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間已是臘月,牛腩坐在橋頭,一面等著四個兒子從外地打工回來,一面回憶起那些令他傷心的往事。家里已經(jīng)窮得買不起年貨了。
牛腩老了以后,最懷念的是他四十多歲,也就是生產(chǎn)隊解散后的開頭十年。那時候,家家戶戶都蓋新房,他帶了四個徒弟還忙不過來。他記得最后一次幫人蓋新房是在1992年,從那以后他就被人遺忘了,人也老了。
他有四個兒子,在事業(yè)最鼎盛的那幾年,大兒子兆坤、二兒子兆海跟他學(xué)會了做泥水,砌地基,夯泥墻,上瓦片,他們樣樣都行??墒撬麉s讓三兒子兆根跟人去學(xué)做篾匠。那是因為他考慮到以后村里不會那么集中地蓋新房了,村里那么集中地蓋新房在他看來是由于突如其來的溫飽和相互攀比的心理造成的,等這批新房子拆掉再蓋新的,那將是兒孫輩的事了,他不想讓兄弟之間搶活做??墒牵虑樽兓煤芸?,在他還沒來得及考慮小兒子兆兔該學(xué)做什么手藝的時候,村里早已沒有人來請他蓋新房了。那又是因為,他們寧愿雇拖拉機去鎮(zhèn)上拉磚頭、鋼筋和水泥,也不要他扛著工具夯泥胚墻了。他現(xiàn)在一看到在自己的村子里,平白無故地聳立起那么多奇形怪狀的洋樓就感到惡心。
嘟——嘟——,又一班從金華回來的中巴車卷著塵土駛進了他的視野。牛腩竟然緊張起來。隨著中巴車的到來,橋頭一下子熱鬧了,那些同樣盼著子女歸來的村里人就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他們大聲地與中巴車上下來的人對著話。牛腩從中巴車車主那兒打聽到,他的大兒子兆坤今年不回家過年了。車主在火車站一帶碰巧遇到他,兆坤說,年前三輪卡(殘疾人車)的生意很好,老婆賣茶葉蛋生意也好,他說他們要到正月才回家。
車主跟兆坤差不多年紀(jì),跟牛腩粗聲粗氣地說了以上幾句話,就神氣十足地開著中巴車走了。事實上,大兒子兆坤也是學(xué)過駕駛的,當(dāng)泥水活被別人徹底搶走之后,他借貸五千塊錢學(xué)會了開汽車,可是他買不起汽車,就去幫人開貨車,結(jié)果把自己摔成了殘廢,幾下子折騰下來,欠了一屁股債……
牛腩想了想,決定不等下一班從城里回來的中巴車了。他感到心灰意懶,很想回去睡個午覺。路上,卻碰上了他的兩個孫女,六歲那個是兆坤的女兒,五歲那個是兆海的女兒,歡蹦亂跳的,說是要去橋頭接她們的爸爸。牛腩心想,她們愿意去就讓她們?nèi)グ?,可是牛腩又喊住了她們,牛腩看見她們手中的零食感到很吃驚,問她們零食是誰給她們買的。她們說是奶奶買的,牛腩一聽就知道妻子金娣又向誰借了錢了。他氣哼哼地回到家,看見桌上擺著一個豬頭,還有幾斤肥肉,他吼了起來。
金娣嚇得不輕,趕緊從里屋跑了出來:“我在這里呢,你又怎么啦?”
“都給我送回去!”牛腩兇道,“你是不是又向鄧富借了高利貸?”
“沒有,”金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豬肉是小球送來的,他剛走?!?/p>
“小球的東西也不要!我有四個兒子,我為什么要靠別人的施舍生活?”
“嘖嘖,你有骨氣,這個不要那個不準(zhǔn)。要不是你,兆坤不會去學(xué)開車,兆海不用出門打工,你為什么不許他們跟著小球去攬活?你是一個自己拉屎給自己吃的人!還以為自己了不起,我早就受夠了!”
牛腩頗有一種受了侮辱的感覺。小球是他的一個徒弟,因為看見村里流行起了蓋洋樓,就另投師門學(xué)起了蓋洋樓,牛腩恨他恨得入骨。
妻子見他不說話,繼續(xù)抱怨說,她雖然生了四個兒子,可四個兒子正月里就出了遠門,一年到頭見不到他們的人,也盼不來他們的一分錢,不光這樣,她還要給他們帶孩子,給他們的孩子買零食,家里就靠她像只啄木鳥一樣四處討生活。她一年忙到頭,難道還不能吃上一頓豬頭肉嗎?牛腩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何嘗不想弄到一點錢?他又想起了在事業(yè)最鼎盛的那幾年,或者比這更早的時候,每年到了年關(guān),家里多么熱鬧!他的女人帶領(lǐng)孩子磨豆腐、做冬米糖、炸各種吃的,自己呢,帶領(lǐng)孩子殺雞、宰羊、打年糕,那才是真正的過年!
“現(xiàn)在可不如以前熱鬧了。”牛腩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你說什么?村里鬧鬼了?”
“我說我種的那些芝麻,你到樓上取下來吧,我想給孩子們做幾斤芝麻糖吃呢。”
“為什么不早說呢?我把它賣了。”金娣解釋說,“我想孩子們不回家,麗麗和倩倩又不吃這些東西?!?/p>
“那她們都吃什么?”
