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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伙旺是個木匠。
毛伙旺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成為木匠的。那個年代,是農民豐衣足食、要錢有錢要糧有糧的年代,農民有了錢和糧,頭等大事就是蓋房。他們的房子大都是父輩或者祖輩在舊社會建造的,非常古老,迫切需要更新換代。
那個時代,不僅是集體化以后農民最有錢最有糧的時代,也是森林最茂密的時代。毛伙旺的家鄉后村,崇山峻嶺千山一碧,樹木頭發般茂密,樹冠厚如花菜,一場短暫的大雨過后,扒開落葉,地面還是干的。別說一個人,就是一頭牛走進林海,也像一滴水融進大海,一根針掉在沙漠,無聲無息。
后村不通公路,木材根本運不出去,最大的用途就是充當燃料。村民砍柴專門選擇那種大似甘蔗直如筆桿的硬木,一兩刀砍倒,斬尾,打捆,扛回家后再切斷,省力又省時。蠟炬成灰淚始干,硬木成炭火猶在。晾干之后的硬木,少煙耐燒,炭還是冬天理想的取暖材料,鏟進火籠和炭盆,蓋上一層薄灰,可以保持一天的熱量,而一般的炭,不到半天就滅了。這種選擇性極強的砍伐等于給森林鋤草剔牙,留下的都是無人問津的參天大樹。
小時候,毛伙旺跟父親進深山老林采磨菇,經常聽到陣陣嘆息。毛伙旺以為是山魑,很害怕。父親告訴他,那是老樹在嘆息。毛伙旺大惑不解,父親又告訴他,嘆息的都是些快死的老樹,它們一輩子沒派上用場,站著生站著死,然后一寸一寸地腐爛,一截一截地消失,覺得自己白活了,心里難受著呢,忍不住唉聲嘆氣。毛伙旺很同情這些快死的大樹,對父親說,等我長大了,就去做木匠,統統讓它們派上用場。
后村盛產杉木,高大挺拔如椰樹,全是棟梁之材。這些棟梁之材只能用來蓋房子造家具做棺材,后村人之所以沒有把它們當柴燒,倒不是愛材惜材,而是杉木和松木一樣,不適宜大材小用,砍起來費勁,燒起來費心,煙多不耐燒、火質不好,炭也不能再次利用。半個多世紀以來,杉木對于后村人的主要用途就是做棺材,而后村總人口在實行計劃生育之前也沒有超過三百人,絕大多數杉木依然自生自滅。
1978年,平地一聲春雷,毛家仁要蓋新房了。
如果說后村的樹木多得像頭發,那么后村的杉木則多得像花甲老人頭上的白發。
蓋房是大工程,要消耗大量杉木,盡管那時森林基本無人管也不用管,但較大規模的砍伐還是有破壞森林之嫌,毛家仁不得不向村委申請。村委有求必應,批給他50根砍伐指標,每根5毛,毛家仁實際砍了100根。
毛家仁就是毛伙旺的父親。
聯產承包之前,毛家仁是后村的生產隊長,人上人,分田到戶之后,什么也不是,就是個人。毛家仁的形象能夠繼續立在后村人民心中,并非他創下什么豐功偉績,而是因為他是后村解放以來第一個蓋新房的人。在后村人民心目中,蓋新房是五十乃至百年一遇、轟轟烈烈可歌可泣的大事業!盡管后村人明白毛家仁建房子的錢來自他當隊長時的積累,還是忍不住敬仰他。
毛家仁的房子前后蓋了兩年,具體地說,是蓋了兩個秋天和冬天。農民蓋房大都選在秋收之后進行。這時不僅有閑,也有了充足的糧食和一定的現金。后村的房子全是木質結構,原料幾乎不花錢,工錢也花不了多少,主要養木匠花錢。
那兩年里,在毛家仁家干活的木匠基本保持在4人左右,一日三餐加點心,光吃飯就不得了。錢主要花在買煙買菜上,師傅一天一包香煙,大徒弟兩天一包香煙,小徒弟三天一包香煙,牌子是一樣的。三餐之中的中、晚餐必須保證一個葷菜,青菜自己種,不花錢,葷菜是要掏錢買的,主要是咸帶魚,一買就是一簍,既下飯又便于保存,豬肉一個禮拜買兩次,每次兩三斤,多了買不起,為了買肉,毛家仁逢墟必趕,兩年跑破兩雙解放鞋。
木匠一來,毛家仁老婆臉上就愁出深刻的皺紋,吃罷中餐愁晚餐,忙完上頓籌下頓,下午還要弄點心,一天到晚圍著鍋臺轉個不停。毛家仁老婆是個能干的女人,沒有被困難嚇倒,總能化腐朽為神奇,只要給她一斤肉,她就能連續三四天都讓所有沒肉的菜都充滿肉味,木匠一抹嘴,掌心還能抹出油來。
木匠吃好了,活兒才能做好。
后村不通電,劈坯、鋸板、刨光、鑿眼,全靠手工,勞動強度極大。勞動強度大,木匠飯量就大,平均一餐五碗飯。有一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經常挨揍的徒弟,平均一餐六碗,盛飯的時候飯勺壓了又壓,要不是師傅監督到位,八碗也不在話下。
蓋房那一年,毛伙旺正在鄉里念高中。那時鄉里還辦著最后一屆高中,高中和初中都是兩年學制。毛伙旺8歲上學,二年級和五年級各留級一年,高中畢業時已經是19歲高齡。
蓋房之前,毛家仁的家境是后村最好的,人家擦屁股用的是小竹片和細木棍,他家用的是煙殼和寫了字的作業紙,雖然家里只有毛家仁一個人抽煙,但是他的煙癮很大,平常平均一天一包,逢年過節一天兩包。也就是說,毛家仁一天至少產生一個煙殼,打掃自己的屁股綽綽有余。毛家仁兩天拉一泡屎,剩下的煙殼還可以支援老婆孩子。毛伙旺讀了十一年書,一個姐姐和兩個妹妹各讀了三到五年不等的書,廢作業紙和廢課本較多,即使是在最困難的六七十年代,毛家人的屁股也享受著較高待遇。蓋房之后,盡管屁股待遇不變甚至有所提高,穿和吃的水平卻大大下降。師傅吃飯的時候,除了毛家仁和周末寒假在家的毛伙旺,其他人是不允許上桌的,只有等師傅下桌了,他們才將就著吃一點殘羹剩菜。不養師傅的時候,更要節衣縮食,省下的錢要等著養師傅。
后村距鄉中學有30里,盡是坎坷的山路。因為路途遙遠,毛伙旺只能一個星期回家一次。學校管住不管吃,寄宿生自帶米菜,飯可以到食堂蒸,菜是家里煮好的,裝在罐頭玻璃瓶里,夏餿冬涼,一吃就是一個星期。為了便于保存和節省,毛家仁老婆主要給兒子炒于菜,干菜如果多放一點油,還是可口的,但她惜油如金,喪心病狂撒肥料般往菜里撒鹽巴,直吃得毛伙旺苦大深仇,兩眼大放綠光,有一陣子,拉出的尿跟海水似的。有意思的是,毛家仁老婆在別人面前給兒子開的菜譜卻盡是肉呀魚呀蛋呀什么的,每星期5角零用錢也漲到2元,不知真相的人還以為毛伙旺在花天酒地揮金如土。有時毛伙旺忍不住向母親提出抗議,毛家仁老婆每次都以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大道理來搪塞兒子,說要不是造那么大房子,天天吃肉都不成問題。造房子是千秋大業,你爸累死累活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你,毛家就你這么一個兒子,將來我們眼一閉腿一蹬,什么都是你的,到那時,你天天躺在肉堆里睡覺都沒人管你。
母親這么一說,毛伙旺便從又苦又成的干菜里吃出了肉味。
轉眼,毛伙旺高中畢業了,沒能考上高等學府,擺在前面的道路有兩條,一是種田,二是當民辦教師。毛伙旺另辟蹊徑,選擇第三條道路,學木匠。
