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你們充實了我的生活

山羊比姆

多年前，我的生活從田野里開始。我的鼻子里、手上、身上沾著泥土的細屑。那時，寒假才剛剛過了四五天，我迫不急待地完成了所有的作業，然后投入了田野的懷抱。那時的田野上種植著小麥、蠶豆、油菜和甘蔗。通往村外的道路被風吹干并被牛車的轍輾壓得堅實而坑坑洼洼，上邊的浮土不時地被風吹起來，像一股黃褐色的煙旋一樣四處飄蕩。我想那是田野在引誘著我們跑向它的深處。那時候，跟著我跑的還有我放牧的一只老奶山羊。我的手里捏著一根細竹鞭，它被我用來象征性地訓斥和懲罰那只羊，而它其實應該算是我的奶媽，因為我天天在喝它的奶并且經常去擠捏它的乳頭。我喜歡這只瘦骨嶙峋而個性突現的山羊媽媽，它的頭頂和靠左邊的耳朵是黑色的，我叫它比姆。此前，我的堂叔送給我一本他的連環畫，是特羅耶波利斯基的《白比姆黑耳朵》，我的山羊媽媽也和比姆長得相似。母親因為身體虛弱的原因缺少乳汁，因而我幾乎不知道母親乳汁是啥滋味。母親因缺乏營養而身體消瘦，她生我姐時就已經沒有奶水了。母親抱我的時候，我被她身上的骨頭硌得生疼，因此，母親喜歡抱我而我卻恰恰相反。

山羊比姆替代母親給了我活命的乳汁，我奶奶經常在我面前用一只摔得千瘡百孔的搪瓷牙缸為我擠羊奶。比姆的乳頭充盈著，被奶奶枯硬的指頭擠捏得通紅。它靜靜地嚼著草，似乎沒有感覺到疼痛。比姆和我一樣聽話，同時，它似乎認同了我這個九歲的小男孩做它的羔羊。它親近我，我抱著它的頭的時候，它目光慈祥，任我揪著它的耳朵嬉耍或用竹鞭抽它，而它也時不時地用溫濕的舌頭舔舔我的手或是身體的某個部位。它的脖子上套著一只用三角帶扎成的項箍，然后由一根軍用背包帶拴著，由我牽著它，一起走進田野的深處，去尋找鮮嫩的肥草。那時，我沒有鞋穿，在跑丟了父親給我的那雙大號軍用膠鞋后，大冬天里，我赤著腳走在堅硬而冰冷的田野上。我的腳時常被意外的硬物硌得流血，腳背和腳踝上布滿細密的龜裂，血流出來的時候，鉆心地疼，我將腳往比姆溫暖的身上蹭了蹭，它的身體柔軟而溫暖，勝過家里的被褥或者母親的懷抱。在陽光下，比姆全身的毛潔白而晶瑩，它俯下身來，舐著我流血的腳，它的唾液溫濕黏滑，沾在腳上，我的腳竟沒有了疼痛感，血也止住了。后來，我按別人告訴我的方法，用比姆的乳汁涂好了腳上的龜裂。

田野里到處是開著花的蒲公英，那些橘黃色或是白色的細小花朵像我最親密的伙伴一樣，跟隨著我和比姆。比姆特別喜歡啃蒲公英的嫩莖和塊根，它的根雪白得像剛長出來的蘿卜。撅斷的塊根流出了乳白色的汁液，比姆美滋滋地嚼著。我想，蒲公英就是田野的乳頭，那里流出的是從田野的乳房里溢出的甜美的乳汁，就像我從比姆那里得到的一樣。此時，我有些惶然，不知所措——田野堅硬的泥土里竟藏著一只不會枯竭的乳房，而我的母親竟失去了她希望的乳汁，她是不是在平日的勞動中一不小心讓它流淌進了泥土，像汗水一樣?想到這里，我坐在了泥土上，撫摸著蒲公英柔軟的葉子和花朵。我小心翼翼地拔起一棵蒲公英，仔細地察看它的塊根——細細長長的，頂端像個錐形，像比姆的乳頭，只是更小、小得多!我母親的乳房是啥樣子的?我幾乎沒有一點印象，因為我可能從來沒有見過。地上還長著別的草，比如紅蓼，一種細密的開著桃紅色小花穗的草。它的莖桿像甘蔗一樣結實粗壯，葉鞘向上，枝枝蔓蔓的，柳葉般的葉子中央有一塊紫紅色的胎印(我感覺它有點像我屁股上的那一塊)，紅蓼長得極旺盛，高過我的腰際，它們像紫紅色的云團一樣在水渠邊和空地上滾動著，一直到我看不清的地方。那些甘蔗葉和莖桿也被冬天的陽光曬成紫紅色，還有我的臉膛、比姆的鼻頭和乳房，還有母親的。