“她們就愛吃代銷店里的酸牛奶、泡泡糖、夾心餅干,現(xiàn)在的孩子連山上的野果都不去摘了,以前兆坤他們還愛吃的?!?/p>
牛腩吃力地坐到了躺椅里,他不想說話了。他想起了這一整年都干了一些什么:他種了全家十口人的田,他還為爭水跟人打了架,他感到累了。雖說早在幾年前村里就有人把那么好的田拋荒了,可是他不忍心——即使一個手藝人也感到有田不種是一種罪過——結(jié)果呢,他把稻谷賣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除去農(nóng)藥、化肥、種子的錢,他辛苦一年所得就是那幾斤烏黑的芝麻?,F(xiàn)在連芝麻也賣了。
2
后來的幾天,牛腩照舊坐在橋頭等他的兒子回家。從小溪里刮上來的風(fēng)把他吹得直打哆嗦。在望眼欲穿中,他等來了形形色色從外地打工歸來的村里人。只要是他認(rèn)識的,他都要走上去打招呼,有一些會遞給他一根香煙,但牛腩只想從他們那里打聽到他的另外三個兒子的消息。
隨著過年的日子一天天逼近,一些同樣等子女拿錢回家買年貨的老頭老太跟牛腩坐到了一起。有了這些與他年齡相仿的人做伴,牛腩的心里好受了許多。他們不由自主地談起了各自的兒子、兒媳,一談就是幾個小時。
牛腩的大媳婦、二媳婦是兆坤、兆海跟牛腩做泥水時“自由戀愛”來的。大媳婦娶自井下村,二媳婦娶自東坑村,她們當(dāng)時都看中了兆坤、兆海的手藝。大媳婦對牛腩不好,但牛腩不怨她,因為兆坤現(xiàn)在落得一個殘疾,她還能跟著他,牛腩從心底里感激她。牛腩恨的是二媳婦,還有二媳婦娘家的人。他們很惡毒,有事沒事找上門來吵架,還打人。有一次,妻子金娣因為埋怨兆海把掙來的錢都寄到了岳父母家,而不給家里一分一厘,二媳婦差一點撕爛了金娣的嘴。兆海的女兒倩倩本來是可以讓外公外婆帶的,可二媳婦看到兆坤的女兒麗麗由他們帶著,也把倩倩塞到了他們的手下。這一年,他和金娣把所有掙來的零碎錢全花在了兩個孫女的身上。
最后,幾個坐在橋頭吹風(fēng)的老年人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娶媳婦還是娶外省的媳婦好,至少娘家那頭再厲害也管不到吳村來?,F(xiàn)在,村里每年都有外出打工的人帶著外省女人回家,有幾個甚至是少數(shù)民族,她們一點都不比本地姑娘差,生下來的孩子也很聰明。從這個話題出發(fā),他們又談到了近年來一些光棍漢結(jié)伴到貴州和云南買老婆的事,幾個從外省買回來的女人除了苦瓜買回來的那個逃掉了,其余的都呆下來了,有一個肚子已經(jīng)鼓得老大。聽人說,她們對這里的生活很滿意,還要把她們的姊妹介紹到吳村來。牛腩聽了,心里癢癢的,很想托人給他的兆根、兆兔各介紹一個,可是錢呢?牛腩的心里又難受起來。
牛腩發(fā)現(xiàn)他特別想念他的小兒子兆兔,兆兔自去年正月跟人出門打工,只聽說去了上海,中間連一封信都沒有寫回來過。牛腩懷疑他根本沒有工作,在外面瞎混,正因為他愛瞎混,所以他總是特別擔(dān)心他。兆兔從小被金娣慣壞了,在家里的時候整天打牌、賭博、酗酒、吵架,村里人都在背后罵他。那時候,他是那么恨他,恨他不爭氣。他供他讀書,托人為他找工作,他都干不長,最后借錢讓他在鎮(zhèn)上擺攤,他把一個女中學(xué)生騙回了家,睡在一起,沒過幾天,人家的父母追到吳村來了……
牛腩想著他的小兒子,連中巴車進村時的嘟嘟聲都沒有聽到,直到中巴車停在橋頭,有人告訴他三兒子兆根回來了,他才注意到的確有一個人提著行李朝他走了過來。他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不管怎么說,這一天他把四個兒子中的一個等回來了,雖然他最想念的是小兒子兆兔,可是三兒子兆根回來了他照樣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以至于兆根問他“大哥二哥回家了嗎”他也沒有聽到,一直到兆根說到“兆兔”兩個字,牛腩才從興奮中晃過神來,他問兆兔怎么啦?兆根告訴他兆兔今年不回家過年了。牛腩一聽,感到心一陣一陣地往下沉,他問兆兔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兆根說,兆兔呆在青島,做什么工作他也不知道,但是聽兆兔說,如果運氣好絕對能掙大錢。牛腩聽了將信將疑,反而更加擔(dān)心兆兔了。
“你們四個人中,我最擔(dān)心兆兔,他回來就好了?!迸k钫f著,就要去幫兆根提行李,但是他發(fā)現(xiàn)兆根這次回來明顯瘦了,臉色蒼白不說,還有一大塊烏青。
“你沒有被人欺負(fù)嗎?”牛腩擔(dān)心地問。
“沒有,坐車時沒站穩(wěn),撞到了車門上。”兆根敷衍道。
他們離開車站,沿著一條田埂向山坡上的房子走去。那房子造得很大,遠遠望去就像一座廟宇,那是牛腩一手設(shè)計、建造的。此時,黃昏的太陽剛好落在他家的屋頂上,房子后面就像有火焰在熊熊燃燒。
“麗麗,倩倩!叔叔回來了!”牛腩扯起了嗓子,他那抑制不住興奮的叫喚就是站在吳村最高的山頂上也能聽到。
他的兩個孫女就像兩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出現(xiàn)了,她們從山坡上往下跑,將兆根圍住了。牛腩看見金娣也等在門口了。金娣的一只手里拿著一把菜刀,一只手里拿著一只豬耳朵,那是她聽到牛腩的叫喚后從小球送來的豬頭上割下來的。金娣說:“兆根,餓壞了嗎?媽這就給你炒豬耳朵吃,怎么事先沒有往代銷店打個電話?”