毛伙旺出師之際,正是后村那一帶大興土木之時,每個村莊每年都有幾戶人家蓋新房,建好第一幢房后,人們就覺得他嘴上有毛了,他的工程質量并不亞于嘴上有毛的師傅,請他蓋房的人便越來越多。
22歲那年,仙草嫁給了毛伙旺,聘禮是毛伙旺免費為她家建一幢房子。
仙草是毛伙旺在外村蓋房子時認識的。
仙草是東家的鄰居,近水樓臺,一有空就跑過來和他聊天,聽他唱山歌。毛伙旺唱的都是情歌:
高山頂上好唱歌,
手挽松毛來墊坐;
只要妹妹良心好。
兩人永遠不分離。
雞嘴沒有鴨嘴長,
郎嘴沒有姐嘴香;
今年八月親次嘴,
再過八月還有香。
上條嶺子過橫排,
丟了手巾濕了鞋;
丟了手巾不要緊,
失了鞋子妹來做。
風吹黃禾響悉沙,
我同妹妹是一家:
日間雙雙去勞動。
夜間兩人共枕頭。
每次,仙草都捂住自己的耳朵,說“不聽不聽”,她越是扭捏作態,毛伙旺就唱得越來勁。毛伙旺知道,仙草雖然捂住了耳朵,心卻朝他敞開著呢。東家見此情景,走過來對毛伙旺說:“毛師傅,人家不愛聽,你就說幾句喜話嘛。”仙草一聽,松開捂著耳朵的手:“喜話硬棒棒的,除了東家,誰也不愛聽。毛師傅,你還是唱山歌吧。”
仙草喜歡看毛伙旺干活時的樣子,簡直就是一種藝術享受。毛伙旺的一招一式在她眼里都是那么的瀟灑。
當然,仙草最愛看的還是毛伙旺打線的樣子。只見他把系著墨線的山羊角往木頭一端輕輕一扎,然后頭發一甩,后退的同時旋轉墨斗,釋放出墨線,放風箏一般。
而毛伙旺一想到仙草,心就顫抖;一看到仙草,手就顫抖。
那天,毛伙旺正專心致志鋸榫頭,仙草又過來聊天,聊得熱火朝天之際,毛伙旺一聲慘叫,左手食指的指頭已經被鋸了下來。
當天晚上,盡管手指疼得夠嗆,毛伙旺還是輕傷不下火線,狠狠地手淫了一把。自從仙草一個箭步闖進他的心靈,毛伙旺手淫的次數和力度便大大增加。毛伙旺手淫的時候,仙草的裸體鐘擺般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一伸手,她便彈簧般后退,一縮手,她又回復原位,可望不可及。如此數次,毛伙旺急了,不再去抓仙草,而是握緊手中槍,彈上膛刀出鞘,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對著幻境中的仙草發起一輪又一輪的攻擊,直到彈盡糧絕才精疲力竭地睡去。
一年之后,毛伙旺不再手淫,他已經和仙草好上加好,除了那塊神奇的彈丸之地,仙草身上能動的地方都讓他動了,
又過了一年,仙草嫁給了毛伙旺,聘禮是毛伙旺免費為她家建一幢房子。
仙草是后村有史以來最漂亮的新娘,也是后村有史以來陪嫁最多的新娘,抬嫁妝的人差不多有一個加強排,浩浩蕩蕩地行走在蜿蜒起伏的山道上,蔚為壯觀。
毛伙旺的婚禮是后村有史以來最隆重的婚禮。它的隆重不體現在擺了多少酒席,而在于毛伙旺請大家看了一場露天電影,一放就是四部片子,一部戰斗片、一部兒童片、一部愛情片、一部古裝片,老少中青全照顧到了,連鄰村人都跑來大飽眼福,人山人海。
電影差不多放了一個晚上,后村人民那個興奮呀,家家都討了媳婦似的。
改革開放之前,放映隊是公家的,每年到后村放一次電影,那一天比過年還熱鬧。平時,后村人想看電影,得翻山越嶺到十幾里外的村部。改革開放之后,放映隊像田地一樣,被承包了,誰出錢就給誰放,想放什么片子就放什么片子。對于剛剛解決溫飽的農民兄弟來說,那筆錢不是誰都花得起誰都舍得花的。后村不通電,得用放映隊的自備發電機發電,這么一來,費用就更高了。
毛伙旺的婚禮轟動了四鄉八鄰,好長一段時間,人們一談起那個場面,就直心馳神往。
如果說毛家仁是后村先富起來的老年人,毛伙旺則是后村先富起來的年輕人,有了錢,才蓋得起房;有了錢,才請得起放映隊。
結婚第二年,仙草生了第一個女兒。
懷頭胎的時候,仙草的肚子特別大,大家都說,看肚相一定是個兒子,說不準是雙胞胎。要是哪個男人當著毛伙旺說這樣的話,毛伙旺一定要連敬他兩支煙。
沒想到頭胎就難產。羊水是在晚上8點多鐘破的,仙草嚎叫了大半夜,整個村莊都能聽見,胎兒卻巋然不動,再拖下去,恐怕大人小孩都保不住,得送縣醫院。當毛伙旺他們打著火把,用擔架把仙草抬到村部時,天已經微亮。毛伙旺包了在村部住夜的班車,把仙草送到縣醫院。
醫生告訴毛伙旺,仙草胎位嚴重不正,必須剖腹產。
毛伙旺和仙草都覺得不值,受這么大罪花這么大代價,生個兒子還差不多,生女兒,虧大了,一出生就花了四百塊錢。毛伙旺和仙草對一百塊錢包車費三百塊錢手術費耿耿于懷。
長女小的時候,毛伙旺經常在飯桌上提醒她:“你要曉得,你來到這個世界上是多么的不容易,一定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長大了做個比男人還有出息的女人,報答父母的大恩大德。”
仙草則在和長女一起洗澡的時候,指著肚子上的疤痕教育她:“娘為了你才挨這一刀的,后村還從來沒有哪個女人為了孩子挨刀的,你長大了,一定要找個好婆家,逢年過節多拎點東西回家孝敬父母。”
結婚第四年,仙草生了第二個女兒。
更沒想到的是,仙草再次難產,情況比上次更危急。毛伙旺又連夜把她送到縣醫院剖腹產,這次更虧,幫忙抬擔架的一個人把腳崴了,毛伙旺不得不付給他一百塊治療費和誤工費,總共花了八百多塊錢。萬事開頭難,第一胎難產還情有可原,第二胎難產.那就是孩子故意和父母過不去;如果是個兒子,還可以原諒,是女兒,則罪不可赦。次女還未出生,毛伙旺和仙草已經對她懷恨在心了。
毛伙旺一般不給次女講道理,不高興的時候吹胡子瞪眼,特別不高興的時候動手就打。仙草雖然也偏愛長女,但表現得不那么露骨,和次女一起洗澡的時候(這時長女已經長大,不好意思和娘一起洗澡),也會指著疤痕教育她,只是口氣變得嚴厲了:“娘為了你和你姐姐挨了兩刀,后村還從來沒有哪個女人為了生孩子挨刀,你娘一挨就是兩刀,命好苦啊,都是你倆給害的,尤其是你,姐不懂事也就算了,你卻偏偏要學她,賴在娘肚子里不出來,你說,你要不多為娘做點事分點憂,怎么對得起娘……”
結婚第七年,仙草生了第三個女兒。
第二個女兒出生后,毛伙旺的日子便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毛伙旺返貧,并非染上吃喝嫖賭等壞毛病。也不是找不到房子蓋,而是違反了計劃生育。計劃生育法規定,農民原則上可以生育第二胎,但第二胎與第一胎必須間隔五年以上,否則視同違反計劃生育。仙草生第二胎的間隔時間未到,肚子剛一顯山露水,就被眼睛雪亮的計生辦工作人員盯上了,口口聲聲要對她“執法必嚴”。
計生辦的人知道毛伙旺有錢,仙草誓死不人流,他們也不想動武,他們喜歡罰款。
毛伙旺被罰了三千元。
罰款之后,毛伙旺連抽煙的錢都沒有了,只好戒煙。
1993年的秋天,毛伙旺連續咳嗽半個多月,咳出血后,毛伙旺熬不下去了,忐忑不安地去看醫生,拍完胸片,醫生告訴他得了肺結核。
毛伙旺問醫生:“肺結核是什么病,要不要緊?”
