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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上愛

2007-01-01 00:00:00
福建文學 2007年1期

每天都乘坐同一路大巴上班,每路車的司機都似曾相識,我口里咬著方便筷,手托一碗酸湯米粉,將裝著IC卡的挎包往讀卡器上一靠,“滴!”一聲,便是我乏味一天的開始。

在搖晃的車上我泰然完成了我的早餐,車停時,我在窗口買了份早報。首先翻到娛樂版,F4之一的朱孝天對記者說:看到一則消息說讀八卦有益身心健康,他說現在他才知道自己在做著一份對大眾有益的工作。不禁莞爾,小看了這個過氣花樣美男,他的一番話倒是重新鼓舞了我的工作熱情,原來我所從事的工作也可以是對大眾有益的啊。我們雜志社的一個王姓小娛記長得就像朱,比朱略瘦,所以比他更耐看。靠著他的色相去完成各種對女明星的采訪任務,成績斐然。章小可曾經鄙夷不屑:長得帥有個屁用?吃完飯可以用那張臉刷卡嗎?

我不帶MP3上車,我不在車上狂睡,我不在車上發呆,我慣于胡思亂想,我慣于琢磨每個興奮、疲憊、高興、焦慮的男生、女生的臉,老人、小孩的臉。據我N次觀察發現,早晨上班,滿車無言,所有人一臉凝重,好像上刑場,而晚上下班,車廂里則歡聲笑語,像是慶賀一場戰爭的勝利。其中也有著麻木的我。

“阮今愛是個麻木的人?”這句話曾經被人用鮮紅粉筆寫在校園的黑板上。

從初一開始就有男生寫字條偷偷塞到我的書桌里。我看也不看直接塞到垃圾桶里。我瘦弱、沉默,走路的時候看書,吃飯的時候看書,連上廁所都要帶上書。除了讀書,我唯一的愛好就是寫信,坐在操場上,信紙墊在書包上,我一筆一劃地寫:

“親愛的魏阿姨:見字如面。寄來的學費已經收到。這次大考,我是年級第五,英語聽力不甚理想,我會努力……”

“親愛的魏阿姨:寄來的隨身聽已經收到,甚感!您上次寫信問我在讀什么書,先前一直喜歡西德尼·謝爾頓的書,最近喜歡上阿瑟·黑利,他的《林肯機場風雪夜》和《航空港》十分好看!”

“親愛的魏阿姨:因為病了一段時間,所以沒有及時給您回信,見諒!上次寄來的《大飯店》讀后非常激動!我很喜歡!而且告訴您一個喜訊,我的一篇散文在報紙上發表,隨信附上報紙,稿費有八塊錢呢!如果我能一天寫一篇并且發表的話,我的學費就不會再麻煩您了!這是我生平第一筆稿費,我買了許多郵票,這樣,我就可以經常給您寫信了……”

我總是心事重重,若有所思,從來不講究穿衣打扮,不和女生在一起唧唧喳喳,不和男生眉來眼去,因為沒有足夠的聰明,我必須加倍努力,如果沒有魏阿姨定時給我寄生活費和學費,我根本不可能留在校園讀書、寫字,偶爾做做我的作家夢。

九歲時我父母雙亡,父母不在后的一整個月我都沒有說一句話。我和年邁的外婆相依為命,一到冬天她的咳嗽就發作得特別厲害,她咳得整個巷子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我害怕她會熬不過當天晚上。我們倆重要的收入來源就是她每天推著小車去街市上賣粥,她的生意并不理想,我們常常一日三餐吃賣剩下的粥,各種粥:小米的、綠豆的、黑米的,后來的我再也不吃粥。那年的雨水特別多,我不知道窗外的雨什么時候停止,我不敢問外婆我還能像以往那樣去上學嗎?雖然我不曾是個好學生,粗心、貪玩,但我從未如此渴望能每天背著書包走進教室。快開學的時候外婆牽著我去大伯和舅舅家借錢,我們倆一老一小站在門外,我低著頭,手指在門框上一下下劃過,門框上的木屑撲簌簌地掉落在地。外婆顫抖著聲音向著門里輕聲細語地說著好話,一次拿到十塊錢,后來都是垂頭喪氣地回家去。

魏阿姨的信和錢就是那個雨季到來的,外婆捧著匯款單用圍裙拼命擦眼睛,怎么都不敢信這是真的。但這的的確確是真的,隔上一段時間,魏阿姨就會來信問我的學習,她的錢定時寄來,后來還有書籍、磁帶。在我的再三請求下她寄來了她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她的額頭光潔,下巴倔強,但眼睛里透露著柔和。她的照片一直放在我的錢包里,我想有一天我會見到她,等我賺錢了,我就可以為她做點什么,做些比買郵票更有意義的事。但大學畢業后我和她失去了聯系,我寄給她的信都被“查無此人”,直到有一天我來到了她所在的這個城市。

這個城市的夏季漫長,陽光無處不在,也許有一天能和她不期而遇。每次我在街頭邂逅某個中年婦女,我都會留意地回頭去多望兩眼。林未然說我總是神游太空。

林未然淡淡地說:阮今愛,你今年多大了?你為什么總有些幼稚想法!每次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就使勁反省自己又有什么地方冒犯他大爺的,我不知該如何細細對他說起我的想法,他是不會懂得我多想見到那個幫助過我的好心人。

與林未然第一次約會,是在一家有著馬桶式座椅、廁所的便池當桌子的新銳茶吧里,我們好像出恭一般面對面坐著,他坦率地說,不必對他認真,他不是個有責任的男人。我當時覺得他說的不過是“屁”話,我喜歡的是那種白凈書生型,這樣黑粗漢子一向不在我考慮中,和他吃飯不過是給自己一個選擇生活的機會而已。但我發現他第一眼就看透了我,我是那種不知不覺中就掉落到情感陷阱里的人,而且是自掘陷阱。

現在想來,的確如他所說,他不是個負責任的人。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愛我的話,我們之間的單獨約會屈指可數,他時常帶我陪他去見客戶——因為人家大多帶家人出席,而我也歡天喜地自視為他的家人涂脂抹粉地與他去各種場合,面帶微笑見形形色色的人。幫他記下電話,提醒他答復某個征詢,在尷尬的時候轉移話題,適時地放聲大笑,幫他取干洗的衣服。他從來沒有邀請過我去他的家,也沒有主動要來我的住處,我們約會的地點從一個公共場所輾轉另一個公共場所,旁邊總少不了其他人。唯一的一次去他家,那天他特別忙,因為要趕時間去見幾個有意融資的老板,他發現領帶上有油漬,就把連著車鑰匙的一大把鑰匙給我要我替他回車上取。我取完領帶后總覺得自己該做點什么,用黃健翔的話說就是“靈魂附體”,我私配了一把他公寓大門的鑰匙藏在身上。

