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林縣城早早地被我們留在身后。雅魯藏布江寬闊的河面在晨曦中像一面鏡子,照耀著兩岸的群山。登上高山望去,雅魯藏布江的江面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霧紗,剛剛被我們遺留下的那幾艘牛皮船成了點點的幻影。兩個健壯的船夫成了我們的向導。
我們的隊伍來到這里,完全是憑著這兩個向導的經驗。這兩個向導,一個叫扎巴,一個叫占堆。扎巴走在前面,占堆斷后,我就走在占堆的前面。有人說,這個村莊去年雪災后來不及救援已消失了;也有人說,還留下幾個孩子。
我們中沒有一個人去過那個名叫拉龍的村莊,只是在縣里的地圖上看到它。拉龍村是這個縣在國境線上的一個村莊,再往北走不到一里的路程就是鄰國印度。
初夏的西藏南部,山下的雪融化得早,植被開始放綠,而山上的雪還沒融化,松針上掛著的像霧珠又像雪粒,一串串晶瑩剔透,折射出藍色的天空。云層中可見一縷光芒隨著風而移動。從睡夢中醒來的藏族姑娘此刻站在黑色的帳篷前望著我們。
向導占堆認識她,拍了一下馬“咻——”馬踏著清脆的步伐向姑娘跑去。我們的隊伍也由此停下前進的腳步,注視著向導和他的那匹黑色的馬。隨著馬的步伐,整個的山谷都回蕩著鈴鐺聲,和風交融在一起,慢慢地又和剛剛從云層中探出臉的太陽匯聚,仿佛這清脆的鈴聲是太陽的微笑。
誰也不知道,這個向導在折騰什么,連他的同伴都在責怪他:“你干什么?嫌我們的時間多嗎?”
他說:“你們走吧,用不了多長時間的。”
山里的霧來得快,也去得快。遠處的姑娘在云霧來去之間出現在我們的眼前,她騎著向導的黑色馬。她來到我們跟前時一臉的興奮,她把馬韁遞給向導時笑得和太陽一樣燦爛。我就在他們的身邊。
“去我那嘛?他們是誰?怎么來了這么多的人?”
“達娃,你什么時候下來的?”占堆問姑娘。
“昨天?!?/p>
“你不怕熊把你給吃啦?我可好怕吆,怕吆——”占堆還做了個鬼臉。
“咯咯咯——”達娃放聲笑了,笑得山谷也笑,笑出滿山的陽光,笑得我們的馬蹄把綠色的叢林遠遠地留在腳下,還沒融化的雪山在達娃的笑聲中涌現在我們的眼前。
我不明白達娃為什么笑,我也不知道達娃是真的不怕熊還是假的不怕。達娃她來自何方,她與我們去的拉龍村是什么關系,她和占堆又是什么關系?這里真的有熊嗎?如果真有熊,那么達娃昨夜是否真的在那個黑色的帳篷里過夜?這里離拉龍村還有多遠的路程?
壯麗的雪山來了,陽光下的山峰直刺天穹,巍峨雄偉??諝庵袕浡畾狻Lぶ诨蟮难?,連奔波發熱的腳都感覺到冰冷。達娃很快就走到我的前面,我已經被稀薄的空氣困住腳步,路陡,整支隊伍都放棄騎馬,只能拖著馬慢慢地向高處攀登。達娃還不停地轉過身,伸出手拉我向上走。她的手非常有勁,讓我感到羞愧,可她還不時地和占堆說著他們之間的事。
“沒呢,沒遇到黑熊?!边_娃說,“倒是下山時遇到一群的馬鹿,漂亮極了?!?/p>
“馬鹿?”占堆驚喜地望著達娃,“你可走好運啊。這條路,我走了好幾趟了,就是聽說馬鹿,沒見過它,哎!”
占堆想了想,狡詰地問:“有人路過嗎?”
“有,”達娃一點點的笑意都沒有,一臉的認真,“一個影子?!?/p>
“噢。”占堆松了口氣,不說話。
這是一種暗示。我開始注意達娃。
達娃責罵道,“不來個正經的話。我問你,東西帶來了嗎?”