兆根說:“我沒有想到?!?/p>
空氣中馬上飄來了豬耳朵的香味。牛腩問了兒子幾個與打工有關(guān)的問題,然后趁金娣沒有把切成絲的爆炒豬耳端上桌,找了個借口,到屋后頭去走了一圈,他怕兒子看見自己咽口水的樣子,他記得自己有三個月沒有吃到豬肉了,他受不了豬肉被油熬熱后嵫嗞冒響的味道。回來的時候,牛腩第一眼就看見盤子里的豬耳朵已經(jīng)被兆根吃得差不多了,為了轉(zhuǎn)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牛腩想起了村里的幾個老年婦女跟他說的話,就對兆根說:“兆根,聽人說貴州、云南那邊可以買老婆的,咱村里有好幾個人都買了老婆了,過完年你就三十了,我看外省女人也不錯……”
接下來,牛腩把他剛剛聽來的關(guān)于到貴州、云南買老婆的事原原本本地向兒子復(fù)述了一遍。復(fù)述的時候,他仿佛已經(jīng)看見給兆根買回來的外省女人,她既本分又勤勞,一點也不像大媳婦、二媳婦那樣刁蠻、不講理??伤v了一通之后才發(fā)現(xiàn)兆根一直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聽見兆根對他說:“爸,別說了,我,我哪來的錢?!?/p>
牛腩愣了一下,你不是一整年都在溫州的皮鞋廠做工嗎,錢哪兒去了?但是他終于沒有問,因為他看見兒子很窘迫,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頭往下掉。
“我的工資領(lǐng)不出來,溫州老板很壞的。”兆根低著頭,“我們整個廠的工資都沒有發(fā),他們還在廠里等著,我是借錢回來的?!?/p>
牛腩仿佛被人潑了一桶冷水,從頭冷到了腳。
3
第二天早晨,牛腩對著破碎的鏡片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自己又老了許多,那是因為他知道就是神仙也不可能喝著西北風(fēng)過年的。他想來想去,決定瞞著家人出去借點錢。出門之前,他特別吩咐金娣和兆根呆在家里,好好打掃一下衛(wèi)生。
“過年就應(yīng)該像個過年的樣子?!迸k畋浦约赫f,“在我還很小的時候,過年可是一件天大的事情,那時候你們的太公還健壯,家里要殺三頭豬,一頭牛,做二百斤糯米的酒,要專門雇人來做這些事的,你們都想象不出來,那褪光毛的雞和鴨掛在天井的屋檐下,呵,白花花的一排……”
“你還是省省吧,你不說話沒人說你是個啞巴。”愁容滿面的金娣無情地打斷了他,“動不動就翻那些老黃歷,我看你也就靠回憶在過日子,可回憶不能當(dāng)飯吃?!?/p>
“我,我這就給你去辦年貨!——女人!”牛腩漲紅著臉,獨自下了山坡,嘴里嘰里咕嚕自說自話,兩個孫女要跟他一塊去,他也沒有理。
這時候,站在一旁的兆根心里很是難受,說:“媽,年貨我會去買的,你為什么要讓爸去買呢?我會去的?!?/p>
“你哪來的錢?你的工資不是被溫州老板扣了嗎?”