但我并沒有打算潛入他家偷盜的念頭,他在我心中始終是個謎,也許是他的沉默吸引著我,也許他對我的冷淡讓我不甘,也許女人都是天生好奇。他出差后我來到了他的公寓,順利打開了門。

之前我去他的公寓只限于到樓下,我帶著陌生的眼光這么近地打量他的公寓。墻壁是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深褐色墻紙,客廳線條簡潔,幾件簡單家具以舒適為主,沙發又闊又大。

他的臥室我從來沒有進去過,整潔得令人吃驚,床單紋絲不亂。拉開衣柜,所有西服都是一個色系,樣式大同小異。穿過的衣服上留有他淺淡的氣息,我是個嗅覺發達的動物,迷戀著衣服上他留下的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氣息。將他揉皺的衣服燙好,脫線的地方重新縫上,每顆扣子全部加固一遍。我做這些事的時候愁腸百轉,柔情萬千。清理到洗手間,里面有大量女性用品,洗發水、洗面奶,和我用的牌子竟然一模一樣。我對這樣的事自認為處變不驚:阮今愛,你以為素食主義者就不會偷腥?或者,我騙自己說:他不過是喜歡使用女性化妝品的一個普通男子而已。

這時候他來電話:你在哪里?

這是他每通電話的常用語,他總要搞清我的方位方肯進行下一步的對話,他大概是那種缺乏安全感的成功男士。

我坐在他大大的沙發里,人深深陷進去,我對著電話說:我在家。

他大大的沙發給人以擁抱的感覺,給人以家的歸屬感。眷戀像蒼蠅一樣無孔不入。

我喜歡被他擁抱的感覺,我喜歡被人擁抱。

我們正式認識的那天他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阮今愛?他揚了揚眉毛看著手指間的名片,突然抱了抱我,我嚇了一跳,當時以為他是個喜歡在女性身上假摔的登徒子。他很快就松了手,對身邊的人說,今天天氣不錯!

一旁的朋友悄悄對我說:一見鐘情?

他后來對我解釋說,對不起,喝多了。

后來我時常留連在他的住所,比起我簡陋的出租屋,我更喜歡他的家。我好像是得了一種病,每天收了工就趕天趕地趕到他的家,那里無處不在的是他的氣息,他的痕跡。沙發上靠窗的地方有一個明顯的塌陷,我仿佛看到他赤著腳在陽光下看書,修理整齊的頭發耷拉下一縷;門的背后有一處明顯擦痕,那是他抱著文件進門,用腳踢上門留下,我過分地貪戀著他的一切。直到有一天,我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我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我動作敏捷地關了燈,躲到了衣柜里。之前我大概是在沙發上睡著了,他如果進門看到我不請自到該是什么樣的表情?我出了一頭汗。

燈被依次打開,我從實木衣柜的縫隙里意外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背影。是誰?誰會有他的鑰匙。心里忽然不平起來,我和他認識這么久了,他從來沒有過給我鑰匙的念頭,這個女人是什么身份?我聽到鑰匙開抽屜的聲音,然后是一通翻找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手機響,那個女人打起了電話:“我正在想辦法!你們不能這么逼我!”她的聲音極尖銳刺耳。

“我會付錢,回頭我給你電話。”

她深吸了一口氣開始翻箱倒柜,她在找什么?我滿臉是汗,該不會找到衣柜里吧?

“找到了……嗬,”女人吹了聲口哨,“五萬塊!密碼多少?”她躊躇了一段時間,稍后離去。我從衣柜里摔了出去,腿麻木了。

剛才的聲音很耳熟,如果判斷沒錯的話,那是章小可。

我是在兩年前的巴士上遇到美女章小可的,她穿著這個季節常見的吊帶背心,一條牛仔熱褲。脖子和手腕上掛著數不清的飾物,頭發隨意地挽個髻。我火辣辣赤裸裸的注視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回頭看了我一眼.一絲冷笑從她好看的嘴角滑過。

女孩比我先一站下車,她走動時,胸部很“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報紙的健康版說小胸部女人的好處,胸部小不會發愁下墜云云,我從此沒有后顧之憂。

我步入報業大樓的頂層,那里有我工作的雜志社,雜志社三個半房間,一個單間是社長的,另外一間是倉庫,半個房間被打印機復印機盤踞著,剩下最大的房間被切割成若干豆腐大小的小隔間,我來到屬于我的小隔間,深深嘆口氣,用手丈量過無數遍,從沒有想到在這金魚缸大小的地盤竟然一呆就是五年!

在過道里飲水機旁喝水的時候,迎面巴士女郎章小可睡眼惺忪地走來,離得這么近,我才剛發現她的鼻子上穿了個鼻環,眉眼有點范冰冰的風味,尤其是冷笑的一瞬。原來,小王被晨報挖走了,章小可是替代者。我愕然,是嗎?我大概自己在魚缸里呆習慣了,便以為所有的魚都是金魚,小王帥哥才來——兩年半呢!遂憤憤然,晨報真沒眼光,為什么不挖才華橫溢的阮今愛?為啥要挖個那種小角色?

“小王的那塊誰跑?”憤怒完了開始現實,目前我手上的事一大堆,柿子撿軟的捏,總不至于分擔到我的頭上?我不怕吃力受累,寧可凌晨加班守著電腦往下扒新聞,就是不愛當狗崽隊,舉著話筒跟著明星上廁所。

“那么,這就是我的位置了。”章小可理所當然填補了小王的位置——我的對面。章小可比當初的我坦然,走了個小王,新人馬上報到,雜志社里波瀾不驚。我不禁感嘆,長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代浪。她在玻璃魚缸般的辦公隔間里氣定神閑地坐下,打開電腦,一揚眉毛,一臉無所謂的神情,我突然覺得自己在哪里見過她。但我的記憶被各式各樣娛樂新聞和美容資訊給充塞著,有營養的素材半點想不起來。

章小可將小王留下沒帶走的東西全裝進一個大大的黑色垃圾袋里,一手拎起,利落地扔到走廊。隔壁湯姐探出頭對我擠眼,音樂學院畢業,23。果然不失娛記本色,打聽得挺快,23嗎?看著頂多20歲啊。音樂學院到這里來干嘛?這世界越來越奇怪了,想想社長當初還是學國際金融的,所以也不奇怪。

社長電話指示,馬上有個接待工作,小阮,你去。我手上還壓著前天的工作,厚厚的資料占據了我小小的工作臺,現在又不得不放下自己的田去種不知誰家的地了。章小可負責買飲料,那先前都是小王的差,她也沒有抱屈,昂著頭走了,很快一個人就抱了兩箱飲料進來,人在外面走一圈,頭發汗濕了,一絲一縷貼到她光潔的額頭上,衣服也濕了一半,她徑直走到空調前吹風。