“帶來了?!?/p>
“在哪兒?”達娃仰起脖子向前望去,“我怎么看不到?”
“哎,你交代的事,我能不做嗎!”
“要是沒帶著,你瞧著……”達娃的臉色變得異常的嚴肅。
我在想,達娃要占堆帶什么,達娃為了什么臉色異常的嚴肅呢?我打量達娃。達娃一身黑色的藏服,外面披著一件紅色的羽絨茄克,紅色的靴子落在雪地上分外的耀眼,像她的性格一樣誘人,她身后背著黃色的雙肩包,那包鼓鼓的,也許是她路途中的食品吧。她每次回頭伸手拉我時臉上總帶著靦腆的紅,目光飄落在我手上時多了許多的堅定。頭上的那些裝飾和她的眼睛一樣的明亮。她完全可以不用理我,因為占堆的任務就是為了我。但占堆卻只顧上達娃,而忘了我,或是他把我交給了這位藏族姑娘。
路滑,缺氧,山陡,風疾。隊伍顯得沉悶。時不時地傳來哎叫聲,那一定是誰馬失前蹄了,但沒有人能像達娃那樣發出魅力的笑聲。只聽到有人低聲地來個馬后炮:“小心點,千萬小心啊?!钡酱藶橹?。
時間在我們的艱難攀登中度過,我們的午餐在陽光和風流蕩的雪地里完成。再次出發,眼前是一片白皚皚的開闊地,大家騎上馬向前飛奔。我第一次接受這樣勇敢的挑戰。馬蹄起落濺起雪花在空中飛揚,回首眺望,那被我們馬蹄濺起的雪花,和馬蹄留下的一行行的足跡就像交響曲的五線譜。這里有快樂有憂傷,有高潮有低沉。
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騎馬不是件容易的事。寒冷把兩腿凍得如一對多余的重錘,風沒有任何情面地透進幾層棉衣,骨髓都感覺凝固。開闊地過去了,一條彎彎的山徑讓我們再次下馬。兩個向導依然是一前一后,我依然是走在占堆的前面,達娃緊緊地跟隨著我,大家都擔心我會在路途中出現意外。大家開始向又一個高度攀登。
彎彎的山路在我們的閑聊和馬蹄聲中遺忘在我們的身后,我們原本寂寞的隊伍開始有了歡樂的感覺,不知是看到什么,還是有了達娃這個藏族姑娘。
“你是……”沒等我問完話,達娃緊跟著回了我,“老師?!?/p>
“老師?!”我沒出聲,卻在心里驚疑地問自己,這里的老師?!天哪,在這樣的地方當老師該是怎樣生活的呢?她今天是為什么來的呢?今天不上課嗎?我想繼續問個明白,但她的歌聲已把我送到一個絕美的境地。
“雪山啊,霞光萬道,雄鷹啊,展翅飛翔……”她從我的身后沖向前去,一直向遠處奔跑,而且非常的快,簡直令我目瞪口呆,她能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用這樣的速度奔跑,這簡直讓我難以相信眼前的是人。
登上這個坡頂,隊伍停住了腳步,我是最后一個到達坡頂的。一輪夕陽把我們整支隊伍描繪得只留下細細的輪廓在緩慢地向著夕陽移動。人的生命在這里竟然變得如此的壯麗又渺小。我意識到,沒有太陽就不會有生命和生命的意義。
達娃站了片刻,動作敏捷地跨上馬飛奔而去。我的目光隨著達娃和她的馬望去,雪山和一塊白色的盆地,在盆地的中央有一個湖。我佇立在原地,我沉浸在眼前的一切寧靜中。寧靜中傳來達娃的馬蹄聲,這聲音由近而遠,又由遠而近,循環著,回蕩著,像風中飄送著的詩。達娃,紅色的衣裳像火點燃著,融化著白色的世界,她的色彩和遠處那片經幡融合為一體。
兩個向導,在我找到他們的身影時,他們已經匍匐在地,向著遠處的那面鏡子般的湖和經幡朝圣著,以示無限的忠誠。
大家都向湖靠近,沒有人會拒絕美麗。大家都忘情在夕陽下的雪山冰湖上,沒有看見在雪山和冰湖的后面有兩棟藏房。也許藏房的白色墻體和雪一樣純潔,也許藏房紅黑色的屋頂和夕陽一樣的沉重。整個馬隊的人都從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掏出照相機,我也一樣,我第一個把鏡頭對準達娃,因為這時的她最美。她站在一面黃色的經幡前,飄動的經幡透出那輪血紅色的夕陽,雪峰也紅了,達娃的臉格外的紅。但達娃拒絕我按下快門,轉身離開了,向山坡上的那兩棟房子走去。
我回到大家中,這時大家已經坐在湖旁。我望著遠去的達娃心里多了些郁悶,不知道她為什么拒絕我的鏡頭。在她的身后還有一個人,那就是占堆。占堆的肩上負著一把沉甸甸的東西。在達娃走著的方向,還有一個人,那人站在房子前望著我們。我似乎意識到,我們的目的地到了,可我費解的是,我們為什么不進那兩棟房子里?為什么要坐在寒風中的冰湖邊?他們在等待著什么?