“年貨總是有辦法弄到的,我這就下去,又不需要很多的錢。”
可是等兆根隨后趕到代銷店的時候,他卻沒有看見他的父親。那是因為牛腩根本就沒有往代銷店去。牛腩下了山坡,是徑直朝那幾棟令他深惡痛絕的小洋樓走去的。那幾棟與破敗的村子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小洋樓挨著村子建在公路兩邊,牛腩還是第一次真正地靠近它們呢。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他真正靠近它們的時候,內(nèi)心的感受不是惡心,而是惶恐,越是靠近越是惶恐。
一戶人家的狗叫起來了。
“哎喲,稀客,稀客。”隨著狗的叫聲,從一棟小洋樓里探出一個頭來,牛腩發(fā)現(xiàn)正是他要找的那個鄧富。
“進來吧,狗不會咬人的?!睙崆榈泥嚫粠缀跏菍⑴k钭нM了屋。
牛腩只好說:“我是怕踩臟你家的地板,我的鞋臟?!?/p>
的確,牛腩沒有想到吳村也有人家鋪了比鏡子還亮的地磚,牛腩是不會鋪地磚的,以前的泥胚房至多在地上鋪上一層水泥。事實上,牛腩連水泥地都沒有怎么鋪過。
“我看見兆根回來了,正要找你去呢,沒想到你自己送來了?!编嚫坏扰k钭酥筮@樣說,“今年兆根應(yīng)該掙了不少錢吧,我聽說他今年在溫州鞋廠做,溫州的工資比金華高一些的,這我知道?!?/p>
牛腩恨不得鉆到地洞里去,他已經(jīng)六十七歲了,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讓他開不了口。但是他終于將兆根領(lǐng)不到工資以及想借點錢買年貨的話說出來了。鄧富一聽牛腩不是來還錢的,嘴都歪了。他搓著雙手,同樣不知道怎么開口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壞人,可是自從他的女兒在深圳掙到了錢,來家里借錢的人就多了。以前誰來借他都給,還要讓老婆燒水泡茶(一年就泡掉了二十多斤茶),到后來才發(fā)現(xiàn)這不是辦法。他現(xiàn)在的原則是:寧愿得罪人也不往外借了。
“金娣今年就來借了六次,加起來差不多有八百塊,”鄧富實話實說,“我也不是開銀行的……”
“那是?!?/p>
“我也不能指望我的女兒能給我寄一輩子錢,她們要結(jié)婚,也要蓋房子,我已經(jīng)叫她們把錢自己存起來,不要往家里寄了……”
“那是。”
“你想想,寄回來一點錢,大家都來借,你是借還是不借?借了,你得天天惦記著,我就因為這個頭發(fā)都掉光了,你不借,人家又說你壞……”
“那是那是?!?/p>
“還有,一些村里人,你不知道……哎,算了,算了,還是借給你吧,我為了不借給你錢,你看,我還要說多少廢話。不過我只能借給你兩百?!?/p>
鄧富上樓去了,牛腩坐著干等,可是牛腩發(fā)現(xiàn)下樓來的不是鄧富,而是鄧富老婆——一個肥胖臃腫的哮喘病女人——她因為長時間關(guān)在屋里,又因為家境富裕,已經(jīng)喪失了與人交往的基本禮貌,她一下樓劈頭蓋臉就罵:“牛腩!你聽著,我還記得你當(dāng)年是怎樣嘲笑我和鄧富光生女兒不生兒子的!沒錯,你家是有四個兒子,一個個跟檁子一樣結(jié)實,可到頭來還不是向我這樣光生女兒的人家借錢?要不是看在你家金娣的面子上,這兩百塊錢我是絕不會借給你的!拿走吧!”
牛腩終于忍不住了,他發(fā)現(xiàn)他的胸口淤積著一口窩囊氣,他把這口窩囊氣全部發(fā)泄在了鄧富老婆身上:“是的,我承認(rèn)我家的四根屌是不如你家的四個逼吃香!世道就是這樣!”見鄧富老婆愣在那兒,牛腩又惡毒地說:“你以為你的四個女兒干的什么勾當(dāng)村里人一點都不知道嗎?那么讓我來告訴你,她們干的是妓女!就是村里人說的雞!她們在深圳賣她們的逼哪!”
那女人氣得身上的每一塊脂肪都在抖動,氣也喘了起來,但是神智卻很清醒,她回應(yīng)道:“妓女?只有你這樣齷齪的人才會這樣誣蔑別人,我要到鄉(xiāng)里去告你的!告你徘謗罪!假如我女兒在深圳做妓女,那么你家二媳婦更是在廣州開婊子院!你家二兒子——呸呸——還親自上街給老婆拉客哪!你去村里頭打聽打聽吧!”
“什么?”
“你家二媳婦在廣州做婊子!你家二兒子親自給她拉客哪!天底下也找不出像你這樣的不要臉的人家!”
牛腩的耳朵里好比砸進了一枚釘子。他做夢都沒有想到,就在自己家,竟然出現(xiàn)了這樣傷風(fēng)敗俗的人與事。難怪六月份兆海打電話回來詢問倩倩的健康情況時,他問他們在廣州做什么,兆海支支吾吾不肯說。
4
牛腩在哮喘病女人的叫罵中灰頭土臉地來到街上,感覺自己掉進了一口很深的糞缸,冰冷的糞水浸濕了他的身體,使他感到鉆心涼。他現(xiàn)在哪兒都不想去,就是想喝上一點兒酒,暖暖他的心。
他原本還想到他的徒弟小球那里去借錢的,這時已經(jīng)忘得一干二凈。他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看見了代銷店里成壇的黃酒,壇上壓著厚實的沙包,他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沒有沾到過酒了,盡管他以前是一頓飯都不能離開酒的,可是現(xiàn)在他吃不到肉也喝不上酒……他多么想在喝個酩酊大醉之后躲到一個沒有人的角落,像條冬眠的蛇一樣躺在地上,將兒媳婦賣淫的事好好地想一想……
可他發(fā)現(xiàn)代銷店的門是虛掩著的。
“搞什么鬼名堂,不做生意了嗎?”他嘟囔著推開了代銷店的門,進去的時候看見許多人圍成一圈,一些人擠在一起,一些人站在凳子上。
“牛腩,把門關(guān)上。”不知道誰對他喊。
“干什么?我要喝酒?!?/p>
“喝酒有你喝的時候,正賭著呢?!?/p>
“賭什么?”