若有若無地,她看了我一眼。我假裝整理材料。我剛來的時候社里正在搞一個宣傳展板,一共20塊四乘四米的不銹鋼板,我獨自一人搬上搬下。當時我的體重是四十公斤,身邊的男男女女哪個都比我壯碩雄渾,卻無一人伸出援手,現今這個世界,苦也罷甜也好,都要獨自承擔。

電梯下行,一行人進入,都是早報的精兵強將,其中有著小王帥哥,由于不在一所戰壕廝斗,他很友好地和我寒暄,我也熱情地和他閑聊。人之間的笑容都是與生俱來,你好嗎?我還行,你呢?新工作如何?不壞啦,瞎忙唄。你發達了可要提攜提攜我!玩笑啦,還等著你提攜我呢。

我們本是兩個陌生人,假門假市地浪費著口水。電梯到了,流水一樣的笑容立刻蒸發不見,我恢復了麻木的表情。我和林未然曾經是這樣的陌生人,彼此擦肩而過,視而不見。他依稀知道我是報社的人——他大概以為在報業大樓里都是報社的人,我模糊記得他是個什么老板。我們社每年都要完成一定數額的廣告,拉得多的還有獎勵,有一次我的一個廣告客戶突然倒戈,本來答應給我廣告合同給了另一家雜志,我猝不及防,算算年底快到了,如果廣告數額不夠勢必影響年終紅包,饑不擇食地跑了個遍,也不例外地找過林未然。之前沒有過多交往,找上了門才知道他是家旅行社的副總,坐在門市里頭一個布滿綠色植物的大房間里,背著光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連茶都沒給我準備,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抱歉,我不打算投資廣告。其實他在早報已經做過了整版的廣告了。緊要關頭一個性用品老板意欲給我個六位數的廣告,我卻不得不婉言謝絕,我們雜志的前身是個青少年刊物,如今讀者定位包括了在校學生,那種類似蒙汗藥的產品就算老總有膽子登,我也沒膽量接呀。年終紅包是少得可憐了,我是社里唯一一個沒完成廣告的。沒想到后來新來的章小可接了那樁廣告來做,社長經過權衡利欲熏心地同意發,只是要“注意點”,那個廣告就被放到封三的最左角,接近人類眼球盲點的地方,只有四分之一豆腐的大小,足足發了一整年,那就是后話了。

好在從那次“擁抱”之后,我拿到了林未然的廣告,率先完成了廣告任務,之后吃吃飯,喝喝茶,海聊了五六次。他是個素食主義者,而且是個不喝牛奶不吃雞蛋的“大素”。記憶中好像許多圣人都是素食主義者,古有蘇格拉底、柏拉圖,達芬奇、莎士比亞、但丁,今有孫中山,張學友、林未然……吃素才是文明的標志。真是叫人肅然起敬。然后發現他沒有女朋友,立刻春心萌動。我這樣在異鄉靠自己的雙手刨食的單身大齡女青年,每天忙得跟抽風似的,沒時間結識男友,現在送上門來一個素食精英,怎么可以不動心?我開始盤算他一個月薪金應該不少于五千,供個四十萬的房子該不會吃力,兩個人的力量合起來的話,也買得起車養得起小孩吧,而且他長得不算丑,雖然眼睛鼓了點,臉圓了點,但很man,還有部分甑子丹的肌肉和阮次山的談吐,是居家必備老少咸宜童叟無欺價廉物美的優秀男人……

不想他了,現在明白,人和人其實保持陌生人的狀態最安全最持久,雖然沒有溫暖,但也不至于互相傷害。

下午開會,照例有領導參加,聽社長擲地有聲地匯報上半年工作和下半年工作計劃,我裝作記筆記在角落里補瞌睡,我有這項特異功能,雖然在迷蒙狀態,但每次領導說話的尾聲部分我就下意識點點頭,以表示贊同。

領導問:你們打算做專訪的這些個人,夠不夠分量?這個叫蔡琴的,還有個蘇什么的……他遲疑了一下,我們的話都堵到了嗓子眼,就是不敢瞎摻和。

蘇芮。章小可說。她目不斜視地看著社長補充說:都很有名。她其實長得也不至于到國色天香的地步,算小家碧玉吧,氣色總灰灰的,從沒睡好覺的樣子。我挑剔地看著她。

哦,哦,領導沉默了,一時間腦袋空白狀,會議結束比以往要早。她是那種冷不丁讓人很尷尬的人,年終的一次社里聚會,吃喝完畢,社長下旨要唱卡拉0K,我趕緊到電腦跟前輕車熟路地給社長點了很多對唱的歌,社長的龍爪一指,小可,你來陪我唱。她淡淡說了聲,我不會。全部人像遭了雷劈般,傻了。

上樓的時候又遇到了小王帥哥,看上去意氣風發,連臉上的痘痘都出來湊趣。我狀態不佳,打算將寒暄直接省略為視而不見。他卻意外叫住了我,嗯,今天幾點下班?我平視他,帶著倦怠的神情。時間允許的話一起吃飯,他微笑地說。

吃飯。聊天氣,談電影和音樂,然后是傾吐秘密或心事,談到童年就大事不妙。天雷撞地火。晚上不要走?如膠似漆。最后難免是分手。

不了。我甩頭離開,背后隱隱聽到從鼻孔發出的一聲“嗤”,就是為了這聲“嗤”也不枉我的拒絕。沒有了愛,那就只有恨了吧?恨比愛好,得出這個結論我才知道,林未然傷我不輕,我已經沒有了愛的能力。為什么不去約會,管他是誰,只要是生機勃勃的雄性肉體,互相注視相互吸引,攜起手來共同抵抗寂寞。

我卻是不行。

“你的房子要分租嗎?”有一次章小可問。半分鐘后我才意識到她在和我說話,她當時到社里沒有多久,本來看上去不太好相處,平素我們也沒有說過比其他人更多的寒暄話,為什么是我?我搬家有一年了,有兩個房間,雖然獨自承擔房租讓我叫苦不迭,但我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室友。我常開夜車,而且我喜歡安靜,這算很奢侈的習慣,我睡覺的時候有一星半點的聲響就會把我驚醒,更何況我認識她不過兩個禮拜。

她為啥要租房?原來她也不是本地人,像我一樣舉目無親.我所有的思維好像幾十條繩索在頑強地纏繞,打結,然后所有的繩索的一頭都指向一個答案,為什么不呢?也許我抵擋不了省錢的誘惑,也許我厭惡了寂寞。