湖把天空里的世界凝聚起來,天上有五彩的云,湖里就有五彩的世界。人間有歡樂,湖水就傳遞著笑聲,人間有疾苦,湖水就蕩漾起悲傷的漣漪。每個人都可以和它真誠地交流,可以毫不掩飾自己的一切。
經幡的聲音超過我們的聲音,在雪域高原上,風把經幡吹得呼拉拉響,空闊而強勁,大自然與神靈共同構成一種神秘的力量。向導們忙起野炊,要燒水,為了我們大家的晚餐。向導拉巴從我騎的那匹馬背上背包里掏出牛糞,再從自己的馬背上取下水壺,準備燒水。占堆走了,剩下拉巴一個人從如鏡般的湖里淘水,輕輕的淘水聲一下就劃破美麗的夕陽。冰湖很快恢復了原來的身姿,平靜地望著眼前的一切。拉巴提著水壺在石頭架起的爐灶上放下,他脫掉左邊的衣袖,半躺在灶旁,用身體遮擋著襲來的寒風,但拉巴的這招兒并不有效,火沒有點著。拉巴站起身時看到了我,向我招手我來到他的跟前,他指著我的外衣說:“脫了。”我沒有二話,脫了外衣,他讓我用我的外衣把石頭壘的爐灶遮擋著。我們正在忙碌著點火時,拉巴放棄了眼前的任務,氣呼呼地摔了衣服罵著:“早來,我們就不用脫衣服嘛!”我回頭一看,夕陽下,占堆抬著一口大鍋,他的身后跟著一個牽羊的小男孩。這男孩約十歲左右,穿著一身又黑又臟的藏袍,腳下的靴子開了個大口子,飲著風,借著夕陽的余光,可以看見凍腫的腳趾。當他們倆走近我們時,我心里略微有些震撼,怎么一個村子連一口像樣的鍋都沒有呢。
這是一口裂掉一塊三角的鍋,鍋有銹,讓人感覺到它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使用過。占堆忍不住對著拉巴喊:“你,你這家伙,幾天前還雪崩過。你喊啥呀!”