醫生嘴上沒毛,很年輕,是個懷才不遇的文學愛好者,沒有直接回答,反問他:“你是什么文化程度?”
“高中。”
“那你一定讀過魯迅的《藥》了。”
“我高中畢業十年了,記不清。”
醫生誘導他:“你認真回想一下。”
毛伙旺皺著眉頭抽完半支香煙,居然想起來了:“它的主人公是不是一個叫華老栓的?”
醫生激動地握住他的手,仿佛遇到了知音:“對,就是他,華老栓的兒子華小栓得了肺結核,快死了,他聽劊子手康大叔說人血饅頭可以治肺結核,就從他手上買了兩個沾著人血的饅頭……”
“醫生,你不會讓我也去吃人血饅頭吧?”
“當然不會,時代不同了。那時候沒有發明青霉素,異胭肼和利福平這兩種特效藥也沒有問世,肺結核是不治之癥,華老栓就迷信上了,那完全是康大叔騙錢的鬼把戲。”
“醫生,你是說我這病還有救?”
“有救,絕對有救。你患的是浸潤型肺結核,傳染性不大,只要你連續吃半年的藥,就好了。肺結核過去是絕癥,現在是富貴病。”
“富貴病?”
“是的,得了肺結核,必須吃好的,喝好的,不能干重活,包括床上那活,這不是富貴病是什么?”
“醫生,我窮得連煙都抽不起,怎么富貴喲?”
“最好把煙戒了。”
“這病和抽煙有沒有關系?”
“沒有直接關系,不過,最好還是戒了。”
“和喝酒有沒有關系?”
“也沒有直接關系,不過,最好還是戒了。”
“醫生,煙也不能抽,酒也不能喝,床上那活也不能干,那做人還有什么意思呢?”
“只是暫時的,病好后,你實在要抽實在要喝實在要干,還是可以破戒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
毛伙旺深深地嘆了口氣,滿臉愁容,好像對人生絕望了。
醫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點痛苦算什么。”
“醫生,這話好像是魯迅說的吧?”
“唉呀,你這個高中生文學修養不低呀,我給你講,我這輩子最佩服的就是魯迅先生……”
果如醫生所言,吃了半年的藥,毛伙旺的病就好了。但是,毛伙旺更窮了。
毛伙旺無房可蓋,跟小妹夫做生意又虧了血本,只好老老實實種田,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大曼也就是他的大女兒輟學,多少可以減輕一些負擔。
中
十歲之前,大曼還經常尿床,一個星期至少尿一次,由于尿得太頻繁,又不愛洗澡,身上彌漫著一股尿臊,連最不講衛生、成績最差的男同學都不愿意和她同桌。
同學們送她一個極為難聽的綽號:尿泡。
十一二歲的時候,大曼依然是只丑小鴨,身材矮小,頭發稀疏,鼻孔里終年不息地奔騰著長江和黃河,泛濫成災。她卻從不抗洪,眼看長江黃河就要決堤,這才氣貫長虹、猛地一吸,于是長江黃河又倒流回去了,如此周而復始。功課別說及格,連50分都沒考過,經常被老師罰掃男廁所。
女大十八變,大曼是女大七十二變。從十五歲開始,大曼有如清明谷雨時節茁壯成長的春筍,幾夜之間就變成了欣欣向榮的大姑娘,長江黃河徹底斷流。大曼身材越來越魔鬼,臉蛋越來越天使,成績越來越狗屎,勉強讀到初二,就輟學了。
大曼在家里放了一年牛,跟著村里幾個年紀比她大的村姑到夢一般遙遠的城市打工去了。
大曼打了一年工,除了給自己添了幾件新衣服,一分錢沒賺到。
大曼在一家名叫南天的成衣廠打工,這是家私營企業,規模很大,有兩千多號員工,大部分都是女性。這個廠在當地很有名,媒體把這個廠的老板吹噓得比比爾·蓋茨還慈善,員工嘴里卻流傳著這樣一首十字歌謠:一不小心,進了南天;二話不說,埋頭苦干;三更半夜,還在加班;四面鐵壁,昏天暗地;五六百塊,還要耍賴;七八點鐘,還未收工;久(九)而久之,習慣就好;實(十)在不行,爬墻逃離。
在南天制衣廠干活,是沒有節假日的,除非停產,一天最少工作12個小時,加班加點那是家常便飯,連續工作18個小時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少女工累得月經失調。加班超過3小時才算加班費,每小時5毛,不一定能拿到。工資每月發放百分之七十,剩余的百分之三十年底一次性發齊,如果你在過年之前不辭而別,這筆錢是拿不到的。另外,未干滿一年的,只能拿到剩余的百分之二十。
和大多女工一樣,大曼是為了拿到剩下的錢,才苦熬到年底的。一些女工在暗無天日的南天廠苦干四五年,累死累活省吃儉用,最多也只能掙個萬把元。廠里規定,員工必須在廠內食堂就餐,中、晚餐最低消費3元,早餐最低消費1.5元,一天伙食費最少7.5元,一個月230元,加上40元的住宿費,一月工資所剩無幾,如果不拿回年底那百分之三十,基本白干。
大曼雖然沒有累得月經失調,卻累得面黃肌瘦眼冒金星,在家休養了半年,才恢復過來。
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大曼還是想到外面的世界去。后村太安靜了,安靜得像一座墳墓。村里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連個說話的伴都沒有,寂寞得讓人發瘋。
大曼家里倒是熱鬧,窮困的生活已經把毛伙旺和仙草這對恩愛夫妻改造成吵架夫妻,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鬧,今天為一碗菜大動肝火,明天為一斤鹽巴大發雷霆。
每當父母吵架的時候,大曼就躲得遠遠的。大曼不恨父母,大曼知道,父母愛吵架,是因為窮,貧賤夫妻百事哀,除了吵架,她發誓要賺很多很多的錢,讓他們笑口常開,相敬如賓。
大曼再次踏上打工之路。
大曼果然賺了很多很多的錢。
大曼出去半年,就匯來5千元。
以前,郵遞員只把信件匯款單送到村部,村部通訊員在墻上掛個小黑板,寫上收信人和收款人的名字,信件每封收取1毛、匯款單每張收取1元手續費,隨著后村外出打工人員的增多,信件和匯款越來越多,郵遞員開始打著實踐三個代表的旗號有償服務,信件每封2毛、匯款收取百分之二的手續費,當郵遞員手中的信件和匯款單的手續費累計達到二三十元時,他就選擇一個好天氣,騎著越野摩托車上門服務來了。這時后村通了一條彎彎曲曲的簡易盤山公路,簡易得只能通越野摩托車以及馬力極大底盤極高的農用車。一下大雨,路面便泥濘得像豬圈,寸步難行。
這是郵遞員有史以來送往后村最大的一筆匯款,一張匯款就賺了100元,特別興奮。一進村就大叫:“毛伙旺是誰?毛伙旺來匯款了,毛伙旺發財了!”
毛伙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連問郵遞員:“有沒有搞錯,真有這么多嗎?是不是把佰寫成了仟?”