房子是個好房子,優點是高,樓層高,房子的空間也高。還記得那一次章小可搬進來時,她扮嫩梳兩把小辮,穿身純白睡衣倚在門口,一仰下巴,那間是你的?她的目光在我的幾十只紙箱上面好奇地停留。我沒什么家具,是那種隨時隨地準備搬家的人。不是我喜歡漂流,而是漂流賴上了我。

章小可喜歡睡懶覺,我習慣早起,煎兩個雞蛋,沖兩杯牛奶。微波爐里熱上昨天剩下的兩塊餅什么的,我做這些事的時候感覺自己像個充滿了柔情的媽。我先走了!我大叫一聲算是和她打招呼,然后我先走,她起身將我做的東西一股腦兒吃掉,偶然失手將蛋煎糊了,她也會吃掉,半點不會浪費。而且她的好處是打掃房間十分專業,尤其是地板,總是將地板擦得比我的床還要光潔。

章小可的行李倒比我想象得簡單,只一個草編大包,但是看著她從有限的空間里掏出床單、睡衣,毛巾、牙刷、口杯、大袋薯片、話梅、瓜子……林林總總,還有避孕套,叫人嘆為觀止。看上去她的生活沒有什么規律,她總向我借衛生紙。我還真不明白,出門在外,有比衛生紙更需要隨身攜帶的東西嗎?(如果非要有的話,那就只有錢了)她每天忙得不見影,很少見她在家,如果在,不是在睡覺,就是準備出去。我們很少有長談。

她開始往房間里添東西,衣服、香水、鞋子。她每天都會大包小包提回來,然后拆包裝,試穿。在鏡子前自戀。每天她的電話都會占用很久,她好像和對話方的關系非凡,我不能肯定是否是男人。她還好沒帶男人回家。但她的房租總交得不及時,她老是忘!而我也不好意思提醒,當然她最后還是會補上,有時我覺得我自己是不是太拘泥于小節了?

她踩著九厘米高跟鞋在各個房間之間跑來跑去,高跟鞋和地板的親密接觸好像勤勞的啄木鳥那樣打斷我本來就差勁的寫作思路。晚上她總是打扮一番出去,她的妝沒有固定模式,用燒熱的木簽燙睫毛,頭發更是隨意變換。她什么時候回來的我通常不知道,早起時我看到鞋架上有她的九厘米皮鞋我就知道她在。然后她探出頭來看著我:衛生紙有嗎?

我和章小可是朋友嗎,我們是一個屋頂下的同事,一個屋頂下的房客。她不是我失意時的垃圾桶,也沒有平常時相互虛擬的語言傷害,憑空增強免疫力。我們是距離安全的陌生人。

章小可現在不用拉性用品廣告來中飽私囊了,她說她吊上了個潤滑油老板,錢是大大的有。她面帶紅光地對我發出愛的宣言的時候,潤滑油?什么東東?齷齪的我還以為是另外一種性用品。經她幾個白眼我才明白是用在汽車上面的。油老板來過雜志社一次,給每個員工(包括我)雙手呈上了一份印制精美的公司宣傳冊,每頁都有他坐于書架前,書桌后微笑持筆待寫的照片。西服和微笑都如出一轍,所不同的是書架和書桌的樣式不同,讓湯姐誤以為他是家具店老板。

章小可認識他后沒多久竟然和他染上類似的口音,管發錢叫“發情”,每月都要“發情”一次,還準備信猴(佛)。但消費是翻了幾個檔次不止的。即使如此,偶爾她與我在一起吃飯,哪怕是一碗紅油牛肉面,最后買單的還是我。顯然,她是被寵慣的女孩。

他有老婆嗎?當然,現在有錢年輕健康體貼的男人如果沒老婆就有艾滋病。

那他老婆怎么看?不知道她怎么看,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敵駐我擾。

章小可對名牌有很強的實踐欲望,不似我只停留在紙上談兵的地步。真是敢買啊,買錯了也是好看。但不到一年章小可和潤滑油老板分手了,據說她向對方要錢,數額較大,對方就嚴詞拒絕了。聽到這話我心里一動,林未然可是隨手就給了她五萬啊。

我問林未然,我看見一個女人在你的公寓里出入。他沒有一點辯解的意圖,而是揚了揚眉毛,是嗎。你不解釋一下嗎?我臉色大變,他也太不把我當事了。

你是相信解釋的人嗎?他質疑。這個非人類!我氣得把他面前的報紙朝他撲面扔了一地,我氣沖沖跑出他的辦公室,辦公室外其他員工該干嘛干嘛,時間和空間不因我的悲憤而改變一個納米。我在外面的焦躁的太陽地里站立了片刻,以為他會追出來,隨便他解釋什么,我都照單全收,我們還會回到原來的軌道上。他見過章小可,他到社里來談廣告的具體操作時,章小可備的茶水,我記得當時我還對他炫耀:瞧瞧,我們社里的第一美女。 他眼皮都沒抬:哦。 記憶中他們沒有過眼光的對視,其實如果細想起來這就不對勁,就算是外來送郵件的都起碼有目光的接觸,但他們就沒有。他們其實是早就認識的,只是我忽略了而已。

我恨自己為什么不能斷然對他提出分手,也許因為我三十歲,也許因為他的月薪超過五千,也許是因為我愛他眷戀他。

忽然間有種灰飛煙滅的痛苦。

我在哪里?瞬間不知身在何處。

就算是失戀?有什么大不了,黛咪·摩爾與布魯斯威利斯離婚了,《老友記》里瑞秋的扮演者簡·安妮斯頓結束和帥哥皮特十年的神仙美眷生活。在這個朝來暮去車流如河的城市,有人懷才不遇,有人懷春不遇,有人不言不語,有人不孕不育。我非雞皮鶴發,卻已三十歲高齡,比林未然年輕九歲,比章小可年長五歲。皮膚還沒松弛,身手尚算矯健。

我在混亂的狀態中去了一家不知其名的酒吧,那是著名的酒吧一條街,經常有留學生和外國人光顧,歌手不錯。我本打算借酒澆愁,看了看水單,發現身上帶的錢還不足以買醉。只好先要了八支太陽啤熱身,大口飲著,落寞地望著四周。如果有男人來搭訕我就會跟他走,發生點什么比什么都好,毀滅、墮落好過傷心致死。

林未然從來不喝酒,他只喝綠茶,林未然的眼睛從不直視人超過20秒,據說男的女的直視人超過20秒是會出問題的。他的眼睛望著不可知的空氣,好像能捕捉空氣的流動。我看不到他的眼睛里面,我走不到他的心里頭。可我為什么想看到他的眼睛里面,為什么想走進他的心?我猜他的心里全是冰碴,他知道什么是愛,什么是傷害嗎?