雪崩,前幾天。大家不再為鍋而不愉快。男孩連一眼也不往我這瞧,他獨自牽著羊,那只黑白相間的羊向經幡走去。大家都跟隨著來到經幡前,男孩牽著羊繞著經幡和瑪尼石轉了三圈后,回到大家的面前。
“去年的大雪和那場雪崩把這村子給毀了。”鄉領導向我們解釋到,“現在,你們都看到了,就這些……”他說著聲音有些沙啞。
看到了。村莊被埋進雪地里。在這里生活著的人也一樣。他們的亡靈和他們自己親手插上的經幡一起飄蕩在這里。我低下頭,想聽聽雪地下的生命此時在說什么,我感覺到他們在述說著美麗的故事,他們的聲音讓我站立的雪山震蕩。我慢慢地抬頭,像攝影機的鏡頭一樣搖到落在山坳的夕陽,她在流淚還是在苦笑我已經看不清了?,F在,我明白達娃拒絕我拍照片的意思,她不想讓悲傷永遠留在心里。
拉巴從占堆那接過破鍋,擱在石頭上對男孩喊到:“尼瑪,你不要太快哦?!蹦岈敍]有回答,只用腰刀在瑪尼石上敲了兩聲。
占堆用手從地里掏了兩把的雪放進鍋里,圍繞著鍋底掃了幾圈,就算是洗了。接著,他把拉巴提來的水倒進鍋里。拉巴已經用我的衣服和他的衣服遮擋著山風把牛糞點著。
那個叫尼瑪的男孩看到火光跳躍出鍋底,立刻把羊拽到身邊,嘴里不停地念叨著我聽不懂的話,然后狠吸口氣,將自己的膝蓋頂到羊的脖頸上,不管羊發出如何悲涼的喊叫聲,尼瑪還是在它的咽喉部位狠狠地劃上一刀,只見血在夕陽下飛濺,黑白交織的羊在短短的時間里剩下淚水滴落。
一個不到十歲,或說是十歲的男孩有如此嫻熟的技藝,如此大的膽量我還是第一次遇見。
“現在我們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給埋在雪里的人舉行葬禮。你們看,這個孩子一家人就剩下他一個?!编l領導繼續向我們介紹情況。
“我們當時要來,你們為什么不讓我們來呢?”這是縣領導對鄉領導的批評,自然非常嚴厲。
“我們自己都上不來,你們還能上來嗎?”鄉領導把道理說得非常的充分,“你們不知道我們這里的情況,你們來了,上不到這,呆在達娃的帳篷里幾個月有什么意思嘛!”
沒人說話,大家看著尼瑪剝羊皮。這里用不著冷凍,尼瑪手里的那只羊已經凍僵了,像只標本羊。
“還有的人家呢?”縣里的人問。
鄉長低著頭,不說話,把臉轉向夕陽的背面。
“走!”我的朋友說,“我們上去看看?!?/p>
“今晚我們就睡在上面?,F在先吃飯吧?!?/p>
話到這份,大家都不再堅持。鄉長為了平息大家的怨氣,補充了一句:“不是我不讓大家上到村子里,是達娃說等天黑了再去。”
很快,夕陽離開了我們,離開了冰湖和經幡,離開了那兩棟藏式的房頂,在它沒有走完最后的旅途前,另一個與情感有關的來了。銀白的月亮,她的光輝讓我無限的悲傷。我為依然飄蕩在雪地里的靈魂黯然傷感。村莊、生命、邊界和雪山、夕陽、月亮,占堆和達娃和尼瑪,還有拉巴和我們在高原的冰湖前為了明天的村莊、生命、邊界和雪山、夕陽、月亮,還有占堆和達娃和尼瑪。我們在這時間流淌的過程中把尼瑪殺的羊肉吃完,還有拉巴為我泡的快速面。我不愛吃羊肉,但這高原夜晚的羊肉卻讓我銘刻在心。
月亮的光芒像一只溫情的手,慢慢地撫摩著雪山和湖水,但沒能撫摩人心中悲傷的皺折,卻增添了心中的哀傷。誰也說不準在自己的腳下是否有過曾經生活在這里的生命,我不得不為生命祈禱,祈禱生命離去和存在著的意義。對于占堆和拉巴,對于尼瑪和達娃,他們對生命的存在和我們有著不同的感受,他們注重來世,他們今生的一切崇尚人生均為來世,而我們卻對來世漠視,于是今生無比的努力,甚至連貪婪也不例外。難怪,這里看月亮要和內地看月亮的心境不同。在內地的家鄉看月亮,總要透過彌漫的塵埃,總是夾帶著焦雜的聲音,總有期盼自己卻并不包含別人的未來。