郵遞員遞給他一支香煙,毛伙旺說戒了,郵遞說,戒什么戒,這么大的喜事,還不抽上一根。盛情難卻,毛伙旺接過香煙,郵遞員給他點上:“我以二十年的工齡和十五年的黨齡向你保證,這種錯誤是不可能出現的,就像女人不可能犯站著撒尿的錯誤一樣。”
毛伙旺激動得語無倫次:“師傅,我可不可以搭你的車去一趟村部?”
“做什么?”
“我想給女兒打個電話!”
“可以嘛,有什么不可以,你女兒要是多來幾張這么大的匯款單,我帶你到北京去都可以!”
平時,郵遞員是從不讓后村人搭車的,說是摩托車馬力不夠,耗油。
毛伙旺連忙找出大曼兩個月前寫來的信,放進口袋,屁顛屁顛地跨上郵遞員高大的摩托車。
毛伙旺掏出信,顫抖著手指,拔通了信上寫的那個電話號碼。
接電話的是個陌生女人,聲音嗲得像日本動畫片里的小女生,女人告訴他大曼不在。
毛伙旺心里一驚:“阿姨,我是她爸爸,有急事,麻煩你找一找。”
女人不高興了:“喂,你有沒有搞錯,我比大曼小一歲,你應當叫我小妹才對!”
“對對對,應該叫你小妹。鄉下人不會說話,沒大沒小,你別見怪,小妹,麻煩你找一下毛大曼。”
小妹說不用找,你直接打她手機,報了一串號碼給他,旁邊的郵遞員幫他記下了。
大曼買手機了,兩個月前她在信中還沒說有手機呢,看來大曼真是賺大錢了。
手機響了四下,大曼才接。
大曼聲音懶洋洋的,好像沒睡醒。
“大曼,我是爸爸,你是不是在睡覺?”
“是耶,老爸,你是不是收到錢了?”
“收到了,那么多錢。我不放心,特意打個電話問問你。”
“哇噻,有什么不放心的,這錢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老爸,你一百個放心啦。”
“那,那是你買彩票中來的?”
“不是啦,是我賺來的。”
“你一個初中肄業生,怎么能賺那么多錢?”
“我靠,初中肄業生怎么了,這邊許多大老板,小學沒畢業,照樣當億萬富翁。我怎么不能賺那么多錢,以后我還能賺更多的錢,這錢是干凈的,老爸,你就放心地用吧。老爸,我現在終于有能力開始報答你和娘的大恩大德了,老爸,你一定很高興吧?”大曼牛逼的語氣透著疲勞,呵欠連天,好像剛剛做完一場劇烈而又刺激的運動。
“高興,當然高興,我都高興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大曼呀,白天睡大覺,你是不是上夜班啊,你要注意身體呀。”
“老爸,你放心啦,代我向老媽問好,現在有了錢,你們就不要吵架了,好不好嘛?我不跟你多說了,困死了,拜拜。”
大曼把手機關了。
毛伙旺握著話筒,半天沒回過神來。大曼說話怎么怪聲怪調的。
郵遞員到后村的時候,仙草正好和小曼一起割豬草去了,當她聽鄰居說大曼匯了好多錢來時,興奮得毛孔都豎了起來。
毛伙旺一進門,仙草劈頭就問:“大曼匯來多少錢?”
毛伙旺一張闊臉比夕陽還紅:“你猜猜?”
“五百?”
“不對!”
“一千?”
“不對?”
“不會是兩千吧?”
“不對!”
“唉呀,急死我了,快告訴多少。”
“說出來嚇死你,整整五千!”
毛伙旺從抽屜里拿出匯款單,遞給她。
仙草把手放在身上擦了擦,捧圣旨般捧過匯款單:“天老爺啊,大曼不會是在印錢的工廠打工吧?”然后把目光定格在一旁表情復雜的小曼臉上,“小曼,大曼這一刀娘算是沒白挨了,你什么時候也像大曼這樣,用紅燦燦香噴噴的鈔票把娘的另一條疤痕磨平呢?”
小曼翻了一下白眼,嘴巴一撇屁股一擰,甩門而去。
要在平時,毛伙旺非對她使用武力不可,今天是他結婚以來最高興的一天,不跟她計較。
三個月后,大曼又寄來三千元。
過年回家,大曼還帶回來兩千元現金。看大曼那一身打扮,怎么也不像打工妹,仿佛都市電視劇里走下來的時尚女郎:一頭染過的淺栗色的長發瀑布般飄在肩頭,長及臀部的收腰羊毛衫和緊身褲恰到好處地勾勒出窈窕的身材;腰上系著一條巴掌寬的皮帶,皮帶頭露出那么一截,像酷暑里懶狗伸出的舌頭;頭上扣著一頂貝寧帽,腳上穿著一雙尖頭靴。
這個冬天不太冷,大曼單薄的著裝讓人感覺到春天已經提前來臨。
后村的打工妹有十幾個,沒有一個打出大曼這樣的氣質和水平。她們飛出去時是麻雀,飛回來時頂多變成喜雀,大曼是唯一變成孔雀的人,而且是一只金孔雀。
后村人最感興趣的不是大曼賺了多少錢,而是她如何賺了那么多錢。大曼說她給一個大老板當私人生活秘書,每月工資四千元,包吃包住,年底還有紅包。
“那老板是男的吧?”
“女的,五十多歲了。”
“這女人是不是有病?”
“我靠,你才有病,我們老板一個堂堂正正、健健康康的女人。”
“當秘書要能說會寫,你肚子里沒多少墨水呀?”
“是生活秘書啦,生活秘書就是高級保姆,不要多少文化的啦。”
大曼的回答讓后村人半信半疑,毛伙旺和仙草深信不疑。
小曼見大曼賺了那么多錢,也想跟去打工,她要用鈔票磨平娘肚子上的另一道疤痕。
大曼不讓,大曼說:“你笨手笨腳笨頭笨腦的,只能做苦工粗工,一個月最多三百塊,還不一定能拿到手的啦。”
小曼智商是不高,腦子反應也慢,但大曼說小曼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實際上是暗示她長得丑,怕傷她的自尊,不好明說。
雖是同一父母所生,同是剖腹產,姐妹倆的長相卻有著天壤之別:大曼遺傳了毛伙旺的大眼睛和高鼻梁,仙草的瓜子臉和櫻桃嘴;小曼繼承了毛伙旺的面盆臉和黃板牙,仙草的小眼睛和矮身材。這本來就不公平,更不公平的是,6歲的時候,小曼脖子上長了一個癤子,敷了一個月的草藥,癤子消失了,脖子卻向左歪了15度角,脖子一歪,眼珠就跟著斜了,眼神近似動物,讓人很不舒服。小曼不僅沒有大曼長得漂亮,文化水平也低大曼一半,只讀到四年級。如果用分數來評判她倆,大曼至少95分,小曼最多65分。
小曼不高興了,歪著脖子狗一樣地盯著大曼:“你聰明你漂亮,都怪爸爸媽媽偏心,把我生成這樣!”
大曼連忙掏出三百塊塞到她手里:“以后我每個月多寄三百塊錢回來,這三百塊算你賺的,我在外面賺錢,你在家里照顧父母,功勞都是一樣的啦,娘為你挨的那一刀就沒白挨了。”
小曼這才轉怒為喜。
轉眼三年過去了,大曼寄回來的錢越來越多。
當大曼寄回的錢達到八萬塊時,毛伙旺決定蓋一座房子。
仙草以為他在說胡話:“我們家房子這么大這么新,又沒有兒子,蓋房子做什么,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正因為沒有兒子,我才要蓋房子,房子就是我的兒子!”
“木頭都砍光了,你用什么蓋?”
“一根木頭也不用,全部用水泥磚頭,我要蓋一座與眾不同的洋房!”
“那要用多少錢啊?”
“我算過了,頂多6萬元,我們現在有8萬元,綽綽有余!”
“這不是浪費錢嗎,把這些錢存著吃利息多好。”
“你知道個屁,這是我的事業,形象工程!”
“那原來的房子怎么辦?”