天空的云絮白得誘人，在我饑餓的眼睛里，它就像白米飯或者是棉花糖一樣，云的邊沿被陽光染成各種色彩，整塊的云被鍍上一層誘人的金黃色，渾厚而樸實，像剛從爆米機里噴出來的膨化米花，細細的云絮一層層地蔓延開去，從遙遠的天際一直到另一邊，渾沌的云空是我想象中親切和可口的食物(事實上，這樣幻想的結果讓我感覺更加饑餓)。銀白色的云朵讓我聯想到了我的比姆，我為它唯一的羊羔被父親賣掉而感到悲傷，那是沒有辦法不得已才做的，父親何嘗不想讓比姆生下更多的羊羔養著，從而能得到更多的羊奶!我想，在比姆的眼里，那些靜靜地飄泊著的白云是不是它失去的兒女們?比姆也像我一樣，不時地仰起頭來看著天空，看那些我所看到的云朵，它在想什么?比姆低下頭去，更起勁地啃著地上的嫩草。蠶豆田里開著貓眼睛一樣的花朵，紫紅色的中間有一條狹長的黑色瞳仁，蠶豆花香甜，一片片地往上仰起的卵圓形的葉片讓比姆垂涎欲滴。

我知道有一條臍帶連著我和母親，雖然在我生下來不久即被剪斷了，可是，我還是感覺我的身上還與她連著另一條臍帶，我不知道它在什么部位，我不時地被它所揪疼著。有時，我感覺它就在我的腳底下，通過生著厚厚繭皮的腳板與泥土相連，特別是在母親去世之后，我親眼看著她躺在那口棕紅色的棺材里被埋進了泥土。比姆生下它的最后一胎羊羔，它因難產而死去。羊羔生了下來，它已經無力再為它舐破胎衣和羊水，在母親的幫助下，羊羔掙破了胎衣艱難地站立起來，母親用一件破衣服為它擦干了身上的羊水。它無助地趴在奄奄一息的比姆的身邊，嘗試著去嘬比姆的乳頭，比姆無力地趴在稻草墊上，它最后一次慈祥地看著自己的孩子。比姆一動不動了，它靜靜地睜著眼睛，目光漸漸地暗淡了下去……父親沒有賣掉這只羔羊，他仍然將它交給了我。

兩只貓

母親說：貓重利輕義，見異思遷，不如狗忠誠守節，一直反對我養貓。我們家養的第一只貓是虎紋黃毛貓，它是祖母在鄰居家的門口撿回來的。它的母親可能是中了老鼠藥，已經死去多時，那只母貓招祖母討厭好些日子了，前些日子它發情時，整夜整夜地嗥叫，煩了正在誦佛經的祖母，祖母惡上它。這一下突然慘死了，祖母動了惻隱之心，見那小貓仔在死貓母親的身邊嗷嗷叫著，小身子凍得直哆嗦，祖母便給抱回家了。母親沒吱聲，家里還是祖母做的主。祖母給貓起了個名字叫虎子，這貓長得精神，兩眼虎虎有生氣，祖母給它吃山羊比姆的奶。不到一個月，虎子就生龍活虎的，在家里上躥下跳，還特別黏人，老纏著家里人的腿前腳后轉悠。祖母一坐下來，它就趴在腳邊，祖母說，這貓身子有團火，勝個小火籠。比姆生羊羔的那陣子，小虎子被家人冷落在一邊，比姆生的小羊羔全身渾白似雪，偏偏鼻子是黑的，活像個小丑，祖母說那是在投胎的路上口渴誤喝了墨池的水才變成這個樣子的。虎子見好些天沒有人理睬它，就垂頭喪氣地蹲到門口的墻根底下曬太陽，耷拉著尾巴，眼睛里有種失落的憂郁，不再去逗院子里的那缸金魚。而以往，它每天的最大樂趣就是繞著那口大魚缸跳上跳下，嚇得缸里的魚全沉到水底，不敢往上浮頭嘬氣。祖母沒少用她那根竹拐棍嚇唬它，虎子見祖母舉棍，沒等她呵斥的話說出來，就老老實實地往門外跑去，可是不消片刻，它就折返回來，故伎重演一番。比姆的兩只黑鼻小羊羔老是圍著比姆的乳房轉悠，一得空就往上撞比姆的乳房，搶著吃奶。虎子在一旁看得發癡，估計是羨慕得不行，灰心喪氣地低下頭去。羊羔成了家里的新寵，虎子失望地遠遠躲開，在墻上的瓦壟間緩緩地踱著步，拉長腔：“喵——喵啊……”

