞丐的家伙在探頭探腦的。就連辦公室的也知道了這件事情。學校校門在改建,人雜就不好管理了,再加上那個像是乞丐的家伙,讓余建雄心里就有一股火一樣的東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的父親從來就不找他,昨天卻從京口那邊過來,說是要呆一段時間。這人說怪就怪,他余建雄在廣東日子好過的時候,他的老父親就是不想去。可現在的他,破產了,什么也沒有了,說是保安,其實就是看大門的,父親又要來擠著過日子。他真的想不明白。
那個像是乞丐的家伙就是程六兒,他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又怕自己被孩子看到,就把自己抹得像是乞丐一樣。他在校門口晃來晃去久了,就知道了些事情,就知道了那個戴高帽子穿制服的是保安。剛開始,程六兒還認為他是公安干警,心里虛虛的。后來一打聽,說是學校的保安,他就想著跟他套近乎。他從口袋里小心地掏山早就準備好的七匹紅狼,抖著手去撕封口上的錫箔。錫箔還沒撕開,煙卻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撿的時候又看見了一雙皮鞋。那雙皮鞋賊亮賊亮的,皮質一定很好。程六兒心想,那皮鞋是不是他的還難說,要是那保安是小偷不就怪了。或許說那保安以前很有錢也難說。程六兒想著想著抬起頭卻把煙又放回口袋里。余建雄本來心情就不好,看見那個像是乞丐的家伙還想在他的地盤里忽悠他,心里那股火慢慢地變大,一團一團地要燃燒起來。他正想把那團火引出來,他的父親卻在這個時候向他走來。余建雄只是輕輕地推了一下,程六兒就走了。余建雄以為那個像是乞丐的家伙會還手,要是那家伙還手了,他才不管他的父親呢。可那家伙看他一眼的想法都沒有,低著頭就溜了。余建雄的父親看見余建雄氣哄哄的,就說,你又怎么了,剛才那人挺熟的,是誰呀?是家鄉人吧?余建雄聽父親提起那家伙就說,是乞丐,一個不聽話的乞丐。余建雄父親就是放心不下余建雄,聽說余建雄破產了,回到他同學的學校里來看大門,才從家里趕來。余建雄父親看了看他,發現那股火好像滅了,就說,對一個乞丐不要那么認真,讓他走了就是。
余建雄的父親想再找找剛才那個身影。學生們放學了,校門擠得都是人頭。
程六兒剛才看見的那老人家,就是幾年前在京口里碰上的,程六兒很感激他。要說,是他程六兒救了他一命的。難道說剛才那保安是他的兒子?程六兒揣揣自己的上衣口袋,發現那個電話號碼早就不知落在哪兒了。那老人家看他的眼神在告訴他,老人家已經知道了他就是程六兒。程六兒好幾天不敢再到學校門口去等,要是那老人家把他的蹤跡說出來,那么他去了不等于是自投羅網了?
12
程六兒再出現在校門口的時候,已經快要到國慶了。程六兒遠遠地站在校門口對面的走廊邊上。這回他甚至鞋子都不穿了,光著腳,把腳弄得滿足泥土。學校的校門已經改建好了,幾個工人正在拆腳手架,他們把一根一根竹竿往下滑,弄得滿地是塵埃。余建雄在那里比手劃腳的,讓工人們對著兩個大氣球打氣,大概是要在國慶期間搞慶典用的。余建雄一邊忙著做事,一邊就往程六兒這邊探看。他想那個像是乞丐的家伙怎么又來了呢?
程六兒站累了,就坐在地板上。他想自己已經是乞丐了,就要像個乞丐的樣子。他甚至當著街上的人們撓起自己的腳來,把自己的雙手也弄成了滿是泥土的樣子。他攤著雙手,讓陽光暖暖地撫摸著。這時他卻看見了一個讓他心跳的身影走向學樣的大門口。那是桂花,是他的老婆。桂花走路很輕松,好像還充滿許多的希望,甚至說是快樂的。這不像是帶著一個殺人犯罪名的人的老婆。程六兒看著看著就有些心痛,其至后悔沒跟吳鳳枝結婚。桂花走到校門口的時候,好像跟那保安也很熟的,滿臉是笑。就像是老郭的笑臉一樣。
余建雄看見桂花向他走來,就知道她又來看她的兩個孩子了。她的兩個孩子都考上這所大學,入學時就成了熱門話題。況且,桂花人長得很有風韻,余建雄就對她顯出了份超常的熱情。桂花人還沒到校門口,他就把電話打到桂花大女兒鳳鳴的住宿樓,告訴那個看樓的老頭,讓他告訴鳳鳴,她的母親來找她了,讓她到校門口來接她。其實,余建雄可以把桂花帶進學校去找鳳鳴。但是今天不行,他看見那個像是乞丐的家伙又來了,他不能大意。況且,鳳鳴從宿舍樓到校門口要十五分鐘的時間,他可以充分發揮這十五分鐘的效用。余建雄把這些事安排完后,就告訴桂花說,你就在這兒等你的女兒吧,她一會兒就到。余建雄又屁癲屁癲地跑到他的小門樓里倒了杯水,遞給了桂花,跟桂花有說有笑的,只是從腳手架飄落下來的塵埃弄得他眼睛有些難受。
程六兒看見桂花同那個保安如此親近,他身體的每—個器官都活躍起來。他甚至機械地抓了抓自己的腳趾頭。路過的幾個少婦還多看了他一眼。他捺不住自己就站了起來,重重地嘆息了一聲。不知道是他這一站起來的動作太夸張了,還是那一聲重重的嘆息,程六兒看見桂花手中的茶杯落在地板上,她瞪大眼睛往程六兒這邊失聲地叫起來,老六,你是老六!