“爹和娘住。”
“兩個人住太大了。”
“你不用說了,反正我一定要蓋一座屬于自己的房子。”
22年前,平地一聲春雷,毛家仁蓋房的消息震撼后村;22年后,平地又一聲春雷,毛伙旺蓋房的消息再次震撼后村。如果把這種震撼比做地震,毛家仁蓋房是三級地震,毛伙旺蓋房是七級地震。
后村人都知道大曼賺了好多錢,但是他們怎么也沒想到,大曼賺的錢居然可以讓毛伙旺蓋一幢洋房,他們的眼珠子一下便改變了顏色。
自古以來,在后村,兒子是第一財富,有了兒子,再窮腰桿也是挺的,吐痰都擲地有聲;沒有兒子,再富腰桿也是彎的,缺鈣。可是現在,那些沒錢但有兒子的人,突然覺得自己在毛伙旺面前渺小了。后村唯一的大學生聽說此事,深有感觸,念了四句著名的唐詩:“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憐光彩門戶生。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大學生家境本來還可以的,考上大學后,就返貧了,速度比火車還快,畢業后在一家私營企業打工,月薪800元,一天工作10小時,一周休息一天,工作一年多,一分錢都沒寄回家。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金錢是衡量成敗的重要標準,大曼巨大的成功,使得后村人民的生育觀念悄悄地發生了質的變化。
大曼匯來第四張匯款單之后,改郵政匯款為銀行匯款。收到第三張匯款單后,毛伙旺買了一輛比郵遞員馬力還大的摩托車,接著又買了一部手機。只要天氣好,毛伙旺逢墟必趕,有時確實有事,比如買東西或者到農行儲蓄所查看大曼的匯款到了沒有;有時屁事沒有,純粹為了飆車兜風,享受速度的快感和成功的喜悅。
摩托車一駛上后村的漫漫坡道,發動機便黃河般咆哮起來,毛伙旺扯開嗓子,吼上幾句山歌,給摩托車加油給自己解悶:
上條嶺子九個灣,
唱支山歌解心肝:
別人說我真快樂,
放下心來做好漢。
結婚以后,毛伙旺就很少唱山歌了,電視和音響在后村已經普及,年輕人不惜也不屑山歌,連七老八十的人也不愿唱。總而言之,在后村,唱山歌已經成為一種很土老帽很難為情的事情。不過,毛伙旺特別興奮特別悲傷的時候,還是想吼上幾噪子,又怕別人笑話,只好憋著,有時候憋著憋著就憋沒了,實在憋不住,就騎著摩托去爬坡,邊爬邊唱,唱得再大聲,別人也聽不見,要得就是這效果。還真他媽的爽,那感覺就跟大街上一個尿泡漲得發酸并導致牙根發庠的男人終于找到廁所一樣,飛流直下,一瀉千里。
后村山高皇帝遠,手機沒有信號,曾有人試驗過,轉遍了整個后村,一格信號也沒有。
有一年,大曼回家過年,當她走到某一處時,手機突然響了。大曼驚喜地發現,她站著的這個地方,十米范圍之內,手機不僅可以接、還可以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真要感謝這個恰到好處的電話,這一發現,使得后村的無線通訊事業有了很大發展,許多人都買了手機。隨著手機的增多,后村人發現后村其實有不少點都可以接或打手機,但既可以打又可以接手機的地方,目前只有那一處。
過完年,大曼離家的時候,讓毛伙旺送她到縣城,給他買了一部手機。
毛伙旺是后村第一個使用手機的人。
毛伙旺的洋房就蓋在那塊既可以接也可以打手機的地方。這地方既不在坡上,也不在河邊,既不在村頭,也不在村尾,而是在毛伙旺屋旁的菜地里。
此前,因為沒有信號,一回家,大曼就把手機關了。那天大曼很無聊,想玩游戲,就把手機開了。正在摘菜的仙草叫她過去幫個忙,大曼邊玩游戲邊走進菜地,這時候,手機響了。
毛伙旺本不想把房子蓋在這里,菜地背陰,他想另買一塊宅基地,大曼手機一響,他立即改變主意,覺得這是一塊風水寶地,把房子蓋在上面,那是天意。
在后村蓋洋房,難于上青天也許過于夸張,難于上高山卻是實事求是——不是年輕人空著手,而是老人負重上高山。
前面說過,后村的公路非常簡易,簡易得只能通越野摩托車以及馬力極大底盤極高的拖拉機,而且有個前提,天氣要晴好路面要干硬。這條路本來是可以勉強通卡車的,那時候,山上的木頭還挺多,各種車輛川流不息,沒日沒夜地往外運木材。車輪一滾黃金萬兩,方向盤一轉,財源不斷,路壞了,木材商比自己的身體壞了還著急,馬上掏錢修。
路是個魔鬼,通向哪里,哪里的資源就要遭殃枯竭。短短六年,后村的木頭就被砍了精光,木頭砍光了,后村就沒東西可運,沒東西可運,汽車就不來了,汽車不來,路就沒人修,幾場暴雨過后,路泥濘得像一具高度腐爛的尸體。所幸的是,不時還有運毛竹與柴火的拖拉機用得著這條路,遇到過不去的地方,拖拉機手便拿起時刻準備著的鋤頭挖一挖,挖的人多了,勉強算條路,只要不怕車毀人亡,還是可以通行的。
后村唯一可就地取材的建筑材料只有黃泥巴,連沙石料都必須到十幾里外的村部去拉。要用只有兩輛板車運量的拖拉機把大量鋼筋、水泥、磚頭以及沙石料運送到后村,近似螞蟻搬家。擁有這種拖拉機的運輸戶不多,有些拖拉機手怕出事,出高價也不愿冒險,毛伙旺最多只能雇到兩輛拖拉機。
盤山公路幾乎沒有平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有幾道坡特別陡峭,拖拉機把油門加到最大,戰斗機般吼叫著,還是原地不動,必須有人在后面咬緊牙關、使出吃奶的力氣推上一把,才能爬上去。最陡峭的一道坡,要把車廂里的建筑材料卸掉一半,再推上一把,拖拉機才能動彈。到了坡頂,把那一半材料卸下,再倒回去運另一半,如此反復,苦不堪言。
盤山公路只通到村口。村道兩旁,不是田地就是房子,修路勢必直接影響村民利益,吃力未必討好,好心可能辦成壞事。再說村莊不長樹木,木材商不想花這個冤枉錢。這意味著毛伙旺還得用人力把建筑材料挑到工地。這么一折騰,一塊磚頭的運價比它的賣價還高。
后村的青壯年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不是老弱就是病殘,連個能挑上一百斤的小工都雇不到。不過,各家各戶還是主動派了一位代表義務幫毛伙旺運了一天磚。有幾戶派來的居然是十來歲的孩子,一次只能挑兩到四塊磚,待遇上卻不能虧待,即便不抽煙,也要給他一包,帶回去給大人抽。伙食也是一樣的,不能因為人小,就不讓他吃飽吃好。否則對方會以為你看不起他,從此心存芥蒂。毛伙旺其實不想他們幫忙,既然人家來了,就不能拒絕,心里不樂意,表面上還得裝做滿心歡喜的樣子。在后村,互相幫忙也是一種禮尚往來,你不能因為對方禮輕就冷落他甚至不來往,那是你的不對,禮輕情誼重嘛。再說那幾個孩子的父母都出去打工了,爺爺奶奶老得拄著拐杖才能走路,他們是家里唯一的勞力,責無旁貸呀。
毛伙旺只能自力更生艱苦奮斗。