“賭錢?!?/p>
牛腩感到特別掃興,死命地往里擠,他想擠到放著酒壇子的那個角落去,他是那么想把自己灌醉,可是擠不過去,亂七八糟的長條凳還有那些站在長條凳之間的人將他的去路堵死了。
另一個人對他說:“牛腩,怎么,也來試試運氣?”
牛腩說:“我來喝酒。”
那個人接著說:“你家兆根開始輸了,你早幾分鐘來他還是贏的?!?/p>
“什么?”
“兆根剛開始下一注贏一注,都快贏三百了,可是剛才又輸回去了?!?/p>
“好,好,是嘛……”
“你也站上來吧,沒錢賭就看,看也過癮呢?!?/p>
“不,不用了,我,我……”
牛腩說完了以上半句客客氣氣的話,接著,他就發(fā)覺自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在那一刻,他感到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他在哪兒?”他問那個人,“兆根在哪兒?”
那個人看見牛腩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嚇了一跳,趕緊說:“喏,兆根在那邊呢,你,你沒事嗎?你怎么啦?”
牛腩沒有理他,在一陣心靈的絞痛中,他強忍住痛苦按那個人所指的方向往里擠,真看見兆根坐在賭桌的另一頭,賭桌的四側(cè)堆滿了零票……牛腩在那一刻真想拿一把殺豬刀宰了兆根,就像宰一條咬了他一口的狗一樣,可是他強忍住了憤怒,耐心地等到那盤正進行著的賭局結(jié)束了才撲了過去。他的身子壓在了別人的身上,但是他的手卻出乎意料般地揪住了兆根的頭發(fā)。代銷店里亂作一團。
“你想氣死老子是不是!你這個不爭氣的混賬東西!明天就要過年了,家里到現(xiàn)在還沒買上年貨哪你倒是有錢拿來賭博?我活活揍死你!反正你們幾個不孝的東西生下來就是為了讓我生氣!……”
牛腩的拳頭隨著他的罵聲落在兆根的身上,兆根在地上像只企圖翻身的螃蟹那樣掙扎,不過,很快就有人把牛腩從兆根的身上拉開了。
一個人很不客氣地批評牛腩說:“你看看,你看看!人家在外面辛辛苦苦掙了一年錢,拿兩個出來玩玩又怎么了,就算是為我們這樣沒有出門打工的人捐幾個小錢用嘛……”另一個人也說:“牛腩,別動那么大的火氣,兆根剛才來代銷店找你,是我拉他碰碰運氣,剛才他差不多贏瘋了。再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會賭博是件好事,老實人討不到老婆……”
牛腩知道,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人能理解他的痛苦的,他到底有多少痛苦,就是連他自己都感到害怕:他的大兒子開著貨車從橋上栽了下去從此就站不起來了,他的二兒子帶著老婆跑到廣州去賣淫自己在門口站崗,他的小兒子已經(jīng)兩年沒有回家至今不知道干什么工作,他的三兒子給人白白做了一年牛馬現(xiàn)在竟然坐在代銷店里賭博,好比在他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啊……
牛腩痛苦得說不出話,丟下兆根回到了家。當(dāng)他回到家的時候,看見金娣還在熱火朝天地打掃。這個皮包骨的女人已經(jīng)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一些用不著的農(nóng)具和亂七八糟的雜物都被她抱到了閣樓上,原本生滿污垢的柱子和板壁被她擦洗得一塵不染,就連門后頭的雞舍都清理過了。
現(xiàn)在,金娣正精神抖擻,準(zhǔn)備著各種盛裝年貨的器皿,比如陶缽、鋼精鍋、搪瓷臉盆什么的,她想象著牛腩有可能從運魚來橋頭賣的小販那兒買回來活魚,還把一只臟兮兮的洗腳盆刷得很干凈,盛滿了水。她沉浸在過年的氣氛與期待之中,看見牛腩回來,問道:“牛腩,家里的兩只雞還要殺嗎?我已經(jīng)把它們拴在門口了,你現(xiàn)在就殺了它們吧?!?/p>
到了這個時候,牛腩忍了一路的眼淚才刷刷刷地流下來了。他一把奪過金娣遞給他的菜刀,將它丟得老遠,對她說:“別打掃了!這年咱不過了!”