這時,程六兒原想就跑了。可是,他正要轉身隱入人群時,學校的大門口卻出事了。
程六兒看見,那排正在拆除的腳手架往桂花那邊倒了,幾個工人丟了工具從高處往下跳。有一個好像是衣服被掛住了,在上面搖晃。那保安抬起頭大聲叫著,把桂花一把推出老遠。保安又跳進竹架子下面想用自己的力氣扛著,那高高的帽子丟了,透著電燈泡一樣的光頭。程六兒看見那架勢也跑了過去。時間很短,程六兒跑出去沒幾步,他就聽到一聲沉悶的聲響。那重重的一擊掀起了一股濃濃的灰塵。程六兒時常在校門口轉悠,知道校門口邊上有一個公用電話,他跑了過去,撥通了110、120兩個電話。
等到塵埃散盡,程六兒看見他的女兒站在校門口,流著淚水。她的身邊站的是桂花,好像滿臉是血。那個保安呢!程六兒用眼光探尋著。那幾個工人正用力搬動那些竹竿,那滿滿的一堆竹竿有一人多高。人越來越多,他們都在幫忙著。程六兒從人群中發現了保安那高高的帽子。他彎下腰去撿帽子時,又看見了那么多的皮鞋,它們分不清左腳還是右腳。幾乎都是塵土,看不見鞋子的顏色。等程六兒拿到那頂帽子站起來,人群已經靜了下來,就連那些塵埃好像也漂浮累了,直往保安的臉上飄落。那保安的臉很安靜,好像還有一絲笑意。那溫柔的笑臉讓程六兒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把手伸進上衣口袋里,那口袋空空的,那個寫在紙片上的號碼程六兒還記得。他又跑到那個公共電話亭子,撥通了那個電話。電話那頭是個女人的聲音,程六兒悄悄放下電話。在他的背后是警車的聲音,程六兒看見警車開過他的身邊,他知道他該做些什么了。
程六兒回到吳鳳枝那里,吳鳳枝正在切豬食料。她說,程老六,你不想去撿豬食料了?程老六說,鳳枝,我真的要走了。今天,我在學校的門口看見我的老婆和孩子。我不能再這樣呆下去了。吳鳳枝想程老六肯定走不了,沒太在意地說,聽說學校門口出事了,死了人?程六兒本來就不想說這事的,他停了許久才說,死了個保安。吳鳳枝沒再問什么,就又切豬食料。程六兒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了那件特制的襯衫,穿上吳鳳枝給他的那雙皮鞋。走出來時又回過頭對鳳枝說,我還是再去撿爛菜葉,回來得可能晚些,你就別等我了。
13
程六兒這一點,就徹底地走了。從國慶前到農歷二十五,有快三個月的時間。這期間只有臭頭輝再見過程六兒。
臭頭輝在吳鳳枝的舊房子前看見一個乞丐,像是程六兒,等到他靠近時,那乞丐卻跑了。臭頭輝從那跑步的樣子斷定那乞丐就是程六兒。
程六兒把自己淪落為乞丐,從他孩子讀大學的那個城市到他的老家,他一步一步地走著,就像是一條迷途的狗。在這當中他又到了京口老人家那塊坡地上。可是那老人家卻沒有回來,那木房子空空的,一只鴨子在他的院子里趕著一只雞,撲騰騰的。幾個小孩子從他的身邊走過,好奇地瞪大眼睛。有一個男孩從家里拿出個地瓜放在他的眼前,笑一笑又走了。程六兒看了看空空的院子就離開了。
程六兒從孩子們的眼里離開,順手從路邊找了根小竹竿,有些像是乞丐的棍棒一樣。程六兒現在不害怕了。看到警車過來也好奇地瞪大眼睛,看著警車呼嘯而過,落下一身的塵埃。程六兒拍拍身上的塵土,那些塵土好像那個保安身上的一樣,他一拍就是一個驚顫,讓他的眼里老是有淚水一樣。
程六兒是怎么跳進村里那條已經干涸的河道的,桂花不知道,村里人也不知道。就連那連著河道的石拱橋也不知道。
桂花把程六兒從河道里抱起來,按當地的風俗只能放在村尾,不能抱回家的。村長知道那死了的人是程六兒后,心總算平靜了。他把這事告訴派出所的干警。干警們按常規開著警車到村尾,警鳴聲還熱烈地叫著。干警們看見程六兒的身體已經按習俗處理好了,只露出一雙皮鞋,那皮鞋亮亮的,很干凈。
后來干警們就離開了,警鳴聲依然響著,在他們的身后,程六兒直挺挺地躺著,已經聽不見那有些耳熟的聲音。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