毛家仁已經老了,吃喝拉撒是他目前唯一能夠勝任的活兒,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的風濕越來越嚴重,身上貼的膏藥比舊社會叫化子衣服上的補丁還多,只能幫兒子看看材料。小曼和仙草幫不上大忙,小曼一次挑八塊磚,仙草一次挑十塊磚。毛伙旺一次挑二十塊。村口到工地有兩里路,一天最多挑二十趟。
毛伙旺蓋的是兩層樓,需要六萬塊磚,十幾噸鋼筋、石灰、水泥和沙石料,憑他三人的力量,簡直就是愚公移山。
毛伙旺急中生智,決定用牛車運建筑材料。
毛伙旺有一條水牛,高大威猛似大象,一到發情期,就越出牛欄去強奸別人的母牛。秋收過后,水牛無所事事,正好用來拉車。
這是一條用石頭砌成和鵝卵石鋪成的路,兩個大人可并排同行,通牛車不成問題,但部分路段要改造。路面雖然夠寬夠硬,并不一馬平川,中間有五個臺階和三個彎道。臺階不高,石頭墊一墊黃土鋪一鋪,障礙就消除了。彎道中的兩個,兩旁挖一挖拓一拓,也可以通過。有一個特別彎,好像一只用力往里拐的胳膊,右邊緊挨著墻,墻后是房子,毛伙旺不可能扒人家的墻拆人家的屋;左邊是一條貼(石)壁而流的小溪,距路面三米,地勢險要。要想“天塹”變通途,必須在小溪上架一座橋。
毛伙旺家里有不少舊木料,打三根樁,架三根梁,再鋪上板,橋就搭起來了。
當毛伙旺趕著牛車,把滿滿一車磚頭拉到工地時,后村人民傾巢而出,好像他把一輛嶄新的轎車開進了家門。更有意思的是,牛車進人工地時,水牛突然仰天一聲長哞,增添不少喜劇色彩。
牛車是最古老的交通工具,在后村,卻是新鮮事物。后村的水牛從來沒有拉過車,后村的人也從來沒有趕過車。
毛伙旺這個人,就是敢為人先。
也許是橋搭得不夠牢固,也許是那一車裝得太多太沉,當牛車第五次經過橋上的時候,橋突然塌了,連車帶牛掉狹窄逼仄的溪里。龐大的牛身被兩壁緊緊夾住,四條牛腿斷了三條,起不來了。
毛伙旺含淚把它殺了,大卸八塊,一塊一塊運上來。
在后村,死牛是僅次于死人的悲痛事件,這么一頭大水牛,少說也值三千塊。三千塊,那是后村最有能耐人一年的純收入啊。兔死狐悲,牛死農悲,盡管三千塊對毛伙旺來說算不了什么,盡管大曼聽說水牛死后立即匯來五千塊錢,作為農民的毛伙旺還是忍不住難過了一陣子。 仙草害怕了。 仙草對毛伙旺說:“好端端的橋怎么會塌呢?一定是有人在搞破壞!看到我們要蓋房子,有些人眼睛紅得都要滴出血來,巴不得我們倒霉。”
“就是天塌下來,老子也要把房子蓋起來!”
牛沒了,人還在,板車還在。毛伙旺把橋修好,自己當起了牛,他在前面拉,仙草和小曼在后面推,無須揚鞭自奮蹄。
運鋼筋的時候,更大的難題出現了。
鋼筋太長,無論板車拉還是肩膀扛,都過不了這個彎,得繞道,這一繞就得多走一千多米,路漫漫其修遠兮,路坎坎其修難兮。七八米長的鋼筋往肩上一放,兩頭自然下垂,就是康莊大道也寸步難行。毛伙旺靈機一動,把鋼筋綁在毛竹上,這樣鋼筋就和毛竹一樣直了。但一根毛竹最多只能綁兩根鋼筋,多了,人扛不動,毛竹也承受不住重量,兩頭隨著鋼筋一起下垂,不起作用。
仙草和小曼平時扛根毛竹都力不從心,只能一人一頭抬著走,每次綁一根鋼筋。
扛鋼筋的時候,細皮嫩肉的妹夫來幫忙,才扛了兩根(每次一根),肩膀就腫得像隔夜饅頭,疼得齜牙咧嘴,一程花的時間比毛伙旺兩程還長,還摔了幾跤,第二天就開溜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毛伙旺終于把所有的建筑材料都運到了工地。
毛伙旺瘦了一圈,肩膀和腳板的老繭輪胎一樣厚,那雙手更是粗糙得像歷史悠久、飽受風雨侵蝕的土墻,以至于仙草質地優良的乳房也無法承受它們的摩挲,毛伙旺動作再輕柔,仙草也有一種被蹂躪的感覺。
選一個黃道吉日,房子開工了。
選一個黃道吉日,房子澆頂了。
選一個黃道吉日,毛伙旺進房了。
毛伙旺請的泥瓦匠,據說曾經為上海和深圳的高樓大廈添過磚加過瓦,實際情況如何,不得而知。不過,手藝確實不賴。為了增添喜氣,開工、澆頂的時候,毛伙旺買來牛繩長的鞭炮,動靜鬧得比小戶人家過八十大壽還大,以至于整個村莊的家禽家畜都心驚肉跳,誤以為過年了,主人要磨刀霍霍向它們了,禁不住為自己的生命安全擔心起來。
毛伙旺居然把廁所建在屋子里頭,還貼了明晃晃的瓷磚。自從盤古開天地,后村人的廁所都是建在屋子外頭,近則幾米,遠則十幾甚至幾十米,早晚在路上碰到跑步前進的,其目的地十有八九是廁所。后村的廁所基本上都是豆腐渣工程,一律由粗糙的木板或者竹片圍成,有多少塊木板或竹片就有多少條縫隙,細的可以插進鑰匙,寬的可以伸進指頭,隱蔽性能和隔音效果極差。小時候,毛伙旺曾經透過這些縫隙偷窺女人的屁股。
毛伙旺在廚房和屋頂砌了個大水池,把山泉引入廚房水池,再用小型水泵把水抽到屋頂水池,這么一來,水產生了壓力,沖水馬桶和電熱水器就可以派上用場。蹲著茅坑拉了46年屎的毛伙旺從此可以坐著拉屎了,坐在木盆里洗了46年澡的毛伙旺從此可以站著洗澡了,當了46年農民的毛伙旺從此過上了準城里人的生活。
一句話,農民毛伙旺從此站起來了。
毛伙旺小時候聽說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共產主義社會已經在自己手中成為現實并且超現實,不僅“電燈電話”而且“電視電熱水器”了,接下來,他還要“電冰箱電××”,不斷“觸電”。
喬遷當晚,毛伙旺放了十分鐘的焰火,那是后村有史以來最燦爛最美麗的夜晚,也是后村有史以來花錢最多的夜晚。這些焰火差不多花了毛伙旺一千塊錢。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大曼。
每次回家,大曼都要帶回新鮮玩意。去年,大曼帶回一個年齡和毛伙旺差不多大,體重卻是他兩倍還多的男人,手腕和頸上的項鏈牛繩般粗。人們以為他是大曼的新老板,大曼卻臉不紅心不跳地聲明是她的男朋友,還當場在他臉上吻了一下,這么一來,大家不得不信了。
這家伙是開著寶馬車來的,寶馬車走不了盤山公路,他的體重太重,毛伙旺的摩托車也載不動他,給他租了一輛拖拉機,不知是嫌寒磣還是怕死,死活不肯坐,寧愿步行,一來一回,一下掉了4斤肉。
開始,毛伙旺和仙草還不能接受這個陌生而丑陋的胖子,心里疙疙瘩瘩的,當毛伙旺騎著摩托車連跑兩趟,把他帶來的禮物全部運回家時,便豁然開朗,對他口口聲聲“叔叔阿姨”的稱呼也不感到難為情了。
這回大曼帶回的是一臺小巧玲瓏的掌中寶攝像機,這里照照,那里攝攝,鏡頭指向哪里,人們的目光就轉向哪里,孩子、女人和狗則跑向哪里。
大曼一雙玉手細嫩得像剛煮熟剝開的蛋白,右手托著掌中寶,左手食指和拇指捏著顯示屏,另外三根派不上用場的手指孔雀開屏般翹起,長長的指甲上紋著五顏六色的圖案,有花有草,還有卡通人物。
大曼不斷變換著姿勢,一會兒直立,一會兒下蹲,一會兒后仰。直立的時候,緊裹著的兩條玉腿仿佛兩根新鮮出爐的熱狗,折出性感的皺紋;下蹲的時候,兩瓣緊繃的秀臀好似兩只探頭探腦的蠶蟲,獨領風騷;后仰的時候,兩只豐乳猶如兩只充滿氫氣的氣球,呼之欲出。