酒吧里都是衣著鮮艷的俊男靚女,他們多大年紀?我不知道男人的頭發在現實生活中也可以那么好看,我不知道短裙下面可以穿長褲,我不知道現在流行的是“洛麗塔”風格,我脫離生活太久了。以為時尚只限于銅版印刷的雜志畫片。

酒吧里的歌手一直低低地在唱歌,很少有人在聽,大家沉浸在自己桌前的小光圈里,發生世界大戰也沒關系。一個人從我身邊急匆匆地跑過,碰落了我的皮包。我看到章小可從我眼前經過,她的長發有層次地在空氣里掠過。她梗著脖子沖進一扇黑暗中的門。

原來她也是這里的常客,我有點啞然失笑,對著她的背影我猛灌了一大口太陽啤酒,酒吧的門對失意和得意的人同樣敞開,這就是酒吧的好處,這就是酒吧紅火的原因,這個世界上除了得意的人就是失意的人了吧。有一天她一身酒氣地回到寓所,在客廳里摔了一跤,聲響大得出奇。我發現她在發燒,我帶她到樓下的王醫生診所吊水,給她喂藥,我體貼入微得似賢妻良母,她燒得糊涂了,握我的手低低地喚:媽媽,啊,媽媽。叫人聽著心酸。她獨自一人到這個城市闖蕩,總歸是有著無限辛酸。她當時說的一句話令我印象深刻,她說她身上的錢從來沒有超過一百塊。

第二天她完全不記得了,早早就離開了。

不知道是不是那天醉酒的原因,不久她提出搬走,她沒說要搬去哪里,我猜她和潤滑油老板一起住。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她走的那天我從房間里出來面對她空房間關閉的門,我突然滑稽地淚如雨下。我承認我是個依戀感官比別人要強的人,和我住了一年,我開始當她做生命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她走后我才知道我喜歡她吃我做的粗糙的早餐,喜歡她席地而坐看電視,喜歡她在屋里赤腳來去。后來我再也沒有找同住的人。也許我的收入已經能獨自負擔房租,也許是我懼怕分離。

章小可出來了,她換了一身閃爍的衣服,畫了一個夸張的煙熏妝,有種不特定的東西圍繞著她,讓她顯得古典優雅得不像眼前真實的物體。如果不是她從我眼前經過,我是不可能認出她的。她在鋼琴前坐定,鋼琴蓋將她遮住了大半,低沉的音符從她手指間奔涌出來,她對著耳麥開始唱歌。她的歌聲讓我不覺為之動容,那種帶著倦怠、磁性的嗓音,她傾吐的每個字都值得用心去揣摩。

我沒有要紅酒。我不耐煩地對waiter說。

霏霏姐送的。Waiter好脾氣地說。

哪個霏霏姐?

我送的,章小可在我面前坐下,她手里夾了一根細長的煙,長長的假睫毛在臉上投下陰影,嘴唇欲滴欲落。

在這里我是霏霏。在西馬路的酒吧我叫妙妙。她的口吻軟綿綿的,舌頭大而含糊。

我比她的狀況好不到哪去,我已經喝了8瓶啤酒,在衛生間里對鏡驚為天人。她對著空氣吐了口煙,煙霧欲蓋彌彰,我感覺自己好像不認識面前的人,她是那個寡言的、冷僻的章小可嗎?

我在這里干了三個月,原先在其它酒吧也做過。她沒聽我說話,自顧自地說著。我發現她喝多了,眼神迷離。她說每次來唱歌她都得灌上二兩白酒才能有足夠的勇氣出來現世。酒讓她的話變多。她竟可以說到“間不容發”的地步,這種說話說到任何人都無法參與的表現模式,沒有人可以在她飛快的語氣中插入一個逗號。她也完全不想聽別人的話,話匣子變成一桶倒不完的水。她回憶起小時候的幸福時光,她學習鋼琴,芭蕾,有專門的保姆帶她去上學。但爸爸很少在意她,他看上去總是那么忙,很少抱她。她想告訴他她有多么愛他,他卻從來沒有去看過她的芭蕾表演。父親去世的時候她大學還沒畢業,但一夜之間一切都變了,父親的公司被人兼并,他們幾乎立刻就變得一無所有。母親過慣了優越的生活不會算計生活,很快她們母女衣食都拮據起來。她從大二起就晚上去酒吧唱歌,支付學費,支付日用品。母親發現后不許她去,她只好回來,有時候窮得五塊錢也借,連衛生紙都沒得用,過了一段苦日子后,她又偷偷出去唱歌,只是去到離家遠的地方,母親找不到的地方。

我成了章小可的垃圾桶,我免費聽著,不停灌酒。

你現在工作了,應該好轉了吧?我勸慰她。

好轉了一陣。母親幫人擔保借錢,結果莊家跑了,家里的房子被銀行抵押。沒辦法,只好又出來。

章小可的母親比她的父親小十二歲,大學畢業后就直接嫁人生孩子,平素打打小牌逛逛街,穿衣打扮研究煲湯,孩子都不怎么帶。出了事只曉得哭,不吃不喝,再就是說要去死。

有時候真想離開她再也不要看見她才好!章小可恨恨掐了煙,已經快五十歲的人,還那么幼稚!

你們沒有其他的親人可以幫幫嗎?

親人,切!她一臉的鄙夷,倒是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早就離開家了,需要錢的時候才回來,父親死的時候都不見他的人影。我剛來這個城市的時候,舉目無親,去找過他,人家根本就不認我。厚著臉皮站在他家門口,天那么黑,人那么累,行李那么沉,悶悶的他終于說:

不要超過一個禮拜,找好房子就搬。

所以她才饑不擇食地找了我同租一個屋?

我也喝多了,跟她講了許多廢話,我的話滔滔不絕。最后她聽不下去了,說,我要去唱歌了,她搖晃著離開了我。

我醉得太厲害,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家,第二天微笑著醒來,潔白的裙子上還斑駁著一塊塊葡萄酒的痕跡,怎么也洗不下來。

社長問林未然的廣告還續不續?現在正是旅游旺季。社長才不關心下屬的戀愛情況,他只關心銷量和廣告量。

我才不需要他。我對自己說。

打個電話又何妨,并不談其它。我又對自己說。

我激烈斗爭了半個小時才撥通了林未然的辦公電話撥他的手機太私人化太沒趣,已經準備了公事公辦的口吻,對方喂了一聲,知道我的來意就說,哦,林總今天沒來,等他來了我會轉告您的意思。

章小可遲到了,她的臉上還帶著醉后的倦怠。她的衣服沒換。有個新聞要她馬上到場,她求我替她,說她好困,這要求真是過分,我總不能因為一個人頭晚對我說了大堆廢話我就得放棄自己的事去幫她?沒辦法,她是第一次求人,看她哈欠連天,感情是瘋了一夜?她面紅耳赤地問我能不能借錢給她,我問多少,她想想又說有多少算多少。