可憐金娣剛才還想象著各種好吃的年貨,她因為想著它們才有力氣干了那么多活。她聽了牛腩的話感到自己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可憐巴巴地追問牛腩為什么,可是牛腩已經(jīng)躺到了床上,牛腩沒有理她。
5
第二天,是村子里的祝福的爆竹聲吵醒了他。
牛腩昨晚沒有睡好,當(dāng)村里人在早上八九點鐘把八仙桌抬到屋外,在八仙桌上擺滿“福禮”,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時候,他卻睡著了。他做了很多奇怪的夢,其中包括他造的那些泥胚房一夜間全塌了,村里人壓死了一半,他的四個兒子也壓死了,他在夢里哭了幾聲,醒來的時候摸了一下面頰,卻是干的。
他有氣無力地來到門外,看見金娣正在八仙桌上擺放“福禮”。除夕到了。雖然昨天牛腩宣布這個年不過了,但是他的妻子顯然沒有聽他的。金娣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個缺了一只耳朵的豬頭放進鐵鍋里煮,然后,她還把那兩只被縛了一天一夜注定要死的雞殺了。她以前沒有殺過雞,她是將兩只雞摁在盛滿水的洗腳盆里淹死的,現(xiàn)在那個缺了一只耳朵的豬頭已經(jīng)被金娣擺在了八仙桌的正中央,熱氣騰騰,面朝東方,而擺在豬頭兩邊的雞卻是生的。牛腩無動于衷地看著妻子在豬頭的前面又?jǐn)[放了三碗米飯,在米飯的上面各放了一小片紅紙,然后她將點燃的香柱戳穿紅紙,插在米飯上,恭請福神們來享用……
他的妻子做完了這一切,這才發(fā)現(xiàn)牛腩站在一旁,她說:“今年我不能把雞煮熟了,家里沒有菜,煮熱了的雞沒辦法招待客人。”停了一會兒,金娣又說:“爆竹和對聯(lián)我叫兆根帶回來,兆根下去磨豆腐了?!?/p>
牛腩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一切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興趣,他在桌子旁站了站,然后走回屋去背來了一把鋤頭,他對金娣說:“這個年你們過吧,我到大滿片的田里干活去了。”
金娣說:“大過年的你干什么活?你就不怕被人笑話!”
牛腩說:“他們要笑就笑吧,咱家被人笑話的事還少嗎?”牛腩很想把二媳婦在廣州賣淫的事說出來,但是他最終咬住舌根,忍住。
一路上,他沒有遇到一個人,田野里只有風(fēng)吹樹木和枯草的聲音。牛腩走到自己家的田里以后,習(xí)慣性地朝手掌心吐了一口唾沫,就開始挖地了??墒桥k钔诹藳]幾下,發(fā)現(xiàn)自己對干活也完全失去了興趣。他本來是想利用干活來忘卻苦惱的,可是他發(fā)現(xiàn)苦惱跟隨他來到了荒蕪的稻田里。它們就像咬人的蟲子圍著他轉(zhuǎn),使他不得安寧。
“兆根他沒有錢給家里買年貨,卻有錢拿來賭博,這個兔崽子是不是把錢存起來了,他還沒有結(jié)婚哪,他就把錢自己存起來了,他以后結(jié)了婚,我和金娣就別想喝上他一口白開水……”
牛腩這么想了以后,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比受了鄧富老婆的辱罵還難受。
牛腩背著鋤頭回了家。
此時,磨豆腐回來的兆根已經(jīng)把一副“政策拓開平坦路,春風(fēng)吹暖小康家”的對聯(lián)貼在門上,豆腐也壓在豆腐槽里了,從豆腐槽里流出來的鹽鹵水濕了門口一大片泥地。
“爸,就等你回來放迎福神的爆竹了?!睆恼赘恼Z氣中,好像已經(jīng)忘記昨天挨了父親拳頭的事了,“吳村就差我們家沒有放迎福神的爆竹了。不放爆竹,福神就不知道到咱家來享用福禮的吧?”
可牛腩卻沒有給兒子好臉色,牛腩說:“活人都沒有吃的!你們錢多你們就放吧!”
這一年的年夜飯吃得很冷清。
年夜飯之后,天黑了。麗麗和倩倩吵著要到村子里去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兆根就帶她們下去了。廟宇一般幽暗的屋子顯得更加冷清了。
這時,金娣說:“你也用不著生那么大的氣,天下父母誰不想讓兒女偎在身旁?可是,我們也要多替他們想想,孩子們在外掙錢不容易,回家一趟除了車路費,零用,還要走親戚,都要花錢……”
牛腩說:“不是你經(jīng)常抱怨他們一年到頭不回家,也盼不來他們一分錢嗎?你現(xiàn)在又這樣說?!?/p>
金娣說:“你就是小心眼!孩子們有孩子們的難處,都像你,閑得沒事干!整天像小孩似地想著過年!”
牛腩說:“沒有錢寄回家打一個電話總可以吧?電話花不了他們五塊錢!”
金娣說:“現(xiàn)在還沒有天亮,你怎么知道就不來電話了?”
牛腩哼了一聲,說:“你這是故意跟我作對!我不說其他幾個就說兆根吧,他還沒有結(jié)婚哪就把錢自己存起來了……他沒有錢?他沒有錢還能去賭博?你去看看別人家的兒子,在外打工一年買回家多少東西,怕父母咬不動硬的連假牙都帶回家……”
金娣終于被牛腩說得答不上話。
于是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屋里又恢復(fù)了冷清。兩個老人干坐著,一面盼著孩子的電話,一面等著孫女回家,一面在黑暗之中想一想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想一想他們小時候或者長大后的一些事,想一想他們明年是否會過得更好一些……除夕夜對于他們來說,就是一個又一個比平時更加漫長的鐘頭而已。
晚上十點,屋外終于響起了兆根和兩個孫女回家的聲音。金娣跑過去開門,發(fā)現(xiàn)走進門來的卻是苦瓜,也就是村里人說的買了貴州老婆結(jié)果讓她跑掉了的倒霉蛋。嚴(yán)格地說,苦瓜還是兆根的師兄呢,因為兆根跟他在同一個篾匠師傅手下學(xué)過手藝。聽人說,那個貴州女人逃跑的原因主要是苦瓜的生殖器缺少一顆睪丸,那個貴州女人摸到了這個事實之后就再也不愿意跟他上床了,大概是她擔(dān)心只有一顆睪丸的男人壽命短,反正她摸到了這個事實之后就逃跑了。
金娣一看是他,狐疑道:“苦瓜,是你啊……”
苦瓜倒是笑瞇瞇的,叫道:“兆根媽,兆根爸,兆根在家吧?”