農村的老鼠特別猖獗，尤其是逢收成的日子，家里家外全是稻谷或是豆麥，老鼠攜家帶口地來赴這難得的盛宴。大白天家里都難撞見肚圓腰粗的老鼠們，咬過的稻谷殼和豆麥碎屑撒得到處都是，又招來了螞蟻和別的昆蟲。吃飽后的老鼠在家里躥上躥下，在床架頂、閣樓的夾層里、床底下和陰暗的地方肆無忌憚地咬架、交媾、生仔……祖母供佛的咸餅也讓老鼠給啃得亂七八糟。虎子先是發過威，逮住過幾只老鼠，并將老鼠的尸體拖到了院子中擺著，好向主人請功，可是好貓架不住群鼠，老鼠太多了，虎子有點招架不住了，它一連幾天的努力之后，有點泄氣了，它只能看著老鼠在它眼皮底下跑來跑去地示威，虎子的右前爪也在捕鼠的戰爭中受傷了，它在追一只老鼠的時候，腳踩進一個石頭縫里夾住了，腳踝扭傷，虎子一跛一瘸地回到自己的窩里。母親在數落著虎子，瞧瞧，這懶貓!平日里能吃能喝，一到派用場的節骨眼它就裝死!一連說過好多次，祖母也對虎子產生了誤會，特別是見老鼠咬了供佛的成餅之后，始有攆它走的意思。虎子挨了祖母的幾次打之后，不敢再進屋里的窩歇息了，它跑到了院子外邊的一堆稻草里暫時棲身。接下來幾天，虎子在院里出現的時候越來越短暫，它一見到祖母就驚恐地跑開了，然后遠遠地望著祖母，眼里充滿著困惑和不解的憂傷：“喵——喵嗚……”再后來，虎子就失蹤了，大約過了兩三個月，母親在田野邊的一片荔枝林里碰到過它，虎子身邊多了一只母貓和好幾只小貓，那母貓身灰黑色，帶著斑點，那是只野貓，它們的孩子身上一半有著虎子的花紋，一半是母貓的皮色。母親回來告訴了祖母，祖母聽了沉默良久，祖母肯定后悔當初趕走虎子的舉動了，她好些天去那片荔枝林里去喊虎子的名字，可是再也沒有碰見虎子一家子。有一天夜里，祖母聽到院里有兩只貓在干架，戰斗得很慘烈，第二天早晨，祖母在院子里看見地上掉著好多黃褐色的毛和若干血跡，那片苫金魚缸的竹席被什么東西咬爛了一個口子，祖母認得那是黃水貍的齒印，那黃褐色的毛是虎子身上掉落的，是虎子跟它干仗護魚呢。祖母更悔了，她到處找虎子，村里找到村外，可是，再也沒有見過虎子的身影，祖母嘆息道：虎子一定是死了，罪過罪過，阿彌陀佛!

第二只貓是姨娘送過來的，姨娘喜歡養貓，家里養了兩三只貓，姨娘眼神不好，喜歡貓在身邊黏著她，生活也有些滋味。那時，祖母已經殘疾在屋里，不能像往常那樣到處走動。這只貓是暹羅貓的混血兒，體大尾粗，特別是兩只大眼睛一藍一黃，寶石似的漂亮，還有身上的毛皮油亮，黑的像墨潑就，白的地方像雪一樣瑩潔，耳朵支愣著，耳尖有些長毛伸出來。祖母因為虎子的事情，一直內心愧疚著，有了這只貓后，她就成天抱著它。這貓比虎子更黏人，自己經常就跳上床睡覺，白天趴在祖母的被褥里呼呼地睡覺，晚上就回到自己的窩里值班。祖母叫它烏梅，烏梅是祖母喜歡吃的一種蜜餞，顏色烏黑發亮的糖漬梅干。烏梅一來，家里的老鼠就絕跡了，真是一物降一物，虎子奈何不得的老鼠竟怕烏梅，姨娘說，虎子那是只土貓，這貓是暹羅貓的后代，是靈猞的種性，兇著哩，就是水貍鼠或是黃鼠狼它都能拿得下!母親也喜歡這貓，家里沒有什么東西讓它飽腹的，它只能以鼠果腹，所以，烏梅并不覺得家貧無食。烏梅吃過老鼠后，就跑到院子外的水洼邊洗嘴邊毛，爪子往水里探一探，再往臉上胡亂抹揩，母親見了被逗樂了，貓洗臉，瞧瞧，貓洗臉!我覺得她是沖著我說的，我經常不洗臉就去了學校。