天上的月亮非常的冷靜,湖里的月亮卻在微笑。達娃笑聲從房子那邊傳來,她把湖面上的那塊薄冰笑破了。達娃的笑聲越來越近,她和占堆一起來到我們的身邊,她向我們發出邀請,讓我們到那房子去。
這是房子嗎?這傳統的藏式房子,一樓是牲畜圈養的地方,那里面還有幾只羊和兩頭牦牛。二樓才是主人的住處。我踩著樓梯上了二樓,第一眼看到的是殘墻斷壁,那是兩座幾乎毀滅的房子。屋頂全是牲畜皮遮蓋著的,只能擋些微風。屋里的那張裝飾精彩的供桌依然點燃著酥油燈,墻上掛著毛澤東和十世班禪的像。靠著墻的三張床上鋪著也是牲畜的皮毛。房梁上掛著由小到大的勺子,在月光下金燦燦地發出亮光。還有一盞油燈放在進門的床臺上,燈光下隱約可見床臺上有幾本卷著邊的書,還有幾張對于這個老煙鬼還陌生的煙盒。尼瑪就坐在床邊,一雙大眼睛直愣愣地看著我們這些吃了他羊肉的人。
“還有一家呢,我們也去看看?!笨h里的領導提出要離開尼瑪的家,他們應該是不忍心再看了,他們的心在流血。
“不用看了,那什么也沒有?!边_娃站在門外低聲地說。
無聲的雪山之夜,無聲的月亮,無聲的人。
“你們可以在這里過夜。”很久很久,達娃又一次開口。
大家都開始忙著準備自己睡的地方。我睡在黑色的墻角邊。他們都聚集在一起,把達娃的房間擠得一點空隙都沒了。這一切就緒后,領導們開始更深入地了解情況。
“所長啊,你趕快核對人口,有什么人當時不在這里,有什么人已經自己把家搬到山下的?”
“知道了?!?/p>
“醫療隊的兩個醫生,你們趕快給她們看看身體……”
“好?!?/p>
“我們商量一下,應該怎么解決……”
“為什么不搬到山下去呢?”沒等他們說完,我實在憋不住心中的難過,“你們不是建了很多的農業開發區嗎?”
“你能不能不說話?”我的朋友,這里的縣委書記用自己的毛巾給尼瑪擦著臉上的污垢,瞪著我看。我看見他的眼眶有些濕潤,他說完后,憋了口氣,咽下淚水。兩個醫生就站在他們的身邊,等待著為他們倆檢查身體。
大家驚疑地望著我。我不在乎,這昏暗的油燈下,根本看不清我的表情。我自以為懂很多,像規定的“人類不宜生活的地方是在海拔4500米以上”等有關條款。
“你看過地圖嗎?”達娃第一個向我反問。
“看了。這村子不就在國境邊上嘛?!?/p>
達娃從自己的懷里拿出一張嶄新的地圖展開在我們面前,她說:“我們不能離開這里,因為這里是我們的家?!闭f完,她把地圖折好放回自己的懷里。
我到此時方才明白,這個村莊的存在是為了國境線上注名這個國家在這里有人居住的標志。我什么也沒說,因為我的發言權已經失效了。我感到羞愧,為自己的幼稚。我把臉轉向窗外,面對著那輪無比美麗的月亮。
月色很美,一個我第一次見到的世界獨一無二的冷美人。她是在冷視著埋葬在雪地里的生命還是在俯瞰著地上活著的生命?我不知道。我的朋友們對這個村莊的存在與未來談論了很多很多。達娃和尼瑪一直坐在那,聽著他們的談論。占堆和拉巴還在屋外咚咚咚地敲著什么,我在這些聲音中,在月亮的眼皮子下睡了。
天亮了,高海拔的地方容易起早。這里沒有雞鳴狗叫,只有陽光沖擊到窗臺前那耀眼的光輝。我第一個走出房間,燃燒著的太陽就在我的身邊,達娃已經站在房前的空地上,她的身邊站著尼瑪。