男人們開始還盯著她的鏡頭,不一會兒都盯到她身上去了。這樣好看的女人,別說白看,就是適當地收一點錢,也樂意呀。這樣的女人不賺大錢,才怪呢。這樣的女人窩在后村,那不是暴殄天物么。
大曼回去后,把錄相刻錄成VCD光盤寄回來。村里那個大學生回家過年的時候,毛伙旺花了兩百塊錢請他撰寫解說詞,然后又跑到城里,再花兩百塊錢請人配上音。每當有客人來,毛伙旺就拿出來放一放。至于他自己,百看不厭,有空就看上一看。
這位大學生的文筆實在不敢恭維,前言不搭后語牛頭不對馬嘴的地方非常多,不過,毛伙旺覺得他寫得不錯,交稿后,又送了兩包香煙。大學生在回顧了毛伙旺整個艱辛的建房過程之后,這樣總結道:
做人就要做毛伙旺這樣的人.他雖然沒
有兒子,卻生了個比兒子強百倍的女兒。如果
說毛伙旺是后村的驕傲,那么毛大曼就是毛
伙旺的自豪。沒有毛伙旺,就沒有毛大曼,沒
有毛大曼,就沒有房子,歸根結底,沒有毛伙
旺,什么都沒有。櫻桃好吃樹難栽,在后村蓋
洋房,好比在沙漠里栽櫻桃,沒有一點愚公精
神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排除萬難,去爭
取最后勝利”的頑強毅力,那是無法想像的。
毛伙旺具備了這種精神和毅力,所以他成功
了。他的成功,不僅為后村建筑史上寫下光輝
燦爛的一頁、豎起一座不朽的豐碑,也為后村
人民留下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當然,“軍功
章里,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毛伙旺和毛大
曼功不可沒,王仙草和毛小曼也付出了辛勤
的汗水。總而言之,他們這一家人,都是可敬
可愛的人!
“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看今朝,江山紅勝
火”,后村人民決心以毛伙旺為榜樣,大力轉
變思想觀念,努力實踐三個代表,齊心協力奔
小康,建設社會主義新后村!
下
轉眼搬進新房一個多月了。
這天傍晚,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風雨襲來,后村所有屋頂,包括毛家仁的屋頂都被掀了,有幾幢年久失修的老屋被吹得東倒西歪,豬圈和牛棚則全部倒塌。唯有毛伙旺鋼筋水泥鑄就的洋房巋然不動。毛伙旺不是那種幸災樂禍的小人,但是這場暴風雨確實刮得他心潮澎湃,甚至希望暴風雨能夠來得再猛烈再頻繁一些。
暴風雨過后,溫度驟然下降,毛伙旺病了,不發燒,不流鼻涕,不頭疼,只咳嗽,沒日沒夜地咳,氣吞山河,開始沒在意,一個星期后,咳出一口血來,毛伙旺腦袋嗡地一下,心想是不是肺結核復發了。
毛伙旺嚇出一身冷汗,當年給他看病的醫生說過,肺結核最怕復發,一旦復發,很難根治。
毛伙旺決定上醫院查一查。
毛伙旺已經8年沒進醫院,醫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門診部和住院部都推倒重建了。
門診部的墻上,有一個醫生介紹欄,按職務大小貼滿了醫生的照片,地上豎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請不要給醫生送紅包。別看他們平時對患者兇巴巴的,收起紅包來眼睛都不眨一下,照片上卻慈眉善目,一副救死扶傷的崇高樣。雖然照片上那個他要找的醫生腦袋胖得像豬頭,臉上的笑容僵硬得跟刻出來似的,下巴多出一綹胡子,毛伙旺還是一眼認出了他,鼻梁上的眼鏡和尖嘴里的兩顆暴牙,是不可能被胖掉的。
照片下面有一行黑體字:麻勝旺(傳染科副主任醫師)。
毛伙旺掛了他的號,五塊錢。記得當年掛他的號才五毛錢,看來麻醫師的水平和地位都大大提高了。
麻醫師的身體比腦袋更胖,把寬大的藤椅都塞滿了,起身的時候不得不用手按住扶手,以防止藤椅被碩大的屁股牽連起來。
看病的人很多,毛伙旺排了半天隊,才輪到他。
“什么名字?”麻醫師頭也不抬。
“毛伙旺。”毛伙旺大聲道,希望麻醫師能記起他。
“什么毛?”
“毛主席的毛。”
“什么伙?”
“大伙的伙。”
“什么旺?”
“旺盛的旺,和您的旺一樣。”
麻醫師抬頭看了他一眼,噢了一聲,沒說什么。顯然,他已經徹底把毛伙旺忘了。
毛伙旺很失望,他本想提醒一下麻醫生,見他滿臉的不耐煩,加上后面的病人催得緊,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簡明扼要地說明了自己的癥狀,麻醫師開給他一張單子:“先去拍張胸片。”
一個小時后,胸片出來了。
麻醫師瞄了一眼讀片結果,臉色凝重起來:“你的病復發了,必須住院治療。”
毛伙旺小心翼翼道:“這不是什么大病,可不可以不住院?”
麻醫師仔細端詳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沒錢?”
“錢倒不成問題。”
“那就住院,你的肺結核復發后已經具備了傳染性,你咳得太厲害了,光吃藥沒用,必須住院強化治療,先把傳染源控制住,這樣做對你的家人和周圍的人都有好處。你肺部鈣化點周圍布滿了濃重的陰影,情況非常危險。打個比方吧,那個鈣化點就像一顆炸彈,那些陰影就像熊熊燃燒的火焰,火燒炸彈,那會是什么結果?隨時都有可能爆炸!”麻醫生說到這里,將握拳的右手伸到毛伙旺眼前,猛地張開,“卟!就是這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毛伙旺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不知所措。
麻醫師繼續開導他:“住院主要是給你打針和掛瓶,藥水進入體內,可以澆滅火焰和冷卻炸彈。”
毛伙旺這下明白了,連連點頭:“我住院我住院!”
住院后,毛伙旺提醒麻醫師好幾次,麻醫師皆一臉茫然。
第五天,乘麻醫師查完房上廁所之際,毛伙旺跟了進去,塞給他一個紅包。麻醫師一手扶著墻壁,一手握著自己的東西,嘴里叼著香煙,即使想拒絕,也騰不出嘴和手。
第二天查房的時候,麻醫生笑容滿面地對他說:“毛伙旺,我想起你來了,你是個有文化的農民,知道魯迅,不簡單。”
“麻醫師,我肺部的炸彈和火焰澆滅冷卻了沒有?”
麻醫師一愣,隨即笑道:“唉呀,不好意思,看來我的比喻有點夸張,把你嚇著了,你不用害怕,肺結核嘛,即使復發,還是富貴病,沒什么大不了,再過十天半月,你就可以出院,回家吃藥治療就行了,像上次一樣。不過,這次吃藥的時間要長些,營養也要加強。”
“麻醫師,我真倒霉,得了一次肺結核不夠,還要得一次。”
“肺結核復發,一般都是勞累過度致使體質和免疫力下降造成的,我看你瘦成這樣,肯定是賺錢太拼命了。肺結核是不要命的病,如果得了病還拼命,那就要命了。”
“這些年我一分錢沒賺,而是拼命花錢。”毛伙旺把蓋房的事向他說了。
麻醫師聽罷,朝他伸出豎得筆挺的拇指:“了不起,你真了不起!”