是一個明星現場新聞發布會,其實以我的實力不用到現場就能發新聞回去,但為了章小可,還是兢兢業業拍了照片,做了筆錄。看盡了現在的月光族年輕人用完自己的薪水還向父母伸手,她的孝心令我有種莫名的心痛。也不怪林未然喜歡她。

很久沒想起林未然了,算起來已經有24個小時了?原來我24小時不想他也是可以呼吸可以活下去的啊。我頓時神清氣爽,對自己充滿信心。

我的手機響起來,是林未然的號碼。

電話那邊是個陌生的女人聲音:“您好,這里是人民醫院,請問您認識這個手機的主人嗎?他在醫院,我們需要您的幫助。”

我抓起挎包塞進手機就跑了出去。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能跑得這么快,風從耳畔呼嘯而過。此時正是出租交接班的高峰期,招手不停,我索性跑步前進,所幸他人住的醫院離報業大樓并不很遠。

是特別監護,據說他的喉管被利器割傷,已經渡過了危險期,但還未蘇醒。

他人院的日期在九個小時前,凌晨黑暗里的搶劫,四個壯漢,他一個。他仗著自己有甑子丹的肌肉和阮次山的談吐,挑戰極限。有兩個年輕警察來過兩次等他蘇醒。

護士問我是林未然的什么人,我張口就說是妹妹,護士露出奇怪的笑:巧得很,凌晨是他另外一個妹妹送他來的,今天一早什么也沒說就走了,我們只好查他的手機找你。

為啥是我?我突然間沒有了走進病房的勇氣。

你不進去嗎?護士駐足在外面奇怪地看著我。我呆滯的樣子一定很讓人奇怪吧。

他睡著了的樣子比較乖,手放到他的額頭上不會被他掀開。護士告訴我住院要三千押金,他妹妹說沒帶錢,只交了三百塊的押金,現在每天的治療費用在一千左右。現在我明白他們急著找我的原因了。

社長問我現在在哪里,我撒了個謊,但我不能停留很久,給林未然的辦公室打電話,總是占線,看來求人不如求己,我請了個24小時護工,給護士交代了幾句先離開了。

我回到社里時社長正在大發雷霆,說章小可沒打招呼就不見了,我又不在,幾個緊急新聞都沒人去跑。我在他的咆哮聲中緊急開工運作。

收工后我來到林未然的公寓,仔細查找他的信用卡存折,他藏得很嚴實,我沒有章小可的運氣,只好忍痛先拿出血汗錢來墊付。我請的那個中年護工還算稱職,對病人的狀況了如指掌,打了幾瓶水,幾點體溫偏高,幾點恢復正常,吃了什么,醫生吩咐明天沒有蘇醒的話要做CT等等說得一清二楚。找主治醫生談過后打電話給老板請假,社長話沒等我說完大發雷霆,說章小可請假,你也請假,你們當我這里是過道?不干就走人!

我愣了片刻,我忘記了我自己目前不過是林未然的前任女朋友,其實在這里的不該是我,就算著急上火也輪不到我。等他醒來看到我一定以為我想借此機會復合。是又怎么樣?我望著他安靜的臉孔頓時淚如泉涌,你知道你有多少缺點?從來不會說甜言蜜語。只看勵志書,讀成功學,精確安排人生的每個步驟,幾歲戀愛,幾歲結婚,幾歲生小孩,不看電視,除非是體育節目,如果足球賽是7點半,那么約會必須是7點結束。他對朋友不談女人,只談工作,如果他計劃要出去旅行,他就獨自上路,不帶女人……

恩格斯說,有錢人就是一群不懂真情的混蛋。

你這混蛋。我對他說,我用棉球蘸上水潤濕他的嘴唇,用毛巾給他擦臉。快點醒來吧。等你醒來我才能放心離開。

回憶里只有片刻的溫情,陪他去吃飯出來,因愛美穿了雙新鞋,腳痛得要命。是夏天?對,就是夏天,我在臺階上脫了鞋拎在手上,他看到了,突然無言地蹲下來,將我的腳握在他的手心里,揉著。還沒有等我感動到極致,他突然一挑眉毛:以后就穿平底鞋不行嗎?又沒人嫌你矮。因為那片刻的溫情曾經感動過很久很久。把他當恒溫的暖手寶,心痛的時候來溫暖自己。

你是愛過我的吧?

我輕輕問,抬起頭,林未然正睜著眼瞪視著我,我嚇得一縮,把什么東西“當啷”一聲碰到地上。

我的自言自語他都聽見了?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掉頭就走,但他的眼神有點呆滯,我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失憶了?不記得我了?或者這樣一醒來就會重新愛上阮今愛?我猜我是中韓劇的毒太深了。

我請醫生來看,醫生檢查的時候林未然一言不發,當然是一言不發,我忘了他的喉管被割破了。也許他從此是個啞巴?

明天給他做個CT看看腦部情況。醫生平靜地說。我該有醫生這樣處變不驚的素質。

你想吃什么?我問他,他搖頭。我把紙筆放到他面前。

“幫我找章小可,告訴她……”他寫道,我一驚,章小可,又是章小可。他停了下來,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手抖起來。

我知道了。我站起來,有點搖晃,我想我該告訴章小可林未然在找他。我30歲,我不是沒有經歷的小女孩,這種情形我處理得了,我對他笑了笑,應該是那種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微笑,好啦,你醒了,我也該走了。我瀟灑地掄起了皮包掛在肩上,我向門外走去,幾次都幻覺他在背后喚我,阮今愛,回來,我知道是幻覺,因為他還不能說話。

我打電話叫護工回病房照顧病人,我回家去大睡特睡,不知道睡了多久,方回復元氣。

在夢里還是忘不了那個混蛋,老板沖我暴跳如雷,如果不是林未然保薦,我才不會要章小可這等貨色,寫個七百字的專訪竟然有十四個錯字。為什么是章小可,為什么不換個對我而言的陌生人?其實又有什么區別。

夢里還見到了我的前任男朋友,一直等他離婚和我在一起,起初他就沒有承諾過,但我一直等,等到第三年突然明白,趁別人厭煩自己前趕緊遠離那個有他的城市。曾經我以為自己不會再去愛,看韓劇的時候卻一樣流淚。離開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錢包里魏阿姨的照片提示了我,我臨時買了張火車票。其實不是我喜歡漂泊,而是漂泊賴上了我。