烏梅是只母貓，春雨響的時候，雨滴滴瀝瀝地敲在屋瓦上，烏梅一連幾天無精打采地趴在窩里，一到晚上就焦躁不安地急急跑出門去，也不顧外邊下著雨。烏梅幽幽地叫著，起先聲小，后來就變成了嗥叫，那種叫聲讓人揪心。祖母的眠覺本來就淺，經不起它這么一叫，祖母叨著：畜牲畢竟還是畜牲，騷勁一來，什么都顧不上了!烏梅不上祖母的身邊睡，祖母感到一種失落，一種深深的失落，難怪祖母會生嗔怨。天尚寒，又下著雨，被褥潮而冷，祖母多么希望烏梅在她身邊偎著，好用它的身體皮毛暖和這潮冷的被褥。祖母不能像過去那樣到處行走了，她真的希望有個人陪伴在身邊，好打發那無邊無際的寂寞。烏梅一夜未歸，祖母一夜未睡，翌日早晨，烏梅回來了，渾身濕漉漉的，冷得直顫，它重新回到祖母的腳邊，只是不敢像往常那樣大模大樣地跳上床去。祖母彎下腰去，用她暖腳的一塊破氈子裹著烏梅，給它擦濕，烏梅順從地跳到祖母的膝上。不久，祖母發現烏梅的乳頭垂了下來，肚子也一天天地大了，“它懷上貓仔了哩!”祖母吩咐父親向討魚的鄰居六狗子討些爛魚殘蝦回來給烏梅吃。烏梅在秋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生下了四只貓仔，烏梅卻莫名其妙地病倒了，一點奶水也沒有，四只貓仔餓得直叫，烏梅的毛一撮撮地往下掉，它煩燥地撕咬著自己的肚皮，痛苦地“喵嗚——喵嗚——”叫著，它的嘴里流出一種紅色的液體，饑餓的小貓仔爭著去吮吸烏梅嘴里流出的紅色液體……烏梅到了它的最后時刻，祖母無法走到貓窩邊察看情況，母親和父親根本沒有空去關注一只生仔的貓，他們的日子全交給了討生活。烏梅在祖母焦急的等待中奄奄一息了，那一夜，祖母昕得貓窩里的貓仔嗚嗚地叫了一夜，而再沒有了烏梅的聲音。第二天一早，母親告訴祖母：烏梅死了!祖母聽到此訊，神情黯然，“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是這個樣子?……”她喃喃自語道。祖母說，那天夜里她聽到屋頂有只貓叫得好凄慘，烏梅死后第二天，四只貓仔失蹤了，祖母說：那是它們的親生父親來接去的。唉……

從此，我們家再不養貓了。

三條腿的狗

父親本來是想養條狗來看家護院的，可是見祖母養了貓，就不再提養狗的事了。三叔家養了一條狗，三叔是生產隊的護果員，平時護莊稼，果實熟時就護果，冬季就護甘蔗田。三叔比我父親更壯實，雖然個子矮了點，不過，鄉里人說人矬氣高，說的是矬子脾氣倔，好斗爭強，三叔就是這個脾氣。三叔不像父親那么懦弱，在人面前像個不會吱聲的棉包，三叔喜歡的是勇武，他喜歡酒和勇力，鄉親們送給他一個外號：矮腳虎。三叔喜歡狗，三叔和父親分家之后，獨自居住在院子外的廂房里。而一年當中，三叔基本都不在家里住，三叔住在守望的寮棚里。

三叔的狗是附近的后卓部隊退伍的軍犬，那狗在部隊里已經有個名叫大龍，三叔就繼續叫它大龍。大龍是純種昆明犬，身大力沉，和本地的土狗相比，簡直是虎和貓之別。大龍雙目如電，視人時會讓人有一種不寒而栗的威風，撲在人身上，高過尋常人的頭。我特別害怕大龍撲在我身上撒歡，好幾次將我撲倒在地，讓我吃了一嘴的泥。大龍喜歡我，我對它是又喜歡又害怕!念佛的祖母討厭喜酒尚武斗勇的三叔，也就不喜歡他的大龍，三叔不敢將大龍放韁，怕咬了祖母心愛的貓。可是不管是先頭的虎子還是后來的烏梅，聞見大龍的吼叫，就會嚇得一溜煙跑進屋里。好在三叔不經常回家，大龍也就不經常回來，聽見大龍吼叫的機會也就不多。生產隊的大部分果樹是荔枝樹和龍眼樹，果實熟的時節正是炎炎夏季，春末有枇杷、楊梅秋有柿子、板栗，三叔和大龍就一直蹲守在他的寮棚里。那時，我在拱辰小學讀書，三叔的寮棚就在離學校不到三里的后山上，也就是母親經常放牛的那片后山岡。三叔不喜歡我父親和母親，卻喜歡我這個侄子。我只是好奇才喜歡接近三叔，因為我奇怪他為什么竟不怕后山的亂墳和成群的烏鴉，特別是傳說中的兇惡的野狗。我想大龍是三叔的膽氣的一部分，三叔靠的是大龍的勇猛和威武，他不在乎個把鬼魅魍魎和野狗。三叔說，大龍一到夜里就兩眼放光，凡是陰陽間的物事，全逃不過它的虎目!