金娣說:“兆根下去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了,你沒有碰到他?”
“我呀,我不喜歡看那玩意兒,那玩意兒看過一次就夠了?!?/p>
“那你到代銷店里去過嗎?”
“去過,我剛從那里來的。”
“有人賭博嗎?”
“代銷店里沒有,不過我聽說聚到經(jīng)銷店里去賭了。”
“那你知道兆坤、兆海、兆兔打電話到代銷店里去過嗎?”
“應(yīng)該沒有吧,我剛才去買酒,有的話會讓我跑來叫你們?nèi)ソ拥摹!笨喙险f著,就從衣兜里變戲法似地掏出了一對用紅繩子捆綁著的酒,說,“我是來給你們還有兆根拜年的,拜個早年。”
“你,你,這是……”牛腩和金娣以為聽錯了,一臉驚訝。
苦瓜接著說:“我聽說兆根今年——應(yīng)該說去年了吧——在溫州皮鞋廠挺好的,整年都很忙,有活做,我呢,也想跟他出去掙兩個錢。因為你們也知道,現(xiàn)在大家都用塑料的東西了,沒人做篾了,塑料的東西便宜啊,一個工夫錢就能買回來一大堆,我去年一整年只做了一個多月的活,還是道士先生叫我去給死人扎紙房子之類的……還有,我也跟你們說實話,我去年因為跟人販子到貴州買什么狗屁的老婆,被人崴走了一筆錢,我現(xiàn)在真是走投無路了……”
金娣因為在這樣的日子里連著聽到“死人”、“走投無路”之類的喪氣話,一時緊張得臉都白了,好在苦瓜說到這兒,有意識地改了口:“兆根媽,兆根爸,俗話說辭舊迎新辭舊迎新,我想在新的一年里我們大家總會好起來的吧,我們要對未來充滿信心才行呢。”
可是,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的牛腩卻不這樣想,他由于從篾工的沒落想到了自己,內(nèi)心就像倒翻了一個五味瓶,牛腩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
6
兆根帶著他的兩個侄女回到家時已經(jīng)十一點鐘了,母親金娣已經(jīng)睡了,苦瓜剛好站起來想走,這時又被兆根留住了。
兆根說:“今天你就睡我這兒吧,咱跟師傅學(xué)手藝時就經(jīng)常睡在一起。”
苦瓜不置可否,重新坐在了凳子上。他看著眼前的一家人,感覺比自己家熱鬧多了?,F(xiàn)在他家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他的母親因為他的女人跑掉了而郁悒死了??墒?,苦瓜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一家人并不和睦,特別是兆根跟牛腩說了他跑到代銷店接了兆海的電話之后,牛腩的脾氣很大。
牛腩氣咻咻地說:“他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竟然連他也想回來蓋那樣的小洋樓!他是不是要我?guī)退麊栆粏柕鼗?”
兆根如實告訴父親:“二哥在電話里說他幾個月后先回家,他跟嫂子掙到了一點錢,想在公路邊弄一塊地,問我現(xiàn)在地基是不是很好批,并且……”
牛腩聽了,說:“好啊,好啊,這個不要臉的東西!他帶著老婆偷偷跑到廣州去賣逼還不夠,他還要告訴村里人他老婆一共賣了多少次逼!他是要把我活活氣死啊,這個不要臉的東西……”
牛腩捶胸頓足,蹲在地上。
兆根還能說什么?只能這樣勸父親:“爸,你別聽人胡說八道!既然二哥掙到了錢,我們就應(yīng)該替他高興,你也不要死腦筋,他要在村子里批塊地蓋個小洋樓不是很正常嗎?你別管他的錢是怎么掙來的,白貓黑貓只要能捉老鼠就是好貓……”
“好,好,我不管,我這就去睡覺!就當(dāng)我沒有生過這個不要臉的東西!”牛腩罵罵咧咧地走到房門口,又轉(zhuǎn)過身來,嚷道:“麗麗,倩倩,該睡覺了!你們還在那里干什么,嗯?”