第二天不等老板責怪我自己先遞上了辭呈,我要換個金魚缸了。

電梯里只有我一個人,從未有過的事,每次里面都是人聲鼎沸,誰發財了,誰升官了,誰撞車了,誰得癌了。電梯就是一個小型社會。

也許人群從來都是我的幻覺?其實這個世界從來只有我一個人?這種無視世界的病態眼光我曾經也有過,就是在第一次失戀的時候,那個時候我無法呼吸,眼睛里總是不斷流淚。我不知道我的眼淚什么時候能停下來,也許沒有了感情神經的時候?我不停哭,哭得自己渾身發軟,不能呼吸。等我哭到第十四天的時候我去看醫生,我的眼睛已經腫得睜不開了,醫生先給我打了一支安定,我睡過去了,可我睡得很不好,我老是夢見我愛的人的臉,他對我說話。他對我俯下身,你還好嗎?我渾身哆嗦起來,我大叫著從夢里驚醒。醫生告訴我,你找我沒用,你該去看心理醫生。我對著心理醫生也哭,哭得幾乎要暈過去,我不記得當時那個謝頂的小老頭聽我哭了多久,在我停頓的片刻,他輕柔地說:是啊,是讓人難過,其實想想的話,你愛上的只是愛本身啊。如果愛了,就會難過,但沒關系的,休息一下,還是會再去愛的。你說對吧?

據說當時我呆了片刻,然后就埋頭大睡,睡得那個香,流的口水把病床都弄濕了一大塊。等我醒來,醫生對我說:下禮拜再來噢。

我把鑰匙放在林未然的鞋柜上,好了,翻過這一頁,阮今愛重獲新生。我回轉身,章小可就站在我的身后,她懷里抱著一只大號湯罐。

我看到燈光才上來的,她說。可能嗎?26層。

進來嗎?她笑笑問,不了,我從她身邊經過。

你辭職了?她問。

是啊。我微笑著。

為什么?她問。

我停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和她說,是因為你啊,美女。

她說,如果是因為林未然那個混蛋的話,就不必了。

她說他是混蛋。我微笑起來。

我在林未然寬大的沙發上坐下,她去端了茶給我,她知道我喜歡毛尖。她像女主人一樣進進出出忙碌,她的腳上穿著她加菲貓的毛拖鞋。我這才意識到,她已經住在這里。她一直在這里,她用的洗發水,洗面奶和我是同一牌子。而她睡在這個寬大的沙發上。

我恍然大悟,她沒有和潤滑老板住在一起,她搬來和林未然這個混蛋同居。而我卻一無所知。

毛尖的味道頓時有些空洞。

林未然算是你什么人?我問。另外一個潤滑油老板?

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她一揚眉毛,我現在知道在哪里看見過她了,在林未然的臉上,他們的表情那么相似。

林未然喜歡寫信,林未然喜歡旅游,林未然喜歡仗義疏財。

林未然一寫信就是向家里要錢,買參考書,買球鞋,買……他的要求品種繁多,他知道他的要求一定會得到滿足。因為那家人欠他的。林未然和父親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笑,那種玩世不恭的,對長輩寬容的笑。在他九歲的時候媽媽突然不見了,他那個當教師的媽媽,身上衣服總是整整齊齊,頭發一絲不亂的媽媽。父親就很快帶回一個年輕女人,那個女人笑得很甜:叫我媽媽,叫我媽媽就給你糖吃!林未然才不要!他不是三四歲小孩,他心里比明鏡還透亮,我媽媽呢?他問爸,爸暴跳如雷:她死了……

騙人。

林未然從小學就開始了寄宿學校,是他自己主動要求的,他不要回去,不要見到那個女人的臉,更不要見到父親的臉。他不喜歡同他們說話,就是在一間屋子里,也寫信。老師要家訪,學校要春游。他都一個字一個字寫下來,“茲拉”一聲撕下作業本上一頁,吐口唾沫,貼到他們的門上。

他病了,發燒了,病得糊涂了。病里媽媽來到了身邊,摸摸他的額角,給他擦汗,給他喂水。他大哭著,媽媽媽媽,帶我走吧。醒來的時候他發現是后母在他的床邊,他啞著嗓子:滾出去。

父親很忙,父親一直很忙,父親想和他說話的時候他扭過頭,父親給他錢的時候他都不看他。父親給他添了一個妹妹,他從來都沒正眼看她,那個粉嫩的嬰兒,喜歡哭叫,喜歡笑鬧。那團肉和自己沒有絲毫關系。嬰兒體弱多病,一家人的心思都在她身上。后母的真面目很快就顯現出來,她不許他出現在她面前,只要一看見他就神經質地大聲叫喊。她痛恨他眼中那種憤懣不屑的表情。

他在父親的抽屜深處里找到了厚厚的一疊信件,果不其然足母親來的,母親在另一個城市生活,她牽掛他。林未然私拿了家里的錢去那個城市找媽媽,他坐了十七個小時的火車,轉了三次汽車,餓著肚子來到信上所說的地方。他敲響了房門,出來迎接他的不是媽媽,而是個小男孩,媽媽一臉的驚訝出現在男孩的身后。是的,是驚訝,而不是驚喜。林未然以為媽媽會把他擁到懷里,滿臉是淚,媽媽卻囁嚅著:你怎么來了。原來白紙黑字的信上說的話也是假的,林未然心里立刻結成了冰,他淡淡說:路過,看看。

他掉頭離開,他以為媽媽會追上他,會留下他。

從此他不隨父姓也不隨母姓,他就是林未然。媽媽追上他,塞了他不知道多少的一把鈔票。他捏緊拳頭,忍住眼淚往前大步流星地走著,走了很遠眼淚才掉下來。

有一天,他同父異母的妹妹找上門來,她要住下來,共用洗手間,共用客廳,她厚著臉皮要他幫她。他為什么要幫她?他們是同一座城市里的陌生人。她學習芭蕾、鋼琴,父母雙全,她過得像個公主。而他從九歲起就自己靠自己了,他喜歡接濟朋友,但不包括她。她曾立著兩道好看的眉毛說:別動我的琴,那是爸給我買的,你會彈嗎你?你認識五線譜嗎你?