后山的荔枝林像一團永遠濃郁的綠云，三叔和他的寮棚被這團綠云遮得毫無蹤跡。大龍白天在樹底下呼呼大睡，晚上精神抖擻，三叔白天喝酒、睡覺，晚上扛著土銃去獵果子貍和獾。大龍看得清黑暗里的動靜，三叔的槍就瞄到哪兒，附近的人都知道荔枝樹底下有個矬子養著一條大狗，那矬子手里還有一桿火銃，準也不敢來試試運氣。獵到果子貍，三叔就拿去換酒，自己也留著點下酒，果子貍肉香好吃，三叔將皮剝下來繃在樹桿上晾干，冬天里硝了皮之后鋪在寮棚里做褥子。三叔喝酒，怕床冷傷身，那貍皮正好做這用場。三叔怕蛇，見著蛇就癱軟了，荔枝林里陰涼，大白天的蛇從林子外邊溜進來，圖在樹底下乘會兒涼，或者干脆爬上樹梢，掛在那兒讓涼風吹。三叔喝完酒之后，就爛成一團醉泥，躺在寮棚里天地不知地呼呼大睡。大龍趴在樹底下，半睡半醒，一有風吹草動，它就警覺地站起身來。六月的蛇鉆空找陰涼，烙鐵頭、飯鏟頭(眼鏡蛇)還有竹傘柄(銀環蛇)喜歡在晚上活動，烙鐵頭擋道，飯鏟頭吊樹，竹傘柄掛在門楣上。大龍不怕蛇，蛇來就吼，低聲長吼，從喉嚨里發出一種低沉的嗚嗚聲。蛇怕三樣：竹鞭(蛇舅舅)、火把(蛇怕光)和硝石味。三叔的火銃里有硝石味，背包里有硝藥。大龍的勇猛讓賊和野物不敢近身，可是蛇不怕大龍，蛇依然按著自己的想法無所顧忌地橫行著，這樣的結局是難免的，大龍受傷了，一條兩米長的飯鏟頭不幸遇上了大龍，飯鏟頭和大龍經過一番大戰，飯鏟頭被大龍咬到七寸，命喪塵埃，大龍的前腿也中蛇一口，大龍趴在地上直喘粗氣，蛇毒讓它呼吸急促，三叔醒來時，發現大龍趴在地上，口里白沫直涌出來，旁邊躺著一條讓大龍咬爛的死蛇。三叔趕緊給大龍灌下攪有硝藥的酒，三叔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大龍的命。大龍竟然沒死，它昏死了一夜之后，蘇醒過來，可是那條傷腿仍然腫脹并且開始潰爛，三叔用了幾種蛇藥，仍然沒有能保住那條腿，三叔給大龍截了爛腿，大龍成了一條三條腿的殘狗。

大龍一下子沉默了，可是目光依然如電，脾氣依然暴烈。三叔試著給它綁上一根木棍，做為假腿。可是大龍不適應這樣的變化，它總是咬掉三叔綁上的木棍，它希望仍然像過去的自己。可是三條腿的大龍已經不可能像過去一樣勇猛，如閃電般迅疾地奔跑和追逐。大龍連走路都有困難，可是它一蹦一跳地走著，不時跌倒，這樣讓它氣急敗壞。大龍在堅持了半年之后，它突然不吃不喝了，靜靜地趴在三叔的寮棚外，不再吃三叔給它的貍骨或獾骨，三叔難過得掉淚。大龍死了，三叔大哭一場，三叔沒有成家，他把大龍當成自己的兒子，現在兒子死了，三叔能不傷心嗎?三叔埋了大龍，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臉上的皺紋像風吹過的池塘，三叔喝下一壇米酒，那一次，他醉了整整一天一夜。

三叔老了，回到村里，走路彎著腰，遠遠地望去，像一枚行走著的鐵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