兩個小女孩丟下手中偷吃的糖果,極不情愿地跑到爺爺身邊,門隨之重重地關(guān)上了。堂屋里,只剩下兆根和苦瓜尷尬地站著。
“唉,”兆根苦澀地笑笑,對他的師兄說道,“為什么要過年呢?咱躺在床上聊吧,除夕夜是長壽夜,能熬到天亮的話更好?!?/p>
“那是,咱好像有好長時間沒在一起聊過天了,”苦瓜跟著兆根走的時候,將他提來的兩瓶酒帶上了,苦瓜說,“咱喝口酒解解悶吧,這是我買的。”
提到喝酒,兆根來了精神,順便把桌上的幾樣剩菜也端上了。他倆就這樣斜坐在床鋪和寫字桌之間,喝起了酒。
苦瓜這一回沒有避諱“我真倒霉”之類的詞匯,大說特說他這一年來的遭遇,將他對牛腩和金娣說過的話拉長了十倍,末了,懇求兆根一定要帶他出門打工。按他的話說,出門打工再不掙錢也比呆在家里被村里人說“沒出息”強,因為村里人的腦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這樣:只要你是個四肢健全的正常人,你呆在家里不出門打工你就是“沒出息”(更何況苦瓜還跑了花錢買的女人)……
只是兆根感到為難:因為出門打工不像苦瓜想得那么樂觀,不論在工地上,小工廠里,還是其他的地方,打工仔都要被老扳當(dāng)做奴隸使喚,這種看老板臉色生活的滋味跟做篾匠時受東家尊敬的境遇是有天壤之別的。更何況,許多溫州老板從不兌現(xiàn)工資。他們在你進廠之前會慷慨地答應(yīng)你一個月多少錢,但是你真要幫他干上一個月,你差不多就被他“套”住了,他會千方百計將工資往下個月拖,一直拖到你“套”在他那里的工資越來越多,最后你終于走不了了,因為你走掉的話“套”在他那里的工資就一分都拿不到了。
“你以為那是一些人嗎?他們罵我們打工仔是‘狗生的’,可他們自己卻是禽獸不如!”兆根在酒精的作用下,終于把什么都說了。他告訴苦瓜,他所在的澳斯華皮鞋廠一整年都沒有發(fā)過工資,工人平時需要用錢都是向老板支借的,多的時候一百,少的時候只有二十,老板答應(yīng)到年底一定發(fā)工資,可是到了年底,他卻一口否認(rèn)了,甚至連假都不準(zhǔn)備放。廠里一些工人在這種情況下為了拿到辛苦一年的血汗錢,就差給老板下跪了,有幾個女工甚至讓老板睡了覺。
“臘月二十五那天,我終于等得不耐煩了,又一次來到老板辦公室,那么可憐地哀求他,說我的父母年紀(jì)大了,天天盼著我回家,他就是不聽。他說過什么年回什么家,純粹糟蹋錢,年底正是皮鞋生產(chǎn)旺季廠里不放假,誰要是擅自離廠就別想拿走工資……第二天,兆兔從上海坐輪船來溫州了,他說是來溫州等我一塊回家過年的,實際上是來向我借錢花的,因為他不想穿得破破爛爛、兩手空空地回家,誰不想回到家鄉(xiāng)時光光鮮鮮、體體面面的?我又向老板去要工資……兆兔就給我出主意,就說是父親死了我必須趕回家去,可是這個畜生——我是說溫州老板——他麻木了,他非但沒有同情我,反而用一種嘲諷的口氣問我,你的爹死了?這事可不小啊!你的心里一定很痛苦吧?——我一想到我的父親,不管他是否真的死了,眼淚都嘩嘩地下來了,因為我知道父親是多么愛我們,盼著我們回家啊……
“可是這個畜生把我的眼淚也當(dāng)作了嘲笑的材料,他說,你把你爹害死了,是該好好地難受一下,他老人家早不死晚不死死得及時啊,現(xiàn)在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吧,我看著,我最愛看你們這些下流胚演戲了,就在今天,廠里就死了三個爹兩個媽,可是我還沒有看夠哪,我還想看看你怎么來演……”
“苦瓜,你應(yīng)該能明白我的眼淚不是假的,你應(yīng)該能明白我是多么愛我的父母!如果不是溫州老板逼得我們回不了家,再混賬的兒子也不會去撒這樣不道德的謊話!我真的憤怒了,可是我還不敢跟老板鬧翻哪,我怕一鬧翻我更拿不到錢了,可是兆兔——你也知道,他是火暴脾氣——他聽我說了溫州老板對我父親的嘲笑,握了兩個拳頭就沖進去了,他告訴那個冷血動物,只要是個人都有自己的父母,都想回家過年,只有野獸是不過年的,就像你們這些溫州老板,只有你們在過年的時候是想著怎樣逼迫工人加班加點給你們掙錢……
當(dāng)時那個畜生被兆兔兇巴巴的樣子嚇懵了,連個屁都不敢放,直到我進去解釋以后他才明白過來,他說,怎么?你他媽的想找‘親友團’來跟我要工資嗎?我不怕!就憑你們這些鄉(xiāng)巴佬——我簡直可以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捏死你們……在那一刻,我和兆兔氣得,連想都沒想就撲了過去,將那個溫州老板揍了,我們狠狠地揍了那個畜生一頓,揍完之后就提了行李往車站跑,可是逃到車站以后才發(fā)現(xiàn)我們沒有錢買車票……
“就在這個時候,那個畜生的助手帶領(lǐng)一幫打手氣沖沖地追到了車站,他們把我們抓住了,他們帶著鐵棍、牛皮鞭,他們打我們,用溫州話罵我們,車站門口迅速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直到車站派出所將我們扭進審訊室,我們才算保住了一條命……由于兆兔一口承認(rèn)在皮鞋廠是他打的人,所以他們把我放了,只有兆兔一人拘留了……
在被民警押走的時候,兆兔對我說:哥,這兩年我沒有混好沒臉回家,但你一定要回家,你不回家父親一定會傷心的,你知道他老人家比天下所有父親都要愛我們啊……我記著弟弟的話,買了一張站臺票混到了車上,從溫州藏到了金華……”
兆根說到這兒,眼淚再一次流下了他的眼角。
吳村的新年,就這樣在兆根的眼淚和隱約傳來的爆竹聲中,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