“麻醫師,您別笑話我了,要是知道自己會累得舊病復發,我就不那么玩命了。”
“要奮斗就會有犧牲,干事業總要付出代價。”
“麻醫師,我這病真不要緊嗎?”
“不要緊,一點都不要緊。魯迅說過,生一點病的確也是一種福氣。不過這里有兩個必要條件:一是病是小病,并非什么霍亂吐瀉、黑死病,或是腦膜炎之類;二是至少手頭有一點現款,不至于躺一天就餓一天,這二者缺一,便是俗人,不足與言生病之雅趣的。肺結核本來就是小病,復發也是小病,上次你沒來得及享受,現在可以好好享受了。上帝是公平的,你想想,它遲不復發早不復發,而是在你蓋好房子后復發,不就是想讓你在新房子里好好享受這個富貴病么?”
麻醫師的話簡直說到毛伙旺心血管里去了,對他敬佩得五體投地:“麻醫師,您真是活魯迅啊!”
麻醫師擺了擺手:“過獎過獎,不過,我和魯迅還是有所區別的,他是棄醫從文,我是棄文從醫。”
上回,毛伙旺沒敢把自己患肺結核的事說出去,偷偷吃了半年藥,倒不是怕人家疏遠他,后村人對這個病就像對艾滋病一樣陌生,不知道它具有傳染性,就是知道,鄉里鄉親的,也不好意思冷落他,反而會同情他。毛伙旺之所以保密,原因很簡單,生病雖不是丟人現眼但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沒什么好說的。再說,他看上去也不像個病人。
這回不同了,毛伙旺覺得生病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他這個病不是因為吃喝嫖賭惹上的,而是因為整房子累的。蓋房是他的事業,為自己的事業而生病,就像為正義之戰負傷的戰士,無尚光榮。
得知毛伙旺生病,親朋好友紛紛前來看望,毛伙旺乘機又請他們看一遍VCD,享受著他們的恭維。
毛伙旺現在除種種菜放放牛,什么都不干,田也租給了人家。按時吃藥,準時起床,早上牛奶配雞蛋,晚上花生燉蓮子,一天兩個水果,隔天吃一頓排骨,隔兩天吃一只鴨子,生活比冰糖還甜。
吃完飯,毛伙旺總要繞著房子轉幾圈,這里看看,那里瞧瞧,這里摸摸,那里敲敲,臉上露出幸福的表情。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對毛伙旺來說,房子每天也是新的。
十個月后,毛伙旺再次康復。
這天晚上,和仙草親熱過后,毛伙旺又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把房子外墻都貼上瓷磚(地板已經貼上了)。
仙草在他瘦得悲慘的胸脯上拍了一掌:“你還想把自己累病呀?鄉下人哪來那么多窮講究?”
毛伙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狠狠捏了一把她的奶子:“你懂什么,這叫裝修。裝修不像你們女人涂脂抹粉,可有可無,裝修是一個人的眉毛,沒有眉毛的人照樣可以活下去,但是很難看。” “我不覺得難看。” “給它貼上瓷磚,不就更好看了?太陽照在上面閃閃發光,像古代的宮殿一樣。”
“那得花多少錢和精力呀?”
“我算過了,花不了多少錢,也花不了多少精力。”
“你說得輕巧,蓋房的時候你說6萬到頂,結果花了7萬。”
“這回絕對不會超過預算,滿打滿算1萬。”
“我們沒有兒子,房子裝修得再漂亮,也沒人繼承。”
“你們女人呀,頭發長見識短,你以為我裝修房子就是為了裝門面啊?這叫筑巢引鳳!”
“啥叫筑巢引鳳?”
“已經有好幾戶人家瞪著眼珠打小曼的主意了,愿意讓兒子到我們家當上門女婿,坑邊村的老張家知道不,他家有三個兒子,老張已經跟我說了好幾次,要把最小最好的兒子送到我們家落戶,只要我一點頭,他兒子準比考上大學還要高興!”
“真的?”
“騙你是縮頭烏龜!”
“那就裝修吧,只要能把鳳凰引來,你怎么裝修都行。”
兩人越說越興奮,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沉睡中的毛伙旺和仙草被手機鈴聲驚醒,太陽都攀上床頭了。
電話是那個自稱比大曼小一歲的小妹打來的,小妹告訴毛伙旺,大曼已經在醫院里昏睡了五天,她本來打算等大曼醒來再通知他,現在看來不行了,她等不下去了,醫生一直催她繳錢。
大曼出了車禍。
那天,大曼開著男朋友的寶馬去兜風,拐彎的時候,為躲避迎面急駛而來的一輛載重大卡車,方向盤打得太急,車翻下路基,路基不深,下面是稻田,車沒什么損壞,大曼其它部位也沒受什么傷,滴血未流,就是腦袋撞在了方向盤上,里面撞出一小灘血。
大曼無證駕駛,一切后果只能自負,男朋友到醫院看了她一次,留下一萬塊錢,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手機一直關機。
仙草一聽大曼出事了,嚇軟了,起床的力氣都沒有,只知道哭。
毛伙旺雖不至于,穿衣服的時候手腳卻忍不住發抖,扣子系得顛三倒四。
毛伙旺和仙草當即到鎮上農行儲蓄所取出三分之二存款,馬不停蹄地趕往大曼打工的那個城市。
也許是老天有眼,也許是心靈感應,當毛伙旺和仙草跌跌撞撞走進醫院時,大曼突然眼開了眼睛。只是,她什么也記不得,什么人也不認識了。
經過一個月的治療,大曼至少認出毛伙旺和仙草是她父母,關鍵記憶依然沒有恢復,比如兩張活期存折的密碼。這時候,毛伙旺帶去的錢已經花得差不多了,不得不讓大曼提前出院。
轉到縣醫院治療了一個月,除了相繼認出爺爺奶奶小曼和三個姑姑,大曼傷情沒有明顯好轉,存折密碼還是記不起來。那天,毛伙旺見大曼精神狀態很好,便鼓勵她用力想一想,沒想到她立即歇斯底里,雙手揪住頭發,恨不得把自己從地面上提起來,嚇得毛伙旺再也不敢冒險。
蘇醒之后,大曼每天至少要尖叫著揪一次自己的頭發,眼看頭發越揪越少,可以和奶奶比少,仙草偷偷在她藥里放了兩片安定,乘她熟睡的時候,把頭發剪了。
大曼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頭發短了,又歇斯底里起來,頭發是抓不住了,改抓枕頭。醫生說,在大曼腦子里的淤血消失之前,這種間歇性的癔癥是不可避免的,甚至要伴隨她的一生。
家里的積蓄用光了,大曼的錢又取不出來,毛伙旺沒轍了,想讓大曼出院,可是大曼的主治醫師不肯,讓他想辦法籌錢。這位醫師兇得像個劊子手,毛伙旺不敢和他理論,去找麻醫師幫忙,請他做做思想工作。麻醫師很快做通了大曼主治醫師的思想工作,給大曼開了一大堆中藥和西藥之后,準許出院。
出院那天,大曼非常配合,一路上都很正常,甚至還哼了幾曲流行歌曲,到了家門口,突然發作,說這不是她的家,說什么也不肯進門,只好暫時讓她住在爺爺家里。
一周之后,大曼才住進洋房。不過,大曼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完全康復,她患上了間歇性的癔癥。
毛伙旺,抱著那顆日益沙漠化的腦袋,時常蹲在地上無聲地痛哭。有時毛伙旺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一個箭步躥出他的房子,跨上摩托,油門一踩,車就躥出老遠,轉眼就上了坡。
毛伙旺深深吸了口氣,猛地扯開嗓子,就像扯開一塊質地優良的綢緞:
兩條杉樹一樣長,
不知哪條做得梁;
兩個女兒一樣好,
不知哪個壽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