達娃站在一根桿子前,這根桿子是占堆用一根根短木頭連接起來的。尼瑪站在桿子的旁邊,他們看了我一眼,沒理睬我。我順著桿子往上看,桿子的頂端裝著一個滑輪。我頓時明白了,這是昨天晚上占堆和拉巴的作品。達娃面對著桿子,她將自己的右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尼瑪將一面破舊的國旗慢慢地升上天空,達娃在國旗快到頂端時又將自己的右手抬到額前,她一臉的莊嚴里蘊含著稚氣和忠誠。國旗在風中獵獵地響著。雖然沒有雄壯的國歌音樂,沒有行禮的口令,但達娃的目光和晨曦交融的神情在告訴我,她用藏族忠誠已經在告訴我她對祖國的愛就像升起的太陽。尼瑪在達娃完成后,又將國旗降下來交給達娃,達娃站在升旗手的位置上,她和尼瑪一樣——他們換位了。
尼瑪向升起的國旗敬禮。尼瑪和達娃一樣,用藏族的忠誠,再次將小小的手從跳動的心臟抬到自己的前額,表示我可以將生命交給你。
我見過無數次不同場合的升旗儀式,但沒見過有兩次升旗的地方。但這里,我想,在達娃和尼瑪心中各自都有這面旗幟,是希望的太陽。我為今天的太陽高興。
吃完早餐,我的朋友們開始具體的工作。他們的任務是為達娃和尼瑪把房子修復,對于我,他們把達娃和尼瑪交給了我,說要教達娃如何做一名老師,把尼瑪教好。實際上,我雖然當過教師,但教的不是小學這類的課。我只能聽從達娃和尼瑪的想法。
“達娃,今天上課嗎?”我問。
“上,是晚上時間上。”達娃回答我。我還沒完全明白情況的由來,便問:“那你們白天做什么?”剛剛問到這,我自己就后悔了,我怎么能問這樣的問題呢,他們必須放牧。
尼瑪瞪著兩只大眼睛看著我,說:“我們有工作,你想去嗎?”其實,他那拗口的普通話我沒聽懂,只見尼瑪邊走邊向我招手。
按照地圖上的標示,我和達娃、尼瑪一道沿著國境邊沿走著,這里沒有國境的界碑,完全憑借著達娃和尼瑪的經驗走著。雪地非常亮麗映襯著達娃的紅色靴子和衣裳。風像一首歌,跟著我們的腳步留在雪地里。
我們沒走多長的時間,達娃和尼瑪指著遠處飄動的鄰國國旗對我說:“你等著我們吧?!闭f著便向那跑去。他們很快就把鄰國的國旗從雪地里拔起,但憑借著達娃的力量是拔不起來的,于是尼瑪伸出小手幫著達娃把鄰國的國旗拔起。尼瑪從自己的懷里取出五星紅旗原地插上,并在雪地上狠狠地踩了幾腳,再用手搖動了幾下,愜意地看了我一眼,回頭撿起一盒鄰國的煙。
“他們來的是士兵,力氣大,我們……呵呵?!蹦岈斕糁请p大眼睛看著我。
達娃告訴我:“我們和他們都這樣,插了旗幟都留下個東西,表示友好吧?!本瓦@樣,沿著他們熟悉的路線把自己帶去的小小的國旗插在他們認為應該插的地方。他們同時也帶回鄰國士兵留下的香煙,當然達娃將已經準備好的那條極其粗拙的哈達放在煙的位置上,然后離開。
這時的太陽已經很高很高了——國旗在風中飄蕩著,潔白的哈達和積雪融為一體,生命面對存在與消亡,只有信仰和愛是永恒的。
我們離開邊境線向村子走去。那個冰湖又出現在我的眼前,占堆和拉巴依然環繞著冰湖和那幾片沖擊著藍天的經幡走著,我轉眼望著達娃和尼瑪升起的那面國旗,將手按著自己的心臟片刻,也將自己的手抬到前額。信仰和愛,忠誠與和平永遠伴隨著我們人類。
這天正午,我們告別了達娃和尼瑪。在我們離開很久后,山谷里回蕩著他們的聲音,我知道,達娃在履行她當老師的職責,而尼瑪正大聲地朗讀著他的課文。那讀書聲和陽光一樣的燦爛。我想今晚的月亮一定更嫵媚,更神秘。我忽然想起,達娃和尼瑪在藏語中就是太陽和月亮。噢,誰能像我一樣,在這里領略到太陽、月亮和村莊的風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