他說,你找到房子就搬,不超過一個禮拜。他已經是很客氣了,她們以為他是誰?他不是誰的誰,他只是林未然,他的心是顆堅硬的榛子。

她是搬走了,可她沒完,總是找他借錢,一千,五百。他是她的提款機嗎?他創業的初始階段是三箱方便面,事業還沒有任何起色,方便面都吃完了。

每一筆錢他都要她寫下借條,規定了歸還的日期。但她是無盡的煩惱,然后又上門來,賴在他的家里不走,最可惡是她趁他不在的時候偷拿他的錢。

知道我為什么搬走嗎?章小可抬眼看著我,因為我已經沒有錢付給你房租。

我沒有說話,她說過她身上沒有多過一百塊錢。她所交往的男友,為她買化妝品,買衣服,買首飾,可有誰知道她需要的是赤裸裸的現金。這個世界上有著比失戀更痛苦的,章小可的母親瘋了。她的生活起步點太高,她一步步跌落,越來越慘淡。房子被抵押,高利貸上門,女兒去酒吧駐唱。當她被送進精神病院后章小可的噩夢才真正開始,錢像流水一樣花得無影無蹤,卻沒有任何起色。她曾經美麗嬌嫩的母親當著人的面大小便,把衛生紙塞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嚼。

章小可向潤滑油商人一開口就是五萬,把人家嚇跑了,商人是從篾匠起家,雖身家百萬每月手機費還控制在五十元,他可不是慈善家。如果可以的話,她甚至可以賣掉自己。她重新來到了林未然家,他們爭吵,說過分的話。但她不走,到哪里才能找到一個安全又免費的住所?

他們爭吵過的那天夜晚,她照例去唱歌,從酒吧出來的時候卻發現他躺在血泊中,她嚇壞了,送他去醫院的路上她渾身顫抖魂不守舍。接著她開始恨他,醫院催著繳費,她在屋里到處翻找他的錢,他顯然是為了防范她,除了最后給過她一筆救急的錢,他把錢、卡全都收藏得不見蹤跡,他看來已經不打算再給她一毛錢。

她一面恨著他一面到處借錢.她當天找酒吧的老板借了三百塊,她聲名在外,已經很難借到錢了,當她回到病房的時候,發現我正在病床前陪著林未然。

我終于有機會打斷她,他要見你。

她疲憊地搖頭,知道那天我送他去醫院的時候想起了什么?說來你也許不信,我爸去世的時候要我打電話給他要他回家,我媽怕他回來分財產,就說打過電話,是他不愿意回來。我爸一氣之下修改了遺囑,家當都被公司的副總算計走了,我們一文不名,最后連房子都沒保住,大概,這就是報應吧。

她說,我媽曾經打電話求過他,要他多幫幫我,知道他說什么?他說,早知今天,你為什么不多積點德呢?

我想我該去看看魏阿姨,剛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曾經去找過,她的住所掩映在一片綠樹叢中,但房門緊閉。隔壁鄰居都不認識姓魏的女人,她的住址住著的人家住了有二十多年了,拿出照片來都搖頭說不認識。

穿過綠樹,一輛半舊的大卡車正在搬家,舊的家具,大大小小的用具正被陸續從光線暗淡的屋子里搬出來,幾個收廢品的起勁地圍在一旁,將主人不要的東西及時翻檢一番。

我看到章小可面無表情地指揮人們將一張大床拆掉裝車。我怎么也沒想到她原先是住這里的,她戴著孝。

她的母親在精神病院里自殺了。最先知道消息的是林未然,他去酒吧找她的那天就是為了告訴她這個噩耗。喜歡讀三毛的母親選擇了與三毛相似的死法。

章小可的臉上看不出悲哀,她靜靜抽著煙,我們坐在街邊上看車來車往。我說:解脫了。

是啊。她沒有看我,經過了一番苦心掙扎,房子最終沒有保住,她現在住的地方根本沒法容下這么多舊東西,她直接叫搬家公司送到廢品收購站。

我給她看魏阿姨的照片,她愣了一下:你認識她?

我心里一動,你認識?

這是林未然的生母,她若有所思,原來那些信是你寫來的。曾經有一天郵遞員喊:魏琳,有郵包!他們大吃一驚,說:這里沒有這個人!

后來郵遞員往信箱放信的時候章小可看到了,她接過信看了一眼,說:沒有這個人。

在無數被人遺忘掉的紙片里,我看到了厚厚的一扎信,那是十幾年來我寫給“魏阿姨”的,全部被人細心捆在一起,放在一口小木箱里,被放到閣樓上。小木箱里還有林未然的畢業紀念冊,林未然的照相簿,林未然的日記本。

他的字跡那么眼熟,那就是匯款單上的字跡,日記本里夾著一張發黃發脆的報紙碎片掉到地上。二十年前的一則舊聞,一對夫婦因為感情因素,丈夫用刀砍死了妻子被判無期徒刑入獄,留下一個九歲女孩。新聞只有短短不到一百字,照片上的女孩不知道抱住的是哪個大人的腿,只露出一雙驚懼的大眼睛。

林未然上大學的時候看到這則新聞,那個九歲的女孩同他一樣失去了父母,照片上女孩的眼睛好像望進他的心里,一直追到他的睡夢中。他動手釘了個信箱,每月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信箱看有沒有信件。

大二的假期他去到女孩的那個城市,遠遠地他看著她跳躍、歡笑,她在陽光下成長得很快,他遠遠無聲地微笑。但是她的信畢業之后再也沒有了,他的心漸漸就涼了下來,原來她和其他的人沒有不同,他們都漸漸變成鐵石心腸。他獨自一人住在27層大廈的第26層,寂寞時望著燈火吸煙,渴的時候對著水喉喝自來水。林未然喜歡寫信,卻沒給過我只言片語,林未然喜歡旅游,卻是獨自上路。只有孤獨才沒有傷痛感。

但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在這個城市遇到當初的女孩,她來到他的面前,瘦弱、修長、蒼白,他情不自禁擁抱住她,就像抱住夢中那個九歲的小孩,就像擁抱那年孤獨的林未然。

在那家叫“狂”的酒吧外面,他沒等到下班的章小可,卻看到醉成一癱泥的阮今愛,阮今愛搖搖晃晃地走出酒吧,口里念念有詞,林未然只聽到什么“黛咪·摩爾”等等,她被兩個面孔猥瑣的男人跟蹤到黑巷子里,林未然一拳打倒最瘦弱的那個,把醉倒的阮今愛塞進了出租車。“你還好嗎?”他俯身問她的時候,他的身后又竄出了兩個壯漢拽住了他,瞬間電工刀割破了他的喉管。他向后倒在冰冷骯臟的水泥地上,出租車已經走得很遠,從他身邊不斷走過的人唯恐避之不及,他睜大眼睛,血響亮地從他的喉管咕咕冒出來。無盡的黑暗撲面而來。哥,哥,黑暗里一個聲音忽高忽低在他耳邊呼喊他。

在開滿了牽牛花的小院落里,一歲半的章小可伸出肥肥白白的手掌朝他咯咯笑著:哥,哥。她才剛剛學說話,笑容璀璨。他卻努力扭過頭硬下心看也不看她。

在這個朝來暮往車流如河的城市,愛讓人脆弱,愛讓人無助,愛讓人疲憊。很多時候,恨比愛要容易,回憶比現在要安全,恨不會失望,回憶沒有侵犯性。

當擁抱的時候,我愛那